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村民被柳十一和白茂才联手‘骗’了一次,许诺成空,心中必然极为不满,三家村的杂音,在之后可能会比之前要更大起来,内部一乱,发展前景也就堪忧了。当然,该给的,考核达标之后,如铁城也会给,但他对于三家村的未来,期望已经很有限了。
以他的权柄,处置三家村这点细务还是不在话下的,也不必跟谁上报,本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却不想,这柳十一大概还有点儿运气,过得几日,如铁城召开例会时,章叠翠又提起了女子比例问题,大家面面相觑,都是束手无策时,却是周老七神色一动,想到了什么似的,眼望着万义道,“其实,城外有个北官村子,倒是提起了一个主意,给万兄写了一封信……”
第1195章 竞争中的底线
“扫盲班上得七零八落的, 要分家,比杀了他们还难,新民俗基本落不了地——嘿, 你猜怎么着,说到讨媳妇的大事儿,这融入得一下就快了, 别说本地的土番了, 便连黑人农奴的女眷都不嫌弃了,倒比我们本土的百姓走得还前面些!”
针对柳十一和白茂才的天才想法,章叠翠给的评论虽然不免带了些讽刺,但大致来说也还不算过于负面, 没有牵连到这两人的品行上, 大概是她也认识到了, 每一个领导者的主意其实都代表了底下的滔滔民意。
这么着打趣了几句,她也正经起来,眉头微皱, 手指在桌上轻敲了起来, “这个主意, 本身不算什么,但折射的现实是要引起重视的——我们当然不会因为一个村长的几句建议, 就主动破坏眼下勉强维持着的和平, 但恐怕和平本身已经在不断地被破坏之中, 平衡早已经岌岌可危, 要做好彻底开战的准备了。”
这……应当是不至于吧?也不是小瞧了北官移民的村子,但实话说, 一帮子几代都在耕田的农户, 移民过来, 想的肯定也还是定耕种田,这样的人群,其实是有一个固定的画像,根深蒂固地存在于大家心中的:勤劳肯干、安土重迁、泥古不化。一旦安顿下来,就很难挪窝,在保护自己土地的时候,能爆发超群的战斗力,甚至很有为群体牺牲的精神,可一旦关系到对外开拓、漫游什么的,热情就显著下降了。
这样的人群,在黄金地才刚扎根没多久,要说他们就开始频繁地出外游荡,自行尝试去吸引生番部落的妇女回家婚配,那就有点超出想象了。周老七先是讶然,但很快就转过弯来了,“啊——章姐你是说,那帮鞑靼人——”
这就让大家一下都醒过神来了:的确,汉人的村子也只是移民的一部分,现在甚至不能说是占大头。只是因为完全依附于如铁城生活,在掌控之下,所以被讨论的次数很多。
实际上,现在黄金地北部,游荡着的鞑靼移民,近乎是完全不受控的,连数量都难以肯定,他们虽然生活在荒野中,但也会和原住民产生交集——以他们游荡的范围来说,这种交集肯定要比汉人移民更多。而且,他们当然是没有任何顾忌地,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诱惑生番部落的妇女跟他们一起离开,和他们组建新的家庭了。按照鞑靼人的风俗来说,他们可能还会毫不犹豫地下手抢婚,因此和原住民部落发生严重的摩擦呢。
虽然,在亚洲这块,发现并且打通航路的是汉人,但也很难说汉人就是黄金地西岸的主人了,在这片土地上每天都或许发生着惊人的变化,而如铁城的大家却对此一无所知。
章叠翠现在心烦的,还不是妇女的流向,而是疫病问题,“如果只是贸易、摩擦和强行婚配的话,也就算了,但是,这些鞑靼人都没有打过天花疫苗……”
这句话又敲响了不同的警钟:的确,虽然华夏移民的疫苗率也不是百分百,比如北官的移民船,可能接种率不到50%,但只要有接种,就能大大降低传染病传播的效率。但这些未经控制的移民,接种疫苗的可能性非常低,谁也不知道和原住民的接触中,会不会传播出去什么病毒,或者说从原住民那里得到什么病毒。
在北方的旷野中,或许已经有疫病在静悄悄的流传着,只是因为极低的人口密度,尚未为人所知。这和平衡的失去,原住民的敌意一样,都是完全的未知数,如铁城现在既不知道是否有什么战争正在酝酿,也不知道这种激烈的互相接触,会不会给这边的百姓带来疾病。
当然同样的,他们也不会知道,当柳十一等人的手段,在北官村子里流传开去之后,为了解决村民的婚配问题,这些村子会不会私下偷偷地派人出去,到处探索地图,寻找部落,进一步加剧平衡的失去。
“正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到找媳妇这回事儿,当然是上下一心了,不然,你让三家村怎么办?再过二十年,大家都老了,种不了田了,一起手拉手到地里上吊去?活这一辈子,就留下了那么些熟地和粮食,白送给我们如铁城?”
在如铁城城主李魁芝看来,这事其实压根都不必讨论,百分百会发生,如铁城需要的,只是做好战斗的准备,因为战争随时可能因为各种原因而爆发。
他有些讥讽地说,“人只要还能喘气,就得为自己谋划。六姐不也说了么,所有的规定,都不能只有违反人性的一面——还是怎么说来着的,所有违反人性的规定,都要让受约束者见到更多的,符合人性的好处!
他们没媳妇,这和如铁城关系不大,可如果限制他们去找媳妇,还是在鞑靼人自由自在爱怎么找怎么找的情况下,那他们谁听你的?你这话就等于是白说!
再说,你限制这个做什么?黄金地这里总是要有后代的,不是在本地找,就是从本土弄过来,那我觉得还是在这找吧,这还或许能成事,从本土弄人来吃清水煮土豆,一年也难得开一次荤,人家图什么?
还是说,我们章大姐看不惯汉番通婚?这不至于吧,华夏一家,不都是这么宣传的么。再说了,这些生番受了教化之后,又广泛和汉人通婚,下一代都落地之后,才能算是完全消化不是?
第一代,总有点儿夹生,到了第二代,基本都能遵循我们买俗,成为彻底的华夏百姓,这也是历年来观察的结果呀,这个结论,连我都知道,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提到的‘反对汉番通婚’,的确是社会上也有的一种思潮,或者说一种偏见,虽然官方从没有这样说过,但主流总是认为,汉人内部通婚,才是最理想的选择。
不论男女,能在本族能结婚,并且在婚书上占据主动地位——如今有人把这种定位简称为‘婚主’——能在本族结婚,且做婚主的,那是真有本事,如果上婚,做了依附者,那也还不错,倘若要和外族人婚配,就算还是婚主,有些人心底还是嘀咕,如果是平等婚,那就简直令人有点看不起了,并且会对这样家庭中,保有的一些异域风俗指指点点。
而如果倘若一个汉人胆敢和番族成亲不说,还把婚书中的地位,写成了依附者,那可就不得了了,一旦露出端倪,简直就成了耻辱似的,周围的汉人家庭是不屑于和他往来的,哪怕婚主都会因此被人冷眼、排挤。
这样的新习俗,也不知道是何时成型的,起码官方是从未提倡过,但也不知为何,俨然就成为了大江南北的一种普遍认识。《周报》上倒是发过几篇文章,抨击过这种习俗中的偏见。
李魁芝说章叠翠也是这种思潮的拥护者,算是一个不大不小无伤大雅的攻讦,章叠翠当然不会认了,立刻瞪了李魁芝一眼,以攻代守道,“老李头,你这是把你自己心底想的,套用在我头上了吧——你的心思我还看不透么?
你这是闲出屁来,又想着打仗了,怎么,一步接着一步,这要是我们认可了你的话,接下来你想说什么?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既然大势如此,我们无法扭转,迟早都要开战,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先把南方的四大总督区给干了?”
李魁芝被她一语揭穿了心事,也不害臊,嘿嘿一笑坦然承认了下来——会议桌四方的高层,见到他这副模样,也是都摇着头发出无奈的叹息:这都已经是知天命之年了,却还是如此热衷于战事。
荒疏政务不说,平时的一些行为,说不好听就是四处撩架,说实话,要不是如铁城、立志城的天价债务,总需要有人来承担、担保,估计城中早就有人兴出篡位夺权的心思了。
这也是没奈何的事,不是下脚料,谁来黄金地呢?在这里,要求不可能和本土那样高的。李魁芝甚至还有几分自得呢,“这不好吗?迟早有一战的,不如我们先动手,现在非洲掳掠黑奴比以前要难太多了,四大总督区也很难获得人手补充。
他们的种植园,如果不维持对黑奴的生命剥削,利润必定大大下降——也就是说,在没有补益的情况下,人手还是会持续损耗,我们都知道,在没有热兵器的情况下,缩减生存资源,进行充分竞争的话,最早死去的一定是妇女和小孩,再晚上几年,就算四大总督区被我们打散了,种植园里的妇女恐怕也没几个喽。”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学了文化,如果李魁芝只是头脑简单的好战分子,那还好应付些,损就损在,这些年城主当下来,他这满口的买地官腔,也有模有样了。被他这么一说,大家甚至也觉得有点道理,都有点心动起来了,只是犹豫于战争的巨大支出,“要我们出兵的话,那不可能,没有钱了。但如果总督区内乱的话,我们这边倒也不是不能策应……”
“哎,也不说战争目的有没有功利心在,我们是占据了大义的啊,把种植园的农奴给解救出来,有什么不对的么?至于说那些女子,被解救之后会不会选择汉民婚配,那就完全是她们的自由了——不过,从本土的经验来看,尽管我们不干涉,但结果其实也是可以肯定的。”
的确,一旦能有机会利用婚姻来改善自己的处境,其实人群的选择几乎都是没有悬念的。面对把他们解救出来,并且几乎掌握了一切的统治者,想要融入最好的方式当然就是通过婚姻,大家都丝毫不怀疑,黑奴女眷绝对会更乐意选择汉民成亲,哪怕只是为了更靠近这个陌生的文明。
这也是为何北官移民中少有女子——一个是担心旅途遥远,妇孺支持不住。第二个,这些有能力把人带来黄金地的京官,多少也都有点见识,他们会知道,女子在本土要活下来太容易了,根本不必为了寻求活路到黄金地来。
愿意上进的,机会之多就不用说了,那些不上进的,哪怕就是随便找个人嫁了,也能在江南腹地,或者更次一点的地方,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吃穿用度毫无疑问会比来黄金地好得多。
猛虎尚有舐犊之情,这些北官的人心也都是肉长的,对于族中的未婚女眷,总也希望她们能发展得好,因此,几乎都是将人留在本地,很轻易地就能交托着从前的相识,给她们寻找到出路,不至于带来黄金地,占舱位不说,来了受苦还不能做活——
甚至可以这么说,倘若有些人把女眷带来了,那也不是说亲情就厚重得放不下了,或许还要考虑一种可能,那就是此人比别辈多了一点儿远虑,知道黄金地必然男多女少,把未婚女子带来,起码自家的男丁就多了一点婚配的可能:
现在,黄金地村落,各家之间的通婚,几乎都是事实上的家族换亲制,你要没有出一个女眷嫁给我们家,我们的女儿也是不可能许婚过去的。
又是一个直接违背了买地原则的现象,婚姻自由荡然无存——或者说,对于这些直接从敏朝迁徙过来的移民来说,等于是完全没建立起来这样的概念。女眷们也没有丝毫的反抗意识,认为这才是常态。
一提起这个,章叠翠就是头疼不已,心力交瘁,她觉得自己现在面临的所有问题,其实都是在为完全不是由买地造成的问题还债:黄金地的婚姻问题,其实就一个原因,世界上广泛的男多女少,而女人作为珍稀资源会本能地向高发达地区流通。
婚配难度完全是根据地区发展程度而递增的,现在,全世界最容易结婚的地方,应该就是买活军老地,而在全世界最不发达的地方,黄金地的高婚配难度注定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持续到大家把债还完,让女人的数量提高几个层级为止。这需要的时间至少是三五十年,只有等人口比例失衡的上一代纷纷老死了,整个数据结构才会好看很多。
但这个认识,对她现在的治理一点帮助都没有,但她又不得不去解决这个问题,否则黄金地的稳定就完全是奢求了,连如今的治理效果都无法保证。章叠翠敢说,自己在黄金地的这几年间,的确也是得到了飞速的成长。
且不论谢芳主任派她来,是否只因为没有别的更合适人选了,就她自己来说,是改变了不少的。她心中和‘我’相关的念头,少了很多,看问题的视角变得更大了,不再只是从自身的利益出发。
章叠翠发觉,这种‘我’视角,在很多时候是决策的一种干扰,如果仅仅希望某事的发展对自己有利,那么反而难下决断,因为很多时候,事态的发展似乎和自身并无直接关系。想要考量到后续变化对自身利益的影响,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甚至,‘我’之利益,有时也是一个很含糊的点,‘我’的利益到底是在于丰厚的物质生活,还是更多的权力,又或者能让周围的事物向着‘我’引导的方向去发展?
如今,她已经明白过来了,一旦抛下了‘我’字,很多事似乎也都更加的分明了,在黄金地这样的一片大陆上,似乎所有人都只能活得无我,仅能在现有的局势之下,在非常有限的道路中进行挑选。黄金地的生产力,还远远没有旺盛到能滋养出‘自我’来。
这不但意味着更低的道德底线,更少的治权,更弱的影响力,也意味着更符合自然规律的社会变迁,如铁城对整片大陆的变化是完全没有引领能力的,它也正深陷于自身带来的巨大变化之中,如果说眼下是欣欣向荣、太平安乐,那也完全说明不了什么,或许,如铁城也只是在飓风的中心点享有片刻的安宁。
一旦拥有了清晰的定位,对于眼下如铁城衙门那匮乏的治权所带来的焦虑,也就随之消退了。章叠翠能更清楚地看到自我能力、衙门能力的局限,一件事拿在手里,会更清楚地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至于个人的想法,则完全无关紧要了,她干净利落地否决了李魁芝的提议,“一件事情虽然极有可能发生,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反过来推动它的发生——或许在等待其发生的时间点中,事情又会迎来新的转机呢?”
“什么转机,天上突然掉下来几万个女子?”
李魁芝的反问是不悦且嘲讽的,章叠翠也知道他的心思:李魁芝渴望战争,除了闲居无聊之外,还有一层利益上的考量,是希望通过对四大总督区的搜索,平一平如铁城的财政赤字,老头年岁上去了,也要为日后考虑。
他自己背了巨债倒无所谓,只要还担当着城主的职位,停留在权力中心,就没有人来追他的债。可现在,如铁城是否世袭,六姐没给准话,而李魁芝之子,并不如郑家的郑大木一样,出类拔萃,似乎成就有望比父辈更高,那他就不得不考量,如果后代离开权力中心之后,会否有被追债的可能。虽然大概率,六姐做事不会这么不厚道,但把柄留在这里,总是令人心底不安。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可怜天下父母心么,然而于章叠翠来说,站在她眼下的位置上,不论是北官村落,还是李魁芝,她都是一般看待:无非是买地开发黄金地的筹码而已,必要的时候,都可以随意丢弃,更谈不上为了他们来使自己陷于不利的境地。
她的立场依旧非常的坚定,对李魁芝的话,犹如未闻,“同样的,我们也不会阻止它的发生。告诉柳十一,如铁城对生番的态度,是早就亮明了的,只要不侵入我们的村镇,那就互相友好,井水不犯河水。想要我们派出向导,带他们去找那些对华冷淡的生番部落,这办不到。除此之外,事先说好该给的东西,我们也会给他的。”
她的话也就说到这里为止了,至于说李魁芝听了之后,是怎么给万义做眼色,万义又会不会派一个追随着张宗子、徐侠客等大师出外丈量过地形,很熟悉附近生番部落分布的吏目,过去三家村送物资,这个章叠翠也并不打算过问。
倘若柳十一真有勇气出去招揽女村民,而这样的举动传播开来,生番部落,人口流失惨重,番民因此被触怒,联手攻打如铁城,又或者和东岸的英吉利人,南面的四大总督区联手,要把如铁城从黄金地驱逐出去……那到时候,恰好就把主谋抛出,以平民愤,不是也正好吗?
就如同她始终也没有过问三家村周围的马匪,是怎么回事一样。归根到底,如铁城是李魁芝的家底,她不过是被派来协政之人,虽然身份特殊,但章叠翠在恰当的时候,也总会突然间想起自己的‘本分’。
表面上,她的神色有几分凝重,情绪也不算太高,可回到自己的小屋中,动笔给六姐写报告时,章叠翠多少还是带了几句自己的真实心情:在这样资源紧缺的充分竞争环境中,底线会被拉得很低,可等到将来,情况缓解,资源充足起来之后,需要把底线抬高之时,可以一脚蹬掉的污点人选,也已经在培养之中了。
“竞争总是残酷的。”
在信中她写道,“资源的短缺,必然会引起战争。虽然经过多方努力,我们结束了最典型的战争形式,但它依然以各种方式继续着,收割着性命。在如今的世道上,凡是资源匮乏的地区,竞争都会变得极其赤.裸,令所有人都陷入深度的窘迫和挣扎之中。
甚至我可以这样大胆地推测,除了买地老区,那么一小片江南乐土,依然在乐享繁华之外,所有其余地区的日子也都不太好过。黄金地所面对的这些问题,和其余地区比起来已经是最为轻微最为缓和的矛盾了,那些人口更多而资源更少,受到买地崛起影响更大的国家,所陷入的混乱竞争必然是更可怕更残酷的,战争将以多种方式存在,甚至不能不去考量其衙门,为了转移内部矛盾,调整对外政策,把仇恨的矛头指向买地的可能。
是的,我说的就是南方总督区的主人弗朗基,以及它的老巢所在的欧罗巴,就如同黄金地的三方势力,可能会因为如铁城带来的影响而放下仇恨,联手对外一样,欧罗巴在前所未有的困窘面前,或许也会产生类似的决断和呼吁,并且形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合力,也未可知……”
第1196章 果阿风云
“哎哟嘿, 都卖点力气嘿,东方的船已经靠岸,城里的好时候就要来了, 你们这些懒汉,还不快些拿起你们的头巾,跟着我去码头上, 今晚是吃鞭子, 还是吃蜜水,就看你们今天的表现啦。我们莫哈西老爷,可是个慈悲人儿,和之前的官员都不一样, 只要卖力干活, 就有你们的甜头尝!”
“呜呜呜——”
苍凉遒劲的号角声, 贯穿了日出前藏青色的天空,晨星在海边闪烁着最后一丝光芒,而月亮不知什么时候, 已经从西边沉了下去, 苦力们懒洋洋地掖着自己的裹腰布, 往身上抹着防晒用的白灰,陆续跟在管事身后, 前往码头。
他们中有一些勤勉的人, 已经把头巾给戴上了——这也是泰姬玛哈这里的奇观了, 在这样的气候之下, 本地身份低下的百姓,是经常赤身裸体, 寸缕不挂地去干活的, 因为哪怕是一块粗麻布, 对他们来说都是贵重的财产,没有道理冒险在繁重的工作中把它磨破。
但即便身上什么也不穿,他们也一定会戴一种特制的的帽子或者头巾,因为本地的苦力,喜欢用头顶着重物搬运,如果没有一块布隔着,头皮受伤,那就不能干活了。
光是这块每天吸收着汗水油脂的布料,散发出的味道就相当可观了。更别说身毒这里的土著,普遍拥有浓烈的体味,配合着本地的美食,使得身毒的码头相当具有辨识度——一旦离开华夏,港口就不仅仅只有水腥味了,每到一个国家,几乎都会有当地特色的味道。
南洋的港口,散发着他们爱用的香料味道,仔细闻的话,是斑斓叶、椰汁和豆蔻的味儿,而在身毒这里,本地人用的香料要更复杂得多,经验丰富的水手,用‘马萨拉’来概括这种复合的味道,和孜然味儿的体味混合在一起,令人印象非常深刻。
哪怕是见多识广的水手,如果是第一次停靠在身毒港口时,也多少都会忍不住作呕几次,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给割了,得要好几次航程,才能逐渐适应下来。但也远不能说是真正接受,只能说是逐渐习惯了忍受这种痛苦。
“这股味儿,真是!”
李中孚一早起来,已经呕吐过一次了,刚刚爬上船舱,迎面见到一个身毒本地的土著挑夫,把箩筐安放在头顶,高举双臂搀扶着,从他身边走过,胳肢窝刚好对着李中孚的鼻尖,这样的重击,不啻拿鞭子抽他的脑仁儿,当下就倒下了。
被同伴搀扶着,在鼻子下头抹了贵重的风油精,又在上风处迎着海面,吹了小半个时辰的风,还时不时的犯恶心,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他对前方的航程也有点失去信心了,“还在身毒,就这么味儿了,再往前走,那还得了?我就奇怪,我怎么没得鼻炎呢!这要是我的鼻子不好使,该有多好啊,也就犯不着受这个苦了。”
又道,“也不知道徐侠客等前辈,是如何过的这一关,怎么他们就无事,而我这般不中用?我竟还是歇了这条心算了!”
“他们也没往西南来啊,也就是去年去了一次黄金地吧,还有那袋鼠地,也就是这些侠客走得最远的地方了,我们跑非洲、欧罗巴的航线,本来就远,而且班次还不固定,来回要一年多甚至两年的时间,船票也是贵得要命,他们要凑上一趟也不容易。”
他朋友耿冲壁比他要幸运一些,没有经受那样近距离的虐待,因此精神头要好上不少,挨着李中孚坐下道,“再说了,那些侠客,全靠出道得早,妙笔生花,有些传奇事迹,这才到处有人相请,要说专业底子,和我们怎么比呢?
除了袋鼠地要招徕移民,找了那个庄驸马去做广告之外,别人还有谁能比徐侠客的本事?船东也不会聘他们做博物学者么!没有聘书,就连到身毒来,船票都是极昂贵,谁舍得这个钱?没准,那些大侠到了身毒,表现得比你我更加不堪,调头就想回去,也未可知!”
李中孚苦笑道,“别说了,现在阻止我调头返回的就是一点——想要回去,也得在这里等回头船,一住就是一年半载的,那不得被这味儿腌透啊?什么违约金,我都不在乎了,哕——别提这茬了,一说我又想吐!”
耿冲壁是船医,在这块知道得比他多些,宽慰他道,“也快了,我们离开这个港口之后,下一次可能在果阿停靠,再下一次就是在大食港口了,果阿是弗朗机人的地方,依他们风俗过活,味道当比此处就好不少。
到了大食的猛火油港口,又是一番气象。哪怕是非洲港口,味儿估计都能比这强些——那些非洲港口,如今受汉俗影响甚重,都颇为注重卫生,我听水手们提起,都说那里的港口是好停的呢。”
他给李中孚再抹了一点风油精,让他这两天都只吃白面饼,不要接触味道浓郁的食物,免得彻底败坏了胃口,李中孚委委屈屈,又从别的水手那里讨了鼻咽来,打了一连串喷嚏,这才算是回过神,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下船了:据说港口已经是科钦城最干净的地方了,因为这里经常停驻的华夏商船‘脾气古怪’,要求特多,而且并不信仰本地的宗教,因此港口修建有厕所,所有人都必须严格进厕所如厕,这个规定极大地违背了本地人的习惯,令他们无事不喜欢到港口来。这就可以想见城内的卫生条件是多么的可观了。
“弗朗机人也是这样,必须拿鞭子抽着他们,教他们上厕所,他们认为茅厕是污秽之地,容易生病和中邪,因此是很不情愿进去的。更喜欢在荒野自行解决——其实,倘若是在村子里,这倒也没什么大碍,可一旦建城了,那就不成。身毒的城邦都很污糟,只有寺庙要干净些。”
在午饭时,有资历的同僚谈到身毒的习惯,也是直摇头, “千万不要多碰触本地的苦力,你也不知道他们身上抹的都是什么灰,有些是为了防晒,有些纯粹就是脏的,有些又为了防晒又脏——”
当然了,贵族的日子应当也是非常体面的,毕竟他们对买地的上乘货色,需求很大,并且愿意用贵重的宝石来换,这也是近年来逐渐开展的科钦——壕镜航线,在做的买卖,商船从买地搜刮种种奢侈的奇物,直接跳过南洋,来到身毒兜售。
如果在身毒没有完成贸易,还会再往前跑一段,去到大食的港口,和那里的苏丹做买卖——大食这些年来有了新的财源,开始向买地卖猛火油了,王公贵族是真的富得流油,除了和买地用工业品以物易物之外,买地也用金银来付账,因此有些价值连城的奢物,是不包含在大宗交易内的,就很适合单卖给苏丹们,把金银珠宝换回来了。
总的说来,这两条航线都有被赖账的风险,但赚头也大,所以还是有商船在走,要再往前去到非洲,那现在的航行就更多是出于政治意义了,目前尚且没有发现有什么生意是能大量做起来的。
如果说要绕过好望角,去到欧罗巴呢,那就更是如此了,迄今为止,每年能维持一次船期而已,这条航线还是基本不对外开放的,运去的都是一些基于政治考量而提供的物资,当然也可以试着去买船票,但因为航程遥远,价格非常的高昂,是欧罗巴商船的五倍以上。当然了,坐自己人的船,还是放心得多的。洋番的船,就算是乘坐着从福建道迁移到南洋,都不是那么放心,更不要说这样的远航了。
李中孚和耿冲壁,就是两个又想要游历世界,又不愿出船票钱的‘预备侠客’,或者叫他们‘少侠’也很合适。这个行当现在于买地的年轻人里,是很流行的。
这些年轻人,从小就看着徐侠客、庄长寿等人的游记长起来的,心中对于这种光靠四处游历,便可名利双收的生活,非常的羡慕。等到自己有能力之后,自然前赴后继也来做这样的尝试,只是,现在的侠客多了,想要和从前一样,轻易闯出名堂来已不可能。家里有底子能供得起的还好,他们两人家境都是平常,还想行走江湖,就只能开动脑子来想办法了。
也是这两人都是机灵之人,自小就聪明异常——李中孚是关陇人,如今才十七岁,他家里从小贫寒,父亲又早丧,多亏了关陇前些年的羊毛贸易,被边市滋养着,才算是把生活给维持了下来,还能让他自小能吃饱饭,能读书。
到了十岁上,因为关陇连年灾异,他和母亲翻山南迁,在南洋安家,生计比之前要艰难些,好在此时,李中孚的学业已经极为优异了,不久就引起了知识教的注意,把他推荐到买活大学里去读书——他十一二岁就能做助祭,帮助祭司算账上课,在南洋那个村庄里非常有威信,为人的才具,可见一斑。
去买活大学上课之后,更是科科成绩突出,知识教对他也很看重,想把他往大学者方向栽培。
这知识教又有个好处,那就是知人善任,量才而用。虽然以李中孚的才学,去学工科,也会有很高的造诣,但知识教知道他从小受到侠客的影响,有游侠天下的愿望,便任由他在大学中选修了生物专业,依旧供给他丰厚的奖学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