进屋归来的女金汉子们,也纷纷诧异地说道起来了,“这就像是雪做的地窝子——不过因纽特人哪来这么大的一张布做顶?”
“他们都是凿雪砖的,就是因为没布,在屋里有时候还挂些兽皮,二叔他们往北面去的时候亲眼见到过,”艾黑子说,“所以雪屋必须都是圆顶,就和一口锅倒扣着似的,还有往下凿地的,真就是雪做的地窝子,不过,他们更狠的是用雪来做床呢!就铺个干草,再放个皮口袋,大家都脱光了钻进去,一家人一起取暖,说是有时候夜里还热得出汗!就睡在雪床上!”
大家都啧啧称奇,感慨于因纽特人生活环境的艰苦,“他们那里恐怕是没有什么树木的,除了冰雪以外,什么东西都不多!”
因为木头少,所以造不了房子,也不可能烧柴取暖,都是用的兽油点灯,周老七听艾黑子说着北面的见闻,听得非常入神,几乎是本能地盘算着和因纽特人有什么生意可做——他预料着买活军的布料在因纽特人里也会大受欢迎,毕竟这东西在辽东就是无往不利的商品,对这里的番族来说,布料要比什么都更贵重,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少有能织布的作物了,甚至对一些女金、鄂伦春血裔来说,针线也都是昂贵的东西,他们虽然也使用少量的铁器,但工艺水平很低,自己是造不出好的钢针来的。
“也不知道他们平时都吃什么!”
“吃生肉,穿皮草呗,汉人的茹毛饮血说的就是他们了……但他们倒还好,很老实,也很害臊,不怎么野蛮,不像是罗刹蛮子一般,对人蛮友好的!我们那次去,大家还交换了一点东西,我们送了一些盐和糖,他们回送了不少皮毛给我……”
说话间,火升起来了,松果被不断投入火种,旺着火势,也给这个小小的宿营地带来了强烈的温暖,人们抱着腿,在火堆边上围坐着,盼望着火上架着的两口大锅快些沸腾起来:锅里装的是河冰,还有从树枝上收集下来的干净雪,这就算是澄清过的水源了,火堆边上,几条肥鱼在空气中鼓着腮帮子,刚才去捕猎物的汉子们,当然抓不到飞龙——鸟是醒觉的,这么一帮人的动静早就惊走了,但只要找到河流,抓鱼很容易。
冬天河水表层上冻,只要稍微打开一个洞,鱼就会群聚过来呼吸,这时候拿手抄网都行,一网下去就是鱼,再加上这里本来就是野地,那河大概几乎是没人去捕过鱼,更不必说,全都又肥又大,一看就知道有年岁了。鞑靼人其实没有吃鱼的习惯,但这会儿也是满脸新鲜地看着艾黑子的手下在料理,指点着说道,“这个,上次经过这里我吃过一样的鱼,这个好吃,肉嫩……”
“嘎牙子这是,吊汤最好了,那是牛尾巴,酱炖了好吃,可做着不方便,也一起炖汤吧!”
一个锅烧鱼汤,再一个锅也不单烧热水,糖倒了一袋子进去,老姜切片,也放进去,烧开了一人一大碗,喝下去一样浑身发热,感觉寒气都驱散了,艾黑子道,“行路不敢饮酒,我们到家再喝个痛快,路上多喝点姜汤!汉人说,姜是小人参,过两天到了参园,我们吃人参炖鸡,这几天就喝个姜汤对付一下吧!”
事实上,周老七一直听的说法是萝卜赛人参,没听说老姜赛人参的,不过,这时候他当然不会出言扫兴了,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先痛饮一大碗甜丝丝的姜汤,觉得非常的有味,生平所喝最美味的姜汤,也莫过于此了。又在雪地中,抱着腿盼望着鱼汤烧滚了,往里下挂面吃,勇毅图鲁喝热水喝得高兴,还给大家唱祝酒歌,周老七还忙里偷闲地学点鞑靼土话。
虽然受了一天的苦,今晚还要在雪窝子里露宿,此刻面上是火焰炙烤的热度,背后却是发寒的阴冷,但在欢笑之中,一切不适却似乎烟消云散,只剩下齐声合唱、逸兴湍飞的豪气,还有开拓眼界的兴奋,只觉得天地之大,令人惊叹,好男儿志在四方,又何必以一时得失为念——不知不觉,悄然间却把心中块垒浇平不少了。
“哎!这鱼汤——挺鲜啊!”
“嘿,鲜吧,告诉你为什么,这是加了苏子叶,高丽人最爱吃这个了,还拿苏子叶做小咸菜,我们吃鱼也放点,最能去腥了!”
“反正比烤肉好吃多了!烤肉老半生不熟的,这鱼汤就特别好,撒点咸盐辣椒碎,真开胃,就是刚吃了一碗姜汤,这会又喝汤,感觉今晚得起夜了!”
“那你睡外头去,对了,一会大家都去看一下茅厕啊,在那也留个小火堆,有点亮,不然晚上一出帐篷就怕钻不回来了,这要是还刮起白毛风,喊破嗓子我们帐篷里也听不到的。”
“行,对了,老七兄弟,你还没上过野厕吧,今晚可小心些,我们老辽东冬天出去小解,都是要带个棍子去的,一边尿一边敲,不然就给冻住了——”
“可千万不能迎风啊,迎风全洒身上结冰了,等进屋化了以后那个味儿!”
“吃饭呢吃饭呢!说这些!”
这些不知是真是假,半带了味儿的话语,周老七听着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但他是很乐见在茅厕前烧火的,说实话,今天在半路上,因为天气太冷他就解不出来,如果依着他,最好还支一顶帐篷能挡挡风。而且,现在他有强烈的愿望,那就是尽快到一个开原一般的城市去驻扎过冬,冬天出门在外,就因为一个冷当真是处处不便,就连出去上个茅厕都有迷路冻死的风险,这是南方实在难以想见的。周老七现在逐渐习惯了在严寒中行走,但其余的事情他还有得学呢。
喝了热腾腾的紫苏鱼汤,抿着入口即化的肥嫩鱼肉,吃了好几碗挂面,不得不说,虽然天气不能改变,但跟着这帮人行路,舒服还是蛮舒服的。吃完饭,大家分头行动,有人收集了碗筷,拿残雪一擦,碗筷就立刻干干净净了,还有些人则去勘定下风处,在那里烧个小火堆,大家还排了值夜的人手,围着残火堆闲话了一会,也就都昏昏欲睡起来了。
周老七钻到帐篷里,发现帐篷内的确很暖和——脱下皮袄当铺盖,单穿毛衣毛裤的话,真不觉得冷,也并不潮湿,这里的雪很干,就算是外头烤着火堆,也一点没有融化的迹象,隔了毡布、皮袄,地上的寒气一点也感受不到,更是没有受风,竟似乎比冬日在南方家里还要更暖和几分,真叫人啧啧称奇,难以想象其中的道理呢!
皮做的水囊往怀里一抱,热乎乎的更增暖意,他眼睛一闭,不知不觉已是酣然入梦,再醒来时,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怀中的水囊尚有余温,周老七翻腾了一下,只觉得肚子鼓涨难当,必须立刻解手,当下也只好克服对严寒的恐惧,仔仔细细把衣服都穿好了,从挤挤挨挨的人堆中钻出来,掀帘子出去细声问道,“多会了?去茅厕不?”
这时候正好轮到艾黑子素日常使唤的一个勇士值夜,他正往火堆里添柴火呢,见周老七问,便随手抽了一根柴火出来当做火把,和周老七一起去前方有一点火光的方向,那里就是择定的茅厕地点,别看入夜时走过去路途不远,但这会儿周围一片漆黑,空中阴云密布,走了几步,一转弯,林子把大火堆一遮,还真有点天旋地转,找不见来路的感觉!
这要是胆小一点的,恐怕宁可尿裤子里也不敢起夜,周老七心里也是有些打鼓,一路屏着呼吸,在火光中左顾右盼,就怕在黑洞洞的林子里冒出一双小灯笼来,那就糟糕了——吃晚饭的时候大家还吓唬他呢,说这会儿是最危险的,因为黑瞎子还没冬眠,在四处找吃的,这时候最怕入林子,遇到黑瞎子跑都跑不了!
虽然也知道遇熊的机会不大,但周老七还是第一次夜里进林子,怎能不害怕,往前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好像不敢踏实了似的,稍微有点不对,就是一个机灵,尿意也是更甚——大概他今天运气实在是不好,眼看着前方茅厕就要到了,刚迈出一步,忽觉脚下温软,好像踩到了什么肉上,周老七吓得一蹦三尺高,家乡话都出来了,“仙人板板!这是啥东西!”
“什么,什么?”
女金人也从背后飞快地赶过来了,拿火把一照,也是不可思议地,“这是个人——还活着?啊?”
两人面面相觑,看了看几步外的火堆,再看看这个似乎是昏迷又似乎是熟睡在树根旁的人,周老七把火把按低了一点,“穿的衣服很好啊,那是金线么,刺眼……料子也很贵重的样子——头发是金色的……这是个罗刹蛮子?!”
第923章 罗刹皇族?
这寒冬腊月的, 在开原往阿勒楚喀的路上——甚至距离阿勒楚喀还没有多远呢,居然有这么样一个罗刹蛮子流落在此,看衣着, 还是罗刹贵族?
不得不说,到底是衣裳认人,这样的一身好衣裳, 挽救了这个罗刹人的性命:周老七发现这个人的时候, 他已经发起高烧了,脸烧得通红, 甚至手都已经放在了领口。对于熟悉北方生活的人来说,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征兆,说明此人已经冻得把冷热颠倒了, 用迷信一点的话来说,就是邪魔已经把他给迷惑了,辽东鞑靼这些关外苦寒之地,很多冻死的人都是赤身裸体, 把衣服全部脱光,知道的明白这是生理现象,不知道的,就认为这是最不吉利的死法,是邪魔来收走他的性命了。
如果不是穿着这样华贵的衣服, 还留了一头小卷发,这个罗刹人毫无疑问会被大家当成从矿山往外逃跑的苦役犯, 那么, 他的命运就很不好说了——在这么冷的天里,任何一点善意都是很昂贵的,要付出巨大的成本。大家总不可能为了一个病人, 在这附近停留着坐吃山空吧,要说特意把他送回开原去找医生,或者是把自己都是千方百计才搞到的一点药材用到他身上,就算是圣人,恐怕也没这么大方。
找个林子把他撂进去,让他静静地冻死在里头,不去碰他身上的财物和衣服,就算是仁至义尽了,本就是萍水相逢,也不是同族,为什么要救?就算是周老七都反驳不了这样的逻辑,毕竟逃出矿山是个人的选择,一个久居北方的人,能在深秋跑进荒野,那就要做好突然降温的准备。再说这是这人已经病了,倘若他还好着,谁知道野外单对单遇上了,他又会不会为了食物和钱财来对他们动手呢?
不过,就是这样的衣服和发型,引起了女金人和鞑靼人的重视,就算是敌对、冷漠阵营,贵族依然会有些特殊的待遇,勇毅图鲁检查了一下这个人的衣服,也肯定了他的身份。“看到双头老鹰了没有,这个是罗刹国的纹章,这个人的衣服上都带了这个纹章,还是金线绣的,他的身份不低!”
这就要比发型更能佐证此人的身份了,卫拉特鞑靼和罗刹国的接触比辽东这里还要更多一些,大概是因为他们在西边,和公国距离不算太远的缘故。根据两个小台吉说,罗刹人中,当兵的习惯于留短寸发,这和买活军的习惯是相近的,但也不排除有些士兵性格特别,留个小卷发什么的。要确认此人的身份,还是得从他的衣服纹章、材料,以及本人的身体来看:“细皮嫩肉的,手上没有挽弓留下的老茧,这肯定不是罗刹游骑兵,那么,他穿的衣服就属于他自己,而不是亲卫队的制服,这个纹章也就是他自己的,不是他主子的。我分不清他们的国家纹章、皇帝纹章,听说他们皇室的贵族还有通用的纹章,要比我们鞑靼人复杂得多啦!做得也精细!”
“这个看着和欧罗巴那里的东西挺像的。”
这都是在云县生活过的旅人们,大家都接触过不少欧罗巴的商品,尤其是这几年,通过种种渠道来买的欧罗巴人越来越多,其中画匠不少,很多人还专门做话本插图,因此大家对于欧罗巴那边的艺术风格,也不知不觉地熟稔了起来,都认为周老七这话说得不错,“他们本来也都是欧罗巴那里过来的人,和我们鞑靼人不是一族的,差别很大,他们信的也是欧罗巴的神。”
鞑靼人和罗刹人的来往是很频密的,但没有频密到能通彼此语言的程度,怎么处理这个现在正在发烧的罗刹贵族,就成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有人建议把他带着上路,给他一些买地的药物,活下来是他的运气,活不下来的话,把他埋葬好,遗物收敛,捎带回开原去,再找云县上报也行。也有人说不如把他送回开原,那里有医院,这样等他的身子养好了,如果确实是有价值的身份,就可以直接从开原返回狮子口,上船送到云县,会比留在建新方便得多。虽然建新也有传音法螺,可以和买地沟通,但就这个折腾的交通,感觉要有合适机会把人送去,路上还要看管好,又是一摊子事。
当然,这也有个奇货可居的问题,如果这人身份特别值得利用,那留在女金手里或许又会有些潜在的好处。总之,现在大家是舍不得让这人死掉的了,最后还是艾黑子拍了板,“挪出一个爬犁子来,把他送回开原去,给他灌点药,天亮就上路,别耽搁了——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到辽东腹地来的,当然也不会一个人走,他跑到我们这里了,他的同伴呢?他的敌人呢?”
大家也沉默下来,都明白了他的意思:爬犁子上的货物和乘客是一览无遗的,想要把这个人藏住,那不可能,如果真有什么追兵的话,他们这样一支车队,抵御能力也不算太强,当然,如果只有货物,对方是否会动手那还是五五开的事情,或许他们有急事要办,不愿意节外生枝呢?倘若是带了这样一个人,那发生冲突的可能则是十成。
谁也不愿意在这么大冷的天和罗刹蛮子起冲突,就是悍勇的建州贼也承认,“他们力气大,还不怕死,就算有火铳,冬天衣服穿得这么厚,未必能一枪打死,被他们近身就麻烦了。我们坐的还是爬犁子,速度不会比他们骑马快的。”
在这样的天候里,失去货物还好,失去马匹、爬犁子,那几乎就只能等死了。于是大家都很快赞成了艾黑子的决定,并且默默地开了行囊,取出了从买地买来的火铳,女金人一边收拾货物,一边也找空子保养起了自己的弓箭。艾黑子本来想安排周老七跟着爬犁子一起回开原去,却被周老七拒绝了,这点风浪他还能经受得住,“本来就定好的路程,怎能因为一旦担忧就脱队?再说了,我也不是不会使火铳,你们不必担心我拖后腿,带上俺老周,没准关键时刻我还能帮着给一枪呢——别这样看我,我虽在叙州出身,但云县等船的时候也是去练过枪的,到了虾夷地,一样给我发火铳,你们老艾家的,能摸到火铳的时间也没比我长多少吧!”
这话把大家都给说尴尬了,艾黑子和勇毅图鲁都是傻笑——火铳换装,的确对这些骑兵来说也是很新的事情,多说不过是三四年,其实倘若没有买活军的军队爆发出的巨大战斗力,骑兵部队根本也没有这么大的动力来全面换装。主要就是见识了火器在辽东守边发挥的巨大作用,他们才这么追捧火铳,把它当成了战力的一大象征。面对一般的敌人,弓箭还够用,但如果要和或许存在的罗刹骑兵打,就依赖起火铳的杀伤力了。
“这……这不一样,我们马上长大的,火铳上手就能使唤……”
“拉倒吧!”无力的辩驳很快被无情的戳穿了,“你们会保养吗?上过多少节课?统共卖给建新的火铳能有一十把么?留下我还能给你们保养好火铳,再教你们怎么做定装弹药。”
的确,买地对于边番的火器贸易,管控得是很严格的,不但数量严格,形制也很严格,卖过来的都是比较落后的前装火铳,还在用棉纸包裹做定装药,倘若不是因为定装药运输不便,碰撞时容易出事,最好是士兵自制,可能连弹药都想直接从云县运过去,实在是路途遥远,这才只是卖了棉纸和药火,让建新的士兵自己分装,而在这块上,女金人受的培训不会有买地自己吏目充分的,周老七要代表买地去虾夷地,在那样危险的荒城,没点武力自保怎么行?这都是受过培训的,他也学得用心,在这块,也的确有自信能比女金人,至少是这些女金人做得好。
他的自信也为他赢得了继续跟着队伍前行的机会,艾黑子犹豫了一下,很快下了决定,“行!那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周老七心知肚明,艾黑子刚让他回开原,说得好听是担忧他的安危,其实还是更怕他拖累了大家伙。
就这样,第一日开拔出发时,爬犁子少了一架,被草草灌了一些姜汤的罗刹蛮子还在昏睡,便被捆上了爬犁子,上头盖了些草席作为遮蔽,就这样沿着来时的小路,一颠一颠犹如破布袋一样运走了。余下人继续前行赶路,女金人包括两个台吉要比之前更加警醒,今天除了让马匹休息之外,他们几乎不下爬犁子步行,火铳就挂在胸前,骑马的女金人经常往两侧驱马前去勘察。回来时带了不祥的消息,“的确有不少马蹄印……看来他确实不是单人来的。”
由于昨夜刮风的关系,痕迹有所减损,至少罗刹贵族怎么跑到林子里,又怎么找到小火堆的,是否跟了他们一段时间,这都已经不得而知了,只有大片的痕迹不容易磨灭。艾黑子跟着蹄印跑了一段,“他们好像往北方去了,这个人运气不错,他们追错了方向。”
但他的语气里明显带了一点忧虑,“北方……希望他们不要找到老疙瘩山脚下的参园吧,方圆百里地,那是唯一的人烟了,我们今晚本来也预订在参园落脚的。”
队伍的气氛也随之略微沉闷了起来,不过,事已至此,只能走着瞧了,可堪告慰的是,参园藏在山坳里,地点比较隐秘,或许罗刹骑兵轻易也发现不了。周老七这时候很希望自己能随身带着对讲机,不过,他也知道,这几天刮大风,又下雪,信号一定不好,就算通知了总台和开原,又能如何呢?开原的士兵并不多,大概率是不怎么能支援他们的。要联络军队来清扫荒野,寻找罗刹骑兵,估计也得拖到来年开春了。
如果罗刹骑兵真的能在寒冬腊月里出兵的话,这对北地的军事博弈来说,就是个不小的优势。起码现在好像连女金人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分家之后,他们势力大减,充其量只能保住建新周围的土地,要说维持建新到开原这一线的治安,已经没有这么多人手和能量了。周老七一路上都在默默地思考着这突然冒出来的罗刹骑兵,思量着他们的来意,自古以来,通古斯一带都是不毛之地,除了鄂温克人一系的族群在大森林里放牧,几乎很少有成型的文明修筑城市,罗刹人的势力主要还在和卫拉特接壤的西边,罗刹人……这是已经下决心要在远东沿岸安营扎寨了吗?这样的话,苦叶岛是不是也要担心来自北边的使者呢?不过,苦叶岛是岛,不知道罗刹人是否在行造船了……
今天的风已经不算太大了,太阳却十分耀眼,人们带着雪镜,沉默地奔驰在耀眼而洁白的世界中,这一路走得很顺,仅仅是午后就到达了目的地:在山脚下,从已经被白雪覆盖了的荒野中,突然拐一个弯,进入山脚下的密林,再东拐西拐,很快,在密林掩映中,大家看到了山坳里的一个小村落,或者说小庄子:用一根根粗壮的原木修起来的围墙,围墙里大概十几间水泥房,沿着围墙内部还能见到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远远的就能看到围墙里传来的袅袅炊烟,叫人心里一下就安宁了下来。
“看来他们没事!”
见到这样祥和的场景,大家都松了口气,艾黑子策马向前,从怀里掏出一个骨哨,用力吹了起来,不一会,围墙上头的小门就被打开了,这个小门大概是设计来取物用的,特别的小巧,头都伸不进去。一个中年人很警惕地从围墙往外看了一眼,艾黑子也下了马,拉下了围脖,笑嘻嘻地说,“马主任,马教授,还认得我不?我是艾黑子啊!怎么今儿您亲自来应门那?”
“是你黑子啊!”
马主任认出来人了,神色顿时也随之放松下来,门后传来了吱吱呀呀的插销活动声,他隔着小门和艾黑子对话,“昨天在林子里生火的是你们吗?今早起来,烟还没散,被我瞧见了,我寻思着这会拿千里眼四处扫扫,看看是哪的动静。可不就看着你们来了么!”
“我们昨天是生火过夜了,您瞧见的烟在哪个方向?西边?南边?那您老眼神可真好……”
“倒像是东边!而且烟挺浓的,好些人都瞧见了,正议论着呢!”
什么,东边?
旅人们的动作也为之一顿,彼此交换起眼神来了。马主任此时已经把门打开,探头望着大家,也觉察出不对来了,“咋,不是你们?那是谁?这大雪天的还跑到野地里撒欢,他们不要命啦?”
“这个还不知道,希望他们别找到这儿来吧……一会儿咱们人齐了再说。”
艾黑子动作停顿了一下,这会儿已经恢复正常了,他一边指挥着爬犁队进庄子,一边对周老七说,“来,老七,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马正德马教授,种人参的专家,老疙瘩山参园也是整个辽东,全华夏甚至是全世界第一个人参养植教育基地,别看这庄子小,可夏天的时候过来培训的人,多得要在外头露宿!这也是辽东农业开发的战略重心之一,中草药种植——别看这个庄子小,但要说战略价值,不比开原差多少,日子更是过得比开原更富!你瞧这老些水泥房,如今里头住的可都是专家——”
不必他说,周老七也意识到了这庄园的不凡,一般的村落可没有这么全面的水泥建筑群,他一边点着头一边四面张望,马主任失笑着锤了艾黑子一拳,“你这老艾,说这些——”
他们瞧着是十分老友的样子,马主任甚至很快换说起了建州土话,周老七打量了他几眼,私下觉得他长得好像也有点像是鄂伦春人,身后的队伍这时候才刚刚进完,女金人们要返回去关大门时,突然惊叫了起来。
“那边!”
这个女金战士指着林子一角惊叫了起来,吓得说起了母语,但大家没有听不懂的——周老七一路上都随着女金人学建州土话,现在已经能听懂一些粗浅的词语了。“人!人!”
“那里有个人在偷看,头一下缩回去了!”
大家的脸色一下都变了,艾黑子大步赶向墙边,把赶路的人通通推开,“让开,让开——快关门!”
他的脸色挂着寒霜,“都把武器拿出来……勘察地形,做好守城的准备!这帮罗刹人就是野狼,不能把咱们的命运,指望在他们的慈心上!得把他们防住,打痛,才能让他们打消主意!都把你们的火铳拿出来!准备战斗!”
第924章 出乎意料的战斗
“呜呜——呜——”
“铛——铛铛铛!”
号角声、敲钟声、口哨声, 在不大的庄园内刺耳地回响着,还在门口逗留的女金人,不顾货物和马匹, 立刻就从背上解下了武器,四处寻找着木墙两边合适的据守点,而马主任——让周老七刮目相看的是,他倒比一般百姓要镇定得多了,只是短暂的一愣, 接着便马上回过神来, 站在道路中央, 用手放在嘴边充当喇叭, 对不断推门出来,还在穿衣服的村民们发号施令了起来。
“二狗,你带你的小组把他们的爬犁子拖到东门去, 堵住那里的门, 马赶到马厩去!喂上!别再让惊了添乱!”
“老三, 你们回屋抄家伙,有马贼来了, 按我们平时演练的,拿弓箭!老人孩子去地窖——盖子都打开, 不好了再盖上,小心别闷着!”
“女学员力壮的出来帮忙, 力弱的抓紧时间门!烙点干粮出来!再烧点热水,纱布备上,酒精找出来!”
接连几道命令,有条不紊,深得章法, 一下倒是让人震惊下来,感到眼前的事似乎也没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周老七发现,事到临头,最怕的就是慌乱,有了主心骨,整个团体就都立刻行动起来了。马主任的命令被不断重复着向更多人传达,各家院子里都骚动了起来,不断有男人女人捂着厚厚的棉袄跑出屋子,目的明确地向着某处而去。很快,堵在大门口的爬犁子就都被拉走了,周老七寻思片刻,见艾黑子没吩咐到自己,也知道他没有经过战事,不比艾黑子他们默契,强上墙也是添乱,便跟着跑了过去,帮着卸货,把大货包当成门闩,堵住了明显较矮也较薄弱的后门——
这个参园是依山而建的,只是沿着后门有一条小道,通往山间门,因此门肯定比较矮,虽然机会小,但难保罗刹人不会绕路过来,因此有东西堵门,这里就不用分太多人布防了,两个人在这里守着随时报信就行了。
货物有了安置,而且确保记住了都堆叠在这里,他再帮着牵马去马厩,给打了热水来,牵马的庄户进了马厩之后,便把大风帽掀开了——原来是个短发姑娘,安排着他到里屋去舀热水,自己则到井台边上,踩着层层叠叠的坚冰,掀开井台上的稻草垫子,打了一桶还冒着热气的井水上来,周老七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冬天井里的水打上来也会冒白烟的,大概是因为温差太大的缘故。
马厩四周都有稻草毡子,温度比外头更高,这些马儿被领进来之后,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周老七发现这庄子条件的确比外头都好,即便是马倌的房子,屋里也都是火墙,一进屋温暖如春,外套立刻就穿不住了,打盆水出来也是一身大汗,但这时候他也不能说进屋打水是苦差,因为上井台踩冰提水无疑更加危险,很容易打滑,他可不像这个买地姑娘一样,得心应手,就和踩平地一样,井水担子都不抖就从井台上下来了。
“来快喝点吧,过会水就凉了!”
大姑娘一边念叨着一边给马解眼罩,又指示着周老七去后院开了地窖,“扯两捆半干草上来!你们这些马好些天没吃青储了吧?大冷的天肯定都得吃干草,我给加点青储,再拌个豆饼子,它们歇好了攒点力气,一会要不行,那些马贼打进来了,咱们还能上马往外冲出几个,去开原报信!”
倒是不疾不徐,半点都不惊慌,周老七被这姑娘的气魄折服,不由道,“你倒是底气十足!一点也不害怕吗?”
这姑娘大大咧咧地一笑,道,“早都习惯了,打小和俺爹娘都是在庄子里大的,每年秋天都闹匪,匪也要钱粮过冬的不是?就是这参园,开张到现在,满打满算三年,遇过七八次匪贼了,不然干啥把墙建得这么高呢?防熊防虎么?其实虎豹怕人呢,等闲不下山的,还不就是为了防贼?”
没想到辽东这几年还真不太平!周老七一惊,旋即也有几分释然:本来就是四战之地,这几年刚刚从战转和,别的不说,那些藏匿在山林间门的逃兵,若是结为匪队,一般的村庄还真抵挡不住。这么说来,买地的确有派兵在附近扫荡匪窝的必要,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付诸行动了——这会儿还在拿江南呢,真是哪哪都是事儿!人手还真有点不够用的意思!
“那些匪贼都被你们给打跑了么?你们该有人会射箭的吧?”
他暂时不想把罗刹骑兵的事告诉这个心大的姑娘——告诉了也没用,只是徒增担心而已,不如先让她且这般认为好了。如果只是一般的马匪,恐怕还真很难突破这高高的木墙,马匪一般是劫道的多,或者短兵相接,他们冲锋的时候有优势,一旦要冲堡垒,那就不好说了。若是庄园里有使弓箭的好手,冲锋的时候高低能留下几条人命,一般总数也就几十人的马匪,遇到挫折也就会立刻退却了。参园虽然比别处要富裕得多,但皮粗肉厚的,冲不进来,再丢命就不划算了,他们的人手都是死一个少一个,补充不容易。一般来说,马匪威胁到参园这样的地方,也就是收买住户通风报信,等他们出外的时候,绑上一个来勒索赎金的多。
“一般都是围上几个时辰就自己走了,还有些围上了以后开始乞讨的,人家是先礼后兵,他倒好,先兵后礼,反正都给我爹打发了——我爹就是马教授,其实俺们家是种参的,不打仗。就是我爹是野人女金出身,他们老家那里,也没有什么兵不兵的,年纪到了,打起来就得你上,就是战士呗!后来被拽起来送到建州来做战奴,倒也上过几次战场!”
马姑娘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对人也没有什么防心,三言两语就全交底了,周老七听得反而很尴尬,感到有些冤枉——他真没想着套话,就随便一问,这马姑娘怎么就什么都说了?这出身……可算不上多名誉,还是女金人!倒搞得他要不说说自己的叙州人身份,就显得有点不够真诚了。
“那还行,希望这一次也能逢凶化吉吧!咱们是不是该上前头去了?我也会使火铳,得看看能不能帮个手什么的。”
但是,这话也不容易开口,因为马姑娘好像压根没觉得自己说的是什么隐私,周老七就是要回报,恐怕他也会不过意来。他只好把话题岔开,马姑娘听了,果然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道,“你会使火铳?真好!我也学过,但我粗笨,准头不好,所以没入选火铳队,我爹老说我缺心眼,要不是伺弄庄稼还算好使,都养不活自己。其实呀,我伺弄庄稼也都是随便弄弄,不知怎么的庄稼自己就长得好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已经往大门过去,周老七赶紧把围脖带上,遮去了一脸的尴尬,他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马姑娘——缺心眼子似乎太不客气了点,毕竟做事也是有板有眼的,可不得不说,心也的确是太大了一点……
当然了,马姑娘也有马姑娘的优点,那就是情绪异常稳定,别看此刻兵临城下,大门处已经有人不断大呼小叫,报着敌人的数量了,而且也有人说到了敌人的身份——“有个人没捂脸,看着像是罗刹人,眼睛是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