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不升迁,那肯定是不能的,活干得好,连升职机会都没有,这也不公平。但如果说和买地的官吏一样共享升迁机会,对买地的官吏来说也不公平,而且,彼方的能力、学识、纪律性,可能都无法满足买地的标准。
当然,可以通过增设考核的办法,卡住升迁的脖子,确保这些人中升上去的都能合格,但绝大多数不合格的人,长期滞留在治地,手里的治权是不受任何影响的,这其实就是在培养地方上的新门阀。
鲁二也并非完全没有管理经验的粗人了,被张九娘解释了几句,也意识到,眼下还是保持敏朝范围内正常的升迁贬谪体系,是最不容易出纰漏的。张九娘道,“你看发展方向里也说得明白了,三步走,第一步,暂时维持原样,第二步,大范围招考吏目,开始并轨制,第三步,时机成熟时,彻底并入买地。到那时候,如今的衙门都要被裁撤,第一、第二步里,没能通过考核,融入新轨的官吏,那就不能再当官管事儿了。”
“当然,要是能通过考核,表现出能力的,也可以提前进入买地的编制,在开始走第二步并轨制的时候,就被算成是新轨这边了,这么着,他们这几年做事也有个盼头,知道干得漂亮些。”
鲁二在南边呆久了,对于南边这里,很多敏地官僚的发展,也是心中有数的,闻言也不禁道,“这算是优待了!也是运气好!南边州县里,本来的官儿,不被清算都好得很了,能平安落地,改行去做别的,那都是好官。真能在买地入仕,还发展得好的,一百个人里,一个也没有!”
张九娘冷笑道,“那是自然!北边的官儿,一个是运气好,一个也是要让他们继续卖力干活啊,这又不是南边,真能啥事也不管的。六姐也说了,未来敏朝官衙还是要继续发挥‘救灾济困、灾民转运、组织生产’这几块上,中流砥柱的重要作用,其余职能部门,逐步裁撤改制——别的不说,中枢这里,留下的不过是几个衙门,其他的,全部砍掉!”
“只要是报纸上没写的部门,都是要裁掉的,不会再发给俸禄,也不单单是只有勋贵宗亲在哭闹,这几日京里多少人没了饭辙,哭天抹地的,喊着这个冬天过不下去,要去跳金水河的都有好多!”
“什么!”鲁二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忙又细看了那文章几遍,“真的?就留这么——这么——”
他掰着手指又算了算,“十个不到的中枢部门?六部里,兵部、刑部、礼部,全都裁撤了?那刑部都裁?”
“说是现在裁掉的部门,到时候功能会由羊城港那里来遥遥补上。”
兵部被裁,倒是不意外,现在敏朝的兵部在买活军面前也的确是不够看。礼部被裁也还能说得过去,但刑部被裁,不等于是地方上的刑罚都没人批复了么?鲁二听了张九娘的解释,这才明白过来。也是咋舌道,“这都不是割肉了!这是一刀下去,只剩个头吧!如此——如此倒是节省了钱粮,那人都没了大半,还能吃得下多少饭啊!”
“这话就说对了。”
九娘母亲也是略微平复了情绪,插嘴道,“真是一刀下去,就只剩半拉头了——你别看好像还剩了三部,内阁也还在,可那变化还不止呢!文章里也说了,第一步到第二步之间,要推动敏朝官吏‘转变风气,适应买地规矩,积极自我改进’……
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就算现在暂时没事,还有职司,也得赶紧自己看看,和买地的规矩相差在什么地方——这不是么,各处都在闹分家呢!就连旬报惠主编家里都在闹,就算家里老爷子还有俸禄,那又怎么样呢?那些好处,便连嫡亲的儿子媳妇都分润不得,三亲六戚,更没法沾边啦!”
鲁二这才恍然大悟,为何雄国公虽然暂时保住了自己的位置,家里气氛却还是这样惨淡不安,屈指计算一番,越算越心惊,皱眉道,“了不得,了不得!这么算下来,这京里的殷实人家,十成里,怕不是要有九成九,乍然间都没了生计?除开那些原来便有心,栽培儿女进了特科的能好些以外,这一大家子人,突然被分家出去,也没个营生,不知未来何在——这个冬天可该怎么过哟!”
“可不就是这个意思了!”
张太太一拍大腿,也是被说得眼泪又出来了,哽咽道,“半辈子都是安安稳稳的,临老临老,突生大变,那些穷跑堂儿的苦哈哈,倒是乐了,分家少不得力工,他们有活干了。可也不想想,这断头饭吃完了,京里那才叫萧条,他们又该去哪里找饭辙?还在那里穷乐!这六姐也太狠了!一篇文章,逼得多少人上吊投湖的——这些人里可有不少中了她的魔法,是她的‘人迷’!竟也不留情一二!”
这什么魔法、人迷的,鲁二又是不懂了,张着嘴痴痴呆呆地看着张九娘,张九娘对他摇了摇头,道,“之后再慢慢解释吧。不过,现在京里的声音的确很乱,本来,皇帝禅位,六姐登基,也是众望所归。可文章一发之后,受到波及的人数,何止数千?说起来大几万人都是有的,这一刀,实在是砍得太狠了!”
“其中也不乏委屈怨恨之辈,说不得会串联闹事,就不知道京营那边,能不能镇压下来了。”
“倘若是一门心思,要去登基大典上闹事,那都还好——就怕他们裹挟得百姓也跟着乱了,在京里冲撞抢掠,波及了咱们家。”
张九娘之前心事重重,原来除了分家之外,还有这个缘故在,张太太听了,还有些不以为然,天真地道,“那当还不至于吧!你祖父毕竟还是顾命大臣啊——”
但那鲁二却是走南闯北,有些阅历的,之前听着几人谈论这京中局势,他就隐约有些不安,被张九娘这么一点,立刻醒悟过来,忙道,“太太,话倒不是这么说,正所谓树大招风,我刚一路走来,街坊里乱象已现,几家侯府,人去楼空,大门都被撬开了,谁知道都有谁在里头?这些府邸可是和国公府紧挨着,翻墙也能过的。这城里一乱起来,焉知没有一等人记恨老大人颠扑不破,依旧是顾命大臣,而他们却沉沦下去了?”
“居家过日子,没有个千日防贼的道理,这要是撞上了骚乱,有个好歹,岂不是冤死了?依我说,九姑娘若是自量分家也分不到多少银钱,倒不如舍了不要,咱们赶紧地南下避避风头是真的!”
一句话说得张太太色变,又是惊又是怕,又是不舍,嗔道,“胡言乱语,你知道这是多少家产!”可张九娘却也是神色一动,寻思了片刻,便果断对鲁二说道,“鲁二哥,你说得对,祖父纵有万贯家财,难道还能尽分了不成?看辽东的例子,怕不是要献上九成,买个平安?”
“余下那点,还要分给各房,到我们手上又有多少?仓促间置换现银也是损失……为了这些,停留在京城真是不值当!我们收拾收拾,明日便走,宁可到天港去等船票,也比留在京城安全。”
“这京城,眼下已经成了急火上的热汤锅,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沸出来了,六姐高高在上,不怕溅烫,我们可不成,还是走为上策,先离了险境再说!”
第1152章 分家南下
大变之世、大变之世, 这四个字,自打从买活军崛起以来,便不断有人开始念叨着, 到如今,人们几乎都要开始适应这快速的节奏了——再不像是从前了, 从生到死,日子都是这般的平淡,循环往复, 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变化。
新东西只能缓缓地渗透到生活的表层, 对京城的百姓来说,一辈子也走不出自己居住的那几条胡同, 一辈子吃的喝的, 穿的用的, 也都是那些个花样, 哪怕就是新话本、新剧目, 也是以数年、数十年为周期进行更替……
这样缓慢的节奏, 自从买活军崛起之后, 便再一去不复返了,籍由报纸, 太多新东西用非凡的速度涌入了大家的生活:今日看到的仙器, 下个月京城就有出售的, 虽然自己买不起,但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看过猪跑吗?
这个月在报纸上看到的新规矩、新观念, 到了明年, 街坊间居然也就应用起来了, 朝廷也就往下铺陈了。什么女子为官, 什么特科教育,什么普世卫生教育,什么婚俗更替……无不如此,还没等大家适应,就迅速地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
悄然间,如今世风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甚至连对性格的推重都发生了改变——从前,大家喜欢的是性子稳重和平,有城府懂得忍耐的,不论男女,这样的人都被认为是可以依赖托付的,所谓‘事缓则圆’,这耐性是最为长辈们看重的。
可如今,世风却喜欢有决断,有敏捷,懂得变通的性格了——只有这样果断跟随时世之变,不怕变,甚至主动求变的人,才能在这样混乱的时势中,带领一家人乘风破浪,不说做个弄潮儿吧,至少不会被掀翻掉队不是?
就说雄国公府,大家大族,三代内的嫡系都是百来号人,什么样的人没有,什么样的性子没有?不就是张九娘有敏捷,跟上了时势的变化,去考了个女特科,这些年来一枝独秀,成为了小辈中少见的亮眼之人么?
也正是因为张九娘本身就是靠着敏捷出头的,她对于改变是丝毫都不畏惧的,再加上本身也有南下的经验,因而对于鲁二的建议,决断做得极快,并且非常的自信,这一点上还要胜过她的父母——她父母一辈子也没有出过京城,无非是两个在祖辈荫庇之下,安稳度日的世家闲人罢了。
虽然也受到了时代风气的感染,并没有怎么坚决地反对张九娘,但也的确对京城十足不舍,乍然离乡,就像是要亲自把自己的根从血肉中拔起来一样,怎么都下不了手。
且又受到孝道的影响,想到不能侍奉父母终老,便是悲从中来,去和雄国公话别时,支支吾吾,难以启齿,还是雄国公道,“你们很好,尽管去吧,我在京城好好的,守着老大,一样过活,如今买地接管,京城的医术,眼见着也要大涨了,连逊帝都能救回来,更何况我等?
也不用做这不舍之态,什么不能奉养终年……这不是咒我死么?我觉着自个儿还能活个十年二十年的,难道你一辈子不做别的事了,就在我身边过活?你们便去了羊城港,以后要来往也方便,不过是半个月光景就到了,想见面又有何难?年年探亲也不过就是一个来月的功夫,没准我还有福分到羊城港来领略呢!住得好了,便赖在羊城港养老,到时候有你们嫌弃的!不必眼下哭啼,把眼泪留到那一日吧!”
又对张九娘父母道,“虽说你们先走了,但家产毕竟该有你们的,自然有你们一份,只是如今且论不得这些,等诸事底定之后,再来商议吧!”
这话被众人听了,难免也都是各有心思,那贪婪的格外不舍,几乎形于颜色,不过,雄国公在家中素来是说一不二的,而亲眷中又不乏有人想把自己的孩子托付一两个,交给张九娘携带南下——这一带去,肯定是要照管到能自立的,以前都是一家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今,在即将分家的前提下,这是一份不轻的人情,因此也都帮着说话道,“这是该的,九娘这是为我们新趟出一条路来,是家中的功臣呢!怎能因为他们去得早,反吃亏了?”
这就是言语的力量了,眼看京中气氛这样乱,这时候赶着南下,确实有点儿无情无义、临阵脱逃的意思。被这么粉饰几句,反倒成了好事,至于一些人明里暗里翻的白眼,也就不成气候了。
说到底,张九娘一脉南下之后,家产能分多少,其实也就是说什么是什么了,完全丧失了主动,没个人帮着挑挑拣拣,必然是吃亏的,便是那些心思大眼睛浅的亲戚,也没敢说一文钱不给,也都知道,多少是要给一点的——这时候,给的已经不是钱财了,而是彼此关系的延续,倘若还要认这门亲戚,那是必然要给的,否则,老爷子眼一闭,管你雄国公府多么落魄,张九娘袖手旁观,别人都说不出一句不是来!
张太太悟透了这一点,也就逐渐释怀,接受了一家人要迅速南下的决定,和女儿一起,连夜收拾了两车子行李,所有的绫罗绸缎,都分送给各房了,只有历年来积攒的买物,这个是无论如何都要带走的,这些东西到了买地也不便宜,想要再置办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所幸是因为国公府各房都有人依附南下,人口众多,雄国公出面联系了一艘船,在天港包送到羊城港,地方还是有的,这些箱子还能放得下。
依张九娘的意思,本来第二日就要走,因人数太多,毕竟是延了一日,她却也只肯再等一日了,否则这么多人一起走,你等我我等你,半个月都未必能出发。第三日清早,家里便套了五辆车,载了张九娘一家子并依附的亲眷,出了国公府的巷子。
装人的那三辆车里,满满都是人,除了张九娘父母之外,几乎都是各房经过九娘点头的年轻一代。除了张九娘贴身用的两个丫头之外,一个服侍人没有,这也是为何要先挑一遍人了,若是那等纨绔不堪之辈,没人服侍,路上岂不是添乱?到了羊城港,无法自立,更是只会成为张九娘的负累,若不是可堪造就之才,她又何必给自己找事儿?
自然了,国公府多年来家人众多,几乎上千,在过去几十年前,也很少受到世风变迁的冲击,不论是主子也好,仆人也好,绝大多数都习惯了从生到死被服侍或者是服侍人的生活,这一次也是船上位置有限,就有,也没理由带仆人不带主子的,因而才是这般。
实则各房都还有私房钱,都是私下给仆人出路费,让他们自己设法到羊城港去,和主子汇合——别提,上千里路,没个人看着,就这样让仆人自个想方设法去找主子,丝毫不怕他们跑了!这样的事情,也就是世家大族方才做得出来,方才能办得成了。
“也就是叔伯婶子们,还没那么快扭过来,等到羊城港汇合之后,就逐渐知道厉害了。归根到底,人都是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的,在羊城港,能养得起家务助理的,都是小有成就之辈,如今家里是不成了,这些兄弟姐妹,能不能养得住丫鬟小厮,给他们看到前程,这就全靠自己的本事了。”
以张九娘所见,九成九以上,这些亲眷是要习惯自己打理家务的。且不说出不出得起工钱,就本身在羊城港,家务自理的难度也低了不少,似乎没有贴身养个丫鬟的必要了。哪怕就是她,带来的这两个丫鬟,其实在京城也不服侍她的起居,都是帮着打理账目,应酬同僚,又或者打版裁衣,丫鬟不过是个名目而已,实际上做的是管事、工匠和账房的活儿。
除了这两人之外,她还有一些惯常使唤的人手,包括在织造局的下属,张九娘也都出钱让他们自己包船南下,这般,到了羊城港之后,她也不算是没有自己的班底,否则,虽然楚细柳嘴上说得好听,‘新柳服装厂永远是姑娘的家’,但张九娘光身一个到了那里,除了鲁二这夯货之外,无人可以使用,就算楚细柳没这个意思,不也只有被架空的份吗?
“有了这十几个人,再有多年来累积下的本钱,不论是在新柳立足,或者是自开个厂子,也就算是有了个起步的资本……”
人还没出京城,心思已经飘到羊城港去了,张九娘盘腿坐在车厢一角,闭目只是沉思,忽而又想道:“以后怕是再也不坐这种老式的马车了,羊城港那里,都是新式的四轮马车,跑的是水泥地,用的是橡胶轮胎,这样二轮青壁车,不回京城,再也见不着啦。”
以国公府的财力,置办新式的马车,当然不成问题,也并非没有,只是这种车子,在京城只能跑城内,出城的路不好,跑起来格外颠簸,不如二轮车舒适,而在城内又因为比二轮车要大的缘故,很容易堵车,故此始终没有流行起来。
两地的差异,就从这件事来看,也是显而易见了,那城池之间的差别,不是富豪能以自身财力去跨越的,张九娘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暗道,“我这是离了福地儿,又攀高枝去,很该开心才对,怎么心底却这样酸涩呢?”
确实,从面见鲁二开始,她行动上是没有丝毫迟疑的,甚至对父母的不舍还有些不耐,直到这一刻,心中的离愁别绪,似乎才找到了一个破绽,刹那间山呼海啸般反攻过来,几个呼吸,便是眼热鼻塞,张九娘不由得举起袖子,遮掩着擦了擦脸颊,却听闻身边有抽噎之声,转头一看,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泪流满面,父亲也是频频拭着眼泪,一家人各自默默垂泪,只有七八岁的小妹妹,大概是年纪尚小,抽噎出声来,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想要留在家乡,可家乡已非家乡,这是人世间最大的莫可奈何。哪怕新生就在眼前,也是锦上添花的青云大道,又哪能没有半点不舍?张九娘不敢再缠绵下去,生怕哭红眼睛,在兄弟姐妹间失了威严——对这些亲眷,她还是很看重的。俗话说,出门靠亲友,她想要开厂子,里外都需要帮衬,而在羊城港的人脉却非常匮乏,就算这些亲友不会都进她的厂子帮衬,将来还不得指望这些同舟共济的亲人,在各行各业互帮互助么?
也是为了分神,一个也是为了透气,她揭开了一点窗帘,往外窥视街景,这一看不得了,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也不顾仪态,往外爬着掀开门帘,探头问道,“鲁二,那些人是?”
鲁二虽然不赶车,但却也不进车厢,而是坐在车辕上一路压阵,见张九娘探头,忙给她搡回车厢,掀开门帘子探身进来,压低了声音嘱咐道,“姑娘小心则个,别露了面招惹是非,被人盯上就不好了!刚才这一路上好些人窥探呢,都是看了我才歇了心思的!”
张九娘是知道鲁二意思的,也是鲁二江湖经验丰富,事前和她说好了,大家都不许开窗探头,车内也不得谈笑,都悄声的,几个车夫,也都换上了买地的衣服,而鲁二坐在前头,一身的买服,神色精悍,趣青的头皮——这谁看了不像是买地往天港买卖运货的车子?
这般便算是平安了一半,要知道,现在天港到京城这一路可未必太平,想也想的到,城里自顾不暇,乱成一锅粥了,哪还有多余的人力去照顾官道?又有太多人乍然失了生计,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想着路上抢一把,脸一抹,从此南下又做个体面人了?
休说现在雄国公府已无兵权,就是派了家丁,都未必能保得平安,那么十来个家丁,面对百来号人的冲击,能做什么?以前能管用,那是因为国公府的威望名号,现在这样的时候,谁还在乎这些个?尤其是很多家人四散,直接被国策放弃的勋贵残余,还不知道怎么记恨国公府呢!
因而,张家这支车队,也是非常低调的,就怕惹来觊觎,哪怕不出人命,丢了行囊也是惨重的损失。张九娘听鲁二说的时候,当然也赞成,但情感上却未受触动,可刚才掀帘子一看,见到大约百余人的队伍,稀稀拉拉走在道边,个个肩上不是扛了榔头、铲子,就是挎着腰刀,还有手里拿着红缨枪的,也不出声,顺墙根折入一处隐见红墙的巷子里去,这才大吃一惊,对于如今京城局势的混乱有了实感!
当下把那离情别绪,都暂时丢到一边,不由得伸手握住了母亲的胳膊,颤声道,“二哥,那些人是去做什么的?那条胡同是廉国公府胡同么?难道?”
鲁二也是面色沉沉,点头道,“不是第一次见了,一路上这样的队伍七八支!都是去的那些大户人家的胡同……还有见到人往皇城方向去的!我估摸着,现在城里御营兵马也是只够护住皇城行宫的,这些犄角旮旯,也管不过来了!”
的确,这些去官宦府邸的,估计都是求财,要去皇城的那可就不好说了。张九娘至此才知道,京里受到‘三步走’影响的人口居然有这么许多!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至于她父母,听他们这么一说,也跟着掀帘子从边角看了几眼,都是吓得面色惨变。
张母满面的后怕庆幸,看来对直接南下的决策是再不反对了。九娘之父面上阵青阵白,不过片刻,就仿佛老了好几岁,只是一语不发,张九娘看了一眼,知道父亲是挂念祖父母,只是也知道回去不得,心下难受。
便是她自己,这会儿也是情真意切地开始担心起家人安危了,之前没看到,是真的没感觉,只觉得既然祖父也算是平安过渡了,保住了自己的位置,那么未来必然平稳。可眼下看来,京里乱民这么多,御营兵丁不过万余,要护住这百余万人的盘子,只怕也是顾此失彼,雄国公府树大招风,又惹许多勋贵忌恨,就怕乱拳打死老师傅,乱民冲击之下,运气不好起来,真没有那么多‘应该’可讲!
分家时候,互相忌惮算计是一回事,在这样的时候,互相牵挂担忧又是另一回事了。虽然不敢再掀帘子窥视外头了,但九娘却也忍不住在车内频频回顾,和父亲对视间,都是满面的难受,反倒是她母亲这时候最绝情,坐在父女中间,一手拿定一个,不许他们再看,从唇齿间迸出几个字,“别想了!”
可这又怎么能不再想?张九娘不能掀帘子,便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车外的动静——这么多人进了巷子,倘若廉国公府还有人的话,应该会有惨叫声、刀兵声吧?也不知道这样的声音,会不会发生在雄国公府胡同……
不过,这回她是有些失算了,侧耳细听许久,车轮辘辘,竟无别声,张九娘忍不住心中疑惑,隔着车帘子戳了戳鲁二的背,低声道,“二哥,怎么没有别的动静?”
鲁二也掀帘子又探身进来,满面狐疑道,“小姐,我也想着这个呢,就是□□也不能没有一点儿摔打动静啊?——哎,对了!”
他也是灵机一动般,眼睛一亮,“小姐,你说,会不会是——我倒有个猜疑——”
第1153章
“啊!啊!姑奶奶饶命, 饶命!小人,小人也是鬼迷了心窍,想要进来窥视一二——其实, 其实并无歹意呀!啊——”
“废话这么多,跪下吧你!”
提脚一踹,利落地把眼前的男人踹了个嘴啃泥, 孙世芳从腰间解下绳索, 利落地将男人的双手扭到背后,弯腰绑了起来,还留了一长条绳索在后,叫道, “来人系粽子了!”
“来了来了!”
里头大院里也跑来了两个裹围巾戴口罩, 瞧着就和丫鬟仆妇无异的寸头女子, 熟练地拽着绳结,往后一拉,又在嘴上扇了一下, 那男人本来还要哀求的嘴, 便不自觉地张开了, 两人生拉硬拽,把一个深褐色的大绳结往那人嘴里好歹塞了进去。喝道, “自己走!没的还要我们拉扯你, 那还不如一刀杀了干净!”
眼见得这片刻前还凶神恶煞, 手中持刀直闯内院的男子, 凶焰尽消,垂头丧气, 佝偻着身子往内院走去, 孙世芳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跟着走进了廉国公府的二重院子:国公府的门厅小院,占地倒不是很大,但正厅内堂就不同了,院子里屋子里跪了百来号人,也不觉得拥挤,兵丁仍可自由出入。
只是人虽多但声响不大,这些犯人,有些是被绳索连缀绑缚了双手,有些则是被抽走了腰间的汗巾子,或者被拽掉了裤子钮扣,只能扭扭捏捏地佝偻着身子,拽着裤腰,嘴里则毫无例外都塞了麻核,口唇麻痹,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流泪啜泣,瞧着很是滑稽。至于穿行其中的兵丁,则是驾轻就熟地点算着人数,不多时便来和孙世芳结算道,“进府时是137人,如今这里135人,还是逃了两个。”
“逃了便逃了吧,廉国公府大概也差不多了,都执行了六次任务,这窝就是再肥,鱼儿也该有点感觉了吧!”
抓捕任务,不可能每次都是一网打尽的,总有些警惕性强,有心眼的人能及时逃走。孙世芳也不是很在意,眼看天色渐黑,大门处又传来动静,过得一会,一个身穿红色五品官服的男子,带了一小队兵马走来,她也是微微一怔,走过去笑着打了个招呼,“卢大人,怎么今儿是您亲自来接收啊?”
“孙大人。”这卢大人生得很瘦,面色白皙,但神色却十分冷硬,一望就知道是个扎手货色,对孙世芳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有些生硬地道,“城中人手紧缺,这些罪犯恶徒数目又是激增,刑部堂官已经不够用了!
我这光杆侍郎,若不亲自来跑这一趟,只怕这拨犯人也无人运送,只好堆积在这里了!只是不知道,今日这拨运完了之后,明日后日,是否还有十倍的恶人,又被孵化钓起,到那时候,哪来的人手,把他们运到矿山里去呢!”
孙世芳听了,哈哈一笑,不介意地道,“趁火打劫,都是下了杀人的心才作乱的,若是运不过来,那就杀了算了,这京城中该死的人很多,依我看啊,把这院子里的恶徒都杀了,固然会有冤枉的,但倘若隔一个杀一个,那就要错纵了不少人去!这些时候,敢出来作乱的,能有几个好人?”
这卢大人的话里,本来暗藏机锋,是颇有讽刺买活军把好人逼上梁山,除了闹事之外无路可走的意思,但孙世芳这么一答,他的气势便下来了——如今这些闹事的恶徒中,原本吃不上饭的平民百姓,那是少之又少。九成九都是本来就飞扬跋扈,仗着家里的势儿,横行霸道的官宦子弟。
这些人无法接受自家生计断绝,陡然从大户人家变成没着没落的无业游民,带着家里那自幼养大,也惯了听他们使唤的帮闲、护院等等,聚在一起诽谤议论朝廷大政,都是一肚子的冤屈,不论是决定禅位的逊帝,还是即将登临大统的谢双瑶,在他们口中,哪有半句好话?
说到兴起时,恨不得化身为荆轲、高渐离,豁出性命不要,直接用命换命,把这两个罪魁祸首给行刺了,那方才是伸张正义,算是还了朗朗乾坤一个分明呢!
孙世芳等人,这些日子以来,其实就是忙着把这些不安分的人给筛选出来,一发处理了——这些人的怨气,就如同满地散落的药火一般,只要一点火星子,就吱吱哧哧,到处蔓延着炸起来了。
与其让他们自己发酵起来,闹出什么麻烦事,倒不如直接主动出击,利用买地情报局多年来埋下的各种线人,在市面上散播传言,甚至卢大人隐约听说,又还有田任丘厂卫的暗子,做得更加过火,已经不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了,而是更进一步,各种推波助澜,去往那些个劣迹斑斑的纨绔子弟圈子里,串联组织,往往以这些被勋贵们仓促抛下的公侯府邸为诱饵:
“某国公夹着尾巴逃了,多年来的细软不能全都带走,他们家就走了十几辆车子,那座钟呢?金丝楠木的桌椅床榻呢?那些古董字画呢?不是白放着,就是收到地窖里去了。这些东西,他们不要了,我们取来用,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便是留了有家人看守的,我们人这样多,他们难道还敢阻拦?”
便都是有怨言,那老实人听到这里,也打退堂鼓了,不老实的人,就被鼓动起来了,深以为然:
“真要有这样不识相的奴才坯子,一刀结果了便是!拾掇了金银细软,咱们兄弟还在这四方棺材里磋磨个什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南洋、立志城、建新……这些地方出入不禁,又和荒地接壤,咱们也去建城立寨,自己当家做主,强似在买活军治下受些鸟气!”
竟是三言两语,就立了杀人劫财的心思,被买活军的暗子鼓舞起来,又或者是被田任丘的人组织入伙,又或者是自行其是,真就乘着月黑风高之时,偷偷入府,想着从此落草,去做那江湖草莽豪杰了!
手里握着刀剑,心头闪着凶念,推门而入,闯过门厅,走到内堂,见到的就是黑洞洞的火铳口,雪亮亮的枪头,还有孙世芳喜笑颜开的脸,这些二流子混混,在买活军的精兵面前,如何有半点招架之力?这又是关门打狗,里应外合之下,几乎都是片刻功夫便束手就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