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对于谢阿明——一个的确不幸,但似乎天性也很邪恶的小鬼,她反而认为他有可能在家乡倒腾出一点动静来,至少存活下去不成问题。他对自己的家乡半点没有忠诚可言(想想看,要求一个娈童男妾忠于家乡也不合理),逮着机会就要为了自己的富贵,出卖家乡的资源,但鉴于买地的生产力如此先进,说不定他能给家乡带来的正面变化,比对家乡充满了深情的德札尔格还多哩!
好人尸骨无存,坏人洋洋得意……在汉人的俗语中,似乎有一个特定的谚语,瓶子想不起来了,她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一整晚心烦意乱地吃了一大盆爆米花,好像只要嘴巴一停,就不得不陷入思考中,去面对那个丑怪的小恶魔给自己设下的考验:她会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拉谢阿明一把吗?更重要的,她会为了拉谢阿明一把,送德老师去死吗?
当然,有很多借口可以用,也有很多条例、政策可以参考,对于有意愿向道统靠拢,为情报局提供情报的稀缺线人,吏目其实是有引荐义务的,这也不是瓶子第一次遇到类似的情况:在鞑靼草原的旗盟中,有一些依旧信仰喇嘛教的台吉,依旧保持了血腥祭祀的传统,对奴隶也很残酷,但倘若他的家庭里,甚至是他本人,对《嘎啦吧故事》、六姐布尔红表现出了兴趣,瓶子难道还能推脱吗?
她也一样会把消息带到,把书本带过去给他们,栽培他们对买活军的亲善。平心而论,谢阿明就算再惹人讨厌,他的罪恶和这些台吉也没法相比,甚至远远不如那些宣扬鼓吹血迹,后来又纷纷改弦更张加入布尔红信仰的喇嘛们,把一个小男孩和那些手染血债的人相比,本身就是荒谬的事情。
不管他多讨厌,多贪婪、恶毒、无耻,只要她愿意,那拉他一把,就是瓶子工作的一部分。同样的,对于德札尔格的归国愿望,依据买地的政策,瓶子也不该阻挡:不论是洋番还是土番,凡是受到了道统浸润,愿意返回家乡去宣扬思想的民众,衙门原则上都是采取鼓励的态度,有些土番回到村寨里,面临的也是很险恶的局面,有被头人处死的风险,可他们的牺牲不会是无价值的,只要思想扩散开来,后续衙门的工作就会好做得多,会有更多人避免了潜在的冲突,德札尔格回归的至少是个有点法度的帝国,远不如土番村寨那么野蛮。
而且,他也完全是自愿的,对于自己面对的风险也知情……或者说自以为知情……瓶子仔细思索着,她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弱点:如果她不认识德札尔格,或者说,如果德札尔格的故乡是鞑靼,谢阿明是鞑靼贵族的男宠,或许她虽然唏嘘,虽然不适,却也立刻会做出选择,满足他们两人的愿望。
她今晚的犹豫,无非是因为他们的目的地,一个是色目,一个是欧罗巴,和她的工作区域非常远,设想中,她一辈子可能也用不上这两个方向的政治利益回馈,很难得到他们各自成就的助力而已……
所以,如果有足够的利益,你也会送老师去死喽?
她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诘问着,你犹豫的,到底是他的死亡,还是你无法从中得到的回馈?看来,你的善良也很有限,分了场合,你和谢阿明又有什么不同呢?
说不定在别人看来,还真没什么不同,瓶子突然想:说不定在很多人看来,我也属于那些狡诈地逃开了罪行,摇身一变,在买地又装得有模有样,继续过着人上人生活的罪徒——我难道不是如此吗?
如果不是因为鞑靼和买地距离很远,我们家里曾使用的奴隶根本没有条件前来备案的话,我和那些被打发去苦役的藩王家眷,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们帐下,对奴隶也从不曾特别的慈悲。的确也有很多人认为,我们这些吏目的出身是有很大问题的,我们都该去赎罪……
比起来,谢阿明反而比我的出身更加纯粹,当我自以为高高在上地俯视他,审判他的时候,没准他还在心底偷偷地讥笑我呢。我以为,我已经脱离了泥沼,可以用一种局外人的眼光去怜悯他了,可在他看来,我们其实都是一样挣扎着的可怜虫,只是我比他多往前挣扎了一段距离而已,我就以为和他有了本质的不同,我越是显得高贵优雅,在他心里说不定就越是愚蠢!
不知为什么,这个想法——虽然好像对瓶子的自尊有点儿损害,却倒反而让她松了口气,好像让她一下就松开了自己执着的什么东西,重新回到了自己很熟悉的逻辑里:“我为什么要一个劲地想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呢?这重要吗?自古以来,鞑靼人从来不计较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好和坏都是人心里的念头。在草原上,只有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把故事讲述。”
她和谢阿明,就处境上来说,好像也没有丝毫的不同,这个认识似乎是摧毁了瓶子多年来的努力,让她感觉自己还在原地踏步。但同时也解放了她的束缚,让她得以和谢阿明一样,理直气壮地完全从自己出发来考虑所有问题。
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利益,值得去提拔一个坏人,送自己的老师去死吗?你要是这么问,那就没意思了,你应该这么想:难道一个人没有为理想而牺牲殒命的自由吗?难道作为他的学生和朋友,一定要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他吗?甚至难道说德老师一定就会死吗?
如果是挚友,是知己,该做的,是成全他的理想啊!当然,如果说她从中得到了一些虚无缥缈的利益,那又如何呢?没有人规定,不能从帮助朋友的行动中顺便去获得一些好处吧?
瓶子不知道她的想法是对是错,她睡着得太晚,思维已经有点儿迟钝了,好像喝了什么涩口的酒,脑袋胀得厉害,有点儿异样的麻木。这股劲儿消褪得很慢,让她仿佛被一种异样的情绪主宰了,像是有另一个瓶子,从内心深处钻了出来,理直气壮地信奉着那偏执的道理,作为真正的瓶子的代理人,充分地使用着她的身体,而她在一个超然的视角,旁观着这个自己东奔西走,运用各种手段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另一个瓶子,给德札尔格送了一封口信,约他在大学城的角落见面,用话术调动着先生的情绪,‘我知道了有这么个办法,或许能达成您回家的愿望,但我还是要恳求您再三考虑……说实话,我也非常犹豫,我害怕您一去就回不来了,我也会成为让您离开的罪人……’
德老师心急地一再担保,表明自己绝不会对朋友们泄露是她来送信,同时也早就做好了殉道的准备——更是对她极尽感谢,愿意把自己的功劳分给瓶子一半。这样,瓶子才勉为其难地给他指了一条明路,“最近有个色目少年,也很喜欢在味美面包店附近盘桓,你可以和他搭话,他的主人近期要离港回老家了,在那里,就算没有远洋船只载你回去,你还可以取道奥斯曼帝国,或者从地中海回去老家……”
“去找他时,你可以提到我的名字,但是对他的主人,你要说是他揽的这门生意,因为这少年对他的主人装作汉话不好的样子,来获取外出的自由……”
德札尔格果然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完全看到了一条新思路,“我本来还以为我得搭买活军的商船,去非洲港口等机会——你说得对,这么走更快!路线也更多!”
对她的叮嘱,他也照单全收,不断地感谢瓶子,成全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把她当成了自己的贵人,自己最好的知己和朋友。瓶子挂着虚弱的微笑,祝愿他平安长寿,收获了一波感激之后,她立刻调头去找了自己在情报局的上线。
“有个色目男孩,特别的精明,他对六姐忠心耿耿,很想为六姐做些事情……”
她把德札尔格和谢阿明的事情合盘托出,也指出了自己决策的依据:对于道统和支持的扩散,衙门总是支持且热心的。当然,如果衙门不愿意德札尔格回国,那现在去做他的思想工作也来得及。
“好的……知道了,看来,对这两人,尤其是谢阿明,你有很大的恩情。”
随着她那素来不动声色的上线,说出这句话,瓶子知道,从今以后,这两人的功绩(倘若有所成就的话),也会有一小部分成为她的隐藏分,她的资本。衙门是希望吏目们乐于助人,提拔后进的,自然也会有种种手段来推动他们的行动,这就是他们能给她带来的虚无缥缈的好处。还有一些好处,则已经兑现了——她已经表现出了她的热心与识人之明。
“不过……我私人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上线的表情依旧是平淡的,他瞅了瓶子一眼,“以你对德札尔格先生的了解,你认为,他有几成可能成功,几成可能会死?”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个钩子,突然间把真正的瓶子从半空中钩了下来,回到了自己的躯壳之中,让她口干舌燥,一下就出了一头的大汗。她惊疑不定地望着表情悠闲的上线,紧张地思忖着自己该采取什么对策,但又明确地知道,她的犹豫和汗水大概早让自己漏洞百出,让情报员觑见了自己绝不体面的内心。
沉默得越久,破绽就越大,她吞咽了好几下,索性破罐子破摔。
“我认为,对于一个决心坚定的成年人来说,殉道也是一种荣誉——作为他的朋友,最好的帮助,是确保他的牺牲能换来最大的价值。”
她说,一开始断断续续,后来则充满了自欺欺人、基调渐进的坚定,到最后,瓶子自己似乎都要如此坚信了:她就是这么想的,完全没有考虑过自身的利益,一切全都是为了道统的光辉——
“很合适的回答。”
情报员笑了,她深深地看了瓶子一眼,一如既往,给了个模棱两可的评价。“这种素质……或许不适合关内,很却适合你主要工作的地区,虽然,这只是我们个人之间的闲聊,但这确实是我的心里话——现阶段的你,反倒更让我放心了。”
这……这种素质,到底指的是什么?
情报员是褒是贬?她的评语,是不是真如她自己所言,只是个人之间,无关紧要的闲聊?
独立工作之后,瓶子所难以适应的一点,是她和苏茉儿的分离,有很多时刻,她总感觉自己需要苏茉儿的意见,每每和情报员会面之后,这种情绪也会达到高峰。她走出会谈室时,还有点儿心不在焉,不断地回味着刚才的对话,她既没有完成目标的欣喜,也没有良心上的不安,反而似乎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和破灭,但却还不知道这种幻灭感由何而来。虽然身材丰满,但一向身手敏捷的她,少见的失魂落魄,在拐角处居然差一点和两个正在交谈的吏目撞了个满怀。
“你慢慢说,不着急,等进房间再说也可以——”
正在主导谈话的,应该是情报员,和她一起交谈的女吏目有点面熟,她们也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瓶子,不过,在留意到她身上的鞑靼纹样后,就不再介怀了——情报局这里,来汇报的番族线人很多,很多人汉语不好,也就没有听到她们说话的危险了。
她们不知道,瓶子的汉语不但非常好,而且在羊城港人头也很熟,她走了一会,就想起来自己的熟悉感来自何处了。“那是第一个农妇女吏葛爱娣啊……我还去过她做的报告讲座……她……她有什么事情,要到情报局来找人倾诉?”
“刚才听她的说话,好像是……好像是提到了她的女儿?”
第1069章 母女反目(上)
“难道满朝文武老爷, 居然没有一个人会做那算术题的不成?现在各处又在要人丁,却又跟着号召少生,我就不懂了, 衙门打算指着谁来生那!这样的疏漏,说是无心的, 谁信?!”
“就是!六姐日理万机, 总是难免出错!就让底下那一些奸佞, 觑见了口子——那些人的成分,不问可知了, 必然都是从前的地主老爷们,假意归顺,仗着六姐的恩典宽宥,给他们谋了个好位置之后, 这就又见缝插针,把从前的残渣泛起, 要给人群分等了!这个标准出来, 最受伤的就是农户,他们可还知道农户是国家的主人啊?!”
“他们不敢再公然地讲什么阶级了,去搞那些森严的服饰等级制度, 便要从别处开始渗透、熏陶!重新搅弄起尊卑上下来——这些人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去做农户的了,自然凡事都要朝着农户去下手, 如此是最好形成合力的——也是好不容易,被他们抓到了一个口子!”
几乎是才走进自家的巷子口, 葛爱娣就听到了风中传来那隐约的话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一听到这些,她便立刻感到了街坊看过来的眼神中, 多了一股子似笑非笑的味道,尽管他们的问好声,还是相当的热忱,但葛爱娣却一下被看得面红耳赤起来,原本就有些烦闷的心情,更是加倍不悦了,她很费力才维持住了自己的面具,和街坊们随意地寒暄着。
“葛局长,下班了?今天轮到你买菜啊?”
“哎!下班了——也不是,家里都是大发做,前头坊口来了个卖叫花鸡的推车,尝尝鲜么!”
被她刻意抛出的话题,果然立刻把大家的注意力,从葛家后院的议论声中转开了,比起各家都有的难念经文,街坊们显然对新鲜的吃食更感兴趣,立刻打听起来,“在哪里?是窑烤的?这叫花鸡没有尝过,怎么做的!”
“是常熟那里来的一家人在经营,在坊里租了个院子,后院做了个大炉子,喏——一个个泥团子,刚出炉还热乎乎的,回去敲开,扒开荷叶就能吃了。说是滋味鲜嫩,油水十足,我也是听同事谈了,特意去尝尝鲜的,你们要去可要赶快些了,一日就那么几炉,售完即止。再过几日,等消息流传开来,形成流行,这家店估计也要大排长龙,不是轻易就能吃上的了。”
这话有理,羊城港这里,什么东西一经流行,最开始那段时间就是很难得的,一般至少都要几个月甚至半年,才会逐渐成为百姓易得之物。譬如说,去年流行开来的什么圆裙、咖啡、可可亚,乃至炼乳,风声最大的时候,哪里轮得到街坊们?
就算是葛局长家里,也是一样,别看也是港务局的副局长了,可他们家也是过了一两个月,才把圆裙给上身的,而且还不是最出名的‘和风细柳’服装厂,也是众人消费得起的街坊裁缝铺出品,所以,别看葛家在街坊中也算是日子数一数二的,葛爱娣更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但因为他们衣食住行上的简朴,大家都还觉得和他们有话可谈的。
又因为葛爱娣毕竟是在衙门做事,消息灵通,大家都重视她的意见,一听她判断叫花鸡会流行,哪怕不馋嘴也要赶紧去凑这个热闹,过几日要真是在城里有了动静,那他们这些街坊,也就算是有备而来了,因而都是赶紧问了价格,“三十五文一只?倒也不算贵!是难为了它这个拾掇的功夫!走走,我们同去!你等我一歇歇,我回家拿个钱!”
临晚时分,家家户户门扉大开,拾掇了板凳坐在门前纳凉摇扇的阿姆阿公,顷刻间倒走了一多半,也让葛爱娣松了口气,人一散,她脸上强装的笑意立刻就消失得干干净净,板着脸快步走进家中,把荷叶包往厨房外正烧灶的丈夫脚边一丢,扔给他几个锐利的眼刀子,恨不得踹他几脚一般,给他使了个兴师问罪的眼色,丈夫徐大发苦笑以对,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很显然他不是没有阻止,只是他说的话,孩子们压根不当回事。
这个年纪的孩子,一个个真是讨债的冤孽!葛爱娣心里的火蹭蹭地往上冒,手里只是发痒,捏了拳头,眼睛在院子里乱看,似乎是在找笤帚,徐大发赶紧上前低声道,“算了算了!打——打又打不死的!”
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十五六岁的孩子,打已经没有什么用了,除非能打死,否则是不会怕的。他们心底也很清楚,大人是不会往死里打的,甚至于还懂得反过来拿捏大人——你去打她,她不但不服气,还要大声嚎哭起来,装神弄鬼的,让你们家成为街坊间的笑柄,这且还不算,甚而还离家出走,把事情闹大,叫人更加没有颜面更加心烦哩!
世道真真是不同了!要是从前,当孩子的哪有敢和父母顶嘴的?父母要打孩子,不也是家常便饭?在乡下的时候,各家离了老远,孩子就是把嗓子喊破了,也没人听见,就算听见了,那又如何?个个都是习以为常,甚至听到远方孩儿哭喊,有些手痒,看着自家孩子的眼神不善起来的,也是有的。
每当这个时候,葛爱娣心中便是无力,有抱怨世道的冲动,因为她从自身的经历中,无法得到什么帮助,能指导现在和女儿的相处,同时对于自己的缺漏,又有点儿农村人进城的自卑——或者说不是农村人进城,而是村妇做了吏目之后,家庭的阶级明显提升了,但却处处显出了底蕴的匮乏。
城中随意打骂孩子的人家,当然还是有的,但在她们住的街坊里要少见得多,他们这里一般都是知书达礼的人家,家里都养得起保姆,对孩子的教养,也是十分的宝贵仔细,随意并不打骂,养出来的孩子,轻声细语、温柔和顺……反正,他们似乎是没有葛爱娣的烦恼的,葛爱娣既不能像他们这样,从小就仔细教导孩子,也不能像在村里一样,声势浩大地管教女儿,不上不下,卡在中间,反而显得很尴尬了,这是她的职位掩盖不了的局促。
偏偏,葛爱娣的这个女儿,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货,她的儿子倒是还好,大概是随了父亲,是个老实头,读书这里,不上不下,中不溜秋的,考吏目大概是考不上的,但他的优点随了父亲,手上的活计很巧,家里人一合计,就送他去专门学校读蒸汽机维修,这是个非常非常吃香的专业,只要有这个见识,懂得把孩子送进去的人家,将来前程都差不了,走到哪都是被人高看一眼,体面地生活,甚至很多时候比吏目还要更稳当得多。
她女儿呢,就更像是葛爱娣了,比较聪明,运气也好,她还很小的时候,葛爱娣就考了吏目,一家人可以说是‘鱼跃龙门’了,等到她稍微懂事一点,接触的就是买活军非常完整的教育,比她哥哥蹉跎到六七岁才开始正儿八经启蒙,要好得多。
葛爱娣对这个女儿,也是寄予厚望,她知道自己的成就是有限的,现在港务局的这个副局长,已经是差不多到头了,甚至能走到这一步,已经非常幸运,有一部分是因为她是‘第一个农妇出身的吏目’,有一定的示范作用在。实际上,她的能力差不多在局里某办主任这个级别,就已经到了极限:这是切切实实的不足,一般来说,做到主任级别,就不会有什么半日工作半日上学的好事了,都是自己抽出工作之外的时间去进修,葛爱娣的精力,尤其是读书的精力,在这一步就显出匮乏来了,忙了一天的活,她真的读不进去书了,而读不进去书,学力证明考不出来,她首先也就满足不了晋升的硬性条件。
她同期这批吏目,如今绝大多数都被类似的问题困扰,他们虽然占了起步早的便宜,招收时的标准比后来者宽松很多,但想要继续往上走,各种条件也还是要满足的。那些无法在繁忙工作中兼顾学习,或者说立下很大的功劳,表现出突出能力,可以无视学力往上提拔的,也就逐渐掉队,丧失了提拔的希望。
当然,确实也有人天生精力旺盛、智力超群,两样都很来得,比如葛爱娣曾经的算学老师王家,他们家便是如此,入仕虽早,后劲也足,当真是步步高升,如今各地的统计局中很多人都和他们家有关。
葛爱娣认为,这固然也有天生的禀赋问题,再一个,就是教育底子打得好不好,她和王家人比起来,少了二十多年的读书积累,固然一开始看不出什么,但到了后来,底蕴的差别就显现出来了。她自己在这点上,是无可奈何,没办法去弥补了,但却能让下一代少走弯路。因此,她打小特别注意儿女的学习,发现女儿天资更高之后,就倾注了更多的关注,别看夫妻两个至今都十分节俭,但从小在女儿的教育上没有省过钱,哪一科成绩不好,上补习班是真的舍得,总要想方设法,物色到本地最好的补习班才心满意足。
打从四岁启蒙到现在,葛谢恩(为响应政策,重签婚书时,小女儿改了姓,名也重起了),算起来也是读了有十二三年的书了,就不说考大学,中级班普遍毕业,高级班也要有一些学科修出了相当的分数,最好还是理科类目,在葛爱娣来看,这才算是令人满意的成果,也算是不辜负了葛爱娣这里遗传给她的那些算学天赋。
谁知道,葛谢恩竟不能全如人意——中级班虽然勉勉强强毕业了,但理科成绩远不算优异,比起来她似乎更喜欢也更擅长文科,但要说什么写戏曲、话本的才能,那也是没有的,吟诗作赋什么的老式东西,她们这样的家庭当然也根本无法和旧式的书香门第比了。
葛谢恩喜欢什么呢?喜欢看报纸,尤其是喜欢看第一版、第二版,喜欢做社会调查,跑到羊城港周围的农村去到处乱问,被人打出来不说,每每回老家探亲的时候,也蹲在田里问这问那,满嘴都是些‘风气、压迫、不满、剥削’的事情,上回被她听到了矿山的事情,了不得了,葛谢恩甚至还想去彬山矿洞里写一篇调查论文,来看看是不是有很多人被冤枉了,塞入矿洞,其实只是因为满足矿山的用工需求!
总而言之,她喜欢的全是一些和衙门唱反调的事情,似乎凡是衙门公布的报告,其数字都不值得信任,远不如葛谢恩自己浮光掠影的调查,和一拍脑袋的空响。葛谢恩而且还结交了一帮和她一样乐于胡论政、乱弹琴的同学,大抵都和她类似,全是自小就入了买地,如今家境不错,自幼在买地的道统教育下成长起来,对于道统深信不疑,甚至说是非常狂热,又热衷于政治。平时闲来无事,就聚在各自家中,高谈阔论,那些话听了简直叫人头疼——这些人把道统奉若圭臬,一旦发现了现实中有些微抵触的事情,就立刻要义愤填膺,大谈特谈什么‘朝中奸臣,乘六姐不备,迷惑贤君暗中扰乱朝纲’了!
这样的话,也是可以轻易说出口的吗?即便还不敢去非议六姐,但也叫人听了心惊胆跳!因为这件事情,葛爱娣上回简直要把扫帚棍都给打断了,葛谢恩闹着要离家出走,和父母断绝关系,让街坊这里看了好大的热闹,那一次葛爱娣狠下心,让她滚出去,自己找工做,自己去考奖学金来当生活费,她早就过了‘全工年纪’(买地13岁以上做工记全工),按道理已经可以完全养活自己,想要不服管那就自食其力,搬出去住,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葛爱娣也就眼不见心不烦,再也不去管她了!
那一次,是闹得极大的,母女两个小半年没有说话,葛爱娣所深恨者,在于徐大发完全是个自行其是的面团,在子女跟前根本就毫无原则,私下不断跑去探望女儿,给她塞点钱花用,过了一个来月,见葛谢恩吃够了苦,知道了生活不易,而葛爱娣好像也逐渐消气了,就借口过中秋节,和放假回家的儿子一起,把她又接了回来,这件事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过去了——这时候,她是不会想着当时自己也是默许的,只会把所有责任都推在丈夫头上。
上次闹完了,葛谢恩大概也知道了一些民间疾苦,多半年来没有再说这样的浑话,葛爱娣还以为她是把性子改了一些,没想到,她不说,只是因为过去几个月没有什么事情刺激到她而已。一有新闻,葛谢恩的顽疾又发作起来了!
上回是定都大典时,各地的使团到羊城港,入住国宾馆,又有很多举动,确保他们的行动优先,譬如有活动要封路,很多盛事也给他们优先发了票,确保他们有可以随时出入的观景区等等,让葛谢恩大为议论了一番,说这根本不符合道统所谓‘人人平等’的宣扬,这些使团都来自于封建国家,甚至是奴隶国家,按照道统来说,使臣都是罪人,本不应该享有任何特权,如此安排的吏目是违背了道统云云。
这回呢?葛爱娣甚至一开始都没想明白她的逻辑——就是一篇普普通通的人物传记,无非就是‘新伦理党’的一次行动而已,或者得到了六姐的嘉许,认为这是合适于买地的新伦理,于是宣扬表彰一二,这葛谢恩不知道被哪一点触犯到了,又发起癫病来!这不是,肯定又是纠结了好几个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在这里高谈阔论一些极为敏感的话题了!
这是天生的冤孽!早知道,刚落草就扔到孩儿塔里去,如此也就不至于反来害她老娘了!一时说‘这不是把农民从新道德体系里排除出去了’,一时说‘这是对道统的绝对背叛’——这么能耐,怎么就不想想她的老娘!这要是他们是做买卖、做工的人家,葛爱娣都不说什么了,堂堂的港务局副局长,一家人受着六姐的深恩方才至此,她说这样的话,怎么不想想葛爱娣的同事若是知道了,她该如何自处?或者更进一步,竟惹来了情报局的注意呢?叫顶上人知道了,葛爱娣一家,乃是忘恩负义的忘本之辈——
葛爱娣不敢往下想了,一股莫名而被更加的羞辱冤屈,让她浑身打战,寒毛根根立起。她用尽全力,捏着拳头,止着火气,不敢去拿笤帚乃至擀面杖,怕自己真把人打出个好歹,那就闹大了,咬紧了牙关,挤出一个自以为和善平静却依旧难免扭曲的笑容来,缓着声音,穿过堂屋走进后院,道,“谢恩,你同学又来找你玩了,在这闲谈呢?”
本打算把外人打发走了,再和葛谢恩算账,但后院里扭脸看来的面孔,让她一下惊讶得忘了生气,“呀!是福顺那!什么时候来的?在前院你舅父竟也没告诉我一声!”
“下午刚到!”陈福顺站起身,有些局促地向舅母问好,刚才和表妹高谈阔论时的勇气似乎不翼而飞了。“过来考试的,考完就回了。”
“又来考试了?福顺你是当真上进!别说外道话——考完了就横竖多住个把月,和你表妹……”
葛爱娣是真喜欢陈福顺这外甥女,她一下进入了亲戚间的应酬,反而把刚才的怒火忘光了,说到这里,才意识到陈福顺居然也很不懂事,很危险,和葛谢恩互相勾着往歪路上走,一时间,嘴里的留客言语微顿,陈福顺顿时更不安起来。
倒是葛谢恩,有了表姐在场,好像有人撑腰似的,扭脸对葛爱娣说道,“妈,你平时常说我拍脑袋,我幼稚,好了,表姐来了,你叫她给你说说,上个月那篇报道,在村里引起了怎么样的反响,大家是不是都是骂的!你再告诉我,这个决定是不是脱离群众!是不是压根没考虑到农民阶层!”
第1070章 现阶段买地老区根本矛盾
什么脱离群众, 什么没有考虑到农民阶层!这个年龄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偏偏自视还高得很, 真以为自己那点微末的见解,就足以傲视群贤了, 朝堂上衮衮诸公,居然没有一个人比她看得更加明白!
孩子越是有主见, 长大中,就越容易让人出现热血上涌,甚至头晕目眩的症状。要不是陈福顺在,葛爱娣挥起棍子的心思都有了, 她半点和葛谢恩深谈的兴趣都没有,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 “你给我闭嘴——你知道什么!”
葛谢恩面色大变,失望地把头扭到一边去,很显然,这对话几乎无法进行下去了, 陈福顺因此更大为尴尬起来, 左右张望着母女两人, 几乎坐立不安,满脸的歉疚, 好像把自己当成了这一次冲突的起源。
暗淡天色之中,潮热而带着水汽的风不断吹来, 前院传来了炊饭的香味, 徐大发的声音隐约传来,“点灯吧!该吃饭啦,爱娣, 你那个叫花鸡,怎么开唷?”
“把泥敲了就行——我来吧!”
电灯被拉开了,暗黄色的灯光,闪烁了几下,似乎灯丝有烧断的风险,但还是坚强地挺住了,慢慢地发起热来,把屋内照亮,葛爱娣大步走出堂屋,去敲叫花鸡。葛谢恩也站起身,跑去查看纱窗屉,把它挂好,同时放下了堂屋内外门的纱帘,熟门熟路地从后院拿起一把艾草,在屋里熏了一遍,看着小虫子被浓烟熏得往外飞,有些干脆直接被熏死了,落在地上。陈福顺跟在她后头,亦步亦趋地看稀奇,“到底是岭南,虫子是多!”
“是,在这里,晚上睡觉不燃蚊香是不行的,除非是风大的夜里,否则,夏天再热也不敢出门去纳凉,你看我们的屋子,这在电扇发明之前,都是不适合住人的,纵深太浅了,白日不得荫凉,又不够高,没有穿堂风。老式的屋子,都是窄门脸,深屋子,这样就算是盛夏,屋内也能得风凉。”
气氛就这样缓和下来了,大家说些羊城港这里,和云县相比的特色之处,先后在餐桌旁围坐起来,徐大发拿脖子处围着的湿毛巾,揩着汗道,“福顺多吃点,家常便饭,也没能好好招待你,过几天待空闲了,再领你下馆子去。”
陈福顺忙客气了一番,直说自家小辈,前来叨扰已是不该,又说今晚的饮食已经非常丰盛,千万不要再铺张了,她跟着一家人吃就行。葛爱娣听了笑道,“你也太客气!这都是家常吃食,你来不来我们都这么吃,你觉得舅父烧的味道好,那就多吃些。”
三个人,四菜一汤,也说不上多奢靡,确实是葛爱娣家里三不五时就打打牙祭的水平,一个杂咸拼碟,一碗老火鸡汤,加了党参、黄芪,这是徐大发在羊城港学来的滋补汤品,他现在闲着就喜欢琢磨这些,葛爱娣捎带的叫花鸡,有这两味荤菜,就感到很体面了,再炒一个空心菜叶,放的是洪阳一带的豆酱,陈福顺赞不绝口,认为这样的鲜味很合适羊城港渥热的天气。
徐大发很高兴,和她絮絮说着自己为何不放辣椒,“我们在临城县的时候,冬日气候寒湿,放点辣椒驱寒是好的。可在羊城港,非常容易上火,再吃辣整个人都不舒服……不两三年,我们的口味也慢慢地改过来了……”
葛谢恩对父亲,便没有这么耐心,葛爱娣看陈福顺住了筷子,恭敬听徐大发讲话,更是满意,动手扭下了叫花鸡的一只大腿,放到陈福顺碗里,又将她夸奖了好几句:陈福顺的确是不容易的,在徐家的小辈中,最上进的就属她了。她的条件虽然相对是最差的,但发展得要比大多数表亲都好。
葛爱娣自己没有娘家亲眷,她和徐大发走出村子之后,也愿意提携徐大发的亲戚进城干活,一来二去,徐大发好几个兄弟姐妹,都在城里落脚了,虽然不能迁来羊城港,但或者是在临城县经营小本买卖,或者是到处去搞建筑队、去修路,生活条件比起以前,改善了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