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刊上对于机器船的讨论,都是基于他们能接触到的天界教材来说的,外行人看个热闹,只知道机器铁皮船也好,机器木船也罢,都存在船身应力传导问题,说白了就是木板容易断,而铁船更是只有模型,没有成船下水,除了海水锈蚀问题之外,再有就是铁板的焊接和铆接技术,也根本都跟不上。
目前买地最大的造船厂,鸡笼岛一厂,也就是造了一些半人高的小模型实验,主要的方向还是放在铁甲木船上,只是在重点部位加以铁甲防护,整个龙骨架构还是用木料打造,而且,这样的铁甲战船十分笨重,光靠风力,移动起来犹如龟爬,必须桨帆并用,如果上蒸汽机,不但自重雪上加霜,而且应力问题仍然是很大的关卡,在实验中多有损毁,甚至还闹出龙骨断裂的沉船事故,搞得上头的试航员跳水逃亡,狼狈不堪,险些没闹出人命来。
按照杂志上的说法,蒸汽船固然是船只的未来,但这未来什么时候能落地,还得看造船材料的发展,光是木头这肯定是不行的,木头受不住力,一般的铁也是不够,钢铁技术要再往前走个十几步,才有希望落地呢!甚至还有激进一些的议论家,打出了‘五十年内无法落地’的说法,认为恢复路条制度,或者对无路条者征收额外的通行费用,才是缓解运力紧张最现实的手段。
这些说法,在议论家或者是关心买地政商大事的人群中,是广为人知的,大家也都因此知道了鸡笼岛造船一厂在蒸汽船上的巨额支出以及屡战屡败。民间的造船小作坊,虽然造不出大船,但却也有造机器动力小船模的热情,毕竟造船这个东西,比的就是扔进去的真金白银,完全是‘规模经济’,小船厂就算想要出风头,也只能造船模,他们要有两三艘下不了水的船,就得亏到关门,当然对他们来说,能造出规格合理,被大船厂认为有参考价值的船模,也足够加分了的。
民间船厂,主要是制造近海、河运小船为主,而官营的船厂呢,除了鸡笼岛的三个船厂之外,广府道、福建道沿岸也都有底蕴雄厚的本土官营厂子,这些年来焕发新生,比如云县的船厂就很擅长造远洋福船,比较起来,武林船厂虽然也是官营,但风采就相对暗淡了,它存在的时间是比较久的,底子是武林私港的修造坊,在买地还没占据江南的年代,武林私港是江南规模最大的私港,很多船只在这里补给修葺,因而他们也积累了一批手巧的匠人,并且会造近海沙船,以及大运河内所用的快船,当然,乌篷船那更是拿手好戏了。不过,即便如此,它被整合成为船厂的时间也就两三年而已,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船厂居然不声不响,搞出了机器船来,并且还能出海试航!惹得整个码头的行人,都飞奔去看热闹了!
很显然,从百姓的热情来看,知道机器船意义的博学者,在百姓中的占比远比想得还要更广,甚至很多人也不是为了坐船做生意,就是为了看船才来的码头,牛均田几人,从他们的议论之中也知道,这机器船出海试航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很多人都是听说了风声,过来亲眼验证的。这不是,机器船刚才出了船坞,就有人来看,在码头上徘徊不散,也是等它开回来呢。这会儿,适合观看的码头前方,已经挤满了人,甚至还有人被挤得掉下海的,还好都会水性,赶忙的游到梯子边上,又爬上来了。码头的更士们赶紧过来维持秩序,喝令大家退后十步,又号召壮汉力工上前,和他们一起手挽手结成人墙,这才维持住了秩序,把人群限在了安全距离之内。
“瞧这些人,白挤了半天,这些汉子一来,全都挡住了,只好踮着脚尖从人家的臂弯里看!”
在码头内侧的行道树上,那小贩颇有几分自得地对牛均田笑道,“我们在树杈上看,一点遮挡也没有,看得不是清清楚楚的?”
的确,不懂行的人这时候都在码头那里挤,懂行的却已经是爬屋顶、上树,放眼望去,高处都是乌压压的一片人头,不过,这当口牛均田也顾不得去想会不会把屋顶踩破了,他决定先过个眼瘾,再去帮着同行维持秩序,再看陶珠儿,大概也是这般想的,两人都是翘首望着海边沐浴夕阳,缓缓而归的大船,先都是惊叹道,“好大!真是实用规格!”
的确,虽然在远处看着都是一个小点,但只要和船头的人形做对比,就可以知道,这的确是一艘能乘坐数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大船。这就已经非常出乎意料了,再第一个感慨则是情真意切的,“居然真是机器船,蒸汽机都看得到!”
是不是蒸汽动力,就看一点,有没有冒水蒸气,这就完全一目了然了,此外,还有一点是刚才小贩指出的,那就是汽笛声是否洪亮,比如刚才大家听到的响亮笛鸣,那个音量就不是人力能发出的,一定是用蒸汽带动的气囊吹动,这都是使用蒸汽机的动力。
就这两点来说,武林船厂已经让人眼睛一亮了,远远超出了众人对于新厂的指望,但第三个感慨则不是那么正面了,“好慢!这速度怕是比手划也快不了多少!”
“速度……都是对比出来的,它那么远,你瞧着当然不快了!”
小贩立刻就为船厂辩解了起来,所秉持的自然是同乡的情谊,不过,他说的也不无道理,陶珠儿等人也不是故意贬低武林新船,便没有反驳。但无论如何他反驳不了这第四点评价了:
“居然是水车船!明外轮!”
这一次说话的是楚细柳,这姑娘一看从小也是淘气的,上树丝毫不慢,而她失望的语气,也显示出了她的学问是很广博的。因为她知道外轮船的弊端,“也就难怪这么慢了,外轮船的力损失很大,效率低下,而且用做海运吧,难以抵抗风浪,用作河运又对河况要求很高!”
她摇了摇头,下了一个小贩也无法反驳的结论。“虽然说可能是第一艘能真正下水长期使用的机器船,但……也是样子货,没有什么实用的价值!”
“武林船厂,真的要把它充当定都大典的献礼吗?不会反而引来上头的责难吧?”
第983章 肉松与一个全新的清晨
车船这个东西, 对北人来说,完全就是闻所未闻的产物,其他人还好, 鲁二站在树梢, 看着那缓缓靠近的蒸汽轮船, 目瞪口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指着海面问道, “这, 这叫水车船?瞧着好怪!像是会吃人!”
这样的想法,是在情理之中的——别说是水车海船这样的庞然大物了, 便是蒸汽机本身,还有那蒸汽拖拉机之类的大机器, 对于初次见到的百姓来说,也多有一种会吃人的恐惧, 实在是太大了,人和它比起来相当的渺小,而且还会喷白气, 出巨响,活像是有生命一般,甚至于包括人力发电机,由于发电时会有嗡嗡的声响,很多愚民也始终坚持认为它是有灵性的,在鲁二供职的国公府,逢年过节,国公府家下有些老人,还会偷偷地去供奉发电机, 也有供奉水塔的——
如果被这些人看到了明轮船,估计他们也会找人绘图,偷偷地将它供奉起来呢!毕竟,这东西实在是太大了,别的不说,光是那水车本身,就是鲁二生平仅见,这么隔远了估量,这水车都有个七八人高,这样巨大的车轮,不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哪来这么大的木头呢!
车轮就这样大了,船身更不必说,从远处看到的甲板和船员的对比来估量,这是一艘不能入浅水港的大海船,大概站在船下去仰望的话,要把头抬得高高的,才能看到桅杆和风帆,不过,在那之前恐怕先要被水车轮给吓着了。这水车轮实在是大,中轴大概还是铁棍,桨片也反着寒光,转动起来声势极大,浪花滔天,感觉被卷进去的话,能把人顷刻间拍死。虽然速度很慢,但却也是实打实地行进着,叫人张大了嘴,直到它消失在远处武林船厂用做船坞的港湾之中,变成了一个小点,大家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又极为兴奋地议论了起来。
“是真的能开!大概也行动了有几里的!”
“那是,望山跑死马,在海面上是犹然的道理,海面上,你眼睛看出去那么一拃的距离,实则长着哩,这会儿还是逆风,遇到顺风的话,它大概是能有个七八公里一小时的速度!”
“载百把人该不是问题的!”
“要比原本的车船大多了!而且,是用的船侧明轮,倒不是之前报纸上所说遇到困难的尾轮船哩!”
“唷,你还见过车船?我倒是没见过,只村里有人说起,从前是有这样的东西!”
“那你一定不是本地人了,我们武林是松朝的都城,你可知道建州人?建州的老祖宗女金,当时也是隔江而治,江防作战就靠这车船那,这东西在江里比在海里好用些,尤其是大江入海口这一带,水面宽阔,河床平整,风浪不大,水车船虽然行动慢,但能载的人数多,而且不怎么依靠风向,我们武林船厂,少不得在武林的造船作坊里招募工匠,这些老底子作坊,那都是几百年的传承了,哪有不会造这种‘车船舸’的?”
这一听就是自豪的本地人,立刻就对外来的新住户介绍起了武林的掌故,“依我说,船厂能在短时间内出了这个风头,也多亏了这些老匠人,如今虽然喜新厌旧,但老祖宗的智慧,哪是说丢就丢的呢?都知道蒸汽轮船大概是要从船侧轮开始造的,但连明轮船一次没造过的匠人,造这种船,不会有我们武林船厂这么麻利的!”
毕竟是码头讨生活的,几句话就把道理给说透了,关于蒸汽轮船,从仙界得到的模糊认识,大概也是从船侧轮开始发展的,船尾轮则是最终的方向,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而已了,具体该怎么造,各船厂也各自都在摸索。不过,力学角度来讲,大家都认为明轮这种方式,在人力轮船来说,已经是得到证明,就是楚细柳所说的做功效率极低,功耗损失大,很大的动力消耗在把海水上提下打这块了,却没有转化为向前的推力,比较起来的话,船尾螺旋桨暗轮,在力学上来说,设计得当然是要更合理更省力了。
从实验结果来说,也的确如此,只是无法解决材料应力这个关卡而已。木质船身承受不了来自尾部的巨大推力,在试航中多有损毁,反而是这缓慢的明轮船,看起来稳稳当当,似乎没有承受不住的样子,瞧着神气活现的,船身上那巨大的烟囱,都去了那么远,还在不断地喷吐着黑烟呢!
“受力点扩大了,速度慢,受力也少了。自然也就承受得住了。”
便连寡言少语的楚大爷,在晚饭时分都难得地开了金口,讨论起这艘明轮船献礼号来了——这会儿,他们已经洗过澡,同时匆匆地置办了不少路菜,登上海船了。在武林港这样繁忙的港口,以及前往羊城港如此紧俏的航线上,船是不等人的,靠港后上客上补给,一切都很快,人齐了立刻开走,不容任何耽搁,因为把人送到羊城港,它们还要紧着返回去载客那。
从武林港到羊城港,头尾大概十日的航程,船票和河运小船比,委实不算贵的,二等舱一人二两银子,还包餐,睡的是上下铺的四人间,分男女客。像是楚家买的等舱,大通铺,条件艰苦一些,票价就只要五百文了,同样也包餐,一等舱是双人间,一人四两银子,吃的就比较好了,可以送到房间进食,至于特等舱,这艘船没有,若有的话,同样的航程可能需要一二十两银子,用餐也会更加奢华。
吏目出差,一般都是二等舱的待遇,和等舱相比就是睡得宽绰一些,吃食上没有什么区别,大家都是吃食堂,食堂这里供应热茶和白米饭,一份份地都用干荷叶包好,米饭打开了里头是咸菜、小鱼干,还有一点辣酱,这是很南洋的做派,但因为干净方便,如今在各地都流行开来。到了饭点,个人凭餐票去拿饭包,食堂的长条凳子,愿意坐就坐,不怕风大也可以去甲板上吃。个人有路菜,便打开了多加一个配菜——穷家富路,这些客人普遍也都不小气,别看睡的是通铺,但个个打开路菜的油纸包,不是烧鸡、烧鸭,就是酱肉,全都是下饭的大荤,也可见武林这里民生有多么的富庶了。这些客人不是买不起二等舱,多是急于南下,不得不将就等舱。
更士不吃请,不过,大家都吃食堂,凑在一起吃饭倒无需避讳什么,鲁二还额外买了一包肉松,一包花生米,隔着荷叶把米饭捏在一起,做成饭团来吃,向大家介绍这种吃法,又打开肉松请大家夹,“都说五味神在买活军这里,当真不假,不知道加了什么,本地的肉松特别的香甜好吃!”
牛均田笑道,“这东西贵得很,你是当真舍得,我们就买也买些鱼松来吃。”
鲁二瞪大眼道,“什么,还有鱼松?!”
他们两人在这里说起‘荤松’这东西的做法,包括鱼松的来历——这是鞑靼货,如今市面上的肉松,多是鞑靼人贩来的牛羊肉松,算是北地特产的一种,因为荤香鲜美,而且还好送饭,颇为得到民间的喜爱,鞑靼货在北方更好得到,始终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在鲁二心里,肉松就是牛肉松,猪肉松、鱼肉松这些因牛肉松启发制成的南货,他一点儿概念也没有。牛均田便向他介绍,他买到的实际上是猪肉松,尝着特别的鲜甜,也是因为它加了大量的白糖以及海带精,这都是南方特产,滋味自然比鞑靼的咸肉松要好得多。
同样制法还有一些鱼松,价格要比猪肉松便宜,牛均田说鱼松做得最好的是虾夷地和苦叶岛,那是他们的特色产业,因为那里产青鱼,从南洋进了白糖后,根据搬迁过去的鞑靼人传授和研究,依照肉松的做法,炒出来的鱼松,色泽金黄,绒毛很长,吃在嘴里鲜、甜、咸、香,送粥非常好,价格还比猪肉松便宜,“虾夷地目前主要靠矿产贸易,还有这些鱼松来换贸易份额。”
鲁二被他说得馋涎欲滴,恨不得跑去虾夷地尝尝的时候,楚细柳父女和陶珠儿还在谈明轮船的事情,食堂中别的旅客,立刻也热情地加入进来了,楚父认为,船侧明轮看似落后,但在如今有限的材料条件下,反而是成功的关键,而且他也认为这船并非完全无用,“但凡是机器能做的,都比人力要便宜,这东西虽然扛不了风浪,也不能做战船——没有空间摆炮,但在近海做短途摆渡,要比风帆船方便且稳定,一次载客还多!就算花费大,也不失为多一条路子的补充么!”
“正是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哪里一口就吃成胖子了?这不得一点一点来吗!光造实验船,那是个无底洞,一年能造几艘啊?数据都收集不了多少,先把蒸汽船造出来,运营起来,叫大家看到了好处,也能收集到了数据,后续自然多得是人去研究的。”
不少人也认同他的观点,其中有个高瘦汉子,颇有些激动地道,“就说这个电灯泡好了,没有造出来之前,大家都是听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虽然灯丝容易损毁,电费又贵,还要专门养驴、雇人去发电,花费高昂的要命,看似一点都不实用,还不如多点些蜡烛,室内也早就通明了,但电灯一上市,还不是卖光了?
多少人现在都在考电工,都想要琢磨出好用的灯丝——这不比六姐指定几间实验室去专门琢磨,来得快当?东西不论好坏,先造出来,先用上,后来都自然有俊才出来补完的!据我所知,如今已经有好些新灯丝在试验阶段了,实验表现要比如今通用的灯丝好得多哩!”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轰动起来,“此言当真?”
“是了,电工这是好活的!我们家二小子的弟媳妇就考了电工,专门换灯丝,一个月也有个一两银子多,很赚钱的!她们县里那几个灯泡都是她专门换的灯丝,我要赶紧写信告诉她一声,得闲自己也琢磨琢磨,没准也找到个好材料……”
和所有买地的新工种一样,自从发电机和灯泡开始流行,这就是一门让人极为艳羡的新工种,又因为它对于理科的高要求,让电工颇为拥有一些神秘的光环,比僧道更具备了修真之士的特征:学的都是大家看不懂的天书,还能摆弄出神通来,叫坏掉的灯泡发光!这不比什么‘上身’、‘观落阴’、‘扶乩’要神奇多了?
和育种的农学生、制造发电机发电,打卡机来控制机器的机器匠,搞疫苗、造药丸的医学化学生一样,这些新职业,在民间比巫婆神汉还更受到敬畏,大家一看出来这汉子是电工,立刻便肃然起敬,都认为他说得有道理,至少要比自己有见识。而楚细柳的疑问也得到了回答,这一船舱的旅客卧虎藏龙,有人声称自己有内部消息,说中央衙门对这艘蒸汽明轮船相当看重,根本没打算训斥武林船厂自出机杼,反而打算大赏他们的所谓‘主观能动性’——还真别说,这五个字一出,很多人立刻就相信这是实在的内部消息了,毕竟除了买地衙门之外,这样古怪的词汇是从来没人会用的,就是瞎编都编不出来。
“自然了,这也得通过试航验证,确定了是能开能用,而不是又一次失败的实验。所以说目前报纸也秘而不宣,一切都要看这艘船能不能开到羊城港去,若真从武林开到羊城港,那这献礼号也就名副其实了,武林船厂可算是露了一回大脸,必然要受到衙门的大力扶持了吧!我们买地的海运,如今还是十八芝做大庄家,久已有人不服,之江道、江南道难道就没有沿海的大豪了么?有了这个机会,必然是要发力的!”
这话题立刻就从大多数人都在不懂装懂的造船领域,转向了虽然绝大多数人还是不懂,却都又认为自己很懂的政坛风云了,食堂内的气氛也立刻来到了一个新的高点,大家都在针对买地的高官显姓发表自己的见解,什么川蜀派、两湖派、福建派、广府派、客家派……在这小小的食堂内都有自封的代言人,说到各自派别的政治新星,十分有话要说!
这些真真假假的江湖闲潭,把鲁二听得目瞪口呆,饭都顾不上吃了,就听他们从虾夷地说到袋鼠地,从欧罗巴说到黄金地,小小的一艘客船,竟云集了诸多民间智者,一个个身临其境般,这个说虾夷地前景可观,那个说袋鼠地似乎有金矿,说到兴起处,云山雾罩,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去这些偏僻地方大展拳脚,还有人低声议论衙门对某某派的打压,是否因为另一派从中作梗,这诡秘之态,就像是把敏朝的党派倾轧换了个舞台,搬到了买地这里来。
眼看夜已深沉,食堂这里却还是喧闹不堪,大家说得热火朝天时,又有人突然叫道,“哎呀,你们听!那是不是献礼号的汽笛声?”
屋内立刻静了下来,大家侧耳细听,果然在海风吹浪那哗啦啦的潮声之中,似乎隐隐传来了悠悠长鸣,好似海鲸嬉水,又像是鸿雁高飞,好事者冲上甲板,眺望半晌,却也只见到夜色之中,幽暗海浪涛涛、星光点点,似乎有亮光远远传来,却也看不真切,便被那漆黑的海面给吸走了。徘徊半晌,望着黑沉沉的海面,越看越怕,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却是兴致全无,匆匆回到舱内,摇头道,“看不清!按道理该不是的,我们启航时,它才刚回船坞,便是现在出发,速度那样慢,也赶不上我们。”
这还算是胆大的了,还有些初次见到夜海的乘客,被吓得失魂落魄,意识到自己正在汪洋之中,身处小舟之上,海浪随意一拍,船身当即就要倾侧,面对自然伟力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整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甚至于害怕得发起低烧,那也都是有的。好在水手对此司空见惯,训斥道,“所以说夜里没事别上甲板,胆子小的,会吓失魂!这近海航船你们怕什么,海岸线都看得到的,这还没往深海去那!”
说来也怪,吃这么一骂,这些乘客心里又好受一点了,壮着胆子,走上甲板一看,果然,朝阳初升,半边海面都是瑟瑟金红,海面一片碧波、风轻云淡,叫人心旷神怡,又哪有丝毫诡谲叵测?
正要赞美一番时,只听得‘呜’的一声,长笛又响,侧后方有一艘明轮蒸汽船,冒着黑烟,和他们擦肩而过,往前方而去,不是献礼号又是什么?众人目瞪口呆,又连忙大呼小叫,喊着船舱内的乘客出来观看,只见那马达轰鸣、白花翻涌、铁桨激浪,把这起码是万料的巨船往前推去,甲板上的水手,居高临下对他们挥手示意,这献礼号速度虽慢,却也是一点点地向前行着,把这艘风帆船抛在后头,缓缓地拉开了距离。
“速度不慢啊!”
“不是他们速度快,是我们昨晚遇到逆风,夜里又黑,还在浅海,船长抛锚了一段时间……”
不管怎么说,这艘明轮船的速度,都远远超出了大家的预料!甲板上人头涌涌,都在踮脚看着热闹,可却反常的安静,人们似乎都被这副景象深深地震慑住了,只是品味着水手们若有所失的怅惘对话,他们说不出缘由,却又有一种深深的失落,就像是——就像是被献礼号落在后头的,并不只是这艘风帆船,还有风帆船上陈旧的自己。他们幸运地见证着献礼号驶向了一个新的清晨之中,却又同时身处于一种焦虑的不幸里,像是被这完全无法理解,只能不懂装懂,只能强迫自己去接受的新的清晨,给远远地,无情地抛到了后头……
第984章 献礼号障碍重重
“怎么样, 小钱,今早没出什么事吧!没事?没事就好, 昨天真是吓死人了!好不容易,都临出发了,忽然锅炉直冒白烟——这还好是锅炉的问题,要是船身出裂缝,那就全完了!咱们那,也别想着表彰什么的, 趁早各寻出路去吧!”
“可不是,返航那会儿,我连出路都想好了,大不了就去厂子里烧锅炉, 别的不说,我老张烧锅炉还是有点本事的!”
“哈哈哈!”
在大海上, 日出诚然是一天最美丽的时刻,初升的朝阳, 洒落在洗刷得一尘不染的甲板上,新鲜的桐油反着熠熠的光辉,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说笑的船员,手里都拿着大粽子, 端着豆浆,光是这早餐就可以看出船组的不凡了:这是嘉兴人来武林包的粽子,一看就知道下了实料,婴儿手臂长大, 里头的糯米油光水润,浸透了酱油和猪油的芬芳,稍微咬开一角就可以看到里头的火腿、鲜肉和咸蛋黄。甚至于料太多了, 糯米只能算是配角,处处都是透了油出来,米粒是透明的,和市面上那些洁白如雪的粽子,完全是两种食物了。
这样一个粽子,在武林码头可以卖到二三十文一个,足够一家人吃一顿体面的早饭了,却被船厂买来作为献礼号的早餐供应,可见献礼号对武林船厂的意义——但这样的饮食安排也并非是纯粹为了款待船员的胃口,主要是因为,在这一次远距离试航中,一旦船身出事,献礼号的船员要做好跳船逃生的准备。当然,船厂也派了快船跟随,但他们至少要在海里坚持一段时间,可不能轻易被水流卷走了去。
因此,献礼号的船组都是精挑细选的壮实年轻人,多有军旅经验,水性也是极佳,还要尽量地给他们吃饱,随时维持在体力充沛的状态下,以应付一切意外。用天界的语言来说,就是‘每顿热量都要打出富裕量’,说白了就是要顶饿。船上身手比较一般的也就是几个技术员,他们身边都是随时有水手跟着,逃生的时候可以帮把手——这种有过主持实验型船只试航经验的技术人员,都是船厂最宝贵的资产,就算船出了问题,那还可以再造,以买地如今人才紧缺的情况来说,人要出事了,下回还能招到人才来负责这一摊子事的可能性却几乎没有呢!
被众人叫做小钱的技术员,很显然就是这样的宝贵人才,她年纪不算太大,大概刚是二十岁的样子,生得很清瘦,手臂纤细,体型也小,一看就是个上好的修理工材料。面容也十分冷峻,面对其余船组成员的说笑,不过是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的意思,众人也早习惯了她的性子,把热粽子递给小钱,彼此还在谈论着昨晚的航程,“大概半夜两点多,那一阵浪大,我醒了一会,才又睡着的。还好,还平稳,就是不知道航速能达到多少,逆风有浪,还在夜里,风帆船基本就要抛锚下帆了。”
“过三道湾那一带浪一直大……”
人们的语气是轻松的,因为这毕竟是近海航行,而且船长也有很丰富的经验,包括船员们,很多都非常熟悉武林去羊城港这一段的近海航路,哪怕是在夜里,只要有星光月光,都能从海岸线的轮廓准确地定位到自己的位置,对于水文情况也了如指掌,知道哪里可以抛锚,接下来该怎么调□□向。远洋航行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遇到逆风大浪,船只只能随波逐流,迷失方向是家常便饭,如果没有天星罗盘来定位,没有经纬度和远洋海图,每一次出海其实都相当于一次豪赌,只要一点意外,就是失落于茫茫大海的结局。
从欧罗巴到华夏的航线还好,还能沿着大陆海岸线航行,从欧罗巴到他们所谓的新世界,也就是买地这里所说的黄金地,那条航线是真的,一路上全是茫茫大海,没有人烟,要出点什么意外,人就全完了,如果没有相当的利益诱惑,难以想象有人敢轻易尝试这条航线。哪怕就是现在,买地官方也没有派出船只从这条航路前往黄金地,反而是在探索库页岛去黄金地,这就可见这条航线的恐怖了。
其中最主要的一点,是风帆船走新航线,对于未知的风向心中总是存着惧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刮什么风,就像是在一条陌生的路上走着,既没有地图,也不知道车子会把自己带去哪里,就算是最大胆的赌徒,面对这样险恶的赌局,也难免掌中沁汗,很多人都认为,如果没有聘请到经验老道的新世界洋番船长做向导,买地是绝不会派出船队的。这样一来,新大陆的东面,恐怕就还是欧罗巴各国的自留地了。
这就是风动力船的局限性了,别看这蒸汽动力船是完全的新东西,而且理论来说,数十年内很难落地,但买地这里从来没有任何人质疑如今的船长纷纷进行试造实验的现象,机械动力船,或者说‘主动动力船’,本来就像是航行界的高产稻种,航海家怎么痴狂地去追逐都是可以理解的。外行人还会有条有理地分析着机械动力船的利弊,但在行内人看来,这根本都不值得多费唇舌——机械动力船就是好,就是未来的发展方向!
不说别的,就说昨晚,逆风有中级浪,风帆船在晚上不敢走了,不是怕翻船,是怕触礁搁浅,只能抛锚等待,但献礼号呢?锅炉烧着,轮子转着,速度虽然慢,一小时也就两公里左右,而且从烧煤的角度来讲,这两公里的路费还很贵,或许还真不如抛锚,但再慢它也是稳稳当当地走着呀,这不是,后发先至,一晚上的功夫,回船坞修整过的献礼号,重新出发,这不就把比他们先出发了两个时辰左右的客船给抛在后头了?
当然,这样的领先可能是暂时的,如果今日是顺风,客船或许还会把他们追上,但动力轮船的好处在于,行进和后退,主动权完全在于自己。虽然慢,但很稳当,除非锅炉熄火,或者机械出问题,否则它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都是船组自己的决定,就这种掌控感,都让船组对这艘明轮船相当的喜爱了,并且,比起外人来说,他们也更加看好明轮船在近海短途客、货运的表现,“尤其是那些风力条件复杂的地区,明轮船要比风帆船好!”
当然,这是不考虑煤价,不去想盈利前景这些事情了。水手只看航行的难易,船工也只管船身的质量。只有总设计师和船厂会去想出厂价、返修率和航行成本这些问题,这也就难怪满船水手尽是欢颜,就连多数技术员都在互相庆祝,庆幸着献礼号在陌生海域平安度过了第一夜,而小钱的面色却依然冷峻了:她肩上的压力的确是最大的,毕竟,虽然‘车轮舸’的船图,来自老底子造船作坊的敬献,而用车轮舸的图样来造机械明轮船,也是厂子里下的决定,看似她也只是奉命行事。但知情人却是明白,这其中少不了小钱的穿针引线。
是她查阅武林府志,找到这老作坊如今的传承,又奔走联系,让他们翻阅祖祠,找到了被束之高阁,差点被拿去陪葬的车轮舸图纸,而拍板造机械明轮船的厂长,则是小钱的大伯父,虽然她只是个技术员,只负责一部分设计工作,总设计师还是从鸡笼岛造船一厂调动来的张总,但毫无疑问,献礼号如果能平安抵达羊城港,小钱至少要占五分功劳——理所当然,如果献礼号失败了,在半路搁浅不能前行,在这艘船上压了重本的武林船厂,自然也是损失惨重,到时候,钱厂长的前途蒙上阴影,小钱就算可以幸免,又怎能不有愧于心呢?
事实上,推动献礼号项目上马,在船厂内部也并非是祥和一片,质疑声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很多人认为船厂的管理层有些不自量力——摆明了,造船厂还是以鸡笼岛为主,别的不说,他们那里的船坞条件都比武林湾好得多,武林船厂,在规划时就是以营造小型海船、运河河船为主,就没人指望他们去突破蒸汽船舶的难关。非得要出这个风头,为的是什么?你钱厂长想高升?花了大价钱造了蒸汽船,就算成功了,后续有订单吗?倘若没有订单跟上,不过是些虚热闹,厂长升走了,大家又回去造小船,还没钱造新船坞,无法扩大生产,是不是你好大喜功的责任?
这还是献礼号成功的说法,倘若没有成功,那和拿钱往水里砸没有任何区别——新船只试造就是如此,非重本,没有国家支持基本无法持久,武林船厂资质有限,甚至无法申请太多造船实验的补贴,就是这么一锤子买卖。厂里有质疑的声音再正常不过,甚至副厂长和钱厂长是拍了好几次桌子的,在这样的环境下,造出来的献礼号,昨天准备出门远航去羊城港时,甚至都没敢搞什么启航仪式,就是怕万一出了什么纰漏,丢脸丢得大了,在有心人的鼓噪之下,厂里的工人先就要闹起来了!
这也是还好多想了一步,没那么高调,这不是,刚开出去没两个时辰,锅炉直冒白烟,船长是个老成人,吓得立刻返航,重新把船身上下检查了一遍,再排查了锅炉故障,把导致冒白烟的风箱推拉杆重新带了七八个来备用,这才点头重新起身——锅炉冒烟原因很多,也有煤块质量不好,产烟不充分,水汽太多的,也有燃烧不充分的,这一次是风箱推拉杆有点滞涩,空气进的少,燃烧不充分这才出的白烟,还算是小问题,好解决。其实就在海上检修也可以,但船长胆子不大,对锅炉又不熟悉,坚持要回船坞,不知道的百姓们,还以为献礼号只是又一次日常试航归来呢。
在船坞二次检查的时候,厂里同事的表情,怀疑那是藏都藏不住的,在这样的心情下二次启航,船组成员面对的压力,他们的心情,都是可想而知的,能够平安过一夜,并且证明了献礼号在不理想水文条件下的航行能力,直到这一次朝阳升起,船上的气氛方才开始逐渐化冻,别看大家嘻嘻哈哈的,可昨晚不知道有几人夜里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就算勉强入睡,有一点动静也就立刻惊醒,竖起耳朵聆听外头的动静,直到肯定一切如常,没有紧急情况,这才缓缓睡去呢。
“小钱,昨晚你去甲板看了没有,两边叶片转速是否完全一致,有没有产生误差?叶片表现还行吧?”
这不是,总设计师张主任,估计昨晚都没睡着,脸上也挂了两个大大的眼袋,端着一杯豆浆都顾不得喝,直奔值班室,查看昨夜的航行日志,还有小钱记下的各种参数,又自己下到船舱里,看过了轮机室的情况,这才安心地重新上到甲板来吃早饭——却也已经是弄得灰头土脸,一手暗褐色的机油了,没办法,这也是蒸汽轮船的一个缺点,毕竟是烧煤的东西,船上粉尘大,也比较嘈杂,轮机室有很多地方需要用到机油润滑,这样在船舱内还要占用一大部分空间造轮机室,如果不造得大一点,和风帆船相比,在载物载人上真没什么优势。毕竟,轮机室周围的舱室,只能拿来运货,肯定是不能住人的。
“行,虽然一波三折,也算是好的开始。”从小钱这里得到了一切都好的答复,张主任也是显然松了口气,“接下来就看两三天以后了,长时间航行后的机械疲劳表现了,希望别出事吧!从来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的试航,也是时间实在来不及,否则……”
否则,肯定是要做上两三次模拟航行,才敢把献礼号往羊城港那里去行驶的。但时间的确来不及了,在造船试航过程中发现的问题实在是多,船组甚至是做好了时不时抛锚检修,或者是去兄弟船厂大修的准备,否则也不会提前这么久出发。这也是献礼号低调出发的原因,连衙门都没有来人,这都是害怕途中出事,无法到港。其实按照道理来说,起码明年这时候再做远航,时间上才会更从容一些。
但,船组成员对于厂里的决策也不意外,大家都明白,这其实就是一次巨大的政治投机,献礼号的诞生就是武林船厂提升自己地位的一次赌博,定都大典,就是最好的表演舞台——不管怎么说,他们也等不到明年了,鸡笼岛一厂堆满了造船的木料,先进的材料和上好的锅炉,他们应有尽有,一旦蒸汽明轮船下水的消息传开,他们有几个月的功夫,完全有可能仿造出一艘更好的明轮船,而从鸡笼岛到羊城港,可比从武林港出发要近得多了!
虽然都是兄弟单位,但彼此的竞争却仍然是十分激烈的,哪怕没有达到尔虞我诈、互拉后腿的地步,这些小心机却是从来不少,说实话,武林船厂能走到这一步,把船开出船坞往羊城港去走,就已经近乎于奇迹了,不知道多少人把自己的事业前景都完全压在了这艘船上,而这其中牵扯最深的,当然就是小钱技术员钱芳英了,换作一般人在她这样的情况下,说不准都能焦虑成疾——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样一艘七拼八凑随时可能抛锚的船上!方案是第一次论证,船是根据该方案修造的第一艘!在建造过程中甚至就发现了很多不完美的地方,只是不能修改!也就是说,本来就预见了可能会出事,但已经没法造第二艘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了出来!
张主任也是鸡笼岛一厂的尖子,不然,也不会被提拔到武林船厂来当总工,他和钱芳英不同,他是有余裕的,首先,他本身没有推动这个项目,而是被动出图,并且也表达过自己的顾虑和保留意见,其次,他是彬山人,买活军嫡系中的嫡系,而且是彬山人中少见的造船人才,这两点就决定了他的余地很宽绰,就算船出事了,对于个人前景也并非是毁灭性的打击。可即便如此,偌大的一个汉子,早餐也就只吃了一角粽子,喝了半杯豆浆,就有点食不下咽了。
见钱芳英胃口很好,小小的人,吃了一个大粽子,还喝了两杯豆浆,好像食欲根本没受到心情的影响,吃完饭便在船上走动着继续做起笔记来,他也不由得问道,“小钱,你难道是没心的人,一点不知道担忧害怕?不瞒你说,我昨天一夜都没睡好,只要一想到轴承老化和两边转速问题,我那个心啊,我就睡不着,胃里和有火在烧一样!”
他不说还好,一说到这两点,周围那些故作欢颜的汉子,也不免都破功叫道,“主任别说了!你这一说我们也睡不着了!躺着都要听有没有什么咯吱声!”
“对啊!都怕轴承断了!”
眼看众人如此不堪,只有钱芳英还面无表情,大家不得不佩服她的冷静,正要让她说说诀窍时,却见钱芳英突然放下了手里的豆浆,侧耳流露聆听之色,随后脱兔一般窜下了船舱。
“停!别铲煤了,停机停机!我听到轴承异响了!出故障了,快停机!”
她隐约的喊声,透过甲板传了上来,众人一下都紧绷了起来,又都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张主任,张主任一声不吭,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真是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才刚过了一个平安夜,就又遇到了停机故障,还是众人最怕的轴承问题!
这献礼号,还能如约到达羊城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