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 在保证没有虱子的前提下,买地的百姓不论男女,想要留头也是可以的,只是这样的人数不多罢了, 因为长发和频繁洗头存在冲突,且谢六姐认为那种被头油抿得一丝不乱的发型, 看着‘好像很久没有洗头了一样, 油腻腻的’!那么大家也都偏好于中短发, 更是一反常态,以头发蓬松为美, 如从前那样,留着长发一辈子不剪,到发尾只有一撮, 又长又少的情况,也就越来越少见了。
服饰这里,也是一个道理,斜襟的衣服,衣襟有一段是必定要交叠的,那么这一段在天气热的时候就很闷汗了,而扎带的裤子,仔细想想,从亵裤、中裤、外裙,这里有三条带子,而且,大部分人的工作毕竟是要时常走动的,很多工作甚至要求不断蹲立,为了防止裤子松脱掉落,那么扎得毕竟还是要紧,至少要在腰上绕了几圈的,这么一天下来,在羊城港、南洋这些闷津津的地方,长痱子都不稀奇!
如此,可以不用扎腰带的纽扣式固定法,也就不期然间大行其道了,这期间也不是没有纽扣式的马面裙一度流行过——裙子还是一片式的,扣子回家量腰围自己钉上就是了,虽然拆缝麻烦些,但这样的手工对于百姓们来说,还是相当习惯的,不觉得是多大的负担:想想看,被褥每拆洗一次,都是要把缝线剪开再缝的,买地这里又提倡清洁,时常换洗被褥的人家,早就习惯了这种随洗涤而来的针线活,这裤子还算是好的了,一般也就一两个纽扣,有些衬衫,要送去洗衣厂的话,都要先把扣子剪下,等洗好送回来了,再缝上去。否则,在那样大的洗衣机里,又是高温,衬衫的扣子掉了,洗衣厂是不管赔的。
也是因此,衬衫相对于圆领衫,这就是比较高贵的穿着了,或者说它属于愿意自己洗涤衣物的勤快人。就说这洗衣的事情,现在民间也有许多讲究,虽说因为洗得频繁,而且买地的肥皂好用,布料质量也好,很多人都不会额外花钱去浆衣物了,但现在还有很多老式的百姓,宁可每次多花个两文钱一件,也要把一些好衣服、被褥什么的上了浆呢。
这上过浆水的衣物,每次洗涤的时候,浆水析出带走脏污,对衣物保存得会好些,棉布也不容易损色,这要是走在街上的百姓,你看他身穿挺括的衬衫,用的是银扣子,这家底绝对是厚实的,就这件衣服,要么自己家里费神浆洗,要么就是要拿到洗衣厂那里,请他们精工浆洗,每件衣服的清洗费也要四五文钱,日积月累,也是一笔大开销,若是拿出去洗,还不把银扣拆下的话,还要承担被人换了锡扣子的风险。
不过,便是有这些问题,衬衫也依然是买地的姑娘们喜爱的流行,每逢休闲、节日,她们出门的时候,收腰衬衫扎到裤子里去,那裤子的腰身要紧绷绷的,随后放量做阔腿裤,犹如裙子一般,这是近年来的流行。至于说裤子的长度——还真没说错,如今是比较流行于在小腿肚这里的,主要的原因在于天气的炎热,还有就是阔腿裤如果做得很长,上下台阶容易绊倒不说,而且在南方多雨的天气里,简直就是扫地的抹布,雨水能顺着裤脚浸到屁股去!
露点小腿肚……的确也还不是不能接受,尤其是南方这里,天气的确炎热,就算买地没有崛起之前,私下居家,穿个短袖衫,扎裤腿扎到小腿肚,也是常见的事情,买地无非就是让人把这种穿着普遍到外头来而已,也有明确的缘由,在本地许多更加大逆不道的规矩面前,这点子改动反而微不足道了。那些亲自眼见的卫道士,就算要在本地的报纸上找到栏目来刊登他们的抨击,在等候的时间里,也逐渐会发现,比起长裤,到小腿肚的麻裤真是透风多了……再配上买地这里的麻凉鞋,对于度夏的确很有些帮助呢!
在这样的基础上,在麻裤外头加一条马面纱裙,的确是好看的,而且就京城展台这里呈现的效果,人家并没有想到直接取消中裤,要说做了什么改动,也只是把马面裙的长度缩短到小腿肚这里,里头的裤子她们还做到了吊脚的高度,绝不会引起什么争议,除了偶然有人突发奇想,发现这抽绳缝死的改动,似乎可以单穿之外,大多数人根本没想到这块去,而是注目于新换上的衬衫:
这衬衫是比较华丽的,而且有点儿新老结合的味道,它重新采用了斜襟的设计,但又做了一定的改动,从前的斜襟袄子,都是在腋下系带,而此处的斜襟则把交叉点做在下方,系带处改为腰际,而且从窄带改成了宽带,这样,系带在腰侧打结系紧了之后,可以很明确的强调出腰线的纤细,同时这斜襟通袖的设计,又便于遮掩了许多女子肩膀略窄、溜肩的缺点。
同时,它的下摆设计得较为宽大,这样刚好遮掩了裙腰因为抽绳必然产生的褶皱,这种衣襟外摆,而不是扎在裙内的设计,无疑要更适合抽绳裙腰——很明显,抽绳不是广为流传的裙腰设计,必然是有原因的,那褶皱不雅相,就是原因。
“哦,好看呢!看那袄子也是轻纱的,真是好看!就和穿着云雾一般!”
“这素色纱瞧着也清爽些,不过要说是富丽,那还是妆花、织金!”
女孩子们,彼此议论着,都是依依不舍,若非干事们连声催促,几乎要停住脚步了,她们纷纷地又去领了京城展位的小手信:这个是一张很小的宽纸条,上头写了正经的店铺地址。很多展位都有发放,很显然,对于一些热门展位来说,要在展位上谈生意根本是无法办到的,只能指引他们前去自己在城中另外租赁的铺子商谈。
“这个要好好收着!”
被保留最多的无疑是京城展位的手信了,很显然,和大宗的布料、毛线、矿石买卖相比,普通人能够得到的奢侈就是一袭华服——妆花缎什么的,那是完全不敢想的,这种素色薄纱,总可以问问价钱吧?如果不是非常昂贵的话,那……
说实话,如果这一身要价在五六两以上,那大多数人也无法下这个决心,就算是宽裕如杨爱,也认为花这些钱,只买几次穿着,实在是不划算的,她可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豪商巨富,更非爱慕虚荣之辈,有点钱存着在羊城港买房放租不好吗?爱俏?她虽也爱俏,可却更爱实实在在的积蓄与钱财。
“可不是这个道理?”
顾眉生也是赞成,“看过了,饱了眼福也就罢了,咱们都是一般的家底,还得想着给家里人养老来着,岂能把钱浪掷在这些东西上?依我看,也就是玉照好买几件来穿的。”
李玉照是她们这些旧街坊中难得家境十分宽裕的,主要是她有哥哥,且还算能干,当年和老亲一起,闯北方做买卖,被他们摸索出一条北方往南方的商路来,专卖羊毛、果酱罐头、烟草等等,虽然不算是大豪商,但这几年积蓄下来,也可称小富。不过,她也是从小局促惯了,闻言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道,“我才舍不得,我小时候,我娘陪嫁来的料子,瞧着还不如这个呢,就是几匹,压着箱子也没有舍得做衣服,到南下的时候想当了做盘缠,开箱子一看,全都发黄褪色了,就算是锁在箱子里犹然如此,穿上身能穿几次?真是拿钱往水里扔!这要是棉布的,我就舍得买。”
众人都笑道,“棉布的也没这个好看了!这个好就好在它是纱啊,透嘛,清凉些,那大夏天的穿个裙子,里头再来一条裤子,瞧着都发起痱子来。”
“看是真好看,底下的裤子要是窄裤脚就好了。这裙子本来就是洒下来的,再露阔腿裤脚,感觉有点儿累赘了,若是来个窄裤脚,更显得腿长清爽。”
虽然买不起,但众人是热衷于议论的,你一言我一语,又约定了去手信上的店里看看,问问价钱,再考虑买不买——虽然多半是不买的,但不知道实在价钱,心底还有点点指望么。又说起这京城的展位很会做生意,笑道,“大概也是天气的关系,他们那假人身上虽然也有锦缎衣服,但真人穿的全是纱衣,这是对的,若是那厚重衣料,羊城港根本没几个人会买,能穿的时间太有限了,一年也不超过一个月。”
“眼下看是这样,以后也未必,不是说小冰河时期么,听本地的老人说,如今冬天也越来越冷了,去年甚至有结霜的时候,不穿棉袄过不去——而且床板上还一定要垫褥子,不然啊,那风从床板透上来,冷得睡不着呢!”
“哈哈哈,本地的这些南人,的确是这样的,好多人都不知道床上还要再垫褥子,是什么用处呢!尤其是那些住在广南的人家,他们看到我们用褥子,还笑我们傻,说那多不透气呢!”
女孩儿在一块,话题转移之快是不必提的了,大家一忽儿就谈起天气来,又随意地转去看别处,无非是哪里人少往哪里凑罢了,也不留意身后有个女娘,若即若离地跟着,直到话题转开了,才不再缀着窃听,而是自己低头不知在盘算什么,一转身又去京城展区的队尾排起来了,这一上午,除了京城展区之外,她只是去了另外几个有纺织品展出的展位转悠,别的哪怕买地自己的州县展区,也是根本就不感兴趣。
一直走到口干舌燥,这才到设在超市两端,本来的饮食、休息区来喝水,又去排队上厕所。这里当然也已经是人声鼎沸了,一杯水要卖到两文钱一杯,大家也不计较,都是一杯杯地喝着,一边感慨道,“这天气是真热!人又多,再不喝点水感觉都中暑了!电扇开着也没用!”
“这天气其实已不算最热了,没见那些南洋番族都穿厚衣服了?就是人真多!我还看到有人排队排到晕倒的,赶紧被运走了。”
这女孩儿一边慢慢地喝水,一边还在细听,忽然肩膀被人拿扇子拍了一下,“说刚才几圈都没见到你,原来你到这里来了!”
一转头,却是个健壮汉子,穿着短袖圆领衫、半长的麻裤,胸前还挂了一张染色的硬纸板,所谓‘工作证’,还有人窃窃私语,认为他看着眼熟,好像是刚才京城展柜展示衣服的男子。不过大家都在看衣服,衣服换了也不怎么能肯定罢了。
“你换班了?”
这女孩儿也不吃惊,问道,“喝水不?”
工作人员是免费喝的,这男人也是渴极了,拿了竹筒打了一大竹筒来,咕咚咕咚地畅饮,擦汗道,“哎,你不知道在那灯下被照着有多热!简直和被烤着一般!”
又笑道,“怎么样,小东家,你看了我们姑娘的版式,觉得如何?可有找到什么商机没有?”
原来这两人,便是来自绍兴的楚细柳,以及一度被她聘用的武师鲁二了。两人到了羊城港之后,牛均田和陶珠儿自然是去公干了——只看如今的人潮,便知道他们有多忙了,而楚细柳也要找机会把生意再做起来,只是眼下定都大典在即,要找地方开厂并非其时,暂且先做个裁缝,赚点生活费罢了。鲁二去拜见了张九娘之后,张九娘也十分高兴,她正缺心腹奔走使唤,这不就是抓了鲁二的壮丁,把他安排到展位上来打下手,做‘模特’了?这模特,是买地的词语,在他们敏朝服饰业也广为流传,所谓‘模样特好者’是也,用来展览衣物最合适不过。
楚细柳的票,便是鲁二借张九娘弄来的,每个参展方,自然都有自留票用来送人,这不算在对外售票的数量之中。因此楚细柳在那里来回排队转悠的时候,鲁二在展台内也都看在眼里,只是两人无法交流罢了。
这会儿暂时离开展位,眼看周围人不再留意两人,鲁二便低声问道,“你的事,我和姑娘提了几回,姑娘也很感兴趣,依我看,她没有吐口,无非是对你还有些拿不准而已。今日是她这几样新版式第一次亮相,你若能有什么好说法,展现你的才能,为她参赞参赞,没准姑娘也就发准话,愿意和你合伙开工坊了!”
楚细柳闻言,心中也是一片火热,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当下沉思片刻,便抖擞精神,说出一番话来。
第1001章 二女联手
虽说都是鲁二的东家, 但一个是落魄裁缝,一个是国公府的天之骄女,还有特进士的名头傍身, 这两边的强弱关系是十分昭然的, 倘若没有鲁二穿针引线,楚细柳要结识张九娘都难比登天, 更别说和她合作开厂了——这也多亏了鲁二是个实心人,素来不曾偷奸耍滑,张九娘对他颇为信任, 也觉得他这样心思单纯的人, 反而有识人之明, 故而还愿意把他的话听进去几分。
鲁二便对张九娘言道,“姑娘,我这去了一趟绍兴, 倒是增长见闻,您不知道,您的这些新衣,每一推出, 最终的好处,九成倒是都被买地得去了, 能有个半成留在京城织造司, 那都算是多的。每常我为您押车往返衙门, 常听你为此事烦心,觉得自己亏了。奈何这事儿, 也是无法可想的,倒不如为自己筹谋几番。”
“今日咱们来了羊城港,也算是亲眼见到了买地的声势, 说句不当讲的,如今咱们敏朝的朝廷,能维持几年还不好说呀!待到了那一日,便是一切太平,国公府少不得也要分家的,这是买地的铁律,焉能是咱们到时候那些败军之将能够违逆的?这各自分家了以后,您这老爷老太太,不跟着您养活,怕是也说不过去。就算这一日不到吧,眼看着雄国公他老人家也有春秋了,缓急间不能不没个准备!”
这都是振聋发聩的腹心话儿,张九娘不可能听不进去:她不是国公府长房所出,乃是雄国公的孙女,祖父在的时候,自然不说分家,大家住在一处倒也和乐。但如鲁二所说,只要有一个变故,国公府这一分家,她的日子也势必难以如常,现在国公府居住的房子,是要腾出来的,而且她自己的父母,所生的子女中最争气的唯有她一人而已,按照买地和京城如今的风俗,以及府中多年来对她的培养,于情于理,张九娘都要出面支撑门户,至少要把自己的父母,与那些未成年的兄弟姐妹的生活负担起来。
出门做事这么久,已非从前不知家计没有见识的少女,觉得谈钱太俗,张九娘意识到在如今的世道中,钱实在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对于鲁二的建议也就觉得很入耳了:新服装版式的盗版现象,就如今来说的确无法可想,不能遏制。绍兴的服装厂只是一个缩影而已,神州处处,还有多少如细柳服装厂这样的小工坊?倒不如自己找人合作,利用买地发达的纺织业,私设一个厂子,好歹能在自己做出来的蛋糕上多吃一口。这样看,这楚细柳,倘若真如鲁二所说,做这个是做得熟惯了,倒比又另外找人来得便当了。
而且,织造司的成绩,那是归公的,张九娘的设计换来的是权位,薪酬比较有限,她在买地私下设厂就不一样了,收入完全属于她自己。当然,若是做大了,或者是做久了,也有可能会出现楚细柳报假帐做亏损,或者是扣押分红的事情,但张九娘给设计也不是一口气给几年,一旦感到不适、亏损,完全可以切断合作。
只要能回本,那么之后就都是净赚,对她来说一点也不亏——不就是先把新版式图,在京城公布以前,叫鲁二在天港搭船送到羊城港来么?这样,张九娘这里的款式若是流行开来,羊城港楚细柳管理的厂子,便可以得风气之先,把衣服先卖出若干,再之后扩散到其余服装厂,被他们仿制,那也是二道汤了,这个张九娘实在也管不了。
楚细柳的人品,经过鲁二的担保,张九娘姑且还算是相信——不要以为她轻信,所谓在家靠亲戚,出门靠朋友,在如今这个年代,人和人之间素未谋面,只凭借共同的朋友便能达成合作,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非如此不能成事,越是通讯落后、交际不便的年代,信任就来得越轻易,也越被大家看重。虽说买地这里,人员交通频繁,城市规模极速扩大,对这种风气带来了一定的改易,但张九娘是京城人,依旧非常信任心腹家人。这要是从前,他们管理更大的产业也都是依靠家仆,所以常有宰相门房七品官的说法,这些豪奴的权势,真不是一般百姓所能想象的。
不过,人品虽然姑且信任,但楚细柳的能力,因为她被家中逐出的事情,张九娘还是有些顾虑,而楚细柳也因为开厂需要获得张九娘在版式图之外,额外的一笔注资,因此格外的被动,为了这笔本钱,想方设法地要表现自己,她一早在展厅转悠,也早有了一点心得,整理过后,便对鲁二道,“九娘不愧是如今的服饰大家,特有天才,你在绍兴不肯给我们的图纸,便是这抽绳的筒裙吧?”
把前后缝死的裙子叫做筒裙,这是楚细柳的随口,不过十分的形象,叫人一听就懂。楚细柳道,“的确是轻便又美观,轻纱堆雾,犹如云霞,而且因为有抽绳的关系,对合身的要求不是特别高。九娘造出这裙子的时候,是想着给什么样的顾客穿呢?当是我们买地这里富裕的姑娘家了?”
鲁二有些不肯定地说,“大概吧?毕竟这都是给潮热地方造的衣裳,所以在荫凉上考虑得多,倘若是京城的客人,她们便穿着老式的裙子也不觉得有什么。料子肯定要更厚重些了。”
楚细柳点头道,“是,的确是好看,观众也都极爱看,这几日,织造司的店铺,定然也会迎来一笔生意,毕竟如今城中身家豪富的女子不少,瞧见这样轻便而又美观有新意的衣服,买回家偶尔穿穿,也是好的。九娘这一次一共展示了十几套新衣,卖得最好的定然是纱筒裙和配套的斜襟衬衫,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是她织造司所出的奢侈正品,卖得好的款式,不过,我们自己的厂子,倘若能开起来的话,我是这样想的:我只会做两种筒裙来卖,第一种,我做香云纱的抽绳筒裙,但不做马面的款式了,就是素裙,也不打褶子。第二种,我做葛布的筒裙,也是一样,全靠抽绳带来的褶皱,不加马面的烫褶。”
“倘若这一批能赚到钱的话,第三种,我就要做一种连缀起来的裙子——就是把斜襟衬衫和抽绳筒裙缝在一起,或者干脆对襟衬衫也好,也不必扎了,上身开斜襟,到裙腰这里加一条抽绳,抽紧了束腰,到小腿肚这么长。”
如果是和眉眼通透的人传话,说到这里就够了,但因为相帮的人是鲁二,楚细柳便把话说开了,道,“也就是说,九娘的这批衣服里,我只认为这三个款式是能赚到大钱的,这其中,香云纱的利润最高,长期下来,估计还是主做这个。”
“葛布筒裙么,最开始吃香可以做一批,时间稍微一久,我们小作坊在价格上就没有优势了,私人厂子,或者是一些大厂子,他们倘若机灵一点的话,很快就会跟着仿制出来,我们只能吃个头汤,取一点有限的份额。但服装生意就是如此,哪怕是画图的人也不能把利润给吃尽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至于这种连缀裙呢,就不好说了,对工艺是有要求的,这必然都用葛布做,做开了之后,倘若工艺一时半会不好琢磨,那也能跟着多赚点,最终流行开来变成每个厂子都有的大路货,也是迟早的。不过,有了这些早期的好处,也足够我们拿到利润,盘地正经把厂子建起来了。”
鲁二听到连缀裙之后,便已经陷入僵局了,他完全无法从楚细柳的描述中来想象这裙子的形制,还是楚细柳画了图才有点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鞑靼人的长袍吗,北方的蛮子都这么穿,建州女人也经常这样穿的!”
“鞑靼人的长袍可不掐腰,而且也不开襟,不过当然,都是一件管上下。就是你要这么说,那天下所有的衣服也都没什么差别了,‘不就是裹身体的么’!”
楚细柳实在是很感谢鲁二的,可有时候真也忍不住要取笑他一二,好在鲁二性格阔朗,也不在乎,反而咧嘴道,“我太笨,你还是写下来吧,我自去给小姐看看,我们下午就不在这里了,会去外头的铺面瞧瞧,你也别走远,先不出去,这会儿我就把话给她送去!”
“若她看了你写的,认为有些道理,那我马上来寻你,别的展位虽好,可咱们还是先以正事为重,照我想,这几日时间是最要紧的,你若还想看别的,等忙过了这段,我再请小姐给你弄张票来,到时候咱们再好好逛逛别的展位!”
楚细柳心道,“这鲁二哥也是,你说他靠谱吧,有时候笨得可以,你说他全不靠谱,他有时候见事还挺分明的。不错,如果九娘瞧得上我,有意和我合作,那这几天功夫就是最要紧的!别说逛什么展位了,且得通宵达旦的赶工,今日进来看展的一万多人里,能有钱买正经妆花纱、织金纱、蝉翼纱做一条裙子穿四五次的,能有几人?”
“说一千人都算是多了,剩下的九千人,只要有四千五百人注意到了这种新款式,那就是四千多个潜在的顾客,好纱买不起,香云纱都嫌贵,几千几万块的价格吓死人了,走出来看到一条两三百、四五百的裙子,是不是就觉得便宜了?”
“这里面可都是生意!这羊城港的商人也不笨,浑身上下安的都是机关消息,今日回去就必定会有人张罗着仿制,迟不过一周,估计新样式就会在街坊中流行开来,我们可是没有时间耽搁了!”
想到这里,她也在小信里多添了几笔,把道理讲明,这才让鲁二前去捎信,自己则在休息处走远了几步,买了茶叶蛋和米糕来吃:场馆内售卖吃食的摊位不少,生意也非常俏,只是品种很有限,只有茶叶蛋、白煮蛋和米糕、煮玉米、煮红薯。价格也要比场馆外贵了两倍,茶叶蛋一颗要五文钱,米糕也是,一大块米糕五文钱,煮玉米一根三文,两根五文。
饶是如此,因为场馆内不许自带食物,人们仍然排队购买,众人也不在乎这点花销,情绪都是亢奋,一边吃一边议论着展品,很多人都觉得大开了眼界,便是对特产、货物平平的观众,也非常爱看各个展位的背板,认为这比元宵灯会都要好看得多。
灯会只是看灯而已,背板上介绍的各个州县、番国的历史,比什么教材都要生动,原汁原味,还有各种美术——其中犹以西洋油画收到最多反响,有些脚程快的人,一个上午已经把所有展位都走过一遍了,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办到的,有多能插队。
这会儿,这些看过多数的观众,便以权威身份道,“那油画是真真最值得去看一眼的,太鲜亮了!真和在眼前一般!和我们华夏所有画都是不同……”
“别看是万里远邦,国土也小,但真有一二可取之处,那油画展位隔壁,还别出心裁,演戏!搞得那边也水泄不通的,那戏也挺有意思的,扮相和我们不同,瞧着很新鲜……”
众人聊得热火朝天,楚细柳这里则吃得食不知味,勉强吃了一个鸡蛋,还有大半根玉米,其实不够一上午的体力花销,但她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强撑着让自己吃下去,免得身体支持不了消耗,更加误事。这会儿在等鲁二回话,更是坐立不安了,剩下的小半玉米实在吃不下去,但买地不喜浪费,只好假装拿手绢包起来,带到垃圾桶边上,借扔玉米皮的功夫悄悄扔进去。
擦擦嘴角,想想还是回京城展位去,想多听听这些女眷对织造司新衣的看法,不料才走到半路,便见鲁二匆匆而来,一见到楚细柳,便把她拉到一边,掏出一张支票交给她道,“我把你的信给了姑娘,姑娘展开看了,思忖一会,便对我说,她其实早已开了一张支票随身带着,只等着和你再谈几次,若是相谈甚欢,便做她入股的本钱。”
“不过,你说得对,若是要做这桩事体,那么眼下时间太紧凑,一丝一毫也不能浪费,索性就先把支票给你了,一切都以你来做主,先把这一次的买卖做了。此次利润分红也由你来定,全凭你做主,若是你愿意,我就帮你一起奔走起来。”
说着,便把支票拿在自己手上,让楚细柳看了一眼,上头已经写了鲁二的名字——这支票填好的金额是十万元,金额太大,必须是记名支票,否则银行是不认的。
倘若不愿,那鲁二自然把支票带回,楚细柳一听,就知道这张九娘也是有意试探称量她的人品、心胸。若她见了蝇头小利,便忘形了,或者虚报成本,或者侵吞本钱,不把十万块本钱花光了不罢休,又或者分红上不能让张九娘满意,那自然不会长久合作。她心道,“张姑娘虽然十分小心,不过出手也是豪阔。咱们素昧平生,她一口气就拿十万块钱,手面很大了!”
当然,这十万元对于曾经的少东家来说,不过就是百两银子,倒不至于动什么歪心思,也足够把这门快生意做起来了,楚细柳心中也十分振奋,心中只一转便把前后都想好了,忙对鲁二道,“如此,你先去取钱,先把十万块钱存到你的账户里,然后你取一万元出来,到临时布市那里来寻我!我要先回家一趟,叫我爹爹联络起人手,再去布市。下午敲四点钟的时候,你带着钱到布市东门来,敲钟后,在那里等我十分钟!我们汇合以后,一起去买布!”
不几句话,便把行动路线规划出来了,又问鲁二知不知道临时布市和银行在哪里。鲁二道,“这个是知道的,我陪着姑娘去走动过几次,其实都在不远。”
的确,这些商贸的地点,本来规划时相距就是很近,楚细柳便和他一起出门,分头行事。她这里虽然在太阳下疾行,顺脸淌汗,但却丝毫都不觉得辛苦,抿着嘴只是疾行,心跳得也是很快:自从家变之后,苦盼了这么久,总算是得到了翻身的机会。楚细柳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次这筒裙、连襟裙或者说长袍的新衣服——必定很快就会流行起来!而且,下头一定不会再有人搭配长裤!
光身穿裙,肯定会成为新晋的服饰规矩,只要操作得当,新细柳服装厂,必定能站稳脚跟,甚至,发展得还会比原来那绍兴小厂更好!
第1002章 葛布、香云纱、筒裙
其实, 倘若不是还要回家送信,以及去银行兑出钞票来,这两人从大超市出来, 到临时布市的距离也不会很远——这临时布市, 其实就是从大超市旁边规划的商业街中临时截取出来的,这里街道两边的店铺, 都是买活军的官产,租赁给商户做经营之用,而且形成了行业区分, 有‘纺织品一条街’、‘干海货一条街’这样的分别, 俗呼也有‘布市’、‘海市’的。
本来么, 马路两边都是过车的,但如今大超市被征用做展览会了,原本里头的货架, 除了搬迁进仓库之外的,还有一些商家,便被安排着在马路上临时设摊点,把马路封了, 不过车,又征集巧匠在马路上方临时架起竹棚来, 各家都统一买了油布, 盖在竹棚上方, 这样便可以遮阴挡雨,而且还能把生意继续做下去:展览会期间, 生意只有更活跃的,这些民间的小商贩了,有游客来照顾生意, 而本来就有资格在超市设铺位,拥有货架的各地厂家,他们的大宗买卖也需要地方来谈,货物也需要地方来展示,就算自己还另外有场地的,也不排斥在临时布市这里多设一个展览位,这路子,多一条是一条么!
这样一来,这临时布市便十分热闹了,展览会还没开幕,便已经门庭若市了,从最上等的京城织造贡品,再到陕南古法绸缎,买地这里新出的香云纱,以及各种地方出产,质量不一的棉布、油布、葛布、麻布、纱布等等,一切花色,一切质料,几乎都能在临时布市这里找到供货商,如此洋洋大观的景象,也是令人惊呼道,“恐怕昔年大糖的东西二市,也不过如此了吧!”——可这也还只是布市而已,别的尚还有呢!这就已经能和东西二市相较的话,真不知道整个所有临时市场统御在一起,会是多么巨大的规模,又该如何形容了。
“据如今历史系的考证,昔年长安极盛时,也不过约70万常住人口而已,如何能和如今的羊城港比较?说句拿大的话,有了羊城港,看云县便觉得城建布局还是小了,可便是云县,在办运动大会期间,也要承载约七十万人口,那才多大的地呢!如今眼下这羊城港,在住人口应该轻松是破百万了!依我看,等到这多层楼房发展起来,破二百万都不是问题……那又怎是长安的东西市能比较的呢?单人口规模就比不过啊。”
“这也是这千年来,农业技术极大发展的原因,就不说六姐带来的那些仙种,就是敏朝,其实农耕技术和工具,和糖比也有了极大的改变,糖时曲辕犁有没有普及开来,目前说法还不明确哩!”
“你瞧,天边那小黑点,是不是就是洋人畏之如虎的所谓黑天使?在美尼勒城建了奇功,杀敌无算的仙器?它此时飞起来是在做什么?监察各处的异动么?!倘若我能蒙上恩赐,造出一台黑天使的话……”
“或者也在记录城内的盛况,准备等定都大典的时候放映出来呢?”
楚细柳也顾不得细听,匆匆往东门赶去时,犹然能时不时地听到类似的议论,这一阵子,这种学究气十足的讨论,在羊城港繁盛地,那是随处可见的。毕竟这里有买活军大学,许多人一肚子都是冷僻知识——说长安人口规模的,历史系学生无疑了,说曲辕犁什么的,一定是农学院的。
想造黑天使的,那十有八.九是机械系的,只有想看仙画放映的,大概是个富家公子哥吧,却不容易判断大学专业。楚细柳和这些人擦身而过,丝毫未曾分心——这些人如今和她暂不是一路,这都是生活无忧、前程远大的,而楚细柳现在还要为自己的生计而奔波哩!
买地这里,注重时间,每到整点报时,这是里坊间随处可见的习惯,越是商贸繁盛、工坊林立的地方便越是如此,计算到岗、下班的时间都在这钟声里。从清晨五点开始,就有晨钟,或者是街坊的摇铃人就出动了,到处地摇起铃来。这样大家才好安排自己的时间,不然,工人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应该到岗,何时应该从家里出发,何时下班去吃饭,何时去上课……
对时间的精确把握,已经成为了买地生活的一种必须,因此但凡是有些家底的阶层,泰半都要购置钟表,这座钟都有一个单独的座钟市场,各地的座钟师傅也非常吃香,是机械系一大就职方向,尤其以女师傅或个子纤小灵巧的南人为多,这是因为座钟的机械原件都非常的精细,修缮时手指细长者有格外的优势。至于说更上等的阶层,能拥有买地从前颁发的仙器腕表的,如今也都是大有身份之人了,而且,十几年过去,这些腕表有些已经不准,或者灭失了,存世而仍能计时的腕表,价格越来越高,市面上甚至可炒到万两银子以上,一般的百姓就根本没有拥有的念头了。
这临时布市这里,本来是街坊摇铃的,改为临时布市之后,规模扩大,摇铃人要把声音传遍铺位有些困难,衙门便搬来了两个大钟,一东一西各架在入口处,准点敲钟。楚细柳紧赶慢赶,总算在四点钟声还没落定之前,赶到东门,鲁二已经到了,抱着手臂站在那里,来往行人,都不敢上前和他挨擦。楚细柳见了,也松了口气,心道,“出入羊城港市场,有鲁二哥帮忙,当真缓解不少担忧。听说这一阵子,羊城港客人太多,外来人口集聚,布市里小偷又多起来了。”
这小偷小摸的事情,和繁华市场就犹如光影的两面,自然是相伴相生的,虽然买地这里刑法严峻,偷儿一被抓到当场,人赃并获的话,立刻就是送走苦役,绝不可能短期内还把他放出来。但要知道,这人赃并获四个字可是不容易做到的,因此漏网之鱼还颇是不少。
尤其是一些孤儿院的幼童,平时做报童来工读的,因为长辈照顾不过来,染上手脚不干净恶习的人,不在少数,因此市场对于聘用这些幼童跑腿,一直是颇有顾忌的。反而是在居民区走街串巷的卖报送信,这行当用起他们来不必担心这个。
这还养成了市场内,小额交易现钞结算,大额交易用记名支票,现场去银行交割的习惯,楚细柳在绍兴经营厂子,对其中的讲究相当了解,到了羊城港这里,便是规矩有所出入,但也能适应过来——这样看,鲁二的存在便很有必要了,如她这样第一次上门谈买卖的,先要一些现货回去小规模试做的话,是要现钞付清的,有过一两次来往,订货数额又大了,店家才愿意和她去银行交割记名支票。所以,现在鲁二怀里还有一万块现金的,这要是楚细柳揣着,以她如今的财务情况来说,难免惴惴,鲁二习过武,耳聪目明,又人高马大的,那些偷儿也是欺软怕硬,很少敢主动招惹鲁二,被偷的风险可就小得多啦。
所以说,一般的豪商也好,敏地的贵人也罢,都喜欢聘请武师,真不是没有道理。楚细柳见张九娘使唤鲁二,心中也十分羡慕,暗道以后若服装厂做起来,也要找个一两个武师傍身。不过,鲁二也就只能起到护身之用,对生意上的事他就半点也不懂了,他也一句都不多问,只是跟在楚细柳背后,看她一间间铺子看过去,大多数都只是驻足片刻,偶然有见到葛布,停下来拿手捻一捻,问问产地也就离开了。
倒是楚细柳,因为鲁二实际上是张九娘的耳目,再加上哪怕鲁二不回应,把话说出来也能清晰思维,三不五时还和鲁二解释道,“这葛布从前是雷州最上乘,琼州也多有织葛布来卖的。但正因为这两处的葛布名声在外,价格被炒得很高。实在这种布匹纺织起来难度不算太高,主要还是看葛麻的质量和染色的牢度。”
“如今开拓南洋,雷州、琼州很多客户人家都搬迁去了南洋,我们汉人新民和南洋土著不同,是一定要穿衣服的,这棉布和葛布比起来,在南洋天气里便是葛布占便宜了。所以南洋葛布如今也是盛产,价格还要便宜不少,只是质量难免就良莠不齐了。还有西南百族,也多有纺葛的习俗,这些百族人的妇女,一般来说都非常的勤快,迁徙出来之后,屋前屋后总要种一些树木,有做调料用的什么臭菜树,用来捶着吃的青木瓜树,染色用的芒果树等等,葛麻自然也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