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没有官职,但身为《国朝旬报》主编,地位也是逐年上升,惠抑我的表态、站队,一定程度上对局势也是有影响的,因而他便更加慎重,自从皇帝急病的消息传出,便闭门谢客,没有出外走动,只是差遣小厮四处钻营消息。
谢双瑶一到京,惠抑我就意识到,破局的转机已经到了,只是比起立刻前去拜见讨好,他心中也自有一番傲气,总想着要有一篇拿得出手的策文,才堪做拜帖,能得女军主的重视。因而,对此事他又比别人更加牵肠挂肚一些,让小厮把打探到的消息一一说来。那小厮说了些使馆附近的新鲜事儿,又道,“不过,六姐昨晚好像没有下榻使馆,是去看了一会儿,绕了一圈就又走了——是入皇城去了,说是去看了皇城内外,还去奉先殿转悠了一圈。”
“这也难怪民间都拿龙脉说事儿了——她去奉先殿做什么?”
惠抑我也是吃惊,如今皇帝不在皇城,他都几年没去过外城了。六姐跑进去,还去了奉先殿,这难免不让人和龙脉联系在一起!
“呃,这就不知道了……奉先殿那年烧了,不是在修吗,可能是去看修葺也未必……再有就是也去内宫看了看,不过也没让人拜见,转悠了一下,又去了四边城门……”
“整备军事,这倒是合理。”
小厮挠头道,“也没有上城墙去看,转转就走了。之后就回行宫去了,许多大臣已经去请见了。”
这么看,六姐昨晚应当是歇宿在行宫中,惠抑我还在咂摸她的行动轨迹,他小儿子跑进来了,一边擦汗一边道,“爹,你今日很该去行宫请见的!真是好一番景象!”
小厮打探的是民间的消息,惠少爷的交际圈肯定要更高些,至少行宫内的消息,他是一手的——去行宫的大臣家中也有子弟,他们也完全有理由要和掌握着敏朝最大报纸的惠家打好关系。惠少爷形容得是绘声绘色,犹如眼见,“今日一早,六姐就叫人来开会了,喝,好家伙!从特科到西林,田大人、温大人,齐齐整整,就是皇爷议事,也未必到得这么全!”
“六姐也是二话不说,上来就坐了最上头,下头一个位置都没空出来——”
“一个位置都没空出来?!”
惠抑我神色一动,胡子差点都被拔断了,他急切道,“皇爷——皇后,太子呢?”
这个问题显然事关重大,惠小郎也心知肚明父亲为何如此重视,也是慎重其事,慢慢地点了点头。“都没来——也没人问,内阁也一声没出!直接就开始议事了!”
一句不谈,这就等于是默认了,此后接手北方治权了?!
以惠抑我的城府历练,亦是忍不住双手微颤,有种国家大事,轻描淡写间已翻过沉沉一页,那感慨万千,几乎不胜唏嘘的复杂与迷惘,不由道,“竟就这么简单!”
“可不是,竟真就这么简单!”
惠小郎也是狠狠拍了一下大腿,显然对父亲的心情极为了解,激动道,“我也是这样说的,告诉我的淳平兄,也是双目赤红,感慨不休——这数百年的基业,不说轰轰烈烈,到最后,竟就断送在这片刻之间,连一点眼泪,一滴鲜血,一声细问都无!”
“西林、特科、内侍、宗亲,就这样全都和六姐议起事来了!说来,也真是颇有些叫人不齿!”
不齿的,自然是这些人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全为自己,靠着皇权得了好处,为了自己的那点东西,倒比皇帝还维护皇权,结果,到最后,见事不可为,摇身一变,从前的道理竟是全不提了,也没个‘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豪情,一个个又活得实际了起来。惠抑我看了儿子一眼,见他有些上脸,不免微微一笑,叹道,“你也是还年轻血热,这种事……人之常情,不必苛求了。”
“倘若个个都活得高风亮节,殉了前朝,谁来为六姐做事儿?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延绥军情,六姐和他们都能想明白,你啊……还是有些着相了。”
这个儿子不是能进官场的性格,好在事到如今,这也不再是什么遗憾了,如今按买活军的规矩,一家子能出一两个高官算是极限了,其余的孩子,能自食其力就很好。惠家有了惠抑我,惠小郎本来也不能做官,因此,惠抑我也不过是淡说几句,惠小郎也不在意,听了随意叹息几句,又忙转述道,“此番议事,果然也都是在说延绥的事情。六姐说要做好受牵连的流民迁徙的主持工作,如果没有人手,就把京里六部冗员,让特科培训几天,撒到地方上做事。”
“那些人都答应了?”
“没二话!”
这下,惠抑我也是摇起头来了,好一个谢六姐,一张嘴都是近乎匪夷所思的安排,却还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这六部冗员,也是个老问题了,随着敏朝领土萎缩,六部中很多阁、司,已经没有那么多事做了,官吏空耗钱财,皇帝想要裁撤精简不止一日了,也提出让他们转入特科,但这事儿不但西林党反对,特科也不乐意,这样皇帝也就一直办不下来,只能任由这么多人几乎是吃空饷不干活儿——他们主要的工作就是为西林党维持声势,提供一些后备人才,如此而已。
皇帝办不下来的事,六姐一句话就通过了,这就是军主的魄力么……惠抑我也是微微摇了摇头,他有点儿没意思的感觉:京城错综复杂的官场,就如同一片危机四伏的沼泽,任谁都没有信心从其中安然无恙地趟过去,可六姐一到,犹如煌煌烈日,水洼全被晒干了,坑洞一览无遗,再没有作弄狡狯的余地。这叫人不免对从前的日子,有井蛙之叹,感觉自己花了大半辈子,在这些浅水中打转,犹如竭泽之鱼,难以想见海中鲲鹏之大了!
“会上可说了粮草没有?六姐是带了粮草来,还是说粮草马上就到?要出动御营去打延绥吗?还是调动边军?”
他有些不愿再听内务的处理了,好像听得多了,所受到的打击也就更大,惠抑我觉得自己需要缓缓,便问起了最至关紧要的外战,“她总是带了粮草来的吧——没粮草,她来了也没用哇!”
如果只是守京城,谢六姐来不来影响的确不大,怎么都能守住的。可倘若她的目的,是把骚乱限制在延绥,那么粮草就必不可少了,有了粮草,才能调动边军,当然时间没那么快的话,凭她亲自到此,先动用京城粮草也行,人都来了,城中上下还是有这个信心的,事情会比之前要好办得多。
惠抑我昨天听说谢六姐到京后,第一件想的就是此事,并且猜到了谢六姐可能的一些考量:运她自己的兵,没那么快,调边军是最现实的,她人都在这里了,可以先动用京城粮草,到延绥边乱平息之后,用得少,不补也可以,用得多了,用多少补多少,没有被贪墨的风险——能省一点是一点,听说这些年南边也不宽裕么!
如此,也是一举两得,如果边军服从调遣,也就等于是归顺买活军了,收服北方阻力也就更小,可以集中精力应对鞑靼诸部。惠抑我现在只想知道,六姐声称的粮草有多少,何时能到,这也大概可以窥出南方的粮草支应是否宽裕,利于他写策书。
不过,他一问到这里,惠小郎的面色也就古怪了起来。
“这事儿,淳平虽然也说了,但我还不敢信得太实在,我就这么姑妄一说,您且听着——这一回,买地不运粮草来支援了。”
什么?!惠抑我一时不由失色,惠小郎又紧着道,“也不出动御营或边军去平定延绥——六姐说她明日就要出城,只带着同来的几十护卫,我们这里出个百来人的随从队伍带路就行了。”
不是……等等……什么?!
惠抑我都怀疑自己老了,耳背了,“去哪里?带路去哪里?”他声调都变了。
“去延绥啊……”惠小郎显然自己也觉得很荒谬,“听着是荒唐,可淳平一再讲,这就是真的,六姐就是这么说的——她要御驾亲征,就带着二百人的护卫,去平定延绥边乱!”
一个人,带二百护卫,去平定察罕浩特一个强盛汗国的边患?!
惠抑我万万没想到,比土木堡之变、应州大战更离谱的御驾亲征计划,竟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今日,饶是他老于世故,此时也不免张嘴难言,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就连一旁静听的小厮儿,都无声地张大了嘴巴,表达着自己的震惊。
一屋子人正在面面相觑时,忽然听到屋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回却是他大儿子带着管家疾步而来,也顾不得见礼,进门就道,“父亲大人!刚才行宫传讯,让您速速收拾行囊,明日清晨到行宫报道!”
他显然对城中消息远不如小弟那般灵通,直不楞登,毫无粉饰地急促转达,“说是六姐要御驾亲征延绥,点了您写随军报道,着人前来通信,让您准时抵达,不得迁延有误——哎!哎!爹爹!爹爹!怎么——怎么这就背过去了!”
陡然拔高的声调,几乎刺破了屋顶,众人忙都围到惠抑我身边查看张罗了起来,那传信小厮是个机灵的,连忙奔出去要找大夫,跑了一会儿,只觉得头上有什么凉凉的东西,重重地砸下来,还有点儿疼痛,仰头一看,却是不知什么时候,豆大雨滴纷纷落下,砸在地上,又腾起了那股子熟悉的土腥气,这小厮儿咋舌道,“这雨,不下不下,下起来怎么没个完了!看来,京城的天是真变了!”
这么一句,又让他突然想起了栽倒下去的老爷,还有那匪夷所思的御驾亲征,这小厮回味着过去一段时日,京中的纷纷扰扰,又想到自家主子这历经劫难而颠扑不破,却在最后,终究不得不伴驾出征,虽然说不出口,但心中却也充斥着复杂的感受,不由得张着嘴干嚎了几声,这才缓过神来,又是迈开了脚步,抽噎着盘算道,“请来大夫之后,须得找个借口躲出去避一避,二百人御驾亲征几十万人,还能有好?”
“就算是三头六臂的真神,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可怜老爷,待我们实在不错,呜呜呜,大不了我日后逢年过节,都给他洒几杯清水,权当祭祀,如今真是,国之将亡,什么样的荒唐事都出来了——二百人征讨几十万人!亏他们怎么想得出来!”
第1126章 鞑靼内讧
“台吉,这已经是最后的库存了,小的已经在延绥内外仔细搜索,再没有发现什么隐秘仓库,除了您下令留下的种粮之外,其余货物都拉走啦!”
还不到九月,正是夏末的时候,哪怕是京城的百姓,尚且都还穿着夏衣,可延绥这里,早晚已经有了点下霜的意思了,斋赛掖了掖皮袄的领子,把玩着手中的马鞭,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远去的车队,“种粮,真给留下了么?锡尔洪那几个崽子,没轻没重,对种粮也流口水,你去查看一下他们鬼祟的队伍,看看他们有没有偷运种粮走!——嗯?怎么不动弹?”
“台吉!就算运走了,难道还追着抢回来吗?”
在斋赛身边回话的,是他的本家侄子,否则,一个奴隶哪敢和台吉顶嘴?他很有些顾虑地眺望了一下远处连成线的车队,压低了声音,“我们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可都是他们察罕浩特的自己人,如果他们要和我们打架,我们只能平白受欺负那!”
“这么说,土默特的人,真的连大汗的吩咐都不顾,把汉人最后的种粮都抢走了?”
斋赛台吉顿时抬高了语气,有些气急败坏地抽了侄子一鞭子,鞭子落在他背上,虽然没有抽破牢靠的皮袄,但也让侄子哆嗦了一下。“而你还帮着隐瞒了下来?真是个蠢货!我哥哥这么聪明,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玩意儿!”
“叔父!”
看得出来,小伙子是很不服气的,他梗着脖子,一副要和斋赛仔细掰扯的样子,指着远方的车队,“就算是把这些粮草都运走,我们今年也还是很难过冬啊!你看看,这才八月,早上的霜就这么厚了!今年的冬天,哪有不闹白灾的道理?”
“过冬草场变小了,能养活的牛羊越来越少,野狼却越来越多越来越饿,没了羊,没有羊毛,换不来菜干和茶叶,我们的人就得活生生的被大便憋死,缺少维生素,营养不良病死。运走的每一斤粮食,都能多养活一个人,你让我怎么和锡尔洪他们说,别运走种粮了,给汉人留点?他们能听我的吗?不得把我当成大傻子?!当成了亲近汉人的鞑靼奸细?”
这就是年轻一代,没有吃过什么苦,又从嘎啦吧故事里,学会了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让斋赛这些主事的老人听了都头疼,“无理的话太多了,我不想和你争辩,现在立刻去找锡尔洪,告诉他,给延绥汉人留下过冬的粮食和来年的种粮,这是大汗的命令。他要是不遵守,让他自己和大汗交代。另外,注意看着,他们有没有绑走汉人奴隶,或者把边市的买活官员带走——”
说到这里,斋赛立刻就想到了孛儿只斤.瓶子,他的语气也变得严厉了起来,“如果他想把同族的姐妹亲戚当做奴隶,那就告诉他,瓶子是珍儿小福晋的亲妹妹,珍儿小福晋一向受到大福晋的宠爱,让他看在大福晋的面子上,把瓶子放回来!”
“不许和我争辩,快去,快去!”
毕竟是平时主管一旗生杀大权的台吉,斋赛的话,虽然还是很难让侄子心服,但他还是怏怏地顺从了,转过身打了个唿哨,把马儿唤来,跳上马背,飞奔而去,斋赛注视着他的身影在草原上化成一个小点,转身沉沉地叹了口气,也跳上马匹,去找他带来的队伍,“快点,收拾行李,事情有变化,我们一个时辰后就出发回老家去!”
“都走?”
“传令所有十夫长,点好自己的人,都走!到了点没来的,等到锣声结束,就不等了!立刻动身!”
肃立着听他发话的一窝子人,转身立刻就撒丫子狂奔起来,都是去找自己的马,有的还在跑,就已经用约好的哨声吹了起来,让死气沉沉的街道,一下就比之前要热闹了几分。
斋赛站在一间铺子前方的棚子底下,阴沉沉地望着混乱的街道上,面露惊容的各色人等,心下就犹如长了野草,一阵风吹过,就是一阵骚动,这是一种徘徊在恐慌和退缩之间的情绪:出兵来打草谷,本就是刀头舐血,就是死了都没什么好埋怨别人的,但这一次又不同往常,斋赛心头的那股子危险的预感,一直无法完全消散。
尤其是现在,得知土默特部,也就是察罕浩特的嫡系,居然真的把汉人最后的粮食也抢走了,他心头更是突突直跳,有种此事的后果恐怕会超出所有人预料的感觉,甚至于,对已经做了的事,他罕见地竟然有点后悔了,撒出的水,无法回头,更何况,也是实在揭不开锅了,才来打草谷的,本来是完全想明白的道理,可这会儿忍不住又总是在想,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打,或者,和科尔沁的亲戚那样,把儿郎们送到北边去挖矿?总之,是不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到延绥来打草谷了?
或许不是,或许,真的还有些别的路子走,是斋赛一时有些糊涂了。想着延绥毗邻土默特,他们来自察哈尔,附庸着察罕浩特的队伍,悄悄地一起攻城,汉人或许都不会知道,在混乱的局势下,真能够蒙混过关……
而且,历年来鞑靼人打草谷,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这一次和从前相比,已经是不算过分了,斋赛也是得到了察罕浩特的担保,这才加入其中的:只是来抢粮食的,不杀人,把延绥的百姓往内陆驱赶就行了,也不掳掠、奸.□□女,甚至还要给延绥的农户留下过冬和开春的粮草!
察罕浩特的意思是,延绥的粮食堆积如山,都是准备卖给鞑靼人的。只是,这几年鞑靼人的日子不好过,就先来取走,也只取走这些和当地百姓口粮无关的粮食,分给各部回去过冬——就算明知道汉人不会善罢甘休,但那也是明年的事情了,今年眼看就要饿死,当然只能先来考虑今年的事情。
“就当是清君侧吧!延绥不还是敏朝地方吗?这几年汉人自己闹事,都说要‘清君侧’,我们也可以学着喊。”
只要有个借口来喊就行了,而且,按照买活军这些年来的习惯,如果不杀汉人的话,其实……鞑靼人的苦处或许他们也能体谅些的。总之,对这些年来逐渐信奉了六姐布尔红的斋赛来说,不杀汉人,在很大程度上确实是安了他的心,让他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之下,有了出兵的念头。
而旗中的子侄们,有些也在这几年的天候中,滋生出了对汉人,对知识教的怨恨——买地一直在帮助敏朝赈灾,可鞑靼人也虔诚地信仰着布尔红,却很难得到他们的帮助,这让很多从前狂热崇拜布尔红的年轻人,反而意识到了汉人、鞑靼人之间的鸿沟,对布尔红疏远起来,变得更加强调血缘族裔的利益。
这些孩子,年纪都还轻,他们有记忆以来,草原的日子也是越过越好,羊毛贸易带来的菜干、盐巴、茶叶,养刁了他们的胃口,让他们很难接受物资的匮乏,以及族人必然发生的火并和死亡。反而对斋赛这些老人来说,这种残酷的底色,才是草原的常态,他们的容忍度要高一些,对于六姐布尔红,本来也远远说不上多虔诚,这会儿还能更加客观地看待局势:
汉人和鞑靼,本就不是华夏本宗那样亲如一家,时至今日,草原上也不是人人都能说汉话,在粮食有限的时候,买活军当然会优先救助敏朝,只要他们自己的地盘,还能接纳鞑靼人进去干活换吃的,鞑靼人就该感激了,还能奢求什么呢?本地的气候不好了,那就想办法把族人分到南面去,鞑靼人天生游牧,四海为家,怎么能捂着眼睛,拒绝去接受明摆着的变化呢?
科尔沁草原诸部,就是这样想的,在这一次串连中,他们也是最坚定地不出兵派,这些年来,科尔沁派了很多年轻人去建新,在矿上做工,他们虽然也要节衣缩食,但日子勉强也还能过得下去。
还有卫拉特鞑靼诸部,那里也是怕了买活军,他们虽然也活得艰难,但计划中是要向西发展——至于北海的布里亚特鞑靼,他们也是被建新、开元和虾夷地、苦叶岛吸引。
这一次出兵,土默特的察罕浩特,只在他们的故土察哈尔草原上,找到了一些援手,也就是斋赛所带来的孩儿们,即便答应出兵,他们也是再三确认,绝不敢把汉人往死里得罪——其实如果只是这些年来逐渐更加孱弱的敏朝,那倒也无所谓,但牵扯到买活军和知识教,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延绥镇边市的储存,堆积如山,令人垂涎欲滴,同时这里无险可守,本就是一片交界地带,只要能克服对买活军那几台天神使者的恐惧,要打下边市实在不算困难,至于延绥镇,其中的边兵,这些年来也是吃得脑满肠肥,非常懈怠,如何能与鞑靼战士交手?
这些战士天天被饥荒和死亡追在马屁股后头,饿死也是死,战死也是死,他们实在是很不怕死的,说实话,打下延绥不算困难——怎么在打下延绥之后,阻止鞑靼人杀人放火,把从前打草谷的老习惯带过来,那才是真正的困难。
理所当然,斋赛是最热心于维护延绥秩序的那个人——不仅仅因为他信奉知识教、六姐布尔红,也因为察哈尔和汉人的距离,要比土默特、察罕浩特近多了,自从边市陷落之后,是他积极组织百姓内迁——
内迁之后,有没有地方过冬,吃什么喝什么,那都是之后再去考虑的事情了,总比现在就死来得好,再者,这些百姓散落在延绥往京城一线,也能阻碍大军行进支援的脚步。同时,他在点算库存时,也极力主张只动商品,不碰留下百姓的积蓄。
这里的百姓,并不是只有汉人,还有仁钦台吉部的定耕牧民,他们常年在这里种些土豆、牧草,准备族人前来过冬,前些年仁钦台吉部南迁,他们有些人跟着去了,有些则是呆惯了,并没有跟着一起走,土默特鞑靼主张他们都是已经汉化了的鞑靼人,比汉人更叫人讨厌,如果不能跟随他们,对汉人挥起屠刀,就要先把他们全都杀掉!
在斋赛的斡旋和恐吓下,这样的事情总算没有发生,不过,反对者也是把这些激进察罕浩特武将的代表,比如锡尔洪等人给得罪了个够呛。锡尔洪等人来自强盛的察罕浩特汗国,跟随的是大汗,趾高气昂也的确比斋赛等部人要多,还能打,斋赛那不成器的侄儿,想要避免冲突,不去干涉他们搜刮种粮的行为,其实也并非不能理解。
这些人的脾气的确不好,让人想起从前,相当的简单暴烈,斋赛还算是靠着自己的武力,得到了最基本的尊重,在边市被俘虏的一些买活军干部,因为制止他们滥杀平民,把锡尔洪给得罪了——杀,锡尔洪还不敢杀,别说斋赛严厉阻止,就连他们自己都有些犯怵,但他是真下狠手打,斋赛提到的女吏瓶子,就被他狠狠地打了十鞭,发了高烧,如果不是斋赛送去伤药,很可能就爬不起来了。
不过,即便是瓜分了边市的物资,所得的尚且不足以让察罕浩特过个饱足的冬季,这一轮运输之后,还会有下一轮打草谷:从延绥往关内去走,之前的族人,满载而归,让人羡慕,必然会有更多没有出兵的小旗眼馋,愿意聚过来打第二轮。在商议之中,斋赛本来该留守延绥镇,等到第一批土默特的战士归来,再和他们换防,回察哈尔去换下一批旗部,察哈尔和察罕浩特比,路程要略近一些,而且,斋赛对汉人的态度最温和,由他来管,比较不容易出事。
这是大家本来商量好的安排,斋赛却突然决定要带人离去,几乎是消息刚传出不久,土默特方面的人就找上门了,“斋赛台吉,我的好朋友,你是对大汗有了什么怨言?怎么突然背叛了盟约?”
鞑靼人说话一向简单直白,告状也同样如此,斋赛站在自己的毡包前头,丝毫没有阻止战士们拆毡包的意思。“你们的锡尔洪才是那个背叛约定的人,他对待汉人,不按照我们说好的来,特别的残忍苛刻!把他们的过冬口粮收走,那不等于是让他们慢慢饿死吗?!”
“啊!你居然是为了那些汉人的死活吗?斋赛,你对汉人是不是太友好了?你让我想起汉人在院子里栓的看门狗!”
“呸!是你不在乎察哈尔的死活,抢走商品,把人放回,让他带上回程够吃的粮食,大家在集市里遇到了还能喝杯酒。抢了商品,还要抢走口粮,就算他们活下来,也是永远的仇人!”
“你们这么做,延绥镇以后再也不会把鞑靼人当成朋友,仇恨深深地结下——你们还抢走了仁钦台吉亲戚的口粮,难道你们不知道,现在最大的鞑汉商队,就是满都拉图的本钱?你欺负他们的亲戚,我要是不走,以后,谁的商队还敢来我们那里做买卖?”
这是察罕浩特无法回答的问题了,他们也不由得哑然以对,不再阻止斋赛的离去:斋赛离去之后,延绥的守军力量会变得空虚,如果汉人前来,他们可能被逼放弃边市,回草原藏匿。当然他们是不希望斋赛走的,但草原上就是这样的道理,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就算数。当锡尔洪部还在的时候,察罕浩特说话的声音就大,可一旦锡尔洪部离去,斋赛部成为延绥最大的军队,也就没人能阻止他们的离去了。
一个时辰很快就到了,斋赛亲自吹响号角,在呜呜的长鸣声中,战士们骑着马,像是狂风中的云彩,迅速被卷到了一起。属于他们的战利品,早半个月就搬走了迁移回家,余下的这些人没有别的牵挂,犹如乌云,在狂放的蹄声中迅速离开了处处疮痍的边市:为了寻找仓库,鞑靼人把边市翻了个底朝天,被拆毁的门扉、屋顶都堆在一起,使得这里在短时间内便呈现出令人触目惊心的荒芜。
这么着往家的方向跑了半天功夫,斋赛紧绷的心情才逐渐得到释放,他慢下了马速,换了一匹马,让马儿们慢慢跑着,恢复体力,同时回头忌惮地望了眼边市的方向:没有人追出来……
还好,早就把战利品给运走了,否则,很难说察罕浩特部会不会黑吃黑,如果是从前,林丹汗不会这么小气,自有作为大汗的风度,但如今这个世道,这个天候……斋赛已经不敢对任何事情打上包票了。
“不知道锡尔洪是不是带走了瓶子……她……她是认得我的……”
他心头也划过了一丝隐忧:斋赛的名字不算罕见,光靠名字要辨认出他所属的部落,还是有些难的,他也严令所有手下,不得透露自己的来历——这是来做贼的,没必要把家里的事告诉别人知道,破绽虽然也有,比如,将来如果六姐布尔红要追究此事,那锡尔洪他们就很可能指证斋赛部也参加了抢掠。
但这毕竟是没有什么真凭实据的事情,鞑靼人传讯全靠唱歌,没有纸信。瓶子这个买活军的女吏,就成为重要的人证了,一时间,斋赛心中竟然浮现出了一个很可怕的想法:如果……如果锡尔洪真的绑走了瓶子,侄儿又不能救出她的话,那么,或许瓶子还是死掉了为好……
这可是同族的亲戚,还是六姐布尔红信任的人!?他心底很快又颤抖了一下,刚浮现的骚动立刻又消失了,这也是斋赛这些日子以来常常陷入的纠结,有些狠辣的想法常常浮现,又因为信仰和敬畏自行打消,只能把这些忧虑交给命运去裁决。
他逃避般安慰着自己:多半是不会有事的,北方乱着呢,这只是个开始,再过几年,草谷打多了,也就显不出他们来了。六姐……六姐布尔红远在天边,她就算有天眼,也不能看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关照到每个小细节吧!
“台吉,台吉!前方好像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