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厢军们,沿路开了许多眼界,可在这冷冷清清仿佛逐渐落魄,只是气韵犹存的金陵,他们所感受到的是另一种别样的气息,这种凄凉、无奈而又坚韧的气质,似乎是金陵的底色,在他们参谒大报恩寺时达到了高峰:大报恩寺的宝塔依然气派非凡,虽然身份不够,也凑不出香火钱,难以入内,但在塔基旁仰望高塔,见到那绿翠含蕴的青彩琉璃,在夕阳中熠熠生辉,注视着大和尚们抬着灯油,走进塔门,在夕阳中,明瓦窗内,一盏盏油灯依次亮起,整座宝塔似乎由内而外放起了光华,依然是非常震慑人心的景象!
正所谓:宝塔凌云一目江天,这般清净;金灯代月,十方世界何等虚明。琉璃塔中,每层都有两扇名贵的明瓦窗,在窗内点上油灯,光彩透出,夜间便可做到真正的‘灯火通明’。这样的高塔,让人抬起头都看不到顶,对于一辈子所见到最高的建筑物不过是京城使团超市的百姓来说,的确叹为观止,让他们忍不住发出一声声的叹息。
“这可算是华夏第一高塔了吧?”
“极高!竟还都用的琉璃,太奢靡了!”
“便是买地怕也没有这样的高楼!使团超市当没有这么高的!想看个顶,几乎要翻过去跌一跤了!”
“瞧着是没有,这个更高不少了!”
“这就是所谓的‘大报恩寺点仙灯’么!”
“也不知道羊城的大图书馆,能不能相比……”
楼高百丈,在琉璃塔这里不是个夸大的词汇,虽然不知具体多高,但当真是高耸入云,让人心旌摇荡,直呼此行不虚。众人都认为,琉璃塔足以压住金陵这一日畅游的阵脚,让人打从心底叹服大敏的能工巧匠,为这样的名胜居然诞生在本朝,而感到由衷的自豪。
可是,这样交口的称赞,在离开报恩寺之后又很快地单薄了起来,人们兴奋的议论之声又很快平息了,因为他们再一次地回到了大报恩寺残毁的庙群之中:大概数十年前,庙里发生火灾,把殿堂烧毁了百十间,自那之后,一直没能筹到银子重修起来,大报恩寺的庵堂由此残破。
有些地方简直是残垣断壁。只有琉璃塔附近的大殿还算完整,虽然僧众在那处开了新的山门,但过往游人回城还是要从废墟经过,所见这些年代久远的残屋,也不免唏嘘,仿佛透过了这些旧屋子,见到了敏朝国力的稀薄,毕竟,这是琉璃塔所在的地方,居然连这里都重修不起来了,可见……
再往回看,初暮的夜色之中,琉璃塔熠熠生辉,流光溢彩,在夜空中仿佛还要压过初生的明月,而这些残桓反而似乎更衬托了它的华美出尘。它就这样骄傲地矗立在夜空之中,作为当今天下最不可思议的建筑,似乎仍在向世间证明着它所代表的朝代,曾达到的强盛与文明的高峰。尽管在它足下的人,所见到的不但有它的美丽,还有那美丽之中不可忽略的,王朝末年那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倔强和悲凄。
这一幕是极美的,却也极为感伤,它所散发的强大的感染力,似乎竟跨越了重重红尘的迷障,点化了这些顽劣莽汉的灵性,让他们一时也丧失了言语,沉浸在了这样复杂而幽怨的美丽之中。事后想来,他们对于金陵,甚至于对自己所身处的敏朝,所有全部的印象和领悟,似乎都在这一幕之中。
第966章 之江道爱戴六姐
待到从金陵离开, 重新回到京杭大运河的线路之上,这一趟漫长的旅程,也就快到尾声了,主要是从金陵回到广陵之后, 再往下走, 出了镇江就算是进入买地的地界了, 从常州开始,姑苏、湖州,武林, 这就算是到了大运河的终点。接下来将无法再维持运河两岸有厢军和侍卫护送船队的局面,因为从武林再往南去广府道,怎么看都是坐海船最方便。
如果不从武林港口上海船的话,那也要走钱塘江去衢县, 再从衢县换陆路去云县,在云县上海船去广府道——总归都是要坐海船的, 从云县到羊城港,不论是陆路还是内河水运都非常周折, 便是钱塘江两岸也远远谈不上能让大队人马在堤岸跟从的条件。大运河两岸, 在北方以平原为多, 而且毕竟是人工河道, 堤岸屡屡修筑,这才有走人的条件。船一过浙中, 到了南部两岸都是崇山峻岭, 人在岸上跟?很多山完全没有路走, 可以说是人迹罕至,原有的村落现在都荒废了,走在山里, 连吃饭的条件都没有!
“荒废了……自然都是下山去了,山下有工做,想种地也有地种,还在山里待着做什么呢?”
在常州,到营地里来兜售特产的小贩就是之江道人,大家反而是在他这里买到了镇江香醋,因为在镇江时,他们没有进城。他是这样说的,“我们之江道的人还是很喜欢做工的,既然有事做,能吃得饱饭,我们就服从六姐的管理。她要我们怎么样,我们也只好照做——万幸,六姐对我们倒很宽厚,并没有薄待什么。不像是敏朝的未皇帝,总是记恨我们江南、之江道的百姓拥戴陈友谅的事情,对我们多加刻薄。读书人不知道,我们之江道的老百姓,倒挺喜欢买活军的。”
这大概是实话,大家很快发现之江道的民风和北方是完全不同的,大概是因为他们这里耕地很少的缘故,之江道的百姓头脑非常灵活,并且乐于做工从商,不像是北方人总觉得田地是根基,而且性子板正比较执拗,做起事来,一板一眼,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怕是在运河沿岸的敏朝州县,他们这些厢军一到,当地的衙门也就都约束百姓不得前来滋扰,而百姓们也没有过来滋事的,大概就是这心理在作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穷当兵的能有几个臭钱?就算猜度着有生意可做,也宁可不来烦这个神了。
但,一过了敏朝的地界,到了买活军的地盘上,他们被安排歇宿的营地前头,就有小贩的身影出现了,负责接待这些厢军的买活军吏目,譬如刘营长等人,也更活跃得多了,每天歇宿下来,都会出去逛一圈,然后带些货物表回来给大家看。
——倒都不贵,是小本生意,譬如在常州就有人卖上好的镇江陈醋,一文钱一碟子,虽不多也能尝个意思,要说起本来,不过是一两成的利润。但之江道的小商贩,对于这样微薄的利润也不厌其烦,认认真真,做买卖的态度是一丝不苟的。他们认为,虽然营地的厢军大概是钱不多,只够做一些‘穷生意’的,但这里五六千人,哪怕只有五六百个家里还算是殷实,这些人里又只有五六十人来照顾了他的买卖,这里也就有一笔钱可以挣的了。
不但小贩的思想很活泼,便连衙门的态度也是不同,在敏朝,一件事要办成,先要找办成的道理,倘若没有先例,那谁也不愿点头。可在买活军这里,道理不是这样说,要办一件事,衙门如果找不到反对的道理,那就要给他办成了去,一件事先设了立场是要给他办掉的。因此,哪怕小贩跑到厢军这里来做买卖,大概会一定程度上扰乱秩序,或者引起使团的不快,买地的衙门也就只是设了个规矩,让他们只许在营地外头做买卖,不要擅入别人的营地,免得惹来误会,也就罢了。
更有趣的是,之江道这里的人,又多数是守规矩的,虽然这样的规定不过是一句话,衙门也没有特地派人来盯着,但这些小贩也都能遵守,只在营外叫卖,不肯进来——当然北方的百姓也多是守规矩的,但总有一种印象,认为做生意的人很奸滑,很会投机取巧,一有机会就要钻空子。但没想到,之江道这里越是做生意的人越是重信用,“又不是吃不起饭的时候,既然是做生活,那么总要守规矩,大家清清爽爽,还有下回的生意。”
这些新鲜的世情,也不知道是因为民风的不同,还是因为买地规矩的不同,总归让大家感到非常的新鲜,即便不买什么,也愿意出去看一看,和这些小贩搭搭话——往往这一去,便不由得慷慨解囊,总归花个几文钱来。因为这些人真是很会做买卖的,譬如说每日里摆出来卖的货物,总有一碟一碟的调味料,正好给厢军们拿来佐餐吃,而且大概是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总和当地供给的餐食相配合,一开始还是卖外带的货,用裁好的干荷叶托着,拿回去佐餐,到后来,很多厢军领了饭干脆跑到外头去,在那里现加现吃,这样的人也有很多。
卖什么呢?真是都合适的,比如今日的晚餐是一个个的精面大馒头,那么他们就卖腐乳——南方的腐乳和北方的臭腐还不全是一回事,他们这里的腐乳是红的!还有些加了酒去做的,叫做‘红方’、‘酒方’,和北面常吃的那种臭豆腐乳滋味完全不同,北面的这种腐乳叫做‘青方’,据说因为地域的差异,在南方不容易发得起来,容易整坛的生花,因此南方的腐乳喜欢加酒,吃起来口感细腻,咸中带甜也很下饭,掰开馒头往里夹半块,往嘴里一送,馒头瓤被口水浸湿了,是一种甜味,腐乳的汁液慢慢透过馒头浸入口中,满嘴鲜香,简直可以说是无上的美味!
这样的一块腐乳也只要一文钱,怎么能说是非常贵呢?毕竟红方也是要放了好酒去浸的呀。当然,也有人说这东西在城里绝不是这个价钱,但厢军不是没有时间入城么?再者说了,北方汉子性格鲁直,很少有善于经商的,要让他们进城去买一坛腐乳来分销,他们也确实办不到。因此这个钱是要给他们赚去的。大多数人都觉得小贩的出现是个好事,也不得不承认,买地的生活要比敏朝滋润多了,就不说小贩,光是进了买地,由买地来负责餐食,他们的伙食都好多了,除了米制品占的比例非常大之外,饮食上的提升是非常明显的。
在敏朝的时候,上头管的饭肯定是杂面饼子,杂面窝窝头,那烤饼为了怕坏,本来就特意做得很干,吃饭的时候所以一定要烧热水,因为只有泡在热水里,把饼子泡软了才好入口。至于配饭的菜,那不是每顿都有的,除非自己带点老咸菜来送,不然一旦离开州县码头,在路上那一两个晚上,总归饮食要简单些。
虽然说,以军粮来说,这就不算是供得很差的了,至少粮食都还是能吃的,没有发霉长虫,但进了买地之后,差距也就跟着来了。一天照旧还是只吃两顿热饭,但滋味足了,而且军需也丰富得多了,基本每天都有粮食在宿营地等着,一般是各种干菜:干海带、梅干菜、青菜干……大概都是去年的陈货,价格不贵,但泡开了略洗洗,往锅里一家就是一碗有滋味的汤,粮食则往往是粉干,这东西在南方非常多而且非常的便宜,价格和红薯粉都差不多,毕竟,这里已经靠近南洋了,南洋那里的米,一年可以三熟,产量又很高,不拿来做米粉干简直就是浪费。买地只要是米粉做的东西都意想不到的便宜。
一碗海带青菜粉干,吃在嘴里,热乎乎、咸滋滋的,本就已经够滋味了,这时候如果有人到营门口去买点辣椒酱来,往碗里一加,那是要引起轰动的,有时候小贩还卖点海鲜干货,一个班的人一人出一文,合伙买了,按照小贩的指点,煮米粉的时候放进去,更是鲜香可口,对京城长大的土老冒来说是难以想象的饕餮美餐!北方绝大多数贫苦百姓没有吃海鲜的习惯,更不说买干货回家品尝了,海带干、海蛎干、干虾米,对于能接受的厢军来说,简直是上天赐给的恩物——加上一点,本来寡淡的汤水就鲜起来了,且还这样的便宜!
“哦哟,客官,这个算得了什么呢?毕竟还是在内陆,没有到靠海的地方,待你们若是到了我们的东海边,吃个粉干没有几只虾,几个小软丝,那是吃不下去的。我们海边从前反倒是蔬菜贵,这些烂得快的海鲜最便宜了!”
有些健谈的小贩,便笑着和他们夸耀起了自己家乡的美食,“……不过自从六姐来了以后,青菜、米面、盐巴都跌价了,渔民也许上岸了,没了渔霸,又派人开船上学校,出海赶鱼讯的时候,在岛上教我们的孩子认得拼音。我们这些海岛民的日子倒是越过越好起来,便连我们在闽南的亲戚也说,啊六姐必定是受了天妃的点化,不然怎么会对我们这些渔民疍户这样厚恩呢!便连金华、义乌那些挨石砸的矿工也看不起我们打鱼的,就偏六姐还对我们这样好!”
看得出来,这是个渔民转变过来的小贩,大概是在事故中失去了一只手,所以不好干重活了,改寻其他的生路,他的货也是以海鲜干货为多。厢军把他的话学回去一说,大家都诧异道,“都说金华义乌人勇猛善战,但桀骜不驯,难以管束,是南蛮子,没想到他们还有看不起的人。看来每一道内部也有内部的纷争,只我们原来在京城是丝毫都不晓得,甚至不知道还沿海还有许多渔民都不肯靠岸,为的就是不服官府的管束呢。
原来这些人在之江道也是人人都看不起的,我们说之江道的人是南蛮子,之江道内部又把这群渔民当成是他乡漂泊来的野人。这些渔民自己也说自己是闽南人,他们和之江道其余人的方言都不同,和闽南人倒可以互相听懂。”
又叹道,“这样的人,六姐也肯容,还派出先生去教化他们,也就难怪他们对六姐忠心耿耿了,至于说买地这里鄙薄孝道,凡事讲逻辑的风气,也难怪能推开,这些人本来就是没王法没教化的,还不是六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们的话其实倒也不无道理的。”
说来这也是奇怪,这人在什么山头就唱什么歌,在敏朝的时候,大家觉得买地的那些书籍简直是胡编乱造,有群魔乱舞的感觉,所说的一派胡言让人着实无法接受!可到了买地这里,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催动,竟又逐渐觉得这好像也蛮合理的——大概是因为偶然和小贩谈起的时候,他们是用很理所当然的语气来解释的,也有他们的一番道理。
“呶,我们这里自古以来么,做生意的多呀,生意么就是一分铜钿也要算得清清爽爽的,这才是道理的呀!那如今市面上这样的说法,不也是合情合理的么?父母生儿女,就譬如做了买卖,而且还是强买强卖,又没有问过小孩子愿不愿意,就把他生下来了,那么总归有点亏欠的,是伐啦!”
“不想要么,给一口饭吃,又不是很难的事情,随随便便养到两三岁,舍去孤儿院,那也就没这个情分了。不要生,那就避孕呀,生么是你要生的,养么,也是你要养的,那么总归都是你情愿的,这个也情愿,那个也情愿,那么,一碗水端平些总是对的了。”
“你不喜欢哪个,就索性不要他了,也不操心,也不要他回报,小孩子能吃几口饭,那么一点粮食就当你强买强卖赔给他了,到年纪你就舍掉,舍么既然舍不掉,那就都公公平平的,又不是要你都给,给了这个给那个,你可以都不给呀,就叫他们都自己去拼,也就没有偏心这个讲法了。这人情么到最后还不都是全在钱上面,哪怕你真当偏心这个,平时肉啊多吃一口,糖啊多吃一块,只要钱上把牢了,谁都不给——那又还好!别的子女也没话说的,对伐!”
“钱在你手上把住,到死了以后,谁伺候得好就给谁,哪怕你最后都给了偏心的那个,不照顾你么,全部家产留给他了,照顾你么,一分钱不留,到时候你走了呀!两脚一蹬,脖子一歪,你知道什么!还在世就谁都别给,要给就都给。书里讲的就是各各意思,‘讲逻辑,要公平’,这个道理不是蛮好的?真能落实下来,家里少了很多架吵的!”
这为人处世的道理,哪个不是似是而非,见这些小贩这样振振有词地讲,原本最抵触这些书籍的顽固派都有点软化下来,将信将疑地挑刺,“那么……那么这是手里有钱的喽,手里就那么一点点钱,就够帮扶一个的,怎么办?不帮,都跌在泥里,不要讲养你,帮呢,只够帮一个的。”
这一个当然往往就是长子了,也的确是实话,北方贫苦地区,父母竭尽全力,能帮一个的已经不错了,多得是一个且帮不了的,生养得多了,到头来各奔前程老的只有饿死那也是屡见不鲜的。但这个问题在南方似乎不存在,小贩两眼一瞪,“所以要一直挣钱啊,我们这里是人人都要去做工的,那些老的,七老八十了,走都走不好了,家里小孩子成千上万的买卖做着,求他在家里好好歇,他自己掇条板凳当拐杖,一步一挪也要去做工——不是在家里做家务啊,是要去做工的,哪怕帮人编柳筐也是要编到死的——我们的老话了,这人什么时候死?做不动了那就好死了,但凡是还死不了那就都是要去做的!”
不得不说,这样的观点是惊着京城人了,这些厢军们有些人是有眼界的,认为北方的村户恐怕是没有做工的机会,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在京城大概工作的机会是多的,可老人却没有这种几乎是疯狂的勤谨,大家不免感慨南方人有福不会享——这样温和的气候,这样富饶的物产,一辈子操劳下来,到老了不享几年清福,还要吃紧的‘做生活’?各地的民风居然差距到了这样的地步!也就难怪买地的歪理邪说,在南方能传扬开来了!
“啊呀,这有什么的,说破天来,不就是不要愚孝,该分家就分家么,这点事情算得了什么呀!”
还有一些小贩,却认为他们纠结的点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完全是对买地还不够了解的缘故,“我们买地这里,和敏朝比,进步、文明的地方何止这个?不容易被你们接受的风俗那太多太多了。”
“你们到了武林之后,如果还能再往南走,就会晓得了。自古以来呢,武林是富庶的,东海边,不穷不富,勉强度日罢了,浙南的日子就苦一些,大体来说,我们之江道不如江南道那么繁华。可自从来了谢皇帝,日子一年比一年好,我们苦盼了多少年,才盼着谢军主吃下了之江道——早在军主没有发兵之前,其实很多地方都已经是依买俗生活了,去年我们道还得了表彰,因为我们遵循新俗最彻底最踊跃。你要是再往南走,到了绍兴那样的地方,见到了绍兴招上门女婿的盛况,怕不是要更吃惊了?我们买地的婚俗,比你们敏朝来说,更自由更进步了不止百年呢!”
——有一点是非常有趣的,那就是这些之江道的小贩不管什么出身,对买地的统治都非常的满意和推崇,甚至很引以为豪。对于他们的吹嘘,众人不能说是完全采信,甚至有些人还颇为不以为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们都很希望不被打发回京,至少能在武林住上一段时间——如果万一中的万一,能和皇帝一起去羊城港那就再好不过了,当然,这个是不太可能的,但,如果皇帝决定走河运去云县的话,或许他们也能跟着再往之江道深处走一段,走到不能在岸上继续跟随的时候再滞留下来,那就最好了。
不过,这样的想法,他们也知道大概是痴心妄想。甚至很多人都认为,他们如果不想立刻启程回京,而是在买地多滞留一段时间的话,就只能放弃报酬,私自逃出去,把自己卖身做谢六姐的活死人。不过,买活军这里做事一向是很会照顾人,很让人舒服的,在他们到达武林之前,厢军们收到了一个很不错的消息:皇帝已经决定在武林改乘海船,带四百名京营亲兵南下,他会在云县停留几日,再到羊城港去住四到五个月——不错,定都大典其实是在四个月之后,他们这么早出发完全是为了预备路上可能发生的意外……出使一次大半年甚至一年功夫,也是如今的常态。
这样一来,就有六千厢军再加上两千多的京营亲兵会滞留在武林,等候半年甚至更久,这些京营的亲兵倒也罢了,厢军的来历、报酬、诉求,买地还是很清楚的,因此他们为厢军提供了一个机会——如果不愿意做工的,那就先领了敏朝的银子,买地组织他们动身回京。如果是愿意等待皇帝,到时候多拿一份护送回程的银子,那么,买地也会考量他们的素质,给他们安排一些短期的工作,让他们留下来做工赚钱!
第967章 鲁二的前程
除了京营亲兵, 按道理是要护卫皇帝北返,不得擅自离开之外,其余的厢军五六千人,要说个个都想留下做活, 倒也是未必的, 这人一上百, 千奇百怪,消息传出之后,愿意留下来的只有八成, 余下那么二成人里,有些当真就是为了赚这来回跑腿钱的,家里有老有小,等不得这多半年的功夫, 的确心急着回去,还有那么几百人, 说来也是好笑,费力巴哈地吃了一路的苦, 到买地之后居然连银子都不要了, 直接就找机会逃出营地, 消失在了武林城内, 合着这么辛苦了一个多月,为的只是省下南来的路费!
虽然怎么想怎么荒谬, 但这样的人真还是有, 更荒谬的还有得是呢, 就说这厢军的挑选标准吧,当时在京里说得好好的,至少也要粗识得几个字, 能读懂拼音,以看得懂签下的契书为标准,按说入选的汉子全都是符合的,可等到买活军这里再组织大家去参加考试的时候,您猜怎么着?还真有若干连最基本考试也不能通过,近乎于交了白卷的文盲被挑出来呢!朝廷的脸面,跟着也丢了不小,先厢军这里私底下埋怨着买活军多此一举,不信任朝廷,还要自己再考一次的声音,一夜间也陡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说这话的汉子,反而觉得自己面上火辣辣的,对朝廷也多了些埋怨。
万幸的是,买地这里,倒没有拿着不放,他们似乎也习惯了朝廷这里办事的纰漏,鲁二等人听那刘营说起来,哪怕是买活军内部交接,该考也还是要考的,这里虽然有考卷纸张上的浪费,但却可免去太多口舌了,“他送是他送,我考是我考,我不考,焉能知道他送来的都是好人?若我们这里考出来都好的,【名实相符】,对上家来说,也是个好声名,也免去了异日若出事了,大家扯皮!”
出事?能出什么事?这可就有说头了,关系到买地的技工培养——买地这里,用的不是学徒制,而是授课制,师傅挑不了学生,学生也不是只有一个师傅,而且技工若是出现生产事故,后果严重的话,在若干年内,甚至要倒追到授课老师这里,对一个班的同学重新进行该技能的考核,是不遵守安全操作规范出的事,那就要重考规范。
是刨、切、焊、铣的技术不过关,造成铸件大批量不合格,那么也是要找到师傅,对同一批次的学生再同样考核一次,甚至还要重新去统计近年来上报的生产质量问题中,这学生的老师都是谁,如果都是一个老师带出来的学生,那么,视情况或者扣除报酬、奖金,或者要剥夺其的教学资格。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没有经过相应的培训课程,是不能缺课上岗的,譬如说,铣工的活,定了是二级的难度,就要由二级工来做,如果让一级工来超配工作,出事了,从车间主任往下撸帽子,厂里的领导也要跟着吃瓜落。这就可见我们买地这里,对这种生产规则有多么的严谨了。”
“因此,一个工人哪怕是厂间调动,从我这里用二级工的身份发出去了,到了接收的单位,也要再考核一次,如果符合不了二级工的水平,那我当即要和前厂去商议,去找原因。若是接收厂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先用了,到最后出了事故,考核下来没有二级工的水平,再去找前账,这都过了多少年了,前头的厂子说人从我这里出去是二级工水平,就不许他后来退步了?——这你该怎么说呢?”
虽说敏朝的工坊,其实也有诸多严苛的规矩,但那些规矩,多数还是以师徒制为核心,更多的像是工坊主人直接找大工师傅,由大工师傅来管理他的徒弟们,在徒弟之间又存在森严的等级。和买地这里的规矩又不一样,鲁二等人都是听得一愣一愣的,感觉又开了眼界,这才知道,原来买地也不是特地不信任敏朝的衙门——听刘营这话,他们自己人之间也彼此防范着那,看来,买地的百姓也和敏朝人差不多,万万不会因为换了一个主子,便突然间诚恳老实、一片赤心起来,买地这里,时不时也有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的事情!
该说不说的,知道买地内部也少不得有这些勾心斗角,倒让这些汉子们,对于买地多了几分亲热和归属感,没那么自惭形秽了。甚至于他们也敢于在各种工作中开始挑拣起来:买地这里,一向是缺工的,而且一直是缺有基本‘脱盲’文化水平,肯服从管理的壮劳力。这些厢军从京城一路走到武林,便是再懒散的人,也操练出来了,至少知道定时起身,定点吃饭,注意卫生……这不比那些刚从山旮旯里出来,饱饭没吃几天,人还没挑担高、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户好?
话说回来,也是因为鲁二他们班跟的是刘营,一路上刘营都给养成了习惯。到考核的时候,才知道他们这样是很吃香的,至少要比跟了敏朝本地营长的那些班组吃香,鲁二等人,此时方才知道刘营用心良苦,对他都更是感激——他们通过考核之后,买活军都给发了序号,是按成绩排名来的,排名在前的人,可以先挑岗位,鲁二等人就因为‘纪律性出众、卫生习惯良好、可融入本地风俗’,额外加了至少二十分!
这三样优点,不是刘营这里有心,这帮汉子哪个能得加分?众人因此更加信服刘营,都请他参谋选岗:买地这里,提供了许多各行各业的岗位,考试通过的可以自愿挑选,且报酬都是二十五文一天,有些岗位实得二十五文到手,有些是实得十七文到手——因为他们预计是要回去的,因此不能任由他们在民间散住,除了那些住厂里宿舍包吃住的,不管住的岗位,买地要给他们找地方住,早晚要点名,饭也不能随意每餐出去吃,是要给搞食堂的,这样算下来,一天吃住包了算八文钱,倒也不能说很贵,不过这明显就不如二十五文到手的实惠了,因为这二十五文的岗位一般也都包吃住,最多略去中午一顿,算算中午吃个三文钱好了,按买地的标准尽可以吃饱,那一天就多了五文,四五个月算下来,也相差好一两银子了呢。
倘若是没有通过考试的那些,还要先上课,上课期间自然没有报酬,一日还要倒欠八文钱,做工了再倒扣回来。若是两次考试不通过,那就只能被分配一些挑粪、刷马桶的苦工,而且一日收入只有二十文——收了八文的食宿费之后,还要再收两文钱的管理费,因为这些人是文盲,买地要额外分人出来管理,给他们解释规矩、朗读文字,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人的工钱,都要从管理费上来。
“倘若考出来考不出来的,考得好考得差的,到手的都差不多,那谁还愿意下苦功?既然考,那就要考出区别来。我们买地用人,一贯是这个宗旨,如此方能激发大家那向上的心思。”
刘营也很得意于他这一营考试成绩的优越,可想而知他也能因此得些好处——这话说得也是有理,大家也都认为倘若所有营长得的都差不多,那刘营这一路额外的用心,岂不是亏了?便正是要多劳多得,才算是公平么!都道,“这买地便有千般不好,这一点也是好的,‘混日子’三个字可以收起,那俺们难道就是天生的懒汉,只知道游荡,不知道奋发不成?刘主任您给我们指条明路,挑个好岗,我们必定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不给您丢脸!”——他们私下猜测,若是在岗位上干得好了,刘营也能得些好处,毕竟这就是买地一向的作风。
刘营听了,果然满面是笑,拿了那张单子,对众人说道,“我们这里有些岗位是好挑的,譬如老夏,原本杀猪卖肉的,浑身有把子力气,你去肉联厂万不会有错,这杀猪毕竟也是一门手艺活,如今粮食富裕,各家养猪都多了,城边又不许私宰,武林这里新设的肉联厂很缺人,你一去操刀就能干活,考核通过了,能顶个大师傅的岗的话,那就不是一日二十五文,而是三十五文,还包吃住!只是要起得早些,不是轮班恐怕没时间出去溜达。”
但凡是杀猪的,从来都是披星戴月,凌晨交四更就起是家常便饭,没想到在南方也是如此风俗,甚至还要更早,尤其是在夏日,只有乘气温最低的午夜凌晨杀猪放血、开膛破肚、燎毛烧皮再打个钢印,市民清晨早市才能买得上肉,不然到盛夏了,那肉一过午就留不得,就要发臭。
上午十点以后,没卖完的肉就要杀水处理,不是做白肉,就是做卤肉,总之不能白留着——至于说各家买回去了,那倒还好,南方这里水井多,吊在井里保温,或者在灶上挂着被烟熏着,还能保到晚上,但也基本不敢留过夜的。肉联厂这里又没有冷库,背靠宝石山下,挖了一个山洞能存点肉,平日还好,但三伏那几日也熬不过,恰好他们这就准备度夏了,因此接下来几个月,肉联厂是额外的辛苦。
不过,三十五文一日,这些辛苦就全说不得了,老夏笑得一口豁牙全露出来了,只是点头道,“咱也说,这肉联厂的活合该我去,只不知道厂子里还有什么别的讲究,又怕自己嘛事不懂,丢了营里的人,如今刘营说能去,咱一颗心就大安了!”
屠户确实是要把子力气,也要手艺,会杀不会杀的差太多了,那老屠户一刀下去,猪一声不吭当即咽气,放血、拆骨一气呵成,不会杀的,猪脖子上喷着血尖叫着到处乱跑的,每年乡下都有——别的不说,浪费了那猪血也是可惜!因此大家虽然艳羡老夏,却也知道能和他争抢的人不多,其余人便是去了肉联厂,也是做苦力搬肉去的,轮不着他们杀猪。
事实上,这里各单位要的也都是力工为多,只是看各单位的不同罢了,吃香的都带了厂字:纺织厂、机器厂、肥皂厂、火柴厂、水泥厂、铅笔厂……买地这里厂子实在是多,算下来至少近百种厂子都缺力工,再往下那些什么洗衣厂、环卫局、河工组、建筑队,大家就看不上了——这京城老爷们眼界就是不同,建筑队在买地还算吃香的,他们都看不上,认为倘若愿意进建筑队,当时就跟着去修那个海清河晏园了。但凡是建筑队、修路队都是比较颠簸,不断迁徙风餐露宿的,而且距离城区都比较远,难得来武林一趟,就算是做力工,也愿意在一个福利较好、比较安稳而且距离城区比较近的厂子里干活。
看不上就看不上吧,牛不喝水强按头,没有这个理,其实这些地方为什么缺力工呢,大概也是一个理,买地的百姓一旦发现力工和农户赚的差不多,又自忖没有做技工的希望,很多人也宁愿去种地的,种地的辛苦是有时有候,比较自由的,也有歇着的时候。力工的辛苦却是每日上工都要承受,就歇工那两日实在休息不下来,有点儿熬命的味道哩!倘若要养身子骨,那就要舍得吃,计算下来,还真不如种田手里能落得多些。
这道理,如今在买地逐渐形成共识了,所以力工才不算太好招,得瞅准了这些体壮的老爷们,倘若可着那些初来乍到,还保留了饮食上克扣自己,为了攒钱卖力干活的苦哈哈里找力工,那真能做死人的,买地这里岂不也要和敏朝一样,三不五时就传出工亡的消息了?因此,刘营也不和他们争辩,把众人都安排了:
多是顺着众人的性子来,那爱抽卷烟的送去烟草厂,平时就乏力气但手巧的送去火柴厂,“实在不行你就糊火柴盒,那也是个营生,总归这货轻省,便是帮着运货也不吃力,只是福利差一点。福利好的厂子,无一例外是干的苦的,比如水泥厂,每天都要推车装石灰石去粉碎,不但吃力,灰尘还大,虽说那是个富得流油的厂子,但大热天的还要戴口罩,须得是能吃苦的汉子去——不过,福利是多的,管吃管住,一日三餐基本都能见大荤!莫说一般的厂子,就是衙门的食堂也未必能供得起!”
水泥这东西,如今在天下的地位约莫着就相当于从前的绸缎,那是可以当钱使的。一袋上好的水泥,价格非常□□,而且各处都缺,理所当然水泥厂的吃穿肯定是好,大家听了不觉得诧异,都能理解,只是认为这胜过衙门食堂有点夸张了。刘长智笑道,“这是当真的,莫说好厂子的福利,那好厂子里管机器的大工,连厂长都要给面子!敢和厂长大声说话!一日拿五十文、八十文,收入真比一般的吏目还高!”
大家听了,便是一阵哗然——这都是到了地头才能感受到的事情,在京城,就算听说买地的工人收入高,那也没有丝毫的触动,因为‘做工的’和‘工人’似乎还是两码子事,而这些年来,京城虽然也多了一些工厂,报酬也并不低,但很显然大家的生活中,认识的工人也不算多,倒还是‘做工的’多一点,而且,只听说京城工厂收入还可以,但怎么去应聘做工人,进去之后,怎么一步步往上升,这些都是不太知道的,似乎和百姓的生活总是隔了一层,不像是在买地这里,非常清楚明白,好处又明摆在眼前,真真儿让人不能不信,这一下就让人很心动了!
——毕竟,这高级工也是一步步学上去的,大家全都是考,没有什么人情世故,就看你机灵不机灵,肯干不肯干罢了,有些自负聪明的人,怎么能不心动,都打听道,“入厂后,若是自己肯学,厂里可有课上的?”
在京城这大概是没有的,虽说扫盲班也是开了,但大家也是一路走过来的,不会不知道买地这里的学习氛围有多浓厚,这买地的衙门,简直是想方设法把学堂开得到处都是,村头巷尾,哪怕是屁大的祠堂旁边,也给它开个学堂起来。因此大家都认为厂里大概也是有专门的课程学的,果然,见刘营微微一点头,便立刻有人道,“那您挑个技工好入门的厂子,便是一时福利不如,那我们也是情愿。艺多不压身么!倘若能学会了一门手艺,胜过那几块肉哩!”
“那要说技工好入门,就是造机器的厂子最需要技工了,别的工厂,需要的是操作工,和机器打交道的是维修工。你们都去机器厂好些。”
刘营这里显然也有一本资料,比厢军众人得的都齐全,哪怕大家人各有志,他也能一一从容指点。这心灵手巧,本身文化水平相对高,学东西快的,安排去了机器厂,有一身力气能吃饱,寡言少语遇事随大流的,肯吃苦的,给挑了水泥厂。本身比较拈轻怕重,爱游逛爱看热闹还爱俏的,去纺织厂,“纺织厂多在城郊,进城方便,那些花色布料俏不死你!”
这样一一安排妥当了,又对始终不言不语的鲁二招手道,“老二,你是个实心眼子的,旁的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下南边是你家小姐叫你来,这会儿她要登海船去羊城港,不能给你做主了,你便听我的,我早给你看好了。你也去纺织厂——却不是去武林城郊那个,下头的州县,有个新开的纺织厂,有特殊人才需要报上来——缺一个打更上夜的,需要一些武艺在身,再能调弄狗。不但包吃包住,因夜里可能遇贼,工钱还开得高,一日是四十文,若能把贼抓到,另有赏钱。你说,这份工作如何?”
论到待遇,这是数一数二的了,众人闻言都是一阵羡慕的喧哗,不过,却不敢有人说和鲁二换——一般说需要武艺去上夜的,还点明了夜里遇贼,那就都是不好干的活,捉贼没捉到,自己折进去的例子有的是。只有鲁二,艺高人胆大,闻言便满不在乎地应了下来,谢刘长智道,“主任,多谢你照顾我,咱们都不能喝酒,今儿我做东,请您并大家尽情吃顿肉,也算是我们兄弟谢您一路的恩德!再感谢众兄弟信我鲁二的为人,跟我一路南下平安到此!”
刘长智啼笑皆非,见众人中有些人不以为然,也有一些人跃跃欲试,也是微叹人性不同,忙道,“别了,这顿肉不吃个几千文下得来?你这也真不是个过日子的性子,我劝你,然后还是耐烦琐细些为好!”
他这样讲,那些老实忠厚的班员也松了口气,忙跟着相劝,鲁二方才罢了,还有些人则颇为失落,这顿肉没了,确实让他们咂嘴惋惜。鲁二看了,心下也是明白,但他装不住事,并不在意——他是只认了一个道理:这辈子只能靠武学出身,那就不能破这童子功,也不会有孩子。没孩子留钱做什么?至于说老娘么,哥哥嫂嫂不分他家产,那合该由他们奉养。他自己挣的,一个高兴,吃光花光了,再挣就是。因此,对刘长智的规劝,也只是记住了恭敬一下,往没往心里去就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了。
由是,众人便都各有了去处,当天鲁二在营地小摊前到底是买了几角饮子请大家喝了,算是散伙饭。翌日又去驿馆和张九娘交代去处,话别了一番,张九娘带他南下,本来意思是备着万一有事,能多个人差使报信,这一路都还太平,她品级不高也的确不能带鲁二去羊城港,知道鲁二有了去处,便好生叮嘱了一番,让他小心做事,勿要生出事端,又答应为他捎口信给家里道明下落,还给了他二两银子傍身。
其实她不提,鲁二都想不起来往家报信,既然张九娘给了银钱,又送了个人情,便也拜谢一番,依着买活军的安排,乘上乌篷船,出了武林去纺织厂报到。
说来也巧,他要供职的纺织厂就在绍兴——武林到绍兴,不过是一宿的水路,夜航船甚多的,鲁二上得官船,包袱往脑袋底下一搁,鼾声如雷一夜无话,醒来已是天光,揉揉眼起身要如厕,却见同船人都挤在甲板上往外看,惹得船夫不时呵斥他们回来坐好,免得翻了船。当下好奇问道,“你们这是在看什么!前头这不是码头到了么?”
“今日逢初五,是绍兴这里的招婿大会到了来!”
同船人便兴奋地告诉鲁二,“前头就是纺织路的码头了,你瞧,现在是不是都挤满人了——你这官人,浓眉大眼的,怕不是也来这里看行市,想要找一户好人家托付的吧?那可要好生打扮一番,你瞧,这全绍兴乃至武林萧山一带的好小子都在这里,巴不得要做她们绍兴女娘的赘婿了哩!”
说着,还真把鲁二当成来找好人家的赘婿了,七嘴八舌,让鲁二赶紧梳洗过了,又热心地伸出头来,和码头这里一众乌篷船家打商量,让他们当先靠岸,把鲁二推上码头去,“别误了你找人家的良辰!”
第968章 赘婿大可做得
“慢来, 慢来,大家慢慢来啊,说官话——绍兴话都帮我收起来哉!你们只讲绍兴话的要去你们的相亲小会里找的, 来来来, 女方家长都站到我身后来排好队,小伙子一个个慢慢相, 慢慢相!”
“啊,这个小伙子看着人蛮好, 干净相, 也精神的,你哪里人啊小伙子, 不是绍兴也不要紧,之江道就可以了, 我们么这里也招了不少嵊州女婿的!”
“喝茶来,喝茶来,一大赶早来相亲,吃口薄荷饮子去去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