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以后我们都跟你干!到底是高材生,比俺们聪明!”
众人便纷纷转了脸色,夸奖起曹小力来,曹小力连忙谦让着:“快别这么说,俺要是高材生,那就去上大学了,这不是没考上大学才来当的吏目——”
说到大学,他脸上也不免有些怅惘,但很快就甩掉了这点不甘,笑着又道,“不过,大学里也学不到这些!”
“可不是?!”
“也是做了这亲民官才知道,人心散得很,想啥的都有,没个依凭,队伍是真不好带!”
“对了,小曹,倘若我们真找到粘土矿,厂址就定在了你说的那处,这水泥厂的招工名额……你怎么看,咱们该怎么开口?只要你吱声,俺们都依你的来!我们声音齐了,县里、厂里也得当真了考虑!”
“太好了!说实话,我们村里,老子说话也不怎么管用,真是愁得上牙床长燎泡,这次真要定址在我们村附近,就看我怎么炮制村里那几个大姓——老刘,你也知道的,他们亲戚也有在你们村的,就是那个牛家——”
大家面对的情况、困难,的确都颇有相似之处,此刻四五个人聚在一起,兴奋地谈论着对未来的憧憬,小小的值房被几个人的体温也蒸得暖融融的,似乎焕发出了一股崭新的活力,曹小力含笑望着几个同僚你一言我一语的,他有一种嫩芽新生的感觉,似乎身边那凝滞寒冷的冰层,在逐渐融化,线建设就像是一枚流星,正在快速接近水面,它所带来的热力与生机,已经让鱼儿摇头摆尾,前所未有地活跃了起来,感到了流星那熟悉的,温暖的,属于家乡——属于买地的气息。
“诸位老哥,我这还有个主意。”
很快,他也清了清嗓子,加入到了讨论里,“其实,又何必等水泥厂落地了再来因势利导?就是现在,我们也完全可以把线建设,水泥厂选址的事情给利用起来……”
第945章 分家换户
“啥, 真的要在吾们村附近选地儿建厂了吗?曹主任,给吾们讲讲呗,这厂建起来是怎么样子啊!怕不是要有一亩地了!打算建在村里什么地方?”
“一亩地?那可不能占了我们的田咯!曹主任, 村口北边那片地,上回和你讲过的,吾们家是要开荒的!就算是衙门要来建什么厂, 你也不能给出去!说好了的!”
“北边的地怎么就是你们的了?现在地都是公家的,你们家凭什么就能要了那块地?”
“好了好了,都静一静,再这样以后都别讲新闻了,老子才说了一句话,你们赶了一百句——这还都要打起来了!说的就是你们两个!刘老二, 王老,都给我把凳子放下,不然,老子先把你们两个打死!”
眼看着议论成了口角,口角似乎立刻就要引发斗殴,曹小力不得不提高嗓门, 把聚在村口社祠——同时也是扫盲班学堂——前头这片空地上的众人给训斥了一顿,半真半假地抄起了凳子边拿来充当教鞭的竹棍, 指着两个桀骜不驯的农户, 这才把场子给镇住了。而他颇富霸蛮气的呵斥,反而调节了气氛, 让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有时候农户就是这样, 多少有点儿倔性子,你好声好气地和他们说话,反而蹬鼻子上脸, 认为你藏奸,便是要这样脏话不离嘴,有点儿横行霸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思,村民们反而服气,认为这样的主任才值得追随,曹小力本人从小在城镇长大,家境虽不殷实,却也是书香门第,几乎不吐脏字儿的,下到村里一年多,也逐渐‘老子’不离口了。
“行了,没见识就闭着嘴听老子给你们讲,都仔细听着,别讲过的东西,一会又问,那就要吃鞭子了!”
在竹教棍的威慑下,村民们这才安下心来,老老实实地听着村长摆起了龙门阵,说实话,听得是云山雾罩,有点儿难以想象,对这里大多数农户来说,他们连县城都是没有去过的,当然也就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厂子了,哪怕是在敏朝时期,最接近工厂的砖窑、瓷窑,也不是巽山村这样的穷地方能指望的,村里就从来没人家盖起过砖房,砖窑什么的,当然也就只在传说之中了。
其实,就算是去了县城,也不会知道厂房的样子,因为现在县里也没有厂子,唯独的罐头厂还在筹备之中,因此,叫大家从描述中去想象厂子的规模,它会对本地带来的改变,这实在是很艰难的事情,因为没有什么值得参考的素材。各家尽全力去想象,也只扎实地弄明白了这么几点:第一,厂子如果能设在巽山村周围,对大家来说自然是好事,因为水泥厂最少也要上百号工人,且不说招工的事情,就是这些工人的吃喝拉撒,对巽山村都是商机;第二,厂子设在附近,巽山村用水泥就方便了,路就能快些修好了。
吃喝拉撒什么的,这是能理解的,曹主任说工人最多就在宿舍附近自己种点小菜,也不够一厂子的人吃的,所以他们的食堂很可能要从巽山村这里买菜,退一步说,即便不买,工人也会出来买咸菜什么的,所以巽山村可以种菜,那些红薯粉干也不用运到远处去了,食堂和工人应该都会买的,甚至还可以去厂子宿舍旁边摆摊,这都能挣钱——工人手里的活钱要比农户多多了,厂子福利还好,他们花钱的地方不多,个个都是财主,巽山村和财主为伴,那日子还能差吗?
除此之外,厂子建的茅厕,每日里生产的肥料也是不少,以后巽山村就更不会缺肥了,这也是好事情。很多人担心水泥厂占了巽山村的地,这是无稽之谈,因厂子的选址,如果能定下来的话,也是在村子出去大概走两个时辰的山坳里,那里有空地,且距离石灰石矿不算太远,历来因为土地贫瘠,没有什么人过去耕种,选址在那里,只要修一座桥,便可和县城联通了,周围的村子过去也都方便,碍不着巽山村什么事。
“倘若不选这里,可能就要选到县城西边去,到时候,离我们就有一天多的路,这些好处当然也就都没有了,都给了那边的八子村、连山村了。”
曹主任再强调这一点,似乎是要引起村民们的紧张感,但并不是特别奏效,大家虽然听得一愣一愣的,但因为完全没有实感,也就很难想像厂子建起来之后,自己能到手多少好处,这都是完全没经历过的事情,就和听故事一样,主任虽然说得好,但听过就算了,真要明天说厂子换选址了,也不过就是嗟叹几声,要说失落到闹起来,真不至于,比起来,大家更关心的还是传说中的果树苗——那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种在自己院落里,五年就开始结果了,岂不是比这个没影子的水泥厂来得激动人心?
“曹主任怕是又想要借势逼迫我们分家了——最好还要分开迁徙。”
那放了话,必要拿到果树苗,不然就要闹起来的汉子,从社祠回家之后,一边洗脚,一边也和自己的婆娘低声唠嗑起来,头头是道地分析着村主任的心机,“今日看他把水泥厂吹得牛皮上天,老子就晓得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上回去赶庙会,你娘家村子里不是谈起来了?他们那个村在搞‘换户’,当时我就说,曹主任和邻村郑主任关系好,指不定也想在两村之间搞这个!”
所谓的换户,这几年来湘西村镇并不陌生,当然,他们不会知道这种政策的来源,是数千里外的客户大迁徙,所谓的换户不过是地区上小规模自发性的拙劣模仿——对于村子里的大姓、地主,其实买活军在入驻的时候已经杀了一批劣迹显著的了,同时还从县里的老爷们手里,掌握了一大批耕地。这些耕地有些被分配给下山的流民耕种,有些分配给村里本来的佃户、少田户——其实就这一点,就足够村里的大姓不满的了,因为地主手里的地肯定是好的,这些好地没有给在村里本来兴旺的宗族,反而给了外来户,虽然挑不出理,但心里不痛快也是难免的。
为了安抚这样的情绪,也是为了推进分家的脚步,有些村子就联合起来,搞‘换户’,也就是说,大姓人家如果愿意分家出来,到邻村去耕种,那么,就按人均耕田亩数的标准,把村主任这里剩下的好地分给他们,同时他们留下来的地,则被集中分给迁移下山的山中隐户来耕种:这一点是很关键的,决不能分给村里已有的其他农口,因为这些大姓宗族的地块很多都是相连的,分了一块给村里别人,这别人必定会被邻近的田主欺负,因为这一层顾虑,他们也不敢要。
反而是山中隐户,迁移下山后抱团取暖,把地分给他们,他们腰杆硬,不怕打架,对村主任忠心耿耿,知道这是唯一能依靠的对象,反而合适。更说穿了,有了这一层矛盾在,村主任也不怕大姓和外来户和睦起来,就不听他的使唤了,底下人便是要这样,在村里要斗起来,又不能过分,如此主任说话才有权威,上头的各项政策也才能铺得下去。
换户这个政策,符合村主任的利益,各村之间就都跃跃欲试,小规模试行了一阵子,见县里不单没纠正,还让他们写文章总结经验上报,因此便在永华县附近开始泛滥起来,很多村里兴旺的人家因此也有了瓦解的迹象,巽山村这里,他们村倒是没有什么地主,因为本来荒僻,大家都是勉强过活,也谈不上有谁在村中横行霸道欺压别人家,这样一来,曹主任手里就没有什么好地——或许也是因此,他一直没提换户的事情,只是两个大姓暗地里也都提防着,这会儿王老便是猜度曹主任,必定是要用水泥厂的利益来诱惑村民,想让村民团结一起,促使他们两家分家换户了。
“倒是想得美!”王老自然是第一个不愿意换户出去的,虽然出去了田亩数会多一些,也可能就得到自己想要的果树苗了,可和本家也到底是隔了十几里地,自然而然日后就会减少了往来,到了邻村也只能低头做人——有什么大冲突,亲戚肯定不会坐视,可乡里人家,平时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事情,难道次次都叫这些兄弟子侄走小半天路来出头?
一旦分出去,他王老也就是个五口之家,他和婆娘拉扯着个儿女,还有什么霸蛮的底气?因此王老是宁可水泥厂不落在巽山村,也不想分家换户的,他的底线是分家后继续住在本村——这会牵扯到家里的田亩给兄弟几个分配的问题,估计几个房头分家后不会像现在这样联系紧密,免不得也要吵架,但这属于还能接受的变化,实在不行,如果有人要换户出去,那他底线中的底线,也就是这人不能是自己。反正他是绝不会出去的,如果曹主任一定要他搬迁,那他就算是把官司打到金銮殿……不,打到云县六姐跟前,也一定要闹到底!
倘若不是这一年多来,曹主任和扫盲班先生的轮流教诲,王老只怕还弄不清这谢皇帝和未皇帝的区别哩,从这点来说,他还是蛮感激这些买地的官吏先生的,只是这点情绪,不足以动摇他的决定,也不能让王老牺牲他极看重的利益,接下来多半个月,他上下田都留个心眼儿,在红薯粉作坊,也是竖起耳朵听人闲谈——
但,结果是让他庆幸且放松的,还好还好,这水泥厂虽然也让人议论,但也只是议论而已,村里人家暂还没人急切盼望它落户村里附近的,更谈不上说要为此去迎合衙门的政策,赚取政审分了。总的来说,这东西虽然听着好,但谨慎的百姓,也只是因此消灭了对于它的反感而已,现在倒没有什么人反对水泥厂落户巽山村附近了,要说欢欣鼓舞迫不及待地去争取,那还远不至于呢!
嘿!曹主任你没想到吧!本来挂来钓鱼的饵,这又没人上钩了!王老私底下不免也因此洋洋得意起来,为曹主任又一次遇挫而感到快意欣悦,甚至产生了一种胜利者的感觉:曹主任想方设法都要推动村里分家分户,甚至是换户去别村,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政绩,为了满足上头对村里分家率,以及人口比率的要求,追求的都是一个个的数字。但对王老来说,他捍卫的是自己的生活,认的是自己的死理:我不偷不抢,老实种田,税赋我也交足了,我就是不想分家,何错之有?就算是皇帝当面,也不能强迫了我去吧?我倒要看看你曹主任不下黑手、下死手,能怎么奈何得了我!怎么能把我这块碍事的茅坑石给搬走!
这样无声的对弈,自打曹主任进村实际上就没有停止过,曹主任基本上占不了什么上风,在分家这件事上,是不断的小心试探,不断的吃瘪,王家也是应对得吃力,得拿捏住分寸——曹主任也是在等着他们犯错呢,真要闹出什么事来,县里对付那些犯了事的地主,手段有多狠辣,他们也是知道的,所以王老也不敢被抓到什么把柄,冬天大家分果树苗的时候,他虽没被分到,但也没有去把他的霸蛮发作起来——
品味到这一点的也不止他,还有他老爹,自从水泥厂的消息传出来,就把王老叫去耳提面命,反复敲打,让他千万不能在这时候炸刺,就怕被曹主任顺水推舟、借题发挥,把水泥厂选址和他闹事联系在一起,借势逼着王家分家。到时候,村里人意见统一了,王家也不好抵抗的:虽然水泥厂不选址巽山村,村民们可能也不怎么在乎,但这得是因为上头决策,倘若本来选址巽山村,却因为王家闹事给搅黄,那就不一样了,本来可能是好事,因你家没了,那以后王家在村里可就抬不起头来了。
就这样,在暗潮涌动之中,一个年竟太太平平地过完了,果树在冬末分了下去,就等着春天移栽好成活,虽然有人家得了,有人家没得,但居然没人因此闹事,虽然这件事也不算是就此平息——细水长流,日子怎么过,大家走着瞧,但毕竟没有当即掀起风浪。在年前,村里把红薯粉干卖了,大家都分了现钱,喜笑颜开地进城去买年货,这是买地入主永华县的第二个整年,日子的确是越过越好了,去年这红薯粉干还不是家家都做,今年,大家都得了红薯的好处,对曹主任也越发亲热尊敬了,曹主任在村中的地位,因为这红薯粉干换来的现钱,又猛涨了一波。
等到过完年之后,大概距离曹主任第一次提起水泥厂,已经有小半年的光景了,这会儿大家都已经淡忘了这个话题,而是更热衷于提起进城采办年货时见识到的那些热闹:被强迫着去洗的热水澡,舍得掏钱的人家去看的新式皮影戏——也有叫幻灯片的,这幻灯片上映的是《我在南洋当驸马》,因此,这本游记立刻就又成了大家所追捧的东西,很多村民第一次对地理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兴趣,在课上学得更认真了,也央求曹主任在每日的读报时间给大家读读这本游记,曹主任便趁热打铁,宣布要在村里搞个图书室,村民们对于叫儿女去认识拼音也更热心了……
只是进城一次,村子里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现在,那些没进城的人也开始后悔了,进城去看新奇,成为了巽山村的新风尚,大家的观念似乎也在日积月累地发生着改变,新东西实在太多,水泥厂似乎已经被人遗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就连王老也都忘了这事儿,因为他年前也进城去逛游了一圈,为家里置办些针头线脑,还想着扯几匹布回家做衣裳,在城里,虽然他没舍得花钱去看幻灯片,但却看了不要钱的《何赛花巧耕田》,这会儿还上瘾着呢,在这之前,巽山村的人一辈子也看不了两次戏,他又怎么能不感到新奇呢?
“哎!你们听说没有!”
也是因为大家都忘了这事儿,这一日早晨,大家两两正准备下田春耕的时候,骑着马进村派信传话的邮递员,带来的消息因此也显得新鲜了,“你们村附近要建水泥厂啦!今早施工队和我一起出发的,这会儿应该都到地方了!就在你们村走二十里地那个山坳里!”
“当真?”
“还真来了!”
众农户也都不免感到新奇了,纷纷站住了脚步,七嘴八舌地打探了起来,“有多少人那?”
“他们走哪里去的?要不要从我们村里经过?”
“这就不好说了,好像是要先修路,直接修到河边,架桥过去!”
邮递员急匆匆地分派信件——主要都是给曹小力的,信送完了,丢下一句,“你们要是好奇,就去看看呗”,这就跑了,只留下一村人叽叽喳喳,都是好奇得厉害,“去看看?”
“去不?”
“吾们就去看看呗!”
去是想去的,只是正赶上春耕,家里人都是忙,也不可能来回一日多时间只为了看热闹的,硬是熬了半个多月,等秧苗全都下田,田里也把水蓄起来,一时间没有什么事情了,村里几个亲朋好友才来邀王老,“走,吾们去看看那个水泥厂工地!”
“走!去就去!”王老也是好奇心起,和堂客打了声招呼,揣了个糍粑饼在身上,“倒要看看这水泥厂有没有主任说得那样好!”
第946章 彩钢房还是砖
“老三, 你们也去看工地啊?”
“一道走!”
“等等我,三哥——今日一早好多人从我家门口上山去,你们这都是第四拨了!把我心也搞乱了, 本来蛮讲不去了,前些天下地,肩膀又磨了泡, 还说在家歇一天的!”
“哈哈哈!你这是一冬天没去搞那个红薯粉条吧,这皮肉是贱东西,三天不干活就要嫩起来!你越劳乏它反而倒越皮实了,走走走,家门口的工地,总是要去看一眼!”
说是家门口, 但也有几个时辰的山路要走,不过,不能小看了这帮农户的好奇心——对这些农民来讲,他们的好奇心和畏惧心是可以同时存在的,哪怕距离不远,农户们没有闲事也不会进县城去, 也不关心县城的事情,可倘若是邻近的村里开庙会, 又或者是闹分家了、搞械斗了, 这样的热闹,他们又是极为要看的, 哪怕要走远路也是情愿, 只因为在心里,城里的事情那都是别人的事情,而村里的事情是自己的事情, 自己的事情,当然要极度关心了。
水泥厂的工地,现在就正处在城里的事情和自己的事情之间,这样,愿意去看一眼的人就相当的多了,而人多了,走山路的胆量也就大了:从巽山村去水泥厂,没有什么陡峭难行的山路,基本上,现在住在绝壁后、深山里的村子,愿意迁徙的都被买活军的好处诱惑着迁徙出来了,现在还发展着,有村官驻扎的村子,交通都还算是勉强可以的。这样,王老三他们就不用担心跌落山崖,人多了又可以避免被野兽袭击——这倒是真说不来的,因为他们生活的山林里的确有野兽生活,三不五时还能听说十里八乡外谁进山没回来,亲戚进去搜寻的时候,只找到了被虎豹豺狼吃剩半拉尸首的事情。
不过,野兽是怕人的,至少是怕成群结队的人,就是最莽撞的野猪,也不会直接冲向一群人,听到声响就会远远地躲开,巽山村里哪怕是平时最不对付的两个人,这会儿遇到了也都会在一个队里,大声说笑着穿过灌木丛中依稀可见的山道,踩着因碎石树根而凹凸不平的路面,也是如履平地——这样的山路对当龄的壮劳力来说,实在不算是一回事。老人和体弱的妇女就不太能走了,需要人背,余下哪怕是五六岁的孩子,也都是走惯了的。
走在最前头的王老三,手里操着镰刀,时不时地挥砍几下,清掉挡路的荆条,在他身边的堂弟则拿了根棍子,看似闲得无聊,到处在草丛中拨弄着,发出‘沙、沙’的声音,这么做是为了惊走附近睡觉的蛇:湘西的蛇是很多的,他们这里尤其更多,扫盲班的先生在给他们讲地方史的时候,还提到了他们这里从前出过一个有名的官,写了一篇《捕蛇者说》。当时王老三他们还大笑起来,因为乡间会捕蛇的人实在不少,也有人赖以为生,但——“这样的事情也值当写一篇文章吗!”
“别说,这买活军来了以后,铁器是真便宜了。你看老三手里那把镰刀,吾们年前进城也买的一样的,雪亮!一问价钱,你猜多少?”
“多少?”
“猜嘛!”
“嬲你哟,猜个头!老子请你吃个窝窝头!”
“啊!手冰冷!恩里牙身上暖得很,你莫伸来!”
十几个汉子边走边聊,时不时就打闹起来,气氛十分欢快,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在王老三的建议下,抄了一条近道,从半山腰里往山坳过去,这样就又节省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中间遇到山泉水,还停下来,各家喝完了带出来的凉白开,又灌了满满一水囊——因为这个又生发出了关于‘水烧开再喝’的大讨论,还扯到了血吸虫病,最后王老三下结论道,“也就是现在日子好过了,肚子也能吃饱了,有力气多讨柴,不然,谁还把水烧开了?不费柴火的?至于说水,河水脏点儿,那个不敢喝,井水我看没什么不能喝的道理!”
山泉水么,也被列为了和井水一样的清洁度,他的观点也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大家普遍觉得所谓的不喝生水有点儿矫情,是城里人的讲究,眼下,村子里也就那些城里下来的主任和老师坚持着喝热水,如村长也还保留了吃饭前拿滚水浇碗筷的习惯。
“上回去县里,也见到卖热水的,从前没见过的,我看城里亲戚也是拿起水瓢,水缸里打水就喝!”也有人嘟囔道,“现如今多了这样的茶馆,卖茶不说,白水烧滚,加点糖加点紫苏叶、薄荷叶,就是饮子了,倒也是卖得便宜,我看城里人都围着买,也不去井台那边打水喝了。”
“那自然是因为现在白糖也便宜下来的缘故。”王老三随意搭腔,沉默了一会,又不得不承认道,“终究谢娘娘的天兵来了以后,日子比从前是越来越好了。”
“那是的。”
“不假不假。”
虽然这几年来,村里兴发的事情也多,但日子越来越好过,也是不争的事实,现在就算连处于分家风险之中的王老三都这么说了,旁人还有什么好讲的?自然都是附和,大家又兴兴头头地说起了春耕,计算着今年的收成,有人说起去年的失误,“去年吾们上课不认真,肥没堆好,收成就硬是少了个四五百斤的,按道理讲不该,地还是我们家的好。”
“哎,你们知道费家的大妞不?”
“那个瘸腿的?”
“就是那个跛子,听讲她脑瓜子倒是好用,她们家的肥是她使唤着弟妹去搞的发酵,肥力足得很!自家的田地用不完,菜地都拿去浇,他们家也分了果树,看明年她们家树长得好不好。”
“倒真没想到——她说亲了没有?我小舅子和她年纪像是差不多!”
王老三听到果树就有点儿头疼,正好转过一个弯,便看到山坳在下方,隐约已经能见到有些方块,便乘势打断了众人的对话,道,“你们瞧,那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工地了?”
“像是啊!”
不少人手搭凉棚,也跟着王老三眺望了起来,他们抄的这个近路,是直接来到山坳侧后方的半山腰上,接下来还要找路下去,不过,也因此拥有一个很不错的视野,这里看不清,再往下走了一段,骑在半山腰上就看得清清楚楚了,都是疑惑道,“这就是工厂了么?”
“这大长条是啥!蓝瓦瓦的,蹭亮!瞧着怪吓人的!”
“那里头咋有人进进出出哩?哟,你们快看,那是桥吗?这么快浮桥都造好了啊!”
浮桥其实倒也还是好造的,只需要把船只横停下来,上头铺板就成了,这条河道颇为宽阔,二十来米,浮桥下头还有一些拿木板子围起来的东西,在河里矗立着,不知是不是要造桥,大家屈指一算,也不由得为买活军办事的效率咋舌:造桥一般都是要几年功夫的,其实按道理来说,这厂子前面就是水路,完全没必要造木桥或者石桥,就用浮桥好了,建个小码头,把货摆渡到对岸去也行,却还要造个桥!好浪费!这桥除了这个水泥厂之外,又没什么用处的!
有钱啊,衙门是真的有钱!众人光是见了这造桥的画面,就十分兴奋起来——他们的见识,倒还不至于发出‘就是这么有钱,为啥还迟迟不给村里修路’之类的疑问,因为就根本不觉得衙门有铺路造桥的义务,能见到这样的画面,就已经很满足了,自觉开了眼界:村里几辈子人,起房子是能见到,可有多少能亲眼见到造桥的呢?
其实,不单是造桥,就是起砖房这也是值得去看热闹的大事,周围的村子基本都是夯土墙,能用烧砖建房的一个也没有,可等他们逐渐接近工地之后,就能看清,浮桥上络绎不绝,一直有人在推车运的是一车车的砖——这个水泥厂好大的手笔,全要用烧砖造厂房啊!
别的不说,这一下,光是这运砖的用量,就把大家给震慑住了,他们心底对于工厂这两个字的想象,也终于从红薯粉干作坊的画面中挣扎了出来——在此之前,不论曹主任怎么吹,大家想象的画面无非是工坊百倍的放大:就一溜夯土墙的院子,一百多间老式的木屋,几千口大缸,更多的人在其中忙忙碌碌……倘若不是这样,又会是哪样呢?这是他们万想不到的。
可现在,哪怕房子还没立起来呢,光是这些垒成一排排的砖块,就已经让他们头晕目眩,把脑海中所有的想象全都给撕碎了,这些砖块似乎是恰如其分的:不像是那个蓝瓦瓦的长方条东西一样,让人无法理解,有些恐惧,它恰好卡在了这些农户见识的上限,让他们知道这个厂子的规模能有多大:就光是看到的这些砖块,也够造里外十几间屋子了吧?!这可真是……可真是……就算是从前的县衙,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手笔了吧!
怀着这样的敬畏,大家甚至都有点不敢说笑了,也不敢直接从被木桩围起来的地块上路过,虽然那处现在好像还没动工,但对于厂方划下的界线,他们似乎也没有忽略的底气了,一个个悄然从山间找路下来,跳到地上之后,顺着山坡往前方热闹处走,直到和早来的亲友们汇合了,见到了邻村来看热闹的熟人,这才稍微挺直了腰杆,但说话也是不敢大声,“甚时候到的?那——那东西是啥啊?怎么还有人进进出出的?瞧着……瞧着像是……”
说起来真是奇怪,这蓝瓦瓦的东西,瞧着真像是房子!只是从没见过这样的房子,横平竖直和个木块一样平平整整,高也是高的,怕不是有一人多两人高?走近了还能看到它的窗户,还有人壮着胆子去摸过墙壁,“滑溜!锃亮!感觉敲一下都能有响!好像全是铁——那得多少钱啊!”
真是的,有这样颜色的铁么?众人都不敢太靠近这东西,甚至有些胆小的农民不敢多看,感觉看一眼腿肚子都转筋,尤其是见到人从那门内进进出出的,更是感到害怕,好像是一只野兽把人吞吞吐吐一样。也有些人思想是开放的,已经看出来了,“就是铁做的房子……买活军真有钱!你们瞧里面还有亮亮的,听到那个嗡嗡的声音没有——那叫发电!你们进城没看过幻灯片吗?和幻灯片一个道理,都是发电机!那个亮光是灯泡!”
这是舍得花钱去看皮影戏的人,现在自然而然就拥有了优越感,大多数农户哪里舍得这个钱,或者是围在这些有见识的熟人身边,敬畏地听他们侃侃而谈,或者是拥到别处去,关切和他们关系更深的东西,譬如说那些砖块:他们都在临时储砖的棚子外头站着,叹为观止地看着工人卸砖,也有人问,“这么多砖,够建多少房子!怕不是要有个两进的大院了!”
“两进?”
大概是县里来帮工的一个汉子,是听得懂乡音的,他面上顿时露出了一丝不屑的微笑,大概是表明了他对这些‘乡里别’的蔑视,“县里还有多少砖等着要发运呢!你们自己去看那白的石灰线,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是厂房的墙线!你们去看看,那么大的厂房,要用多少砖才够!”
什么?那些白线是砌墙线?
王老三耳朵一嗡,回想着刚才见到那规模阔大的白线——他还以为那是围墙的示意呢——在心中再一估量那白线圈出来的地儿,以及那要用掉的砖块……
有那么一会儿,他真有点喘不上气了,好像是被什么人当头扇了一掌一样,王老三是一阵阵的眩晕,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这样的工厂,这样的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