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情,要记在吴素存身上,这点谢春华也是清楚的。这一次整个处置边军事件,吴素存可谓是大放异彩,她也准备在报告中为此人多美言几句,心中更是高看了他好几眼:祖天寿幸亏是听他这个外甥的话,的确成了边军中最有结果的一个。
其余那些边将,磨磨唧唧,只是接受了军屯归公、异地任职,都没舍得投献家产,也绝口不提自己愿意去边远地区任职等等,都是心存侥幸,还在等好信儿呢,殊不知,等军屯归公,种上一季庄稼,叫那些庄丁,明白了买地的好处,初步消化之后,他们就要被调任去通古斯了。到那时候,家产没献,又如何呢?人都不在当地,去了通古斯,还有足够的权势,护住这些来历不清不白的私产吗?
更进一步地说,买地可是接收了敏朝的兵部、户部文书,他们那些田庄,就犹如寄存在他们手上一般,真要收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哪怕按着他们的俸禄和原有家产,二十年不吃不喝能买下的份额,划拉出来留做合法私产,余下收归国有的,也足有九成。
就是真走到这一步的话,这些人哪怕远在通古斯,屁股底下的位置也难坐稳了……到那时候,他们自然知道,把家产献上,或者低价卖掉,换来信用额度,带到通古斯去换物资,这才是明智之举——归根结底,田庄还是保不住,而且价钱绝不会有祖天寿拿到的这么好,买地的态度也不会如此宽容,更重要的是,去的还是通古斯而不是袋鼠地……
谢春华也觉得袋鼠地要好过通古斯,只能说,这些边将在买地的人脉,没有吴素存的见识,不能出这样的主意,这当然不是什么错处,但也确确实实地影响了他们的命运。人的一生,有时候真就差在这么几个细节上。
“叮叮叮——”
大门紧闭的办公室里,传来了一阵摇铃声,谢春华和谢芳连忙止住闲聊,谢芳站起来小跑着去敲门,没多久,抱了一堆公文出来,又冲谢春华一扬下巴,“我们的报告批下来了,就按报告里写的去做,尽量快一点,等他们回庄子就有点麻烦了,能省点事就省点事。”
谢春华一听,立刻起身,“我这就去申请通话!”
她把棉马甲一披,健步如飞,从主楼出去,穿过院子进了通讯室,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机器味——这是一种复杂的味道,混合了机油的怪味儿、胶皮发热的焦糊味,还有一种金属过热的,有点儿锋利难言的烟味,这种味道,在买地完全是身份的象征,即便不那么好闻,但它所象征的新机器,以及它带来的种种神奇功效,却让人忍不住肃然起敬,涌起自豪和激动的感觉。
这会儿,这股味道的来源肯定是电报机了,这阵子,有线电报机几乎就没有停过,一直在和羊城港没完没了的互相传信,几个操作员显著地都瘦了。不过,谢春华是来找无线电通讯员的,毕竟她是往锦州传信,那地儿还没通有线电报呢。
一坐下来,她就开始填表用印,这一道程序是不可省略的,尤其是无线电报,由于口说无凭,所以必须留痕。谢春华把表格递过去之后,操作员的眉毛也扬了一下,但她没有细问,而是打开了对讲机,“锦州锦州,呼叫锦州,锦州在吗?”
“锦州在锦州在!”
滋啦啦的杂音过后,一道微弱的声音喊着——现在有条件备发电机的地方,其实都可以让对讲机全天候待机了,只是出于保密纪律,还维持着开机时段的规定,不过,现在北方大区的对讲机是可以全天待机的,因为整个北方都是紧急状态。所以,不但锦州一呼就到,很多终端其实也都是在听着京城的消息呢。
“京城禅让一切顺利,昨日有两名辽东边将,韩昭选、夏承德不愿拥护禅让,结伴北返,试图对抗朝廷,裹挟分管军户自立,你们宜在他们抵达之前,按预案做好分管军户安抚工作!通讯员褚晓红,负责人谢春华。播报完毕。”
“锦州明白,锦州明白!”
经过简短的对话,一道对韩、夏两人无异于抄家令的命令,就这样传递了下去,谢春华心中雪亮:这两人的军屯,距离开原不远,一直以来军户受到开原吸引,主动逃亡是个很大的问题。也是因此,他们和开原的关系比较紧张,也是边将中比较穷困的几个。
或许他们不愿在联署表上签字,也有这种敌对情绪的驱动在,但对买活军来说,不管你是什么心思,既然你已经做出选择,那之后,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你想回,我不勉强,爱来来,爱走走,我们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愿不愿意从军屯转为民户,从每年交满五成军屯租子,到享受买活军对边远苦寒地带的优惠,头三年免税,后十年不过是一成农税的政策,这事,你们两个边将说了不算,要兵丁自己做主才好。
如果你的庄子所有军户都愿意跟买活军干,愿意做民户,你韩昭选、夏承德又算老几?现在和你们谈,无非是为了省事,能在京里通过集中谈话的方式,把一大批庄子转化过来,就等于是省了锦州方面的奔波,以及更多不稳定的可能。等大多数人都答应之后,抽出手来处理那么几个田庄,不还是简简单单?
当然了,毕竟也是边军有功之将,要说平白治罪,那不至于,但历史问题就要好好查查了,吃空饷、贪污、走私,这些事情干过没有?奴役兵丁,视朝廷军户如家奴,这也是违反《大敏律》的……要抓你的小辫子,还怕没有么?这世上能当官的就没有查不出问题的,就算是买地的官吏恐怕都逃不过,更别说敏朝的官了!
在谢春华心里,这两个将官虽然还活着,但在政治上已经完全是两个死人了,根本不值得再投注更多注意力,把消息一传,她看了看天色,又去有线电那边问了一下羊城港的回音:现在还没签字的几个,都是有特殊要求的,比如想回老家去种地、开厂,或者想去某处做某种特定的闲职,或者为自己的某个亲戚换取前程等等。
这些要求,过分不过分,能否答应,谢春华也不知道,需要羊城港那里调查后回复,因而她也时常来看一眼有没有回话。逛了这一圈,她从院子里出来,倒没回主办公室,绕了个圈,又去了会议室那楼里,“袁将军——您久等了,要不再添壶茶?我给您要个点心吧,这也半下午了,要不,来个小蛋糕垫巴一口?今晚要是都签了,那就非得张罗一桌席面贺一贺了!”
论身份,谢春华不比袁元素低多少,她满面笑容,丝毫架子没有,袁元素也不敢拿大,连忙举手压了压,“谢团长多礼,多礼了!”
见他对着门外,微有疑惑之色,谢春华笑道,“今日这会议室安静不少吧,主要是其余办公室差不多都空了——现在也就几个人,比前几天感觉人气要淡一点儿,好像这暖气都没那么热了。”
这等于是在明示袁元素,该签的边将都落笔了——这种事,边将回驿馆后,会不会交流,买活军是不管的,反正他们谈的时候是分开私下谈,不到签字的时候,是看不到表上有多少人已经落笔了。今天也是签字的一个小高峰,除了祖天寿之外,其余大多数人都是这昨天和今天落笔的。袁元素听了谢春华这话,也是神色微动,谢春华见了,便知道这果子大约也有九成熟了。
她是惯于谈判的人,很擅长掌握节奏,当下便起身笑道,“将军要是不信,要不然,我去把表取来,您亲眼看看?”
——这看了,也就是默认要签了。这点袁元素自然也是心领神会,见谢春华作势要走,他口唇微动,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出声道,“谢团请先留步——我还有一问,请您先解个惑!”
好么,终究还是问出口了。谢春华也知道,袁元素其实已经动摇得无法再动摇了,从谈判开始,一直按兵不动,冷眼旁观的他,大概也终于接受了军屯归公的命运,也等于是接受了自己这批边将,将陆续被边缘化,从历史舞台的中心退出的结果。现在,他所关心的,会是什么呢?
大概是自己的去处吧,谢春华是这么猜的,她认为袁元素是个聪明人,可能比很多边将都能多看一层,那些人现在还在等买地的任用呢,而袁元素大概从祖天寿的选择里,多少是揣摩到了一点什么。
“谢团……这异地任用,考虑资历背景……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还是有些看不懂,如今既然只有我还没有落笔,此处又仅有你我二人……”
果然,袁元素一开口,就提起了这最敏感的一壶,他微微倾着身子,清瘦的面容,藏在了夕阳下窗户长长的阴影中。“谢团可否破例明示,或者说,对袁某心中的这个猜测略加臧否——六姐有意把我们边将送到通古斯去,长居于彼……袁某猜对了吗?”
谢春华的手,还扶在椅背上,一时没有动弹,她的面孔全沐浴在晚霞之中,几乎无法逼视,使得她的情绪也很难捉摸,但袁元素似乎也还是得到了自己的答案,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肩膀慢慢地塌了下来,似乎是喃喃自问,“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老主子舍弃,新主子忌惮,可……戎马一生,竟落得如此结果,这……这公平吗?”
要说他在质问谢春华,那不至于,袁元素的愤怒似乎都是无力的,浸透了边军在时势,在买活军的威势,在敏朝惨烈的国势面前,那难以招架的无奈。他似乎终究还是要接受这个残酷的命运,这个事实,也已经准备低头了——
但是,谢春华开口了,虽然她可以沉默着把今天的工作提早完结,以免节外生枝,但在这浓厚的冤屈之前,她依旧忍不住接过了这个话茬。
“在袁将军心里,通古斯就不是我中国地方了么?”
她问,在夕阳下抬起下巴,尖锐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在袁大人心里,难道戎马一生的,只有自己,而没有如今还在茅屋里熟睡的那些军户一星半点的功劳么?难道六姐不去忌惮那千千万万辽东军户,反而忌惮起了尔等这十几个武夫,容得了军户安居乐业,却非得要把你们排挤到通古斯,才能安寝吗?”
“袁大人,我倒要冒昧问一句,投笔从戎,初心何在,您——还记得清吗?”
“若还记得清楚,又怎会以为去通古斯拓边,会是六姐对你们的屈待和惩罚呢?”
第1149章 日薄西山
投笔从戎, 初心何在?这初心还用问吗?当时国家内外交困,山雨欲来,仿佛大厦倾颓也就在眼前, 为何要献策平辽,毅然以知县之身出关掌军, 离开尚且还算是安稳的南方,不能说这里面没有一点谋身功利之心,但, 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难道不是每个读书人应有的抱负?
就算是买活军,也不会强求吏目只是一心做事, 全然不为自己谋划吧。袁元素在辽东待得久了, 成年累月, 所接触到的都是最残酷最实在的生死挣扎, 此时和谢春华突然间谈起什么初心, 只觉得好笑, 横竖事已至此, 便也索性冷笑道,“这话没的叫人心寒!做都做了, 还争个美名, 把脏水往旁人身上泼去, 又是为何?”
这是明摆着,指谢双瑶忌惮这些边将在辽东根深蒂固,妨碍她施展手脚, 是以还没上位, 就要‘杯酒释兵权’, 把他们给慢慢收拾了去。甚至袁元素也能明白, 为何就要捡在这个时机——正所谓,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如今这些边将,肯低头服软,任人鱼肉的还好,那些个硬骨头,譬如前些日子回去的韩、夏两人,岂不是正好借皇帝的名义,把他们俩给收拾了?这皇帝就犹如一块抹布,把台子擦拭干净了,新主这才好站上去么!
刀都落下来了,倘若不愿去通古斯,那就是南下依附子侄这么一条路而已,固然,从家族传承的角度,这些边将已经栽培了下一代,他们的利益不算是完全受了损失,可终究对于个人来说,一生抱负,付诸流水,怎么可能没有怨言?
袁元素就犹如那引颈就戮的刑徒一般,难免也要说几句硬话。谢春华却寸步不让,也跟着冷笑了起来,“说得好,没得叫人心寒!袁将军,我便问你一句,通古斯苦寒之地,资源却又丰盛,上接北海、罗刹,西接卫拉特乃至更远的欧罗巴,便是矿产,就有我们如今最看重的猛火油。如此的地方,现在已有建州贵戚经营,若不派些精于和建州打交道,手腕老练的老辽东去,怎么和建州人周旋?”
“如何能把局面安稳下来,慢慢地联络了汉人过去,把那里变成汉人的常住地方?这活,凭什么就不能给你们做,怎么就是冷待了?为何李魁芝去黄金地,不是冷待是栽培,祖将军去袋鼠地,还是占了便宜,那都是隔了汪洋大海的地方,通古斯还和辽东接壤,怎么就算是‘做都做了’?”
三两句下来,这通古斯倒不像是流放地方,反而成了建功立业的好去处似的。袁元素哼了一声,“巧舌如簧!这样还有什么可谈的?表格拿来,我签了便是!要杀要剐,由你们处置,这儿哪里还有听人说话的余地!”
说着,就要去取谢春华腋下夹着的表格,谢春华却偏偏不给他,扭身肃容道,“袁将军,有些话,还是要先说清楚为好!您也平下心气,我也不挤兑您!大家都是多年在辽东共度时艰的同袍——
这些年来,辽东局势怎么被一点点理顺,建贼又是怎么被打散成三股,黯然守边,再不成气候……虽然少不了我们买地的辽饷、砲火,还有大势的更易,但说到底,也离不开边军扎实出力。
这些年来断断续续的抓舌头、打游击,敌后作战,都是边军出人,各个将军也是见了功的,乃至杀奸细,查走私等等,将军们也都承受了压力,那会儿朝中晋党势大,没有一点破釜沉舟的决心,事儿办不得这么漂亮,这么彻底。”
袁元素的性子,是听不得好话的,这是个着急起来能直接杀了地方大将的人,谢春华要和他一句句顶下去,他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可软话一说,袁将军眼睛也是一红,那股子怨气似乎都松散了不少,他喃喃说,“初心……这不就是初心么?不求有功劳,但也不算是没有一点苦劳吧,怎么就……”
怎么就不能论功行赏,升迁任用,而是要把他们打发去通古斯呢?
这个心结,若是不打开,恐怕袁元素是宁可致仕,也不愿再去通古斯的。谢春华心里想道,“这可不行,边军里,三个人是势大的,祖天寿这已经是去袋鼠地了,孙初阳,六姐另有任用,袁将军若不去通古斯,恐怕影响其他人的干劲,真要以为通古斯是流放之地,带了怨气过去,反而坏事。”
她是熟知这些敏朝官僚的性格的,知道和他们说他们犯下了多少忌讳,如今的处置是否已经算是宽大,那就又成口舌意气之争了,掰扯吃空饷、贪污走私什么的,也掰扯不明白,总归敏朝军队风气太差,如大染缸一般,如果谨守规矩,什么事都办不成,想要成事,那就基本一定要犯法。
从前的环境摆在那,这会儿再说这些,情理上就有了一点破绽,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委屈起来了,至于说他们从这种染缸的气氛中,也跟着半推半就地捞了多少好处,是否也习惯了这种生活,这些事情就在委屈中含混过去,也谈不清了。
“袁将军,要不是看在这份袍泽之情上,六姐又怎会划拉出通古斯来,连鞑靼人都不许染指,只留给你们去占呢!”
吴素存是怎么把祖天寿的自行车给卖掉,又卖了一双拐杖给他的,谢春华也是看在眼里,颇受启发,不知不觉间,她嘴里也换上了亲热而又不失委屈的语气,仿佛一个一门心思为家人考虑,却屡屡被误会埋怨的大姐一般,苦口婆心地说道,“这一次,察罕浩特的罪民,去建新的、立志城的、苦叶岛的,黄金地的,你从地图上看过去,难道通古斯不是一溜儿的?”
“只是,这些鞑靼人,和建州人本就沾亲带故,在通古斯一融合起来,不就是怕他们占去了主动,把你们反而排挤了?这可都是六姐的一片苦心那!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机会,都是给你们留着,你们还要强求什么呢?”
“这要是说,怎么不留任辽东,或者是调任到那繁华之地去……将军,我说句不该说的,这些地方,把你们送去,那是害了你们!否则,你道那祖将军,怎么连南洋都不留,直接去的袋鼠地?他那好外甥吴县令,怎么就如此为他出谋划策?不当讲也讲了——这些年来,你们在辽东固然是流血流汗,但一个个也是如土皇帝一般,关起门来,说一不二,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天皇老子来了,也得跟着你们的规矩走。这样的性子,在羊城港,你能当几天官?”
谢春华伸出手来,比了比个数字,“这要比七天还多,那都算是我输!这些地方,人多事杂,没有一个吏目是不要做事,不要开会的,规矩不但繁杂,而且非常严厉,大家都循规蹈矩,活在套子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少一出格,监察局、人事部、情报局,多少人都去告状?”
“这里的岗位,天下英才都盯着,没有一点本事,能坐得住么?到了那时候,你们各自分开任职,势单力孤,在买地又没有什么多年来的人脉,被人搞下去了,谁来喊冤,谁来为你们做主?”
“这都还不说,那吏目考核的事情了,袁将军你是旧学进士,沉下心来,把买地的教科书看看,要过关料是不难,可其余边将呢?他们那点子草料,难道您还不明白?”
“那祖天寿、李魁芝,乃至郑地虎总督出身的郑家,这些江湖上的豪雄,为何不留在买活军腹地享福,一个个要出海去?不就是因为买地的日子,束缚重重,对于这等豪杰来说,就如同久居于屋檐之下,总是憋屈异常。”
“六姐也是知道他们的禀赋,这才开恩让他们出去闯荡,人这一辈子,荣华富贵,和一个如意自在比起来,那又不值得什么了!是以他们是宁可添钱添人的,也要出去自己建城,这里头的好处,您仔细想想,真要是一点没有,祖将军怎么不去投奔吴县令,做个富家翁享福,还是要去袋鼠地折腾呢?”
“在六姐来讲,也是不愿见到这些老战友都没了结果,可买活军一向是赏罚分明,不知道多少旧式的官僚,习气难改,本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坏心,就是不知规矩,只依着旧俗行事,却触犯了买地的规矩,落入了套子里去,前程全毁令人痛心——这还不是最惨的,有那更惨的,被心毒的算计,触犯了刑律,那是明知道他冤枉,也只能依着规矩,把他们送去挖矿了!”
“与其看着您这帮没心眼的老兄弟,守不住那到手的富贵,反而凄凉收场,倒不如,天高任鸟飞,让你们去通古斯大展身手,那等边疆地方,规矩肯定和南面不同——我这里私下和您透个底吧。”
凡是这吏目私下透的底,就没有人不当真的,袁元素神色一动,明显露出了重视聆听之色,谢春华也是压低了声音道,“现在的局面,您也清楚,若是我们买活军现在的老地,是最有规矩的地方,那北面就还是旧式的规矩,再到通古斯、黄金地这些边疆新辟之地呢——那就是没有规矩。”
“饭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规矩也是一点一点铺下去的,按六姐的计划,含辽东在内,一直到开原建新,连上原油矿的地方,将来的目标就是和南边一样有规矩,因为这是华夏多年来固有之地。也就是说,在这些地方任职,如果不能调任的话,那迟早要迎来新的规矩,适应不了的话,就只能让让位,到那时候,平安致仕或许都可望而不可即了,毕竟,我们买地是有备案制的,做过的事,只要留了痕迹,要找后账,法律也只能支持。”
谢春华的语气是委婉的,“但通古斯、苦叶岛和立志城那些地方,就不同了,那是新辟之地,根基薄弱,目前暂无严格管理的时间计划,便有,那也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这几十年间,也足够当地的百姓,学会买活军的规矩了吧?”
说得都这么直白了,就差没揪着袁元素的耳朵说,‘就你们干的这点烂事,不想被将来的政敌利用找后账,还不快点远走高飞,去到天高皇帝远的所在,把底子洗白了,再想着回本土来?六姐已经放了你们一马,可不要不识好歹’!
说实话,以谢春华的职务,这么说的确已经很够意思,甚至有点泄密的味道了——这话如果流传出去,没准都会引起很大的震动,至少那些对自家底子很焦虑的权贵,立刻就会有了新的迁徙方向。到时候,要追究起来,谢春华还能有好?
她肯吐露,也是信任袁元素的人品,袁元素也不免动容,他面上的不愤之色,终于彻底地消散了,低眉沉思了许久,这才试探般自言自语,“这么说,六姐还真是为了成全我等了?”
“嗐,六姐心胸,何等宽广,刀锋一向都是对外的,但凡是自认华夏百族,肯跟着买活军一起干的,便是番族,都容他们改过自新,更何况是咱们一道流血奋战过的袍泽兄弟?!”
吴素存的经验是真不错,事情其实本质没变,但你用什么样的心态去看待,得到的结论是完全不同的。谢春华说着说着,自己都全信了,只当谢双瑶是真的全然只做如此考虑,再没有别的心思。袁元素将信将疑,但毕竟,之前那被冤屈排挤的怨愤,已经散去了大半,情绪虽然低沉,却已是为了旁的缘故了。
“要说起六姐心胸,这袁某人也无话可说,只有拜服的份。”
他举起手,虚虚一拱,算是遥遥致意,袁元素低落地道,“只是,这些年来蜗居辽东,竟不知道,原来我们这些武夫,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成了无用的废人,还要六姐这般操心地为我们觅一去处……若是要留在买地,竟是话也不会说,字也不会写,再休说打仗这样,便连报告都打不了,什么事都办不成,反而随意便能惹祸上身,竟成了这样百无一用,一无是处之人了!”
“谢团问我初心,我们这些武将,初心不都是为了保家卫国么!背井离乡这些年来,不知怎么,反而被我们戍卫的家乡抛下,竟成累赘了!”
这一回,他的幽怨沮丧,似乎也不再是向着谢双瑶,而是向着某种分明确凿,却又无能为力的事实,甚至这回,连谢春华都无法反驳——袁元素所说的也不是气话,她也是认可,当然,不是说他们就不能再回家乡居住了,也并不是真的不能读书写字,突然成了文盲。而是,的确,不论是谢双瑶也好,还是其余中枢也好,哪怕是她自己的判断,也都是一样的:
这些边将,的确很难再适应买地的政治气氛了,他们虽然还能在买活军腹地做个富裕殷实的平民百姓,但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政治舞台,无法再呼风唤雨、挥斥方遒,在华夏大地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了。这些新学底子浅薄,也没有在买地的体系下工作过的边将,乍然入仕,报告不会写,规矩不懂,如何正确做事,更是无知……他们,不就是如袁元素所说的,‘什么事都办不成,反而容易惹祸上身’之人么?
对于已被抛下者来说,目睹他们了悟这个现实,的确是相当残忍的,但这又的确就是事实。谢春华低声道,“将军……抛下你的,不是家乡,家乡是永远都回得去的。回不去的……回不去的,是时世啊。”
“时世已变,所有旧时代的一切,都会被无情地抛弃,哪怕是贵为天子,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又有谁能让它倒转回去呢?”
“日薄西山,日薄西山……”
不知不觉间,袁元素和谢春华的眼神,都望向了窗外血红的夕色,他们的面孔先后隐没在了黯淡的光线之中,剪影久久地凝固着,犹如雕塑,只有袁元素的叹息,回荡着,给静谧的空气增加了一丝波动。
“是啊,已是日薄西山,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日月颠倒,纲常反转,哪怕是天子,也一样成了时世的累赘,又何况于我们呢?连天子……连天子都已迫不及待,甚至是推波助澜,我们又何须做儿女之态,在这儿不舍个什么劲呢?”
“只是……只是——昔年离乡进京,献策平辽之时,又如何能想得到今日!”
这是一句有分量的话,大概凝聚了太多的岁月,那塞外冷月孤辉,犹自熠熠,袁元素颤着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最后回望了一眼窗外残日,终是决绝地背过了身子。“把劝进表拿来吧,我——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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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谈附加条件了吗?谢春华也是微微一惊,伸手拉了灯,屋内黄光闪烁亮起,她在灯下略一端详,也是心下暗惊:也就是这一会儿功夫,袁元素显著地苍老了不少,眉间沟壑分明,双目昏黄,手指轻颤,不客气地说,竟是突然间就有了一股浓浓的老人味!?这一位论年纪,还不到退休,至少还能再干个十来年呢!
得鼓鼓他的劲儿!
“日薄西山,谁能倒转?可东升西落,也同样是世间至理,太阳落下以后,难道就不会再升起来了吗?”
她一边递笔递文书,一边认真地对袁元素说,虽然按规矩不能透露太多,可谢春华还是禁不住在这番话里,加入了十二分的私人感情,以显诚挚,“您说天子迫不及待,自毁江山,可他毕竟是活下来了,他还能亲眼看着新一轮太阳的升起。难道,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吗?袁大人,您是久知道如今这世道的艰难的,便是百无一用也好,成了累赘也罢,他毕竟是活下来了。”
“依我看,这个道理,便对您来说,也是同样——不管怎么样,您已经活下来了,不是吗?”
袁元素执笔的手微微一颤,一个袁字,刚开了头,便又住了动作,和谢春华对视许久,从他那骤然急促的呼吸来看,他似乎已经完全明了谢春华隐晦的暗示,谢春华微微对他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这太阳每一次落下,也就意味着一次重启新生的机会。”
“没准将来,您还能沐浴着晨晖,重新走入那朝阳之中,只要活着,就始终都有无限可能,未来的事,有谁能说得准呢?”
“……是啊。”
袁元素呵出的气,都带了些颤抖,他抿着嘴平复了良久,方才重新调匀了气息,毕竟是展现了自己身为大将的城府,缓缓落笔,续写下了后头的笔顺,用笔居然已是恢复稳健,“将来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随着素字落笔,这张‘劝进表’,基本就已经大功告成,还欠的几个名字,已是无足轻重。两人的眼神,同时在那用笔不匀的签名上停顿了片刻,又对视了一眼,袁元素居然也勾起唇角,微微地笑了一笑。
“天色已全黑啦!”他说,“什么时候,太阳会再升起来呢?谢团长,到那时候,你说,这时世会变得更好吗?”
“当然!”谢春华毫不考虑,坚定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