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变化,自然都是买活军带来的,王大珰不可能不对买活军另眼相看,他府邸中不知不觉也多了不少买活军的东西,买活军的盐糖,买活军的蜂窝煤,买活军的话本子,买活军的手表,买活军的香水……如今他戴着买活军的眼镜看起买活军的报纸时,除了一句轻飘飘的“确实,这报纸如何能和邸报相比”,居然也就没了别的批评,甚至仿佛不愿多解释为何无法相比,而是便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了阅读中。
“这一页全是话本吗?”
由于他刚才胡乱翻动,把王至孝整理好的头版给翻到了背面,先看到的是一整页密密麻麻的文字,王大珰定睛细看了一会,不由奇道,“这所谓的周报就只为了刊发传奇故事?”
“倒不是因为这个,义父请看。”王至孝便上手重整报纸,徐徐介绍了起来,“这周报一般都是八版,第一版刊登的都是买活军他们那……嗯……伪官府的公告。”
说到官府,王至孝的面容有些扭曲,显然在极力拣选中性词语,王大珰嗯了一声,便当没有听到,先大略看了看第一版的标题,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在说牛的事情,他点评道,“倒是重视农事,难怪那些愚民都传言六姐是厚土娘娘再生。”
“现在也有说是天妃在世身的。”王至孝说,“还有说是药王身边的仙童托世,因谢六姐也很重视防病。这第二版便是在号召不要吃钉螺,说是吃了会得吸血虫病,也就是俗说的‘大肚子病’。”
第二版果然仔细地讲明白了吸血虫病的起因,还画了钉螺的样子,活灵活现,又指出了一些不能生吃的食物,如荸荠、所有的鱼类,还有毛蚶,尤其是毛蚶,倘若和粪水接触,便很容易会引发肝病等多种传染病。
毛蚶是南方这一带常见的食物,也是王大珰相对比较喜爱的水产,他仔细地阅读了那短短的报道,不觉也是一阵反胃,又忽感头晕目眩,仿佛自己俨然已经是病入膏肓,连忙稳了稳,半晌这才勉强平复,虽然表面若无其事,但已暗下决心,绝不再吃任何生食了。
“为何荸荠也不能生吃呢?”他不由好奇地自语了起来,再往下看,也说得清清楚楚,因为生荸荠有泥土,不容易洗干净,可能藏有姜片虫的卵,因此荸荠也必须煮熟了吃,否则便会得‘萧绍病’,此病有若干特征,之所以叫萧绍病,是因为萧山和绍兴一带有吃醉荸荠的习俗,这是生食,因此这两地染了姜片虫的百姓是很多的。
王大珰的脸色不太好看了,他之前虽然看到荸荠不能生吃,但却也没想到醉荸荠也是生食,总觉得既然醉过了,便是无妨的。这道菜在武林这里也很常见,王大珰本人喜爱荸荠脆口,是常吃的。
腹痛、腹泻、肚腹隆起、营养不良……王大珰越看越是心惊,不由得反复核对,虽然他只是偶尔闹肚子,但却觉得身体里仿佛爬满了虫子,浑身扭动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就请名医过来把脉。匆匆看完全文,闭目稳了半日,方道,“看来六姐的确有药王传承。”
他此时已看出了兴致,便又返回去看了头版的农事文章,这里头数字颇多,很多都在算账,王大珰算学不太好,大体看下来,是在算买活军农民一年的收入,又鼓吹让女子农闲时进城务工,存了钱买牛,还有标注,说和此事有关的议论在第四版。
既然如此,便先跳到第四版去看,第四版却是以两个吏目的口吻,在谈论着牛事以及女眷进城带来的影响,并且又算了一笔女眷进城后的收入和支出账,对比着女眷们在村里的收入——并且呼吁给女子确田,因为女子确田之后,每年在村里的收入虽然比城里的结余略低了大概一两,但只要有地,便不会没得吃,而在城里的活计是可能会被解雇的,这便有很多农妇进城做工后,还愿意返回村里。而倘若不予以确田,在村里等于是没有收入,人往高处走,也实在不能怨怪她们进城后便不打算回来了。
王大珰自小入宫,对民间的物价毫无了解,是以看第一版一开始是有些无聊的,直到第四版提到了农妇进城做工,以及带来的离婚问题,他方才本能地兴奋了起来,仔细去看去算,并且对报纸上的话语予以认可,指给王至孝看,道,“也是,究竟有什么不如有田,给人做工难道能做到老么?也是动荡得很,东家关张了,看你老了不得用,叫你回家去歇息了,这有什么办法?有了自己的田,再怎么样也有一口吃的,更何况这还是江南膏腴之地的田土,一年少说也六七百斤米,尽够的了。”
王至孝自然是满口附和,又道,“谢女……”
话音刚落,王大珰扫了他一眼,面露不悦,王至孝便知道王大珰觉得‘谢女’这称呼有些冒犯了天妃六姐菩萨,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也不说为什么,改口道,“六姐实乃深谋远虑,她一贯注意为麾下招揽女娘,不知是否和她的神力果位有关,这确田一策出来,江南、江西几省的女娘,怕不是跋山涉水也要嫁到买活军治下去了。”
这对于敏朝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人口的流出对政权自然是一种削弱,但话又说回来了,王大珰一系早已建筑起了牢不可破的逻辑,王大珰笑道,“这是好事,这些女子活不下去了,在本地也是裹乱,肯去乱军麾下就食,又能消耗买活军的粮草,实在是敌我两便。”
王至孝连声恭维义父明见万里,实际上王公公本人就参与了江南省的人口转运,他府中许多奢物都是买活军给的报酬,此事便由王至孝来一手操办,他这里还坐享了买活军的奢物回馈,光是一枚手表那就是一万两银子的好处。往上的文书里甚至还可当做自己的一项成绩:将女娘运送到买活军名下,削弱敌方势力,又蕴养妇女数量,待到攻下买活军之后,这些妇女还能回到敏朝的地盘和本地男丁婚配,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因此,武林阉党谈论起人口买卖是不太避讳的,而且也很关注女娘在买活军的权益,甚至准备暗地里令人在民间传播,吸引更多女娘迁移去买活军那里,给他们赚回扣。王至孝就和王大珰讨论起本版第二篇报道,说是吴兴县某村的杀妻案,死者已明正典刑,五马分尸,究其原因,也是因为该男心胸狭小,只听到做工两字便暴怒起来,因此自己殒命不说,还带累了一村的同乡。
这篇文章除了批判这黄富的愚行之外,也提醒各位乡民百姓注意,要小心注意邻里,倘若有了类似的倾向,及时上报,若是能阻止犯案,有奖,而若是出了和上述黄富杀妻案一样的案子,整村人都要被扣分,哪怕分数不高也是不划算的。
“又是扣分。”王大珰是很熟悉买活军的政审分制度的,过去一年来,除了黄谨按时设法给他送信之外,他也往买活军治下派遣了数十探子,买活军百姓的生活对他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个政审分制度更让王大珰本能地极感兴趣,认为很有诱惑力,只可惜在敏朝不太可能推广的。
别的不说,敏朝没有这么多识字的吏目,而且因为百姓也不识字的关系,政审分压根就不发生什么作用——这个政审分在买活军那里之所以广泛的使用,是因为大多数百姓和雇主都识字,可以去官衙申请调阅,以此作为自己判断的依据,当民间普遍不识字的时候,便不会有人查阅这种分数,那么一个人倘若不和官府发生关系,即便被扣分也无关痛痒,这东西自然也就丧失了作用。
若是进一步琢磨,政审分也很适合买活军这样动荡不安的新生政权,外来人口不断迁移进入,和本地人口彼此陌生,通过政审分的激励可以加速融入,除了这项制度很废纸张之外,仔细地想,还是好处居多。而买活军的物力的确是很丰富的——他们连造纸都造得很好,用来印刷报纸的纸张,和宣纸不同,微微发黄,字迹清楚。
王大珰用手按压了一下,并不洇墨,王至孝道,“义父请看,版下都有一行字,说是这报纸若是用熨斗熨过了,便不会丢墨,字迹更加稳固,若是看过了不愿保存,还可以包些干物,很能隔湿呢。”
“还有这个讲究!”
买活军做事的确是很细致的,王大珰不免也感慨了一番,又翻回去看第三版——第三版是各式各样的招人‘广告’,大一些的字样是标题,多是店铺工厂的名字,需求怎样的工人,小一些的字样则是具体的要求和待遇。由于字很密,他扫了一眼便觉得头疼,但却也知道这是锦衣卫最爱的东西——这些东西,汇聚了买活军治下几县的太多信息了,以往要靠锦衣卫暗探想方设法地收集,现在则只需要读报便可以了。物价、酬劳、民心,尽在这报纸之中!
“这是何时的报纸?”王大珰立刻就问了起来,“是第一期吗?以后每一期报纸都要买,买了便立刻送往武林,不得延误。”
他一边翻到第五版——第五版是各式各样的求购和求售信息,首先是一行大字,写明了无限收购健康牛只,价格从优,而且可加政审分——王至孝回道,“这是第二期,第一期还在下头,义父放心,此物一出,小的们也知道厉害,立刻便买了几十份,日后定然加急送来。”
王大珰的手一下就顿在了半空,“几十份?”
他原以为这报纸如邸报一般,本来也只在官府中传阅,民间要看,要托关系请人去抄录购买,这份报纸也是锦衣卫设法从买活军的吏目手中搞来的,过程并不容易,没料到一弄便是几十份——“这是怎么买的,难道……难道是公然发售?”
刚问出口,便知道自己想岔了——是了,这么多‘广告’,又是招人,又是求售求购的,仔细想想,这些东西若不被百姓看到,根本毫无意义,还有那些劝人确田的文章,自然是写给村民们看的,这报纸非得公然发售不可,那么下一个问题也就极为自然了。“多少钱一份?”
“十文。”
“什么!”王大珰手中茶杯不由一颤,“十文——才十文钱?!”
“那他们岂不是要赔个底儿掉?!”
第114章 王大珰看报(下)
买活军到底会不会做亏本买卖?这问题是不好回答的, 因为买活军做的许多买卖都让人摸不着头脑,似乎很有乱世义军典型的神神叨叨、混乱不堪的风格,他们所推行的一切政策都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不论是狂热的开班动力, 还是不断往领土内引入女性的作法,在敏朝的官吏来看, 无疑都是赔了个底掉,在他们心里, 买活军完全是靠着高产稻才支持到现在的,他们的财政状况一定相当岌岌可危, 扩张的脚步才会如此缓慢,三年来也就占据了几县之地而已。
一般官吏是这样看的, 而厂卫的消息要更加灵通, 王大珰既然知道奢品贸易的利润,便不会小看买活军的钱袋子, 他虽然还是无法完全理解买活军推崇的种种政策, 但却也有了自己的一套理论:六姐既然是谪仙降世,所知一定远超世间所有,自己哪怕有一点儿能为, 在六姐跟前也犹如萤火见月,因此也不必细究其中道理,只要知道买活军是绝对不会亏的便得了。
即便如此, 这么一大叠八版报纸, 居然只售卖十文钱, 仍是让在版本学上颇有造诣的王大珰吃惊——此时凡是有些家底的读书人,很少有不涉足于制书业的, 王大珰虽然不通农事, 但也是内书房出身, 自诩‘内进士’,闲来也以收集图书版本为乐,更曾自己雕版付印了许多平日爱读的散文,这种选集送人是很高雅的礼物。他知道这样的报纸,不说别的,哪怕是纸张和油墨,这本钱就要五六文了,这还有工人的工钱,难道不要开发的?难道买活军聪明一世,竟在报纸上做了亏本生意?
“这报纸一张的本钱是多少,可算得出来?”他立刻便关心起了随之衍生出的问题,“便不说旁的,工人的工钱是多少,一期又发几百份,总额能卖多少,你心里可有数?”
若是这些数字都有数了,便能大略地推出活字印刷模具的本钱——这样看,这些活字应当是很便宜的,否则一份报纸也不会只卖十文,那么王大珰的脑子就转起来了,倘若如此,能不能向买活军来买些活字呢?要说官用,只怕没这样顺利,官场里文书来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事都要‘再看一看、等一等’,但至少他私人拿来印书岂不美哉?
工钱确然是很好打听的,买活军也不瞒人,王至孝仔细地解释道,“这些印刷工都是从专门学校毕业的,这是去年冬天买活军开始创办的学校,咱们有个暗线也进去了,需要心灵手巧,从扫盲班毕业,这学校进去之后便有钱得的,一日是二十文,比那些扫盲班毕业后去做杂工的要少了五文,但若是分配到岗位上了,那又不一样了,这印刷工一日便是三十五文起,若是成了组长,或是高级工人,那么还有得加。”
这种暗线,锦衣卫对他们的控制力很有限,无非是一些小恩小惠,要说多么忠诚不至于,但锦衣卫也只是需求他们汇报来的消息,哪怕是猪肉卖价都是很有用的。王大珰听得心头颇为火热,不由道,“这也不少了,若是如此,想必活字是不贵的。”
一份报纸至少要五六个印刷老手,除了印刷本身之外,还要裁剪、排版,还要有人撰写文章,有人校对,这些本都折进来,还能卖到十文一份,就可说明活字模的确不贵。王至孝明白义父的逻辑,也因此面色有些古怪,道,“这……也未必如此,义兄离开云县以前,给我来信,有提到这报纸一事,当时说了,买活军是预计每期刊发十万份,因此活字的钱摊薄进去,也就无足轻重了。”
“十万?十万?!咳咳咳——”
王大珰本来正捻着酒鬼花生吃——他惯常还是茹素为主,从买活军那里得来的仙食佐料,先是加在面里吃,后来黄谨写信回来,介绍了酒鬼花生的作法,又附了一小盒子请王大珰品鉴,这酒鬼花生将落花生去皮酥炸,再加了辣椒段拌炒,撒上佐料,真可谓是香辣可口,王大珰不怎么爱吃辣的人,也是一下便爱上了,尤其是喜爱其中的辣椒,酥脆微辣,嚼着犹如神仙滋味,此后就常常做来配茶吃,并且也在自家的庄子里开辟一片田地,大量种起了辣椒。他以为这种佐料很能发汗开胃,将来必定大有前途,也不失为自己补贴家用的一点小门路。
刚正吃得高兴,听了义子这话,王大珰一口花生差点没呛住,咳嗽了半日,喉咙火辣辣的,接连喝了两杯茶方才稳住,“十万份?你这话可当真?十万份——这——”
王至孝苦笑道,“孩儿也以为是义兄笔误了,他在海上,交通不便,不好去信,因此只能设法求证——从几份线报来看,倒是没有说错的。衢县、江县、临城县、云县、许县,这就是五县之地了,更何况还有彬山,这些地方,十万份或许还未必够呢,实在是纸张消耗十分大,才能只印十万份。”
买活军的地盘,说大不大,但这么盘点下来,也是颇为可观了。而且有个极大的变化,那就是如今买活军治下的人口大多都是识字的,至少是认识拼音,而这份报纸的确也都有拼音标注,他们是可以读懂的。这样来看,十万份或许又不是那样荒唐了,一周发一次,一次十文,譬如说五个人合买,一人两文钱,这也不多,而且总有些宽裕的人口是愿意一人买一份来看的,看完了还能收藏,岂不美哉?
王大珰不由就道,“上回黄谨来信,说他推算中买活军治下的人口有多少了?”
“光是吴兴县,在册的便是四万人了,其余几县加在一起,六万人怎么都有的,况且去年冬天光经咱们手——”王至孝又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下,“光经由咱们这儿的统计,从之江道过去的人丁便有个一万,现在六县加在一起,十几万人当是有的。这报纸相当好卖,一到便卖光了,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都有读报的环节,第八版的话本‘连载’——一期刊不完的就叫连载,也颇受欢迎。”
王大珰去年当然也在第一时间读到了《斗破乾坤》,只是他觉得此书文笔直白过露,情节重复,虽然的确也有别开生面之处,但不如《蜀山剑侠传》多矣——他私下甚至仿着蜀山中几笔提到的修炼办法,打坐静修过几次,仿佛也觉得于精神有益处。闻言翻了翻第八版,但并不就看,而是叹道,“十万份!这里头是多大的利?哪怕这活字真是金子做的,那也值回来了。一周就是一千两的进出!哪怕只有一成的赚头,那也是一百两,才几县之地而已,一个月安安稳稳四五百两的入息,真可谓是日进斗金了!”
旋又道,“这活字必定也是仙器,一般的活字那里经得住这样用!”
发行量达到十万份的报纸,在此时自然是前所未有,甚至连报纸这种概念其实都是首次——邸报可以视作是内部传抄本,而报纸却是任何人都可以来买,买活军似乎也不排斥被敏朝百姓带出他们的统治范围。这里面有太多无法想象的东西了,譬如说这其中的影响力——如今六姐的言论甚至可以被报纸携带着送往天涯海角,从这个角度去想,她的言论能直接影响到的范围,甚至比如今端坐宫中的皇帝还要更大,比九千岁以及内阁辅臣,更是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十万份……邸报便算上所有手抄本,怕也没有过万份。”
这是确然的,如今这邸报,从京城发往外头的,不过是数十份,之后再往外自行传抄,自然不免错漏,哪有这活字印刷一般的便捷?十万份,十万份能带来太多改变了……就譬如说买活军缺牛,往这报纸上一登,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缺牛了,又有钱买……这样的好事是从前能想,敢想的吗?
王大珰闭目冥思了一会,方才睁开眼道,“这报纸你带回了几份?”
王至孝两期各买了五十份,王大珰很满意,“咱们自留十份,剩下四十份立刻直送京城,送到九千岁手中。此物事关重大,必须快马加鞭,挂三根鸡毛。另外,调集账面银子,做好购买活字的准备,若是京里商议下来,愿意购买活字,咱们这里要能筹措得出钱来——届时若是不够,你们自行设法,闹出点动静也没什么,不过,要把握好分寸,不要无事生非。”
这意思是准备要勒索富户了,现在开始做些铺垫,王至孝清脆道,“明白,请义父尽管放心。”
王大珰又道,“另外,既然买活军愿意买牛,他们在海宁又有港口,这也不失为有益于民生的好事。眼下咱们省内不是有许多织工无业么?也有些没了地的农民,我瞧着买活军那里,人都十分聪明,学学就会了——一样都是百姓,咱们这的百姓也没有愚笨的道理,你去拣选些聪明的无业流民,不妨就在海宁附近择地养牛,再往云县那里试着运一批,若是能运过去,这门生意便可做得。这对咱们省内也是好事儿。”
这道理是不假的,至少能安置一批人口,有家有业了便不会作乱,不过王大珰选择无视了买活军那里的百姓擅长学习的原因——那是因为扫盲班啊,王至孝略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道,“义父,买活军其实也出了养牛的教材,只是多用拼音和简化字,咱们这儿的生丁们,若不会拼音,养牛便未必养得好……”
可若学了拼音,便等于是王大珰这里在组织人手学习买活军的魔文,这事儿,你说它敏感,它对景了或许也能带来麻烦,你说它不敏感,也能说出非学不可的缘由来。王至孝不敢自专,还是要请示义父,说完了又小心翼翼地道,“不过其实如今咱们之江道的大商家,许多也都暗地里让织工、伙计们学拼音,也不止就只有那些农户了。”
这个是王大珰知道的,这些大商家背后都是江浙一带本地亦官亦商的豪族儒商,便是如今之江三司中的高官,家下也有人在和买活军做粮食买卖,也跟着学拼音。有钱大家赚,只要不阻碍了九千岁的大事,这些事他乐得睁只眼闭只眼。
王至孝瞧着干爹似睁非睁的双目,也明白过来,道,“孩儿明白了,请干爹放心,此事孩儿自然会和几个兄弟交代,不令干爹失望。”
又道,“宫里来的孩儿们,也快到了,孩儿已预备了下处,一俟到达便带他们来见干爹。”
这是由于经年来之江道厂卫地位大涨,人手逐渐不敷使用,宫里要为王大珰派遣些犬马来补充新血,此事对王知礼、王至孝父子来说相当重要,二人不由又密斟了好一会,定下了方略。王至孝已预备告退了,似乎不经意间又说了一句,“此次买活军还有规模较小的报纸,叫做《吏目参考》,在吏目内部刊发,仓促间很难搞到,只能等另有机缘,再行呈览了。”
“什么?”
王大珰此时已和王至孝谈了近两个时辰,若是从前,精力早已有些不济,但他去年以来不断服用仙食佐料,又从黄谨得了买活军养生的独门秘技,现在每日打坐修炼之余,有暇也时常慢跑健身、习练拳脚,再加上得了眼镜之后,看字看人极是清楚,便不像是从前那样,谈到最后昏昏然了。王至孝弄的这个小狡狯瞒不过他,闻言忙道,“这不就是他们的邸报?如何连一份也弄不出来?”
说到这里,语气严厉,已有些责问的味道。王至孝没奈何,只好仔细汇报,“因这《吏目参考》,份数很少,只在各衙门中传览,而且是拿了一种特制的木夹夹好,没有钥匙是很难取下的,这报纸极大,木夹长有半人高,实在很难带走。而且买活军的吏目,父亲您也知道,均对六姐忠心耿耿,很难从其口中套取消息,更是油盐不进,平时在江湖上没什么朋友。”
所谓的油盐不进,自然是指暗中不敢收受好处,好处不肯收,对情报人员来说就很困难了。王至孝叹道,“这种暗中夹带的事情了,我们也不敢贸然开口,就怕被指认举报,因此只能等义兄回了买活军的地盘再设法了,只不知道买活军肯不肯将心腹文章示人。我也问了嫂子,嫂子说买活军对她戒心犹存,虽然她狠心剃头,又多方示好,迄今在军中依旧不能接触太核心的层面,也不敢轻举妄动,就怕引来六姐的猜疑。”
黄大人夫妇,都是世代名门,原本的日子也相当过得,并非是活不下去逃入买活军治下的流民。不论是王大珰还是王至孝,都对他们的忠诚毫无怀疑,黄大人也曾多次来信,讲述了自己如何深入浅出,以大义说服妻子剃头示好,又如何在种种场合巧言令色,迎合买活军的思想,以此结交朋友的场面。个中曲折,简直令人泪下,任谁都能感受到他们为厂卫大事而不惜献身的悲壮决心。
在王大珰心里,如今黄氏夫妇简直就是感天动地,可以入忠烈祠的大敏最后一对忠心间谍,实在是他手中不可多得的重臣。他也不愿因为几份报纸就令黄大人失宠,徘徊片刻,道,“这不行,伊夫妇另有重任,一旦折损,再无人可以补替的。还是要另行物色一些人手,此前我曾让你择选聪明忠心的孩儿,去考他们的吏目,此事现在进展如何了?”
王至孝就怕干爹问起这事,此时眼看无法逃避,才如实交代,“人已选好了,只是……他们是外来户,按买活军的政策,除非居住年限达标,考不得吏目,政审分是不够的。而且其中有几个心思摇动不定的,移居入内之后,不久便托辞逃走,与我们断了联系……”
王大珰面色一沉,王至孝慌忙双膝落地,叩首道,“干爹,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咱们厂卫维系得艰难,能拿得出手的好处不多,这些人既然聪明机灵,到了买活军地头之后,发觉做工所得更多,正所谓人往高处走……”
他言语上还是不够谨慎,总是说出口了才明白说错话,此时见义父面色变了,又连忙自打耳光,狠狠抽了几下方才说道,“孩儿倒也想过了——也不是没有破局的办法,因买活军对外来的女户是比较相信的,政审分比男丁们的多加一些——”
“难道外来的男丁便没有意见吗?”
“明说了是为了防范厂卫特务……”王至孝见王大珰无语,方才续道,“因此孩儿也去信京城,请那处送来一些聪明伶俐的女孩儿,要未裹足,年纪大的,现正在宫女子中挑选,至迟年前便可送到,如此一来,两三年后,只要有一人考入了吏岗,咱们便可瞧见这《吏目参考》了。”
任何一件稍微有些难处的事,在敏朝这里几个月能办成都算是快的。王大珰也熟知此点,只是他和买活军相处久了,不免又觉得,买活军那里,日新月异,这两三年下来,指不定还有什么变化呢。
心里虽略嫌不足,但也知道王至孝能为就到这里了,王大珰轻叹一声,正要和义子再商量几个办法出来,便听得外头一叠声的‘急报’之声,王至孝忙起身前去开门——搞情报的是这样子,什么时候消息一来便都要打点精神,天知道这份急报是哪来的,影响又有多大!
“报!”一见前来送信的是城外武林驿的小吏,王至孝先就缓和了脸色——虽也是急报,但只是粘了鸡毛,而没有派出专门的信使,便可见得此事和武林的干系并不大。他接过信件,和颜悦色地道,“辛苦了,去歇着吧,福叔,开发上等茶钱!”
见管家应声上前,他这才低头揭开火漆,抽出信纸,一目十行扫过大略,面色便是一变,也不敢耽搁,慌忙将信件双手转递给王大珰,同时轻声说道,“是延平郡王擅离封地——说是受了买活军的凌迫,此人从买活军的报纸上看到消息,说……说……”
“说六姐要强纳他入后宫,取了他的龙脉炼丹,郡王恐惧无极,便带了家小乘船离了延平,往榕城去,一则是请罪,二来也是请求榕城府的庇护……”
“又说延平此时已落入买活军手中,藩王府的所有积蓄,只怕都肥了买活军的内库……”
第115章 把场子圆过来
“强娶藩王?”
虽然从结果上来看, 此事是相当简单的求生之举,乱兵要攻打延平府,其上的藩王若不想被乱兵杀死, 自然是要跑,此事也就是一群人从一座城里跑了路而已——但比起在乱军兴兵中可能受到牵连的百姓来说,延平郡王离藩依然是令朝野瞩目,也让福建道三司都十分头疼的大事。甚至可以说买活军从这一刻开始,才有了足以匹配建、闯、西三贼的名气, 真正进入到了天下人的视野中,有了大寇的风范。
——但照旧还和其余的大寇很不同就对了, 被三司派来接待延平郡王的榕城府尹有按脑门的冲动, 再一次对床榻上惊魂未定, 满脸苍白,勒了一条明珠抹额的五旬男子确认, “攻打延平府,是为了将王纳入后宫?抽取龙脉?王这是如何得知的?”
怎么也没听说谢六姐有什么后宫啊……虽然民间传说不少,但多是集中在此女的来历上, 多有说此女是神仙转世的, 虽然也有说到她是大妖托生,但却没有什么好淫的传闻。即便是少女好色吧, 延平郡王都五十岁上的人了, 半边身子入土, 谢六姐强娶他做甚?这龙脉又该如何抽取?
鬼神之事, 敬而远之, 一般来说, 虔诚信奉神佛的都是官宦人家的女眷, 男人们还保持着相当的矜持, 并不愿公然谈论这种荒谬的事体。在榕城府尹看来,谢六姐固然有一二奇特之处,但要说是神仙托生,似乎也不过是常见的粉饰之辞,至于说抽取龙脉,那就更可笑了,即便是谢六姐有这个能为,延平郡王又该如何得知?这总不会是动手以前还特意广而告之吧。
敏朝的藩王,素来是各有各的昏庸荒唐,并且能得到朝廷相当的容忍。在府尹来看,郡王在延平越住越不安稳,这是可以想见的,因为今年夏天以来,长溪县一带也出现了买活军的帆影,这一点让榕城的诸位大人也都十分不适,而延平府便更是难受了,延平府如今在地理上已经被买活军三面包围,如果不乘机逃脱,等到买活军把延平府南面的建宁府取走,来个瓮中捉鳖,那时候延平郡王连逃恐怕都不知该逃去何方了。
既然如此,那便要寻一个说得过去的逃离借口——延平郡王要编故事他不奇怪,只觉得这故事未免也太失朝廷体面。堂堂郡王,公然诽谤反贼首领贪图其的姿色,这话说到哪里都不好听。
榕城府尹是想着至少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只是延平郡王似乎资质有限,并未领悟他的暗示,甚至还激动起来,争辩地说道,“还要如何得知?都写在报纸上了!”
他此次出逃十分仓促,只带走了三个成年的儿子并长孙,还有十几个小儿子、四五十个姬妾,百来个孙子孙女都落在延平,王妃也在半路因病藏匿于民间,心里实在委屈,说到这里,眼圈都不由红了,喝令身边的太监道,“安福,你把报纸给他拿来看看!”
郡王身边的大伴去世得早,如今府内中人说话算数的便是安福,闻言忙从匣子里取了几份报纸,呈给府尹,悲痛道,“胡大人,国势日蹙,竟至于此,惶惶反贼,也敢学朝廷发行邸报!更在邸报中公然宣扬邪术,今日占云县,后日占临城,如今连延平也落入其等手中,虽然辽东局势危急,但我东南也是朝廷腹心之地,焉忍坐视其不断坐大,竟不敢稍有征伐?”
这话里字字都带了血泪,延平郡王听了,竟忍不住呜咽了起来,王世子连忙送上巾帕,也是垂泪道,“父王万万制悲,不可伤了身体,弟妹母妃自有朝廷设法营救,您且放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