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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_分节阅读_第515节
小说作者:御井烹香   小说类别:穿越小说   内容大小:6.14 MB   上传时间:2024-12-17 19:12:59

  “药师佛祖在上,药王童子六姐座下天兵——我们来喽!瘟神还不速速退散!”

  “哎——不得宣扬迷信啊,小李你这老毛病——”

  “哈哈哈!罚小李今晚给大家洗袜子!”

  不止是葛谢恩这个新丁激动不已,队员们也应和着,彼此拍着肩膀,仿佛要驱走身上的疲乏,一个个都戴起口罩,背起了药箱,彼此开起了玩笑,赌着今晚的琐碎活儿——这群衣食无忧工作清闲时,反而满脸丧气,无精打采的队员们,在如此的重压下,如此危险的境地中,反而个个精神焕发,说说笑笑,仿佛有着使不完的牛劲儿,永远枯竭不了的活力一样,踏入了愁云惨淡的疫城。

第1085章 .有条不紊

  “拿纱布按住,五分钟后就不出血了,今晚注意不要洗澡洗头,别受凉,喝热水,如果有发低烧,别紧张,高烧不退了及时到医院来。”

  “一般三天内如果没有发烧的话,差不多就是有抗体了。不过也要注意,去疫区还是要戴口罩的,而且尤其不要让跳蚤咬到……注意事项你们应该都被教过了吧?明早再来复习几遍。”

  “这几天不要吃生冷,也别吃太刺激的东西,打了疫苗以后,身体弱,肠胃炎也容易发作,虽然要进补,但也别给供应大荤,肠胃受不住,反而容易出事。”

  天色已晚,但晋祠前的大片空地上,还是人头涌涌,上千人分为若干组,在供桌前排队,而临时征用了供桌的,正是远道而来的救灾队。救灾队员都受过简单的注射培训,面前都放着一个大缸,大缸里泡满了针头,散发出刺鼻的酒精气息。葛谢恩这些充当护士来打下手的队员,随时把用过的针头取下,扔进去消毒,又从消毒时间较久的区域里,取出针头来重新给注射器安上。

  ——虽然这么做,无法做到医书中所说的,注射器最好是一次性使用,但条件的确有限,就是在买地,疫苗也是这么打的,就这些针头都是医院的贵重财产,因为要把不锈钢做成这样细而中空,是不容易的,针头虽小,但却可能是物资中珍稀程度仅次于疫苗的部份了。

  带来的四千多份疫苗粉,占满了几个大箱子,今晚取出了一大半来,由晋阳这里矿医院已经制备出的生理盐水来融化,搭配出的疫苗原液,这会儿被安放在几个大玻璃瓶中,由宝贵的橡胶塞塞好,救灾队员们仔细地瞄着针管上的尺度,取出相应的份量,注射进这些受苗人员的大臂里。

  其实,注射这一步,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这是肌肉注射,打手臂可以,打屁股也可以,只要注意别打在血管上就行了。关键是这疫苗原液的份量必须严格遵循标准,多了,怕毒性太强,人体承受不住,真的发出病来,少了又怕没有效果,无法形成免疫力。

  所以,即便注射动作简单,这也不敢交给别人来做,从检验盐水质量、调制疫苗、分装、注射,都要救灾队的人来做,和天花又是不同了,现在的天花疫苗,虽然价格也高昂,但接种已经非常简单,一般的赤脚医生都能胜任了。

  能被针头刺入胳膊,别说在敏朝,在买地都是身份的象征——进医院、做手术,吃仙界的小白药片、打吊瓶、打针……这些词儿,比多昂贵的衣服,多难得的仙器都能让人羡慕,仙器再难得,也有见到旁人使用的时候,可打针打吊瓶,很多时候有钱都买不来这样的体验!

  排队等候注射的壮汉们,脸上也都是受宠若惊,战战兢兢地望着队员给自己打针,别提多听话了,让他们别动,就一动不动,对于针刺的微痛,也是满脸惊喜,当成了一种天神的赐福一般,在那里回味无穷了。

  这些壮汉,大多都是范家矿工,而且是精挑细选出来,又忠诚又忠厚,而且比较聪明能干,身子骨也壮实的矿工骨干,葛谢恩不知道这是谁出的主意,但她认为,范家的决定是很明智的:救灾队起到的是传帮带的作用,不可能让他们几十人把所有活都干了,做事的人,除了健康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组织性,组织性越强,救灾也就越简单。

  而比起农户,矿工的组织性无疑要强得多了,文化水平也高得多,很简单的表现——虽然如今的官话,可以说就是北方土话,但山阴的百姓,很多是听不太懂官话的,本来有五成不懂,一慌乱,七八成也不懂了,双方的交流就很滞涩,想要把救灾的知识教给大家,也很困难。

  可这些矿工就不同了,他们基本都能听说官话,还有一些可以读懂拼音,至于简单的计算,这个葛谢恩目前还不知道,但猜测也是能够胜任的,毕竟矿工之中,很多工种都需要计算能力,比如现在采用药火开矿,那就要求矿工能精确计算药量,所以这些帮手中必然有数学成绩很不错的人在。

  这样的人,这时候就可以当全劳力来用了。当然,矿工们也觉得自己被挑选出来帮忙,是一种殊荣——本来么,大家都害怕得病,能打疫苗,就相当于得了一面免死金牌,要他们去干点活,还有什么不愿意的?虽说劳累肮脏吧,但平日在矿井里活也不轻松,这边的报酬还是矿山的双倍,又是为家乡卖力,被挑选进来的众人都是干劲十足,精神百倍,这要是光看晋祠这一地,还真不知道晋阳一带的鼠疫,已经绵延了好几个月,近来城里至少死了成千上万人呢。

  之所以一到就立刻组织打疫苗,是有原因的,鼠疫疫苗注射之后,不是说马上就获得免疫力,可以开始干活了,即便不发烧,也需要大概一周时间,才能获得对鼠疫的免疫,这期间都要好好休养着。所以疫苗是越早打越好,即使今晚打不完,早一天有人能出来帮忙就是好事。葛谢恩等队员,第一天晚上就熬了个大夜,第二天又忙碌了大半天,把数千份疫苗全都打完了,他们这才知道原来打针也是体力活,回去睡了十几个小时,第二天,一个个累得手都抬不起来,手臂都是酸胀浮肿得厉害。

  接下来的几天,这些人基本就在晋祠内休息观察了,救灾队也不敢怠慢,轮班去巡逻查看,有发高烧的,就立刻送到奉圣寺去,那里是山阳医疗队的驻点,大夫们稍微休息一下,也立刻就抓紧工作了,他们把救灾队带来的药材,以及范家提供的存货,晋阳其余势力捐过来的药材,统一整理配伍,又找了几个病人来,根据本地的鼠疫病人脉象,开了方子,这几天都在抓药,同时预备炭火、煎药罐等等,为之后的行动做准备。

  葛谢恩也是在这一次才知道,由于新式药片那肯定是非常珍贵的,每次瘟疫,其实都有大夫开方的环节,因此,虽然新式教科书上,没有提到鼠疫在各地会呈现不同的特性,但根据老式理论,治疗瘟疫也要结合地气、脉象、天时,所以,哪怕是一种瘟疫,使用的药方还都不太一样呢。

  就这样,一半是休整,一半是巡逻、准备,被众人寄予厚望的救灾队,到晋阳之后,还真是颇为蛰伏了几天,这才真正出现在人前:这一次他们的人数就很多了,要做的事也很繁杂,买地来的救灾队伍,起到指点和顾问的作用,具体的事情都由范家矿工来做。此外,城内各大户,包括衙门、晋王以及特科使者,也都遣人帮忙,同时送来物资,或许是作为交换,也有两百支疫苗是注射到一些明显身份比较高贵的人士身上的。

  只要是救灾,不可避免地就有物资分配问题,而只要有物资的分配,就难免有猫腻在,葛谢恩这一次倒没什么感觉,主要是因为晋阳做主的是范家,而且人人都害怕疫病,凶险晦气,就是疫苗也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东西,减毒疫苗体弱的人反而不能注射,所以没有出现一些特权现象,即便如此,一些台面下心照不宣的交易,依然存在,而救灾队员们对此也早已司空见惯了。

  他们对于这种事说不上多么反感——也谈不上放任,有招治,比如李苟盛就要求所有接种疫苗的人都要住在晋祠,免得带毒回家,传染了家里人,而这些人只要没有发烧,表现无异常,也就会被顺理成章地编入救灾队做事,容不得他们偷懒——“这每一针疫苗都是昂贵有用的东西,只要接种了,就要去一线奔走,不然,岂不是浪费了六姐的良赐?”

  衙门中的捕快、县官等等,也是接种了疫苗,这倒也是应该的,因为这之后的行动需要他们出面:由这些吏目带路,挨家挨户地去搜发烧的病患,把他们都拉到晋祠来,在奉圣寺封闭治疗。

  救灾队每日把死人拉出去焚烧,同时再组织一部分人,下到里坊中去,让各家没患病的人都组织起来,给自家消毒、灭鼠、灭跳蚤,向众人宣讲防疫的知识。这样,病人被拉走了,死人烧掉了,活下来的健康人士,尽量地远离了传染源。

  再加上后勤队运转起来,不断提供矿石灭鼠药,又去清洁水源等等,不过是七八日的功夫,整个晋阳城的气象也为之一新——虽然疫情远远说不上结束,但至少大家敢于走出屋子去干活了。

  街坊脸上,虽然还没有笑容,但恐惧也褪去了不少:家里有人在医院的,哪能不担忧的?但至少本人的性命是保住了,大概不会跟着得病。人性的根本,毕竟是自己的利益,忧心归忧心,但心底毕竟也有一小块最深的恐惧少加缓解。

  而且,好像责任从自己身上转移到了衙门那里:亲人死在自己家里,是自己没有本事,没有办法,但好像死在医院里,就可以去责怪大夫没尽力、官府狡诈……不管是不是这样,自己心底的罪恶感首先就减轻了很多。

  “那能集中起来肯定是要集中起来的,在自己家里,汤药都没得喝,过去了还有免费的汤药。要说死的人多,去了就回不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这病的确凶险啊!”

  在街坊之间,的确也有了一些对奉圣寺绘声绘色的传说,把那里说成是修罗地狱似的,现在,晋祠附近的农民都逃得差不多了,除了救灾队之外,根本没人敢靠近,就是因为据说那里每天都传来垂死之人的惨叫,送去的病人,连名字都留不下来,都在里头挨个灌毒药,毒死了就往那没日没夜都燃烧着的焚尸堆里一丢……那里已经成为了枉死城的入口,每日都有上千人死去云云。

  这些传闻,当然不乏夸张之处,让人心惊肉跳,为家属担忧,也增加了对医院的恐惧,但总体来说,街坊对于发烧强制收容的事情,还是持支持态度的,这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他们也怕被传染,其次来说,的确在家也没什么用处。

  这病基本是药石罔效,只能自己扛着,送去了还能喝点汤药——如今是起大疫的时候,药铺全关门了,在自己家里根本吃不上药,就算明知奉圣寺照料得也一般,但就冲着这药,也得把人送进去呀。

  “大人,您要是有空闲,回了晋祠,能帮着打探一下我家老婆子的消息么,都叫她连年家的,就是我们街坊三天前送进去的,进去之后也没了音信,我这里给您磕头了!”

  救灾队员办事时,常常能听到这样的请托,百姓们当即就有下跪叩头乃至出血的,但他们也不敢轻易答应,多数含糊着就过去了。因为救灾队员也不被允许靠近奉圣寺,他们住在晋祠的另一区域,多为晋王府的管事在本地置办的农庄中。

  理由是很显然的,虽然他们有免疫力,但奉圣寺现在空气里应该全是鼠疫病菌,在周围走一圈,出到外头都有传播疾病的危险,越是走街串巷的救灾队员,就越不可能让他们过去哩。

  只有少部分救灾队员,是可以出入奉圣寺的,但他们相应的也不能进城乱走了。若是要说的话,这些救灾队员,连着医生在内,所在的岗位才是最危险的。在如此高浓度的病菌环境中,就算打过疫苗,也有被传染的可能——而葛谢恩便正是这些队员中的一个。她的危险评级也因此首次达到了最高级别——和直接参加正面战场最前线一样,随时随地都处在生命危险中。

  这样的危险评级,会在她的履历中占据‘标红’一笔,成为她资历中的一大亮点,在同等条件下,有标红条款的吏目一般都是优先提拔。因为他们的确是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考验,就犹如现在的葛谢恩——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正在满地的哀嚎、尖叫和污血中,捧着药罐,面无表情地往前走那!

  光是这副景象,就足够摧毁一个文弱书生的心智了,真还应了城中的传闻,犹如那枉死城门大开,修罗地狱重现了一般,而葛谢恩居然可以做到面不改色,时不时地踢开病人伸来的手,踩着滑腻的血痰,跪下身子观察病人的情况——她甚至还试图给其中一些病人喂点药汤下去!

第1086章 鬼门关大开

  即便是已经打了疫苗,处在如此高浓度的病毒环境里,疫苗带来的防护力,真的能完全够用吗?

  虽然中级班中,也有生物知识,但显然不足以解答葛谢恩的问题,只能说这样的疑虑,肯定是大家的共识,因为李苟盛也没有安排这些新打了疫苗的晋阳矿丁来医院工作,除了早就接种了疫苗几个月的大夫们之外,余下的都是一些早就有渠道注射过几次疫苗的范家干事,当然也包括了买地救灾队员。

  这些新矿丁,接种了五六天就出门干活了,按照医学上的说法,防御力起码要半个月才会逐渐强盛起来,现在的防御,在大街上应该是够用的,但要说在医院,可就不好说了。葛谢恩都甚至不去想这些了,有点儿麻木的味道——想也没用的,根本无法彻底防住接触,不说别的,就是屋内的清洁,你做不做?你不做,没人做,你要做,那就是每天都在清理患者的大量□□,周而复始,每天都有大量□□甚至是喷溅着往身上洒,还有什么好防护的?

  “喷血了啊……”

  本来跪下来要喂药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查看了一下这张床单下头的稻草垫,发现已经浸满了发黑的脓血,葛谢恩便站起身来,直接跳过面前的病人,往下一个床位走去,把病人集中照顾,不过是一周时间,她已经完全麻木了,甚至都没有了多余的情绪。“嗯,你还行……没准你还能好起来,那你多喝几口药吧。”

  双手双脚都被麻绳捆起来,只能和虫子一样在地上蛄蛹的病人,茫然地睁着双眼,似乎根本听不懂她的话,哪怕还没碰到他的皮肤,也能感受到那烫人的高温。葛谢恩拿起调羹,稍微拨拉了一下病人的嘴唇,发现病人的牙关紧咬着,也就立刻放弃了喂药的打算。“听天由命吧!”

  奉圣寺两侧的厢房,地方是很大的,一间厢房足够容纳三十个病人,都是拿稻草垫着,隔一层米袋做的粗麻床单,病重的人,双手双脚拿麻绳绑着,不让他们乱动,一旦咽气了,把米袋反过来一套,人就装在里面,把稻草毡子一裹,推上车立刻就去烧掉。

  能挺过来逐渐好转的,可以酌情解开麻绳,扶去轻症那边休息,其实,汤药主要也是给他们准备的,葛谢恩在重症厢房这里,不过是表表心意而已,喂不喂药,差别不大,鼠疫进入重症,基本就是听天由命了,十个里九个半都得死,而且死得很快、很惨,绝大多数人,在死前都会大量咳血,或者也有身上的黑色淤斑,在几日内发展成片,然后溃烂涌出大量污血的,西洋人把鼠疫叫做黑死病,来源就在这里了。

  不管此前是什么身份,多么富有,被挪进重症厢房,其实就是数着呼吸过日子了,和直接推去火化,差别不大。葛谢恩就算不进去照看,也没什么区别,但她还是严格执行了救灾队的制度,除了打扫、收尸之外,每天按规定,数次检查病人,尝试喂药,并且,在她能顾得到的时候,把病人摆成侧卧的姿势:手脚都被绑起来,是为了防止病人谵妄添乱,但这样人就要侧躺着,否则,一次呛咳都可能让人窒息,加速死亡进程。

  这一周照顾下来,她人已经彻底麻木了,葛谢恩相信,自己之后就算看到再惨烈的情景,也不会有丝毫的动心畏惧,再惨的画面她都已经看过——而且正在经历,每天早上一起来,戴好口罩、面罩、手套,穿上橡胶雨靴,拿起扫把墩布,推门一进厢房,黑洞洞的屋子里传来的就是一股恶臭,有瘀血、血痰,病人临死以前大小便失禁传出的味道……

  就算隔开了面罩和口罩两层的阻挡,如此剧烈的味道,依然顷刻间就能把人腌透熏吐,葛谢恩的嗅觉好像已经受到永久性的损害,现在,程度轻微的异味她根本就闻不出来了。

  在一线照料重症病人,的确是苦活中的苦活了,除了精神上的折磨,这活计也的确繁重。重症病房的轮转率很高,鼠疫病人发病三五日内,该转重症的差不多就发作出来了,重症病人死得快的,几小时就没了气。

  和她轮班值守重症厢房的李哥,出去洗个墩布的功夫,就能死上两个人,这些人都是李哥和葛谢恩亲手包扎起来,送到推车上的。葛谢恩接手以来,重症病房已经换了三遍人,只有两个是出了重症病房,回轻症那边去修养的,其余人差不多都在剧烈痛苦中迅速死掉了。

  如果不麻木的话,什么人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工作啊!且不说危险性,就说工作内容,又岂是常人可以忍受的?葛谢恩是在这间病房前领悟到一个道理的:你不能说‘这活不是人干’的就不去干,尤其她不可以这么说,因为她一向是自诩自己和那些庸俗权贵不同的,她把自己放得很低,认为自己有志向也有眼界去做道统真正的继承人,为最卑微最广袤的百姓主张权益,那么,不论是什么活她就都得沉下心去干,因为这些活总是要有人干的,她不干就是别人干,她又比别人高贵在哪里,凭什么就她干不得了呢?

  现在,她渐渐地理解,为什么母亲执意要让她来吃一吃苦了。一个人在艰苦的环境里,是最难欺骗自己的,本质总会浮现出来,越是艰苦,就越难赌气强撑。而认识自己的本质,的确是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如果你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却一直强迫自己按这样的标准去做事,那岂不是很累、很勉强也很痛苦吗?

  葛谢恩的父母,对她并没有什么过高的期望,不存在什么强大的外部压力,让她遵循这么高的道德标准去做事,这更多的是她对自己的要求。葛谢恩第一天打扫完重症病房的粪水之后,就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到底能不能接受,当然,现在已无法回头了,必须要把交代下来的活做完,否则后果将严重到葛谢恩承担不了的人物,违背命令的救灾队员,有点逃兵的味道了。

  葛谢恩至少要做完一两周,才能有申请调岗的底气,而她在考虑的是,这样的事情以后还能不能再重复一次?她能接受吗?对她来说是不是折磨?她到底是不是她母亲所怀疑的,只是嘴巴厉害,实际上娇生惯养,好高骛远的平庸草包?

  娇生惯养,大概不是没道理的指责,葛谢恩在家里最多也就洗个碗,什么时候打扫过这么脏这么危险的病房?倘若没有这样的觉悟,只看眼前的困难,的确有点不堪忍受的感觉——除了心理上的障碍之外,也是生理感官上,似乎实在是负荷不了。然而,有了这样的思考,她反而能在比较宏观的角度上来看待这样的苦役了:如果以一生的道路来说的话,是否会为了眼下的困难和抵触来更改自己的人生规划呢?

  奇怪的是,把眼光放大之后,她却发现,或许她没有从前自诩的那般天资超群,那般的优秀,但也的确没有自己害怕的那样脆弱,这种可怕的苦行,虽然生平没有接触过,但葛谢恩却居然觉得——还行,当然不愉快,但忍一忍也就习惯了。

  在经过极端痛苦的虎牢关之后,她好像以飞快的速度习惯了这种残酷的真实,现在,目睹大量死亡,这样的体验是打不倒她了,甚至葛谢恩在奉圣寺的感觉,还比在虎牢关相对好一些——当然,比较这些似乎是没有意义的,这都是极坏的事情。但打从心底讲,葛谢恩觉得在奉圣寺所经历的一切,的确是可忍受的,因为晋阳的局势,的确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变好了。

  当她在这里受苦的时候,晋阳的百姓因此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疫情也在逐渐平息,他们的苦难不是没有价值,这已经是让人很满足的事了,葛谢恩发现,她对事物的预期也正在极速的落地下降,变得和从前所厌恶的大人一样,易于满足,‘心气儿低’,她已经知道,现实中根本不存在完美,尤其是救灾工作,能够有一半的苦没白受,真的救到了人,那就足以让人感恩了。

  至于眼前的地狱图景,又有什么忍受不了的呢,无非就是把全城的痛苦和惊慌都集中到了一处罢了,如果这么做能避免疾病散播,痛苦无限增殖,那么,葛谢恩干点苦活也可以,她无所谓。只要把感官全部抽离就行了,她可以机械地完成工作,整个抽离出来,不把看到的东西往心里去就行了——

  葛谢恩已经意识到了,为何救灾队员平时都显得懒散颓丧,好像特别麻木,万事不过心,很显然,这要是一个特别容易动同情心,特别爱哭的人,他干不了这一行,迟早得自己把自己耗死,想要干下去,就得养成一种习惯,把所有工作中的见闻和感情隔离开来,如此,带来的副作用,大概就是对于人生中必然的其余情感,多少有些迟钝,没有那么容易悲痛,反面或许就是也没有那么容易开心了。

  如果这样的话,那为什么还要坚持做这一行呢?相似的疑问,再次浮现上的时候,答案或许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分明了,因为葛谢恩也看到了,也经历了,她也感受到了那相似的牵挂:因为他们都是眼见了这些灾难的人,因为他们可以帮得上忙,因为他们还能支持得住。既然还能走,那么,他们便也感到一种冲动,还愿意这样一步步往前走去,一直到走不动为止。

  葛谢恩想,这样的人大概应该是很少的,毕竟,这听起来多少有点儿冒傻气呀!好日子不过,专门做这些损伤消耗自己的事情——但是,这样的人在买地救灾队,光是山阴大队就有三百人那,她逐渐开始意识到了天下的广大,人才的繁多和自己的平庸,明白了母亲总是挥之不去的那股隐隐的自卑,葛谢恩从前认为,母亲的心胸小了,气魄不大,她如今才逐渐明白过来,母亲所说的一点错也没有,她的自信,实在泰半都来自葛谢恩轻率的无知。她在许多地方,是远远不如母亲的。

  【出门之后,学到了很多,渐渐的,觉今是而昨非,也意识到了从前自己的莽撞和骄傲……】

  在从前,认为完全是难以想象的,对母亲低头认错,发自内心的表达感情的画面,在如今却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滞涩了。葛谢恩这一天搬走了一十多具死尸,抱走了若干捆沾满血的稻草,打扫了三次厢房之后,已经完全遗忘了自己以前到底在倔什么。一个如此幸运的,在这样多的灾害和动乱中,成功存活的人,当然要尽量抓住机会,表达对于亲人的深情。她抓住机会,断断续续地写了几封家书,唯恐自己把话藏着没有说出,天知道或许就错过了机会,酿成了遗憾。

  这几封家书,什么时候才能送到母亲手上呢?葛谢恩也不知道,一般的灾区还好,疫区,尤其是鼠疫疫区,救灾队也不许和家乡传消息,一切都是为了尽量减少接触,只能等疫情平息之后,再往外送东西。

  从重病人的数目来看,灾情的确是在转好,虽然送进来的患者还是九死一生,但总体数量日益减少,同时,整个晋阳城也迎来了有史以来最为安静的夜晚:因为疫情是鼠只传播的关系,人们灭鼠的热情达到了高点,城内外的老鼠也被他们想方设法,用各种方式杀得差不多了。

  虽然因为接触疫鼠,又迎来了一拨小高峰,但这个高峰过掉之后,发病速度的确是每天都在下降,连重病厢房都从两三个逐渐变成了一个,平时差不多也就只有十五六人在这里了。救灾队甚至还可以为他们都搞个木板当床,而不是只能让大家都睡在稻草麻布袋上——这就等于是让人躺在裹尸袋上养病那。

  但是,葛谢恩能不能平安地活到送出这封信的时候,甚至看到母亲宽慰的笑脸,和她一起不尴不尬地坐下来重新吃一盘咖喱鸡腿饭呢?她也不知道,因为,在一个普通的上午,和她一起轮值的李哥,在搬运尸体的时候,突然间一头就栽倒在尸体上,砸出了一汪恶臭的污血,溅脏了葛谢恩的面镜。

  ——或许是因为最近太劳累的关系,李哥也突如其来地发起了高烧,葛谢恩随之也烧起来了,长期以来高强度的劳动,高浓度的接触,似乎终于击垮了他们的免疫系统,从他们的病情来看,他们都有很大的可能染上了鼠疫。

第1087章 .葛谢恩险死还生

  “能确诊吗……按道理,潜伏期没那么长的,如果是的话,早就发出来了……”

  “用药……”

  “换衣服……一直在出汗……”

  “吐了……”

  “好像是见好,也或许不是……会不会是天花……不对,看她的手,她种的是最好的疫苗……注射的,不是吹鼻,天花免疫是持久的,而且晋阳天花疫苗接种得很普遍……”

  “凶险……”

  在葛谢恩的脑海中,这几日的记忆是非常模糊的,她从小几乎没有生过大病,就算高烧,也不会神智模糊,反而格外亢奋,大概烧个半天也就退了。对于病痛的经验和记忆,实则相当的浅淡,这几日她算是领教到了。

  那种持续不断的灼热和晕眩,仿佛是无穷无尽的——说是痛苦都感觉有点过于轻描淡写的折磨,实在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葛谢恩估计她半路是晕过去好几次了,相对于那种头仿佛要炸开的痛苦,晕过去反而是一种保护。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种痛苦中是如何宣泄的,是大哭大叫了,还是只能轻轻的痛苦□□,又或者完全进入谵妄,和那些垂死的,她见证过的病人一样,扭着躯体,恐惧地大喊大叫,挣扎着逃避幻觉中的神佛鬼怪,一个人就把厢房内的气氛带得更加鬼气森森。

  不过……她大概是熬过来了……这样的觉悟,随着一次次反复的清醒,逐渐清晰起来,成为了不言自明的认知:有力气思索这些,判断自己的状态,就说明她在恢复。鼠疫病人一般都是起病后直接糊涂到死,没有逐渐清醒这样回光返照的病程。

  所以,即便是鼠疫,她大概也是好了——知道前几日的折磨,不需要再来一遍,她也的确是松了口气,如果还要挣扎的话,葛谢恩真恨不得有人直接把她刺死,别再折磨她了,在痛苦起来的时候,什么家人、抱负,她什么都想不到,只想着快点结束这一切。

  说来真的奇怪,鼠疫疫苗也打了,之前最高峰的时候都没出事,为什么等病人都过峰了,反而得病了,好像连李哥也一起发烧了……

  这天傍晚,葛谢恩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恢复到可以思忖这种问题的程度了,这就算是恢复了有十之七八了,她转过头,发现不远处的那个床位已经空空荡荡,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感想,只是默默地望着,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了这副景象背后的意思。葛谢恩慢慢眨了眨眼,撑着手吃力地坐了起来,探头看得更仔细了一些:那个背包也不在了。李哥……应该是没了。

  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现在似乎也没有恢复到足以悲痛的程度,一时间只是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铺位,过了一会儿,才凝聚起力气,试着下床——她想上厕所也想喝水,身上黏糊糊的,如果能擦个澡,那肯定就更好了。但葛谢恩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力气。

  “你醒了?”

  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救灾队的方哥,葛谢恩在救灾队是最小的,其余人几乎都比她大了十岁左右。方哥一边擦手一边走进来,“看来恢复得还不错——你别动,靠着吧,想干嘛就说,我来帮你。”

  葛谢恩想上厕所,想擦身,这都是方哥不便帮忙的,虽然她也不知道在自己病着的时候,谁给她擦的身子换的衣服。在性命攸关的时候,这些细节也就显得无关紧要了,只是在体力逐渐恢复时,人的尊严才会一点点地被挣回来。方哥去隔壁叫了两个妇女来,帮葛谢恩端了尿盆来,又拿热毛巾来给她擦脸、刷牙。

  这几个妇女说的都是本地的土话,人也很腼腆,对救灾队员很尊敬:这都是附近的村民,染疫后病情比较轻的,刚发出来,就喝了药汁,而且幸运地比较见效,四五天退烧后,还在奉圣寺这里修养隔离,继续喝药,不过平日里,其实体力已经恢复到可以帮着干活的地步了。

  “仙女您是病了有四五天,另一位大人没熬过来,虽然也吃了仙药,但没能见效退烧,前几天还是去了,昨天已经被抬走火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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