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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_分节阅读_第527节
小说作者:御井烹香   小说类别:穿越小说   内容大小:6.14 MB   上传时间:2024-12-17 19:12:59

  如果这一季不种稻谷,那就要种有肥田效果的作物,而不是如北人们设想的那样,改为种抗寒能力比较强的土豆——他们是北方来的,对‘金豆’有刻在骨子里的喜爱,根据这些新客人的说法,如果不是有金豆,可能早十年乡里就乱起来了,所以他们不论是走到哪里,都很想把这种作物种下去。在北边的彩云道,他们带来的金豆也很快就扩散开了,金豆也是所有作物中,自留种表现相对最好的一种,这也是他们偏好金豆的一大原因。

  同样的,土人们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们是根本不想再种作物了,他们按照老观念,认为地是需要休息的——定是过来人,他知道这种想法是非常难以改变的,就像是他用了很久才接受人可以活到五十岁之后一样,土人对于用套种、间种的方法来弥补三季稻耗费的地力,这样的做法,始终是心存巨大疑虑的,他们很害怕地力被完全耗尽,几年后就再也长不了庄稼了。他们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对于土地的感情,自认为不是外来人能理解的,这也是长久以来,存在他们心里的一个结。只是因为受到了不交地租的诱惑,他们才会这样拥戴知识教,否则,早就反抗知识教这样频密的耕作安排了。

  村里的耕地,气候条件其实很复杂,因为是梯田的关系,山里的气温偏低,较为干爽,河边的洼地则温暖湿润,但有时候水量过于丰沛,除了水稻外完全种不了别的,如果今年河洼地都种不了第三季水稻的话,那山里的梯田肯定全没戏了。

  定现在很后悔他在占城时学得还不够努力,他把大量时间花在学语言上了,对于种地反而有些轻视——他当然会种水稻了,也会伺候仙种,既然如此,他就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还有什么需要去学的,现在就显得很困窘了:他不知道该选择什么作物来间种,也不能随便开口,免得影响了下个季度水稻的收成。

  “这件事得问祭司。”最后,定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我得去给你们要种子——这件事非祭司发话不可,地空着肯定是不行的。”这句话堵住了土人,他又赶紧加了一句,“就算不考虑别的,种了金豆,商队收吗?金豆产量很高,这里这么湿,收下来之后,如果它发芽了呢?那就都不能吃了!”

  当然,晒干磨粉也是可以的,但这也需要闲工夫,而且新客人们的确也没有种子——如定所说,他们带来的一些土豆,早就发芽了,被他们种在屋后,虽然也结了果子,但肯定不够给全村种的。更何况,新客人也不肯定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金豆的收成怎么样。于是,他们都督促定尽早去找祭司,并且担保,在定离开村子期间,一定互相帮助,绝不吵架。

  如果真能减少摩擦,那要定怎么奔波,他也心甘情愿了。他看大家都很认真,不像是说谎,就姑且信赖了自己的学生们,匆匆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上一个相对比较聪明的学生,有点漫无目的地出发了,沿着村子一个个地打听着祭司现在的行踪:祭司现在也忙得不得了,原本他一个人可能只管十几个村寨,人数很少,现在,这几年间,村寨变成了一百多个,祭司就光在每个村子里巡视,一年就差不多都在路上了,更何况他也要去县里忙呢?

  定大概两三个月能见他一次算是很多的了,哪怕是收获季,祭司也不见踪影,他有一种感觉,可能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会被正式提拔为祭司——定想到这里,感到的不是激动而是害怕,他学会的东西还太少了,深感承受不了这个重担,而且让他焦虑的是,他现在也很难找到自己在村里学习的办法,定还不能完全靠自己看懂教材,但又有谁能来教他呢?

  “百年好合!恭贺新婚!”

  “多谢招待!”

  “是的,一定也帮你们问问!”

  带着他的学生,定走过一个个村寨,接受到了不少热情的款待,这会儿正是收获的尾声,刚卖完了庄稼,新的秧苗也还没有栽培出来,农户们都抓紧时间办喜事,他们见证了不少婚礼,其中不乏有土人和新客人之间的联姻:

  尤其是北面这里,战事很多,征兵死了很多男人,有些村子女多男少,正好和新客人的性别倒了过来,在语言还不完全相通的情况下,都有不少婚姻不知怎么就缔结了。大多数教师都认为这是喜事,这种融合的婚姻,是土人和新客人之间和平相处的基础,所以他们很积极地帮忙操办,定也领了好几杯喜酒,同时他吐露来意时,也有很多村民表示赞同,这些都是居住地气候较为偏冷的村子,他们也觉得今年第三季如果还种水稻,收成不会太好。

  在如今的北部,如果不会说官话,行路可没那么顺畅了,他们经过的村子,大多都是土汉交杂,但也有很多新村落,纯粹是汉人的新客人开垦出来的,在这样的村子里,听不到一点土话,如果没有会说官话的,甚至是他们的同乡带领着,也很难得到村民的好脸色。

  定对此,心里是有些意见的,他认为这些村子里也需要语言老师——之前,他去别的村子,都是直接找老师的,哪怕之前互相不认识,但只要说明了身份,都会得到热情的招待。但在这些村子借宿的时候,定就得特别小心,格外的客气,对款待再三道谢,也不敢随便乱走乱看。

  村子里的人也异样地看着他们,要说完全是恶意,也不至于,但怎么说呢,的确是一种陌生的凝视……定想,这种隔阂,多数还是因为他们彼此互相很不熟悉的关系,因为互相陌生,丝毫不了解,礼仪什么的都不一样,就很容易发生误会,这样的单一村子,肯定更容易和隔邻的村子打群架。

  还好定的村子附近,几乎都是混合村,也都有威望不错的语言教师。否则他的工作肯定会更难做,因为他们一项主要的职责就是预防打架,在自己村里调停就已经够不容易的了,更不要说和这些单一村做邻居。

  在学生面前,定只能把委屈藏在心里,努力做出这很正常的样子来,因为他并不想让学生把‘单一村的汉人很凶,轻视老师’的印象带回村子里,引发更多矛盾。就像是没有察觉到村民的陌生一样,和他们一起上路的时候,定还热心地试图教他们说些土话,“方便你们和周围的村子做生意。”

  “你的官话说得挺好的!”

  其实熟悉了之后,大多数人也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凶,只是他们的确对当地的土人很陌生,而且也确实和隔壁村子打过几架,对于土人存了一定的戒心——当然很重要的原因还有,单一村的百姓是基本不信仰知识教的,很多人甚至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教派。不像是混合村,新客人很快就入乡随俗,跟着一起搞苦修了。

  对彼此完全陌生,太多不同的两种人来说,大家都信仰一个教,那就多了一个共同的话题,不信教的话,就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对知识教里出来的语言老师,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尊重。非得要接触了一阵子,相信定不像是‘那些恶邻’一样,大家才能逐渐说上点话,这些新客人说,他们也想学点土话,“不然远门都出不了,去修路也不方便!就是没人能教,哎,在这样的地方,不舒服得很,水土不服!总觉得很难安心扎根下来!”

  语言老师的人数的确是有限的,都是优先派去混合村,想想这些单一村,在新的土地上的确也有一种举目无亲的感觉,难怪他们对陌生人有戒心了。据定所知,他们虽然也有田师傅,但不会长久停留在村子里,一个人也要管十几个村子,教了一季,就赶紧要去教别的村子了。

  对这些常年种旱地作物的人来说,突然间转到种水稻,只是粗略学了一季而已,就没人管了,除了发种子收稻谷有外人来,其余都得靠自己,他们也的确会感到吃力和不安。

  即便如此,他们有了一点余力,也还是要克服困难,去帮助修路,这种牛劲儿是让定很佩服的,他们之所以同路,也是因为祭司在工地上,而这些村民凑了干粮,要去工地义务帮忙。“能帮一点就是一点,闲着也是闲着,路早一天修好,后头过来的不也都是咱们的同乡!到时候——”

  他们没有往下说,而是多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定好像没有听懂一样,也跟着笑了笑,但他心底也掠过了淡淡的不快:就现在,从占城到北部,大平原一路上已经全都是田地了,新客人……还能叫做客人吗?他们的人数都快超过土人了吧?

  如果还要再来同乡的话,那……土人不反而变成了客人?到时候,他们的后代到哪里去找田呢?

  要说心底完全不介意,这是假的,但这毕竟不是定需要去考虑的问题,一个连自己村子该种什么作物都茫然无知的语言教师,何必去考虑整个土人的前途呢?这样的想法,只是淡淡地掠过定的心头,没有成为长期的阴影,他还是更专注于脚下的旅程,和逐渐增多的,那些志愿去帮助修路的汉人一起,经过一个个相似的,崭新的吊脚楼村落,经过一亩亩留着金黄色的秸秆茬子,时不时能看到有人在里头翻耕的水田——

  他们走了七八天的功夫,从平地又走进了山里,走到了人头涌动的工地上,这还是定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工程,绵延数里全都是修路人居住的帐篷,同时还有许多他从没有见过的,巨大的机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和怪响。

  哪里都是高大的汉人,奋力地嘶吼着口音浓重的官话,时而能看到土著的头在人群中一涌,就又被淹没了——那是来工地附近卖吃食的小贩,修路好像是不用土人的,至少不用定这一族的土人,他倒是看到了一些和新客人显然不太一样的百姓,也是较为矮小,黑瘦,但脸颊上又有两坨被晒出的红晕,他们说的语言,定听不懂,但也知道不是汉语,他猜测是高原上住的土人,也就是彩云道来修路的人。

  不但汉人来了,连高原上的土人都下来了!往后,南国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定也不知道他们修这条路,对彩云道会有什么好处,就像是刚来到占城时一样,对这样巨大的工程,所带来的震撼他还没完全消化完毕,或许要用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反应过来。不过好在这不妨碍他干自己该干的事——他很顺利地就找到了祭司,祭司似乎最近都在协调工地上的事情,见到他的时候,满脸黑灰,正在用清水狼狈地搓洗着鼻头上一块很顽固的污渍,浑身上下也散发着异味。

  “哦,是定啊!”但是,他依然保持着那股让人敬畏的,仿佛什么事都难不倒他的风度,也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眨眼就能解决棘手的难题,“为了第三季的作物来的吗?你做得对,确实,我们在山里也能感受到,今年气温是低了一点,水稻的收成可能不理想……这样,我给你收集一些长豇豆的种子,梯田你们放水后种豇豆和大豆,低洼地种点水芹菜,这些都可以肥田——我会联络商队,让他们运盐过来。”

  定还没开口,他就把担忧给打消了,“占城很缺蔬菜,腌菜,哪怕是简单的盐水泡菜都是好卖的,多放盐,做得咸一点。商队收了运到占城去卖,哪怕价格不高,也比空一季度要划算些。”

  种自己吃的菜是根本不需要报备的,一分两分地就足够了,成亩的种菜,就必须要有人来买走,否则是没有意义的。这就是为何做什么都要有祭司点头,祭司点头了才会有盐,有盐才能安排种菜,否则只能种可以储存的主粮——就这样也得向祭司要种子。

  “土豆不要种了,不但适应不了气候,而且气温不够低,自留种不减毒很容易减产。”

  祭司有条不紊地解答着定的问题,同时查看他带来的笔记——定登记了途径村落的诉求,祭司也都一一地记下来了,只用了一个来小时,就把困扰了这些村子甚至一两个月的问题全部处理完毕,办法简单,处置得也很公道,让定打从心底地钦佩起来,他心里想:“只要有祭司常常在村里的话,或许所有的问题都不会是问题……可惜的是,现在到处都是新进来的人,可祭司却实在是太少了。”

  他又打量了一下眼前这蜿蜒的,狭窄的,似乎还正在逐渐吃得胖大起来的长路,心里再次掠过了曾有的忧虑——这一次,阴影浓厚了一些,快要变成乌云了。“路修起来了,会有更多人过来,但祭司却不会也跟着变多……不怕这些人坏,也不怕粮食不够吃,不知道在怕什么,但却的确又真的很怕,人越来越多,祭司却这么少……”

  “怕什么呢……是怕……是怕会乱起来吧,人这么多,心里想的,嘴里说的,什么都不一样,好像就算大家都怀着好心,也很容易就因为一点小事乱起来。就像是我的村子里,那些学生们,都不是坏人,可就是容易吵架……”

  “而且,和占城不同,这些地方,我们所经过的这些地方,好像缺了一些东西,一些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是占城有而这没有的,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是……我知道了!是规矩!”

  突然间,定一下明白过来了,“占城的人再多,是有规矩的!可村子里却没有规矩,祭司只顾得上管种田,管发仙种,收粮食联系商队,除了这些之外,没有任何规矩!所以才这样令人害怕担忧!”

  “哪怕是再简单也好,汉人、土人,都需要能够统一遵循的规矩!粮食——粮食只是安定的基础,但粮食却不是一切,再简单也好,哪怕只有几句话也好,南洋需要一个规矩!就算只是想要粮食而已,祭司们也必须尽快把规矩给定下来!”

第1109章 南洋没有数字

  “南洋需要的又何止是一条规矩!”

  电扇呼呼地吹着,却依旧驱散不了鼻端那挥之不去的臭味,郑地虎烦躁地拿起手中的香精小瓶子,往墙角的闻香瓶中又加了一点精油,他拧了一条冰手巾,往额头上贴着,驱散那股子快要爆开的烦躁情绪,“都在问我要数字——我又哪里给得出数字!说实话吧,我现在唯一有把握的就是港口运走的米量——这是有数字的,至于其他,真别问我,我没一样是知道的!想要数字,那就给建电报站啊,村村通电报了,数字也就跟着来了!”

  因为没有开窗,屋内的湿度比屋外更大,毛巾很快就变得温热起来,湿嗒嗒地沉重地搭在脑门上,郑地虎把它一把扯下来,往墙角一扔,把圆性惊得肩膀一耸,他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讪讪地一笑,想要说点什么来找补,但张口却又成了带了抱怨的解释,“说实话,我不干的心思都有了!要不是怕六姐收拾,老子是真不想干了,不如回家打鱼去,也强似受这个气!”

  “大人是显见得清瘦了!”

  圆性自己其实也瘦了不少,但他有一个好处,性格如他这样柔顺被动的人,他的压力是有一个限度的,如果超过了他处理的极限,打定主意随波逐流了,反而也就没压力了。因此虽然这两年他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屡次被郑地虎训斥,也受到了其余大祭司的压力,但圆性反而比之前要超然多了——大不了你就撤我的职,治我的罪,只要你还没下这个令,那我就继续按我的步调,干我能干得了的那些活,你要想换了我,随时欢迎。

  最后,事实证明,要找个比他更合适的人还真不容易,在这个节骨眼上,换人只会更增烦难,郑地虎骂归骂,到底是没把他换掉——换掉他那就真没人了。所以,圆性还得以在彩云道继续做他的大祭司,尽其所能地调配着人手修筑昆顺走廊,同时发动一切能发动的力量,来平息新老住民之间的矛盾。

  他干得不算是最好的,圆性也知道,首先,他根本就拿不出任何能让上头满意的数字,圆性给的数字都是估出来的,半点不精确,他既不知道彩云道来了多少人,也不知道他们都住在哪里——

  或者说他知道得并不全面,也没有发动人手去统计,如此一来,彩云道的情况基本就是一片混沌,什么都得猜着来了:在南洋,还能通过高产稻种的发放来推测实控区的人口和耕地数量,但在彩云道连这个条件都没有,因为交通不便,在彩云道落户的百姓,官府是不指望他们输出余粮的,而且也根本做不到按时发放稻种,就这高原山路,雨季还经常滑坡什么的,一个耽搁,种粮运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因而,彩云道高原的农户,新移民是以种土豆为主的,高产稻只是辅佐配角而已。土豆在天气偏冷的地方,自留种毒性较弱,和高产稻配合,足够养活新移民了。能自给自足,就算是达成了官府预期的目标。至于说迁来的百姓,是否有意愿来帮工修筑昆顺走廊,这就完全悉听尊便了。

  圆性能把五尺道沿路,以及通往各村镇的小路修好,沿路的治安、补给,配合官府一起梳理清楚,再保证那些修筑昆顺走廊的工人,不论是受雇还是自发助拳,都能吃上饱饭,不用真的自带干粮,这就已经是使尽浑身解数了。

  多的东西,不需要要求,要求了也做不到,这和南洋现在的局面其实也是非常相似的,只是总督大人心气高,面对的压力也大,他嘴上说着大不了不当这个官了,但圆性却深知,真不想干的人,才不会把这话挂在嘴边,都和自己似的,一切顺其自然,早已勘破了贪得执迷,情绪上反而如一波死水,不会轻易再起波澜了。

  不过,平心而论,这个总督如今也的确不好干,光复安南,收服三主根本不是什么难点,甚至不值一提——对见识过定都大典上,买活军军士风采的安南三主来说,要他们鼓起勇气和买活军大战,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怕安南上下君民一心,都是螳臂当车般的不智之举。更别说安南境内早就被连年战乱折腾得民心浮动,乱成一锅粥了。

  知识教这里一发力,把农庄的百姓往山上领,城里的军士,没有人种粮食,没有壮丁抓来补充兵源,面对在上游虎视眈眈的彩云道各族,海边遥望的买活军,还有接壤处不怀好意的邻国……除了哀唱‘穷途兮日暮’,还能做什么呢?灭国都没费什么劲儿,还是惯用的手段,几个方向一发力,硬仗基本没打,安南就传檄而定了。

  至于那些在投降过程中的种种丑态,圆性连打探的兴趣都没有,他平日里实在是太忙了,只要知道一个结果即可。而他来开会时,郑地虎等人也根本没和他夸耀,没这个闲心:三主归顺,只是一切磨难的开始,不论是对知识教还是对南洋总督府来说,他们都势必面临一个极度艰巨的局面——管理人员是没有的,短期内也不可能增加,新增人口是极多的,生产任务是繁重的,心情也是紧迫的,语言还是不通的,如今会说官话和安南土话的人手就这么些,哪怕连语言老师都算上,洒在这么大的土地上,也是杯水车薪。

  大家开会时已经完全放下了派系和门户之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出对方脸上的死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的开局连种子都没有,除了蛮干,别无他法——郑地虎也指出,现在已经到了抓大放小的时候了,且不说精细化统治,现在的要紧事甚至根本不是在安南建立起统治,这些都先不去想!

  首要的就是建立起仙种基地,由种子入手,先提起一条线来:总督府的底线就是大家都种田,都学会种高产稻,能把米卖给官府。至于说村子里谁管事,乃至扫盲识字等等一系列买活军惯用的手段……这些都可以不提!你就沿用旧规矩,宗族制也好,知识教信仰也好,只要能把日子过下去就可以,现在的关键是米,还有米能换到的物资!

  物资是有的,谢天谢地,冰雹并不影响工厂开工,如果不是南洋的天气限制,甚至还有多余的毛线能卖过来呢。这条最基础的生命线,在上下一心、不计代价的奔走之下,颤颤巍巍地建立起来了,并且还真的勉强维持住了运转,当然,代价也不可谓是不沉重,比如说占城一泻千里的卫生水平,近乎无法解决,就算是总督也只能接受被这股子臭气给腌入味的命运,并且真正理解了他的洋番朋友,为何介绍说他们国家的贵族往往都住在乡下。

  这些代价,有些是眼前的臭气,有些是日后的隐患,在紧急的现状下可以捏着鼻子暂且不理,但仍然有更紧急的问题会随着时间浮现——事实证明,粗放式或者干脆是放弃式的管理,必然会有种种问题,否则社会不会一再追求集权治理。

  即便有仙种作为缰绳,各地的村落在最开始那口气缓过来之后,陆续仍是出了状况,有新旧之间因为语言不通而必然发生的摩擦,也有村民对管理和改变的不适应,很多村民闹事之后,指望得到的是一个温和公平的新主子,继续过着一种小村落、少交流的耕种生活,他们认为现在的村子人实在是太多了,田地也开垦得太多,同时种地的方式也不是他们习惯的……他们才从那种窘迫的战争阴影中逃出来不久,又很荒谬地想要回到被记忆美化的,还没有变得很坎坷的那段日子里去了。

  虽然这些百姓没有一点民族的概念,思想也都很简单,但他们心底里的这种抵触,其实也有一部分来自于他们必须接纳说着陌生语言的管理者,进入自己的生活。在圆性看来,这种堪称荒唐的抵触感,也是有思想基础的,对过去的怀念,当然不是怀念吃不上饭的饥饿感,而是怀念身在某种秩序中的归属感。换句话说,这种怀旧感的消解也很简单——给他们提供一种新的秩序,让他们在秩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可以了。

  其实,如果不是知识教人手告急,这事儿知识教是最合适的,手拿把掐、叱咤立办,但问题在于,南洋的衙门还能从本土调人来,知识教该去哪调?他们也一直缺人啊!连知识教那套相对已经很简单的秩序,都没法去宣传了,那就只能再退一步——约法三章如何?制定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简单共识,不要复杂,就一两句话,但凡能铺开,那也多少能起一定的作用。

  圆性自问,他对郑地虎提出这个建议,完全是一片好心,归根到底,南洋的事情和他关系其实还不太大。但未曾想到,私下相谈时,仅仅才说了几句,郑地虎便不分青红皂白,来了一通大发作,这对如今随着年岁增长,火气日益消融的总督来说,当数罕见,圆性之前虽然也挨骂,但那都是有缘由的,很少被这样迁怒。

  他仔细度量总督,见他双目无神,眼皮浮肿,唇色发白,而腰间隐现赘肉,要比去年见面时胖了不少,心道,“总督大概是太累了,别说养生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他身体熬不住,要先大病一场。”

  想要恢复健康很简单,休养就可以了,以买地如今的医疗水平,养生上的知识要比从前丰富太多。但这个节骨眼上,总督位哪可能随便换人?如今的南洋,根本不算是买地那种衙门体制:吏目犹如雇员,随时都能换人,就算是主官,也没有幕僚之类专属于他的手下,按道理,任何一个职位被调走,都不会妨碍衙门运转。南洋现在就如同从前的敏朝,总督就是羁縻大吏,整个体系里,因人成事,少了某人就不行的现象太常见了,这样体系下的总督,通常都一坐就是十余年,朝廷是绝不会轻易汰换的。

  要说现在的郑地虎,用权势熏天来形容是真不夸张,他一手掌控的是天下粮仓,每个收获季,从占城港运出去的米粮,就是维系灾区的生命线。但他是丝毫没有半点春风得意,反而一副精神状态岌岌可危,随时崩溃的样子,在圆性看来,这恰恰是郑大人聪明的地方:时势至此,他算是被架得这么高了,日后该怎么下台呢?

  这且不说,正因为南洋如此重要,他的压力也才跟着更大,因为每一个问题都非常难解决,而动用的筹码又异常的少,恐怕是越想越绝望,再加上多日的操劳,这才有点垮塌,在圆性这个自己人面前,不管不顾地发泄了出来。

  怕是已经失眠许久了……圆性虽然被骂了一通,但一点不生气,反而有点同情郑地虎,他道,“还是要的吧,不管缺的东西再多,现在最缺的也的确是规矩,不妨就简单地约定一些,不许打架,有事找教师、祭司评理之类的规矩……”

  “那这就等于是把权力下放给语言教师了?这些人你又焉知他们的素质和品性呢?”

  郑地虎揉了揉眼睛,眼白已经有点发红了,不像是要哭,而像是梗着脖子要和人争吵。圆性屏住呼吸,后退了两步,立刻放弃了把对话继续下去的打算,想着要不要先托词逃遁,等总督的劲儿过了再回来——他被骂一次算是看在情分上忍了,要再被骂着玩儿,圆性也没这么有义气。总督大人就是累死在任上,又与他何干呢?如果圆性因靠山倒台被牵连解职……那可太好了,他就留在彩云道做个农夫,也不用管那许多了。

  但总督大人毕竟并非等闲之辈,他深吸几口气,还是控制住了情绪,还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圆性解释,“最近睡得少,脾气是比从前爆……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虽然北部天气也是渐冷,或许是种不得三季稻了,但总产量增长,也还算可喜吧?”这是从出港量可以推算出的趋势,也是现在整个西南边陲最清楚的数据了,圆性问道,“可是有什么小僧不知道的事儿,令大人心忧?”

  “……还是数字。”

  总督大人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拧了拧眉心,又狠狠地嗅了嗅辛辣的鼻烟,等到那喷嚏惊天动地的打了几个,他方才宣泄了心中的闷气一般,低沉着声音道,“数字太不明确了——到底有多少人南下了,还会来多少人?现在没人能给出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南洋也不是无限大,或者说,我们的掌握的地方,能生活的百姓也是有限的啊!”

  “我已多次请示六姐,甚至……”

  郑地虎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圆性,似乎在琢磨着什么,但很快又破罐子破摔般,直接开口说道。“甚至多方请托,找到一个有权限能接触仙库高密级资料的大拿,请他为我开示了一下将来——你可知道,圆性,便是在天界,各方面条件毫无疑问都远胜我等如今的天界,安南的人口也没有过亿……至于其余南洋诸国,人口过亿者也寥寥无几,那可是拥有化肥的天界啊!”

  化肥这东西,已经在试着研制了,它对产量的刺激,圆性当然知道。他一下有些悚然了,“总督是担心……”

  “人口承载量肯定是不能依着天界来的,现在的人口承载量是否有天界的十分之一都不好说,可你知道北方的受灾人口是多少,迁移人口又是多少吗?”

  郑地虎问圆性,自己摇了摇头,自己解答了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现在没人能知道,也没人能统计了,一切都全乱了!”

  “我们只知道人会不断的来,会越来越多还是越来越少?不知道,陆路和海路不同,是无法控制的。一旦打开陆路,就等于是打开了一个关不掉的缺口——南洋不像是买地,有那么多渠道去统计,去算,现在我只知道,有人回来,我不知道是多少——要说我还知道什么,那就是六姐也不希望我把这个缺口关掉。问题最后还是回到我这里。”

  郑地虎双目赤红,像是在问圆性,也像是在自问,他的声音是颤抖甚至是哽咽的。“这么多人来了,要有地给他们种,等大平原都满了,我要到哪里去找地?又该怎么把他们都弄过去,怎么搞来足够的种子?八百媳妇国?暹罗?高棉?膘国?洞乌国?圆性,你说我要灭了多少国家,教多少百姓种田,给多少仙种,才能让他们匀出照顾不了的田地来,给这么多人找到地种?”

  “我不怕难,我不怕啊圆性,甚至哪怕你给我个数都好!但现在我没有数,我不知道我需要多少,我甚至不知道我现在供应得够不够,会不会已经因为短缺酝酿出了危机——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也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坐在总督府里,看似统管整个南洋,其实连南洋现在是什么样子都丁点无数……”

  这个素来强势甚至有些蛮横的汉子,在这一刻也显得分外软弱,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圆性,“这就是旧式统治的感觉么……没有数字,什么都没有,只有无穷无尽的想象——这么多人都挤在大平原上,彼此陌生,语言不通,持有铁器,如果乱起来,如果乱起来——”

  “甚至,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圆性,是真的不够……如果把整个南洋都拿下来了,还是不够,那该怎么办?如果南洋的气候也变差了,该怎么办?再去更难处,去身毒?不顾瘟疫了?还有哪里能去?袋鼠地,黄金地?”

  郑地虎喃喃自语,“我们根本不知道华夏有多少人,这是最大的问题,北方的皇帝不清楚,六姐也不清楚,有多少人会南下,南洋又能承载多少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一个数字都没有……简直就是坐在这里靠空想来管理一大片地方——”

  他突然疾步而起,走到墙角捡起脏兮兮的毛巾,投入水盆中潦草地搓洗一番,往脸上一搭,往沙发上倒去,一句话也不说了。圆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中充斥着惊讶与同情,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反驳郑地虎的说法,只能微弱地说,“但是……不会所有人都走的,毕竟不是完全没收成了,只要走掉一部分人,剩下来的人也未必会继续迁徙——压力或许也没您想得那么大——”

  郑地虎把毛巾拿开,静静地凝视着圆性,圆性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大概又是太想当然了,他做出一副请教的模样,郑地虎则张口轻轻地吐出了一句话。

  “不是只有汉人才会迁徙。”

  他说,“游牧人更喜欢迁徙,圆性,气候在变冷,他们也承受着压力,他们也会往南走,只是,他们的南方,和我们的南方不一样,我们的北方,就是他们的南方!”

  他不必再说下去了,圆性已经完全明白了:人口变少,北方的边防压力就大了,受到生存压力的驱使,没饭吃的人会到处抢食,战争不可能只燃烧在草原,而边境地带的百姓,在战争的压力下会更热衷南迁。

  迁徙不是一个理性的决定,没有一个刻度尺,人走到刻度一下就立刻停止。有时候它会成为一种风潮,变成一个循环,走得越多,剩下来的人也就越不想留,已经知道了

  新的地方日子过得不错,气候很好,粮食有收成,为什么要留在衙门不管事,气候越来越差,边境重新又滋生了战乱的地方?

  人挪活,迁走的人活下来了,但北方的衙门也完全不会因为灾民的减少有缓过来的一天,他们将在更恶劣的环境里,面对更强的边境压力。圆性逐渐意识到,吃不上饭,这是个世界性的问题,当你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时,周边地区所感受到的,将是极其恐怖的号召力——而在眼下来看,这种号召力释放的唯一区域,就是南洋!一切都才刚刚开始的南洋!

  “这……”

  当他完全理解了郑地虎之后,反而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了,但反而是这束手无策、张口无言的绝望,有效地慰藉了郑地虎的情绪,他重新把毛巾盖上了自己的脸,声音嗡嗡地从下头传来,有些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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