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农活中最要力气的一种了,在牛还不普及的时候,一个人若不能拉犁,就不能算是全劳力,也就种不得地。当然,她也知道不是每个女人都不行,譬如于小月大概是可以的,所以她入选了买活军,而金逢春被刷了下来。但南方的女娘大概最好的一批也就和金逢春的体力差不多,金逢春每种农活都试着做过,拉犁她的确办不到,而插秧和收割是最累的,插秧那天她的体力也差点不支,之后腰痛了好久,除此以外,她觉得虽然吃力,但也都能应付。
不过,村里的女娘除了不能拉犁,只能在一旁帮忙推之外,插秧和收割时,许多健妇也都要参与劳动,因此在金逢春来看,倘若有牛,那么女娘就有了独立耕种的能力。——那末不管她们如何处理自家名下的这份田地,是和父兄、丈夫合伙耕种,还是租给别人,或者自己做主耕种,那么予以确权便是相当必要的。
已婚的农妇,要明确他们家的十亩田中,有一亩二分的耕种权是属于她的,而未婚的,十三岁以上,能下田插秧的少女,也要给她们分配到耕种权,当做半劳力看待,她们放不放弃是一回事,但该给还是要给的。
六姐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呢?她一开始还有些疑惑,但现在却不无猜测:大概是想过的,但此前还觉得不是时机,什么时候是时机呢?便是此时农妇开始有进城务工的意识了,离婚潮开始浮现了,造成了社会问题,引起了买活军的官吏们的重视了,才是时机。
自从金逢春开始真正的充当吏目,开始和农户打交道,她才知道许多事做起来和说起来是完全两样的。如果她还只是个教书女娘,此时自然觉得要维护农妇的离婚权,她们进城做工开了眼界,想离婚是当然的事,那便让她们离婚去,倘若因此引发了什么冲突,那便严惩动手的人也就是了,杀一儆百,农户们不服就来问问买活军手中的刀剑——
当然,这么做也不是不行,只是她会在后续被解职就是了,且不说因此会酿出的许多惨案,以及为后续别村的女娘做工带来多少阻力。就说买活军要女娘做工——女娘出去做工回来就提了离婚——村里本来女人就少,这下是真没女人了——买活军要我们断子绝孙,这样的认识逻辑就是她无法阻断的。
别看那些农户本来就才脱盲没多久,但金逢春在这一两年内学到的一条最深刻的道理就是,牵扯到自身利益的时候,没有人会永远是傻子,他们可能傻上一时,但最终还是会明白过来。而大多数人连一时都不会傻,别看平时扫盲班毕业不了,一动到他家的钱袋子了,立刻就能跳起来和你拼命。
村里的宗族势力虽然一再分解,但余威犹在,若是一村的男人都和买活军离了心,产生了怨言,抱团闹事,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大多数时间都一个人在村里的教书先生,第二个遭殃的或许便是受了买活军的恩惠后,对官府忠心耿耿的本地女眷了。不论如何,这帮人现在手里有了铁器,至少能杀几个人才被买活军捉走送去彬山,而这个村今年的生产便算是毁了,金逢春的本职工作没有完成,解职问罪是必然的结果。
她学到的第二个道理便是,不论本身立场如何,当她成为了一个吏目,一个政治人物,金逢春便必须首先站在自己的职务立场上进行思考。如果她想让世道继续和现在这样持续下去——一两个人走进村子里,便可以凭借官府的权威指导着几百人的活动,那么她不论做什么事都必须要照顾到这几百人中大多数的利益,至少是不能触动他们最核心的利益。
第三个道理,则是博弈的无所不在,金逢春发觉她不但要与下属博弈,和农民们、百姓们博弈,还要和上司博弈,甚至是和六姐博弈。譬如现在,她认为六姐早该想到,当农妇开始进城务工时,会是将妇女的土地进行确权的好时机,她现在只是在等辖下的某个区域因此产生了冲突,受到了各方的注意,以此为契机来推行新政策。
出过事,有过前车之鉴,更能引起众人的警觉和服膺,吏目们也就更理解新政策的必要,推广政策时的主动性会更强——从钟勤快身上就可以看出,当他没有打从心底理解和赞成一条政策时,做事的‘主观能动性’会有多大的差别。这样做从各方面都是有好处的,唯一的代价,便只不过是出事的辖区,那几个吏目的政治前途从此便要黯淡下去,难有起色,至少也慢了同侪许多步就是了。
但六姐会在乎吗?金逢春认为她完全不会在乎,若倒霉的是陆大红那样的腹心人物,稍微低调一段时间后,六姐自然再可给她机会,这件事对她自己来说,是没有任何妨碍的。只不过金逢春一点都不想赌自己在六姐心中的份量,因此她也不会去揣摩怎么做对六姐最有利,而是选了最能保全自己的方案,她在组织农妇出门做工以前就要点明其中的利弊,并且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这样不论后续如何,反正金逢春是不会背黑锅的。
这或许就是为吏之道吧……金逢春现在逐渐能明白老父亲了,对他也多了份谅解,宦海沉浮不易,即便在买活军中都是如此,更别说从前的官府了。也难怪父亲总是暮气沉沉的,在老官府里待久了是这个样子,钟勤快也是一身的暮气,现在还在慢慢地改,对这种原本就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低级官吏来说,买活军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固然有,但都不是非常的核心,并不能提振他们的精神。
不过,这是他们的损失,而不是买活军的损失,金逢春一边写工作日记一边想:他们所能依靠的那点优势正在飞快的消灭,新的,能取代他们的人也正在不断的涌现。李小青们所需要的只是时间,而时间……时间正是买活军最不缺乏的东西了,六姐今年才十七岁,她还这么的年轻……
她的报告很快被邮递员寄到了临城县去,随着谢双瑶被带到了云县,而金逢春很快也收到召唤,带上了她的工作日记,启程去往云县,谢双瑶将在那里停留一段时间,亲眼见证几桩大事:买活军交割第一波解往京城的大宗货物、船场成立、买活军水兵启航向泉州试航。因此,最新一期的提高培训班也将在云县召开,金逢春作为大有前途的买活军吏目,也被抽调,要在夏收之前,赶着时间去参加这一期的提高班。
第106章 九千岁的见面礼
“这得是多少粮食啊!”
当黄太太站在二层小楼上, 拿着望远镜眺望远处港口那连成线的手推车时,也不由这般地感慨了起来,“这得有十几吨了吧?送到盘锦消耗是多少?百分之一?百分之二?”
“现下出发, 先去天港, 随后走水路去娘娘宫,倘若能平安到娘娘宫, 十吨粮食的运输成本不会超过二百两——船是咱们阉党自己的, 水手也由查家奉送, 所谓的本便是水手的嚼谷, 倘一路顺利,走三个月到娘娘宫,这二百两便是他们的工钱、赏钱和吃食,都算在里头了。”
黄大人站在她身边,已是穿上了一身极有买活军特色的短打, 短袖圆衫、垂在凉鞋上的麻裤,他剃着寸头,戴了斗笠, 瞧着哪还像是大敏的武官, 简直便如同买活军治下的贩夫走卒, “十吨是这个运价——百吨也是这个运价,这福船满载是二百吨, 这一次只装了十吨,其余都是蜂窝煤!若有下一次, 那……那便要看九千岁是如何想的了。”
虽然也知道这艘福船的前景尚未完全落定, 黄大人的语气依旧是有几分兴奋和向往在内, 看得出来, 他十分希望从此之后, 能开海漕运送辽饷的先河,如此至少能缓解天下百姓的苦楚——此时的辽饷还是多走陆运,也不是想走海路运送,但朝野间反对声音极大,而海运飘没也颇为惊人,算下来损耗与陆运相差无几,且‘飘没’损失的都是朝廷所剩不多的船舶,因此海运辽饷几度实行,几度废弛,始终无法形成常例。
如此,朝廷便只能接受高达八到九成的陆运损耗——再加上漕运本身的损失,一百斤粮食从江南运出来,到京城便因为种种原因只剩下七十斤,而这七十斤里只有七到十四斤能到达盘锦前线。八十六斤的粮食便这样消耗在了运输途中,这就是此时敏朝运输辽饷的效率!
若说这八十六斤全是被各色官吏贪污,那倒也是没有的,只是粮食若走陆路,便一定要民夫、骡马去运,而民夫与骡马都是消耗粮食的大户,又不能不让他们吃,黄大人来到买活军这里以后也做过试验,倘若是走老官道,一个民夫一天能挑一百斤粮食移动二十里,他自己要吃一斤半的粮食——这是做苦活必要消耗的,还要10克的盐,那么也就是说,这些粮食只够他吃66天,他若要挑着粮食走一千两百里,基本挑的就是自己去时的口粮,回来时还要另外计算。
从京城运送辽饷去辽东,此时还都走的是陆运,每年三百多万两的辽饷,真正能到达前线的有多少无人能够知道,这里头的水极深,不知多少人栽在辽饷这个坑里爬不起来,就连九千岁都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本就有些破碎支离的朝廷更被架在火上烤。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便是如果能从江南直接往娘娘宫运粮,尽量地减少陆运,那便怎么都是划算的。
如果——如果辽饷从江南直发娘娘宫的话,或许……还有那么一线希望,可减征辽饷吧。这希望虽然微薄,但对普天下的百姓来说,便是减半的税赋,便是那稍微能够得到喘息的生活,便不会有这样多的婴儿被溺杀,这样多的孩子被卖到了买活军治下。虽说着越发地促成了买活军辖下的欣欣向荣,但对他们原本的家庭来说,这毕竟是骨肉分离的惨剧。而黄大人明知道希望不大,却还忍不住抱有一丝期待:倘若这艘福船竟能躲过海盗,平安将粮食运到娘娘宫呢?对外来说,这只是一艘往天港运奢品的船,只要不走漏风声,或许不太会有海盗来打他们的主意……
不错,此时反对海运辽饷的声音,主要便是来自对海盗的顾虑。如今的海盗依然是很猖獗的,尤其是在北部海域,漕船之所以未能改海,也有一部分是这个原因。至于海盗是由何人引来,这又是个不能细究的问题。黄大人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倘若对外宣扬了这艘船中有预备运到辽东的粮食,那么北行途中,遭遇海盗的可能性也便将因此大增。
就如今而言,这艘船的前景也不是那么的美妙,阉党在暗中和买活军做买卖,此事的风声已悄然传播了出去,第一批奢品——香水、闹钟、手表,已经走漕运送到了京城,按王大珰来信中所说,‘城中贵胄,一时风靡,以手表为傲,若无手表者,则纷纷以闹钟纳入囊中,以为【怀表】。至于香水一流,哄抢一空,仅此一船而内库获利在三十万两以上’。
三十万两,已是辽饷的十分之一,而倘若能从江南发船往娘娘宫送粮食,以陆运、海运的损耗比来计算,三十万两足够辽东一冬的草谷!三十万两便足以免去天下间无数草民家破人亡、插标卖首的惨剧!而这一切不过是买活军拿出了几箱小物,从那些中饱私囊、肥得流油却又一毛不拔的文武大员、王公贵族中挤出了银子!
黄大人收信之后,心潮起伏,当晚辗转难眠,不知几次在黑暗中拭泪,他仿佛体会到了这世间最大的荒唐,却又从荒唐中见到了几许不可置信的希望。或许远在京城的九千岁,也沉浸在类似的情绪之中,他罕见地亲笔给黄大人写了信,那拙劣苍劲的书法只反复询问着一句话,“六姐真天人耶?降临此世,只为救苦救难耶?”
这是无人能解答的问题,但黄大人现在理解为何城里百姓如此虔诚地敬拜六姐了,他明知六姐来历,有时也有敬拜的冲动。而九千岁的态度在第一笔交易后也有了显著的变化,他不但做主将三十多万两的盈利再来买活军处进货,更是指示王大珰勒逼查家,为买活军送上了阉党的见面礼——
查家海宁的私港,此后便由买活军话事,以及他们手里的五艘福船、七艘鸟船,以及十余艘沙船,伴随着查大人的高升,被全数送给了买活军。
这其中查家的意愿自然并不重要,阉党要收拾全天下的东林党或许还办不到,但将这么一两个不听话的官儿打为东林党大刑伺候,却也没有谁能遏制他们的淫威。
这就是为阉党做事的报酬,买活军为九千岁解了燃眉之急,弄到了银子,那么九千岁也绝不会亏待买活军。而买活军的回礼则更加的丰厚,此次这艘福船上不但载有自行车与更多的奢物——水晶玻璃镜、香皂、洗发水、沐浴露,还有一批绝世无双的上好珍珠,此外还装载了十吨稻谷,按谢六姐的说法,“这是给老客户的赠品,咱们物流服务好,包送货上门,直接给送到辽东娘娘宫去。”
如果真能平安送到……黄大人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了,那之后的变化太美,他不敢让自己想得太仔细,否则若事情有变,那失落也将是巨大的。他放下望远镜,不再看运粮的画面了,而是转而叮咛黄太太道,“我上船以后,你要多留心,记得提醒六姐印刷新的话本子,尤其是挑选一些适合皇后以及信王阅看的本子,六姐事忙,恐怕忘了。这礼物可要比外物更有校验,更能减缓朝野中的非议。”
黄太太道,“我晓得了,你自己也要小心。”
她面上终是现出担忧不舍,又望了港口一眼,忽而不顾酷暑,投入黄大人怀中,故意说道,“若你不能回来,我才不会为你守着,你可给我记住了。”
黄大人将她搂了个结实,轻轻在她鬓边亲了一下,宽慰道,“放心,你也知道,那船上都安了新式的红毛炮,前几日在海域试射时,你不也在一旁么?这样的火力,又有六分仪和海图,可在深海航行,若非是十艘以上的船队,否则也难奈我何。”
话虽如此,但买活军毕竟没有远航经验,黄太太也是愁眉不展,强笑道,“若不是你要进京面圣,我真想代你去。我看你在船上行动还不如我呢。”
黄大人二月到买活军以来,一直在张罗着贸易之事,期间更快马回了武林一次面见王大珰,也护送第一批货物北上,刚回来不久,又要押货进京面圣,夫妇二人虽聚少离多,但却都觉得心比从前贴得更近了,此时久别在即,彼此都是依依不舍,有许多话要互相嘱咐。
黄大人又仔细交代黄太太道,“天气很快就要冷了,你不要贪凉,注意添衣,平时住在军中,休假时若回自家宅子住也不要吝惜煤炭,先烧了火墙……”
以黄太太的身手,扫盲班毕业之后自然被安排到军中担任功夫教头,她也是如鱼得水,更对买活军训练兵丁的方式极感兴趣,如今和陆大红已为莫逆之交,又在陆大红参谋之下,将买活军一些治军的细节见闻传递给王大珰,使得黄大人更受王大珰和九千岁的宠信。
这一次来云县送别黄大人之后,她要留在本地操练买活军的水兵,夫妇两人借此之便,在云县又置了一套宅子,此为公私两便,买活军也不阻止他们。而他们带来的几个仆人,果然如黄大人所料,扫盲班毕业后全都入编去做事了,收入压根不低于在武林时,平日各有各忙,最多是休沐时来拜望主家——黄氏夫妇二人平时都住在军中宿舍,压根不需要人手服侍,也就免去了被监视的危险。
在买活军的这几个月,实在是黄太太一生中最自在、最充实的几个月,此时虽然不舍丈夫,但对他平安归来也还是颇有信心,毕竟真正危险的是第二段航程,黄大人在天港便会上岸,而在云县到天港这一路的海域中,买活军可谓是凶名赫赫,便是泉州过来贸易的船只,现在也都念着‘谢六姐仙剑大破倭寇’的传奇故事,并积极向百姓们打听着在哪里种痘——
因为想种痘的缘故,现在连船东都愿意让水手们剃了头,换了衣服,到云县来见识一番,这也让如今的云县比从前更繁盛了三四倍。就连黄氏夫妇在窗台前依偎着打量了好一会,都忍不住啧啧称奇,黄太太道,“我是去过天港的,如今这云县,我敢说和天港比也只强不弱,实在是已经繁华到了极点,这周围所有的平地怕都在建房——以我来看,这也是不够的,最迟明年,定要再寻一处码头来分流才行。”
见黄大人没有反驳,便知道丈夫和自己的见解是一样的:“码头这是现成的,刚得了海宁港,但海宁如今是一片飞地,难道……六姐下一步是想将海宁和云县连起来,把其中的所有州县都占下?”
买活军即将再度往外扩张,这在高级吏目,以及有见识的低级官吏和商人心中,是理所当然的事,衢县、江县已拿下了一年,吴兴县拿下了一年多,新的人才不断涌现,旧的官吏锻炼后步步高升,他们依旧有强烈的扩张动力,也有充沛的扩张能力,但下一步的战略目标,在黄太太来看却是个难题——
若是要把海宁连入领地,这动作可就大了,大半个之江道都会被惊动,而且从交通起见,一定要触及沿海州县,而那处的卫所恰好是如今之江道所有残余精锐兵力的所在。且此事又还关系到王大珰的面子了。若是往下走呢?云县往下,第二个值得攻占的码头似乎便是闽东府城,那么这里距离榕城就很近了,又将引起轩然大波,并带来一场不可避免的大战。
往上还是往下,往南还是往北,此事会否影响了和阉党的合作?黄太太每常为买活军盘算,也觉忧心。此时不免和丈夫说到此事,计议着六姐可能的选择。
“以我所见,如今越是往北天气便越冷,六姐或许还是会图谋南面,只是不知道九千岁那里……”
说到这里,她突然灵光一闪,捂嘴轻呼一声,指着窗外远处那宛若玩具的鸟船,又看向丈夫。
“难道——”
黄大人微微点头,他是个极谨慎的人,哪怕是如此恩爱的妻子面前,也还把握着分寸,只意味深长地道,“若不是为了贿买九千岁,你当六姐为何突然向辽东运粮,又为何让我去京城面见九千岁?”
第107章 扩张计划
“这一次前往娘娘宫, 第一个目标是做好水文地理的记录,测试短波电台在这个距离下的通讯效果,当然还有最重要的, 那就是在海战中实地检验一下小辣椒红毛炮的威力。”
由于身份的缘故,黄大人有意地避开了一些机密会议——做戏做全套, 什么时候都是有道理的。如果黄大人在买活军这里受到了极大的信重, 什么会都能参加,哪怕九千岁不怀疑他的忠诚,他受到的情报压力也势必会大得多。
因此, 这次会议他们夫妇并没有参加,买活军中的高层们围坐一桌,其中听得最仔细的是这艘船的船长连豪生,他作为买活军中最有航海经验的将领, 这一次将带领辣椒号独立航行。
对买活军来说, 这也是件大事,甚至连谢双瑶都多次亲自主持会议, 并且反复地论证各种应急预案。毕竟辣椒号是买活军得到的第一艘福船,虽然云县港口如今常年都停泊着四五艘大船, 但这些大船多属于天南海北的海上势力, 作为崛起不过十三年,真正从土匪扩张为地方势力不过三年的一方土豪,买活军的底蕴还是浅了一点儿。
在收到阉党的大礼之前, 买活军所有的船只不过是在信江、衢江和婺江上的一些河船而已, 海船只有买下两艘受损严重的沙船,给工匠们练手修葺, 也让士兵们操练一下海战, 补充些聊胜于无的经验。
在这方面, 谢双瑶是完全的外行,她本来对海战就没什么了解,而且纪录片中的海战那都是现代战争了,海战在所有的战争中都是最需求科技实力,随着科技的进步变化最大的那种,两百年后的现代化战争,遵循的逻辑和此时的海战是完全不同的。
她能做的,就是督造出小辣椒一号红毛炮,给福船武装上最尖锐的牙齿——海战至少是要分为两步,远方的炮战,以及近处的接舷战,如果炮战打得好,接舷战无疑就拥有绝对的优势。而炮战要打得好,无非便是几点,你的手臂比别人的长,你能打到别人的时候,别人打不到你,又或者你跑得比别人快,总能调整方位给别人来一通角度最好的铁弹轰击。
当遭遇战变成战役的时候,那就还有信息的沟通,前后的包抄,补给的运送等等,谢双瑶有短波手台,这东西在后世由于电波污染太强,使用范围急剧衰减,就这样也是至少一千来公里的适用范围,非洲有办法的农场主都争着搞这个,到了没信号的地方才能和本部联系,一般的车载对讲机是不够用的。
还有些草原农场主也用这个,虽然理论上,它不该是民用品,但谢双瑶还是在一份很模糊的报单里找到了它的痕迹,她的手台是够用的。因此只要船队够多,他们在信息传递上拥有绝对的优势,打不过,至少跑还是没问题的,不会出现一无所知地栽进包围圈的糗事。
再加上蒸汽机造的小辣椒一号,买活军的火器是绝对胜过别处的,他们不但拥有设计最科学的炮身(谢双瑶从纪录片里靠目测文物抄来的尺寸),而且由于炮身是机器铸造,尺寸标准,质量稳定,不会出现时下火器常见的炸膛、口径不吻合等现象,又有黑.火.药,对炮兵的培训也比别处科学,至少附上了量角器和估算射击角度的图表……除了蒸汽机还无法上船,买活军的船跑起来不比别船快之外,别的优势还是有,多少能弥补经验匮乏带来的劣势。
战争这东西,除非谢六姐亲自在船上,否则注定是充满了变数。谁也不能说辣椒号是否能平安归来,不过连豪生是非常乐观的,在他看来,虽然他们没经验,但海盗们也没有和辣椒号这种船只冲突的经验,而且他们能跑深海,有海图,有六分仪,这又是个极大的优势了——“我们是不怕迷航的,也不怕坏血病,还有单兵口粮,但他们可就不一样了。”
谢双瑶也接触过一些胆大的弗朗机人,她会说英语和法语(在非洲混肯定要会说法语),但帮助不太大,这年代的英语也就是地方方言,地位不高,王公贵族的确是说法语的,可和现代法语差别也相当的大,而且弗朗机水手也不会说宫廷语言,双方还是只能凭借通译交流。
弗朗机商人对谢双瑶这个开明的港口主人十分友善,他们并不忌讳谈到航线问题,因为目前来说,敏朝的海盗都不会离开南海,敢于跨洋贸易的还是只有他们欧罗巴人,人类的想象力是有限的,谢双瑶的市场调查被视为是单纯的好奇心。他们坦诚地告诉谢双瑶,每一次跨洋远航都意味着最少20%的减员,水手通常是重刑犯和被抓上船的倒霉鬼,几乎和囚犯无异,‘昏头昏脑,就像是畜牲,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过,如此野蛮的远洋船,在此时依旧受到普遍的崇敬,他们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批规模化地征服重洋的航行者,经过一百多年的积累,欧罗巴人已经掌握了许多条成熟的航线,从阿姆斯特丹到那霸,从绿角到哈瓦那……谢双瑶是《大航海时代》的老玩家了,对于此时欧罗巴人的开图进程心里还是多少有些数的,只是很多细节游戏里毕竟不会被带到,譬如平均的折损人数,以及船上的衣食住行。
一条成熟的航线,也就意味着可计算的航程,以及稳定的补给,在六分仪还远未发明的当下,远洋航船的船长往往通过观星在茫茫大海中确定自己和航线的偏差——当射手座在偏北15°的时候,就该往南以8节的速度开两天……当时的航海日志中就包涵了这样详细的指示,所以继承前人的日志对航海家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除了这些经验之外,人们完全无法在海水中确定自己的位置。
有了可补给的岛屿,航程便变成了一节又一节的片段式航行,只要水文和风力没有太大的意外,没有遇到飓风、大鱼、海啸,船只本身抵达终点不算太难,但船上的水手便饱受疾病的困扰,任何疫病若在船上流行都是一场灾难,此外还有饮水、蔬菜的保存,维生素的匮乏。水手几乎都是酒鬼,主要是因为船上淡水无法保存,他们多数都喝低浓度的朗姆酒,即便如此,也很难阻止坏血病的发生。一趟航程水手死个20%不算多,如果是从非洲往美洲的贩奴船,一船的‘货物’常常能死上一半,甚至更多。
目前来说,弗朗机人还没有贩华人去美洲卖的念头,谢双瑶主要的精力肯定也要放在自家同胞上,为了预防辣椒号可能被迫的远航,她往船上放了单兵口粮和维生素做备用,如果一切顺利,福船七八日就能得一次补给,就不必用到这些了。不过这样频繁的靠岸,也就等于是将辣椒号的航程往外广而告之,就看阉党的保密工作做得如何,会否有人想插上一脚了——且不说运辽饷必然造成的轩然大波,光是一次进货纯利便是三十万两的奢品贸易,哪怕有九千岁镇着,也少不得有人眼红的。
哪怕把奢品都归给九千岁,蜂窝煤的贸易,只怕也有人眼红吧,买活军的蜂窝煤在本地卖8文一斤,这是保供价,每个月每人限量的,用超了那就是十五文一斤。而一模一样的货,运到武林之后就要卖五十文一斤是最少的,像是王大珰,他用最上等的蜂窝煤,两百文一斤也自然是甘之如饴。当蜂窝煤作为贡品被送到京城时,两百文一斤都是很基础的价格了,这就是如今这个年代的运输成本。
就算是阉党的船,挂了皇庄的旗子,一路畅通无阻,视税关如无物,也一样要付出‘飘没’、‘抢掠’的成本,本地的税关收不到你的税,强梁盗匪总可以了吧?这就是走河漕运必须付出的代价,甚至连九千岁都要理解——若是不蹭点什么便宜,那些纤夫怎么办呢?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啊!
但海运则截然不同了,海运用不上纤夫,补给全在私港,而且经由鸟船完成,便是困住了鸟船也得不到什么,况且走海的船多数都有炮,真要黑吃黑打起来,港口方未必能占得了便宜,他们多数还是只赚补给的钱,这里的运输成本,实在是低太多了。在云县这里八文一斤的蜂窝煤,运到天港,一斤卖二十文这赚头已是极丰厚了!
二十文和二百文,这是十倍的价差。谁不想吃下这一块的利?九千岁想通吃,而各方势力也要秀出自己的肌肉,给辣椒号制造一些麻烦,才有坐下来谈的资格。不止黄大人,谢双瑶也对辣椒号这一次航行的前景有担忧,一两场硬仗是必打的,但不能因此就不放他们出去了。只能在事前尽量做好准备工作。
“如果实在不行了,千万不要死节什么的。”她不知多少次叮嘱连豪生,“投降就好了,要保住短波对讲机,到了那也不要宁死不屈,该说什么就说,我们会把你赎回来的。记得活用牛痘苗、小镜子什么的来争取待遇。 ”
连豪生嗯嗯地答应着,“一定一定,我有心得也会及时通过对讲机回传。”
由于他的任务要往北去,说完了这些他就自觉退席了,不参与之后的议程。至此,谢双瑶对辣椒号的影响力也就告一段落,最多是出发时前往送行,此后的命运就完全靠连豪生和买活军自己了。
陆大红等将领继续讨论下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秋收后,我们就准备从云县和吴兴县两面出兵,分别从陆路、海路取长溪县,还是以海路为主,因为吴兴县去往长溪县,若走官道一定要经过延平,而要绕过延平就只能翻山,路是很难走的,也运送不了兵器。”
长溪县是闽东府如今的核心要冲,取了长溪县之后,闽东府便只是时间的问题了。此役由完成了最新一期培训的陆大红为首,谢二哥,年轻将领郑福气佐贰,还有三名参谋,已经围绕这势在必行的一战做了两个多月的准备工作,现在由陆大红来统一汇报,她先要说明长溪县、闽东府为何非取不可,“咱们如今已经将闽北浙南的这片盆地都扑腾满了,今年来,各处汇报上来的问题,总结下来最突出的一点便是耕地不够、交通不畅、影响力不够、海船不足。”
“耕地不够,是指我们没有太多的耕地来种棉花,使得纺织厂的产能有很大的浪费,交通不畅则是指咱们这片盆地内部是丘陵地带,水泥路好修,彼此的交通便利,但向盆地之外的交流只能依靠水运,缓慢且有变数,使得其余地区的棉花不能快速地往几县集合。”
“影响力不够,是指在盆地中无法向外界传达我们需要棉花、矿产等物的消息,而外界的百姓们也不信服我们买活军,虽然他们吃用了多重途径扩散出去的盐糖米面,但在他们心里,带来这一切的还是本地的商人,买活军的话没有太大的份量。”
“这一切最根本的原因则是我们的海船不足,只能通过海商传达我们的需求。倘若我们的船只能主动向外航行,除了贸易的利润之外,能带来更多无形的好处。”
“既然要扩大海权,那么长溪县就非取不可了,因为禁海过后,榕城的马尾港已经废弃,几乎所有渔获、贸易都在长溪县进行,长溪县有大岛四座,小岛无数,自古以来为海盗盘踞。有海盗的地方就必然有造船厂和许多老经验的船工、水兵。”
陆大红道,“海宁港只是给我们带来了数十船工,我们的造船厂便立刻可以开起来了,而长溪县的造船厂,据我们所知至少有四家,长溪港是必然要取的。取了长溪港,若能收服海盗,那我们的船只立刻就会有一个飞速的成长,将海盗完全消化之后……如果能完全消化的话。”
她修正了自己的用词,让这话更为严谨,因为买活军还不知道这些海盗是否血债累累,天怒人怨,有没有做活死人的资格。“我们的海兵也就有了一个雏形,可以应付之后羊城港水师的骚扰——以我们参谋班子的判断,拿下长溪县后,我们一定会面临朝野的震动和反击,不但羊城港的尚家军会出动来防,而且闽东府和榕城的卫所也会调兵来攻,或许延平郡王的家丁也会发起呼应,买活军在长溪县将会面临三面受敌的窘境,我们唯一的倚仗就是山后的吴兴县是我们自己的地盘。”
谢双瑶、庄素、连翘等人都听得很仔细,很用心,陆大红补充说,“拿下长溪县这一战也将是我们面临抵抗力量最大的一战,因为地理的阻隔,我们对长溪县的渗透并不很足,而且长溪县是有卫所在的,这卫所没有废弃,兵员满额,有二百名可战之兵,长溪县的城墙也很完整。”
“单纯从军事的考量出发,我们希望能在拿下长溪县以前,取了延平府,这样可以通过建溪运送补给,会从容不少,也只需要两面作战。因此——我想在秋收以前,如果能设法将延平郡王调离延平府,对我们的行动会更有利。”
买活军迟迟不取延平府,并不是军事上存在什么困难,而是政治上遵循了黄大人的建议,以及阉党的要求,暂且保持低调,以免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不过在谢双瑶来看,既然他们取长溪县必然会惹来风波,那就没有必要再放着延平府不动了,反正成本都是要付的——全在辽饷里了,还不如一次性把事情做完。
“调离延平府,好是好,也可以这么做,但怎么让他走呢?”她问陆大红,“包括如何在战前渗透长溪县,你们都有点子了吗?”
被盘问的几个人面色都很沉着——这或许就是高级人才和普通人才的区别,高级人才并不怕参会,还总能在会议里出点风头。
陆大红说,“延平郡王这里是可以设法搭上话的,其实从我们收到的情报来看,他也不安很久了,毕竟延平几县都被我们夺走,他等于陷入包围,是想走的,只是没有借口,没法下定决心而已,藩王无诏不可擅出领地么。这一点可以设法解决,而且并不难。”
“至于长溪县海盗的渗透,这又要着落到传说上了。”
她顿了一下,仿佛很憨厚,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六姐介不介意再多兼一个神位呢?譬如说……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