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问什么?不用追问,等到了那个地方,自然就知道了,和如今这片土地比起来,欧罗巴还算是好地了,他自然有充足的动力图谋西进——只要拥有足够的实力,黄贝勒确实也是想去西边的。都走到这一步了,大不了,轰轰烈烈,马革裹尸,反正他绝不接受去建新和幼弟艾狗獾勾心斗角,争抢主人丢下来的一根肉骨头,苟延残喘于世。
只是……
一想到粮食和西进,他的头又痛起来了,本能地伸手到茶几上,抽出了一张报告,低头看了几眼,“对了,去问问大格格,那几个会说鞑靼话的汉语教师,手里还有教材么?没有的话,准备一下,等新的族人到了,先让小孩子把课上起来。”
“是。”
“还有,再派几个人,到各处去看看,今年的草原返青情况,是不是都和北面一样差,我们的苜蓿草田长得怎么样,还有,堆肥厂那边……”
伴随着他有条不紊的吩咐,帐下的臣子们,陆续都被差使出去了,只留下了心腹阿敏,仍然没有放弃对黄贝勒的劝谏,压低了声音,“主子,如果人口再多的话,今年,塔尔巴哈台的日子恐怕是很难维持下去了,要么,就是大家一起往西边打,要么就得想法子减员——读书,光靠读书可没用!”
“你接纳阿尔泰的部落,这是好事儿,否则,我们的人手恐怕还不足够,阿尔泰的蛮子,一直以来都以作战勇猛闻名,正好为我们所用……”
他这话,乍听之下有点没头没脑:刚要想法子减员,怎么就又说接纳新部落是好事?但黄贝勒对他的暗示,是心知肚明的:他靠和卫拉特的联姻,站稳了脚跟,也丰满了羽翼,可以说是卫拉特和塔尔巴哈台的第一号人物了,但,第一号人物势单力薄,而且,手下的战士,还在积极地和本地头领家人联姻,这是让人很警醒的事情。
在联盟内部,也不是所有王公都能完全依照他的吩咐做事,塔尔巴哈台迟迟没有凝聚足够的力量西进,就是因为黄贝勒没有把握,自己能驾驭住这些部落凑出来的联军,他不愿平白地消耗自己的威望,组织成功率不高的西征。
之所以放开怀抱,吸纳人手,完全不顾粮草的压力,其实也不无借势的意思,黄贝勒是希望,能用这种不断高筑的粮草压力,给自己增加主动,到时候,不论是卫拉特诸部受不了这种压力,同意联合西进也好,还是内乱也好,他都可以借机肃清异己,令自己的威望更高。
他的这份心思,阿敏自然是知晓的,也相当赞成,只是他的耐心不如黄贝勒这么足,总是蠢蠢欲动,想要主动出击,并且对黄贝勒下令,在族中推广汉语和买地道统教育的举措,从一开始就相当不以为然,“主子,等阿尔泰的人到了,塔尔巴哈台就真的是人满为患了,再要多来几个部落,今年冬天不好过!咱们难道还能光靠吃苜蓿草熬过去不成?
今年入冬,干上一票吧!那些卫拉特的老山羊,总爱哭穷,可盘桓这一带上百年,难道这就没藏有一点粮食?杀了他们,还能过个肥年!”
由于如今大帐的女主人,就是卫拉特的格格,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但语气却仍然强烈,甚至把案头的书本都扯下来扔到了一边,“这些没用的书,别再在这上头花钱了——也浪费驼马!我这就去给通古斯送信,让他们再送一批铁器来——”
他只是嘴上催促时,黄贝勒还能带笑听着,可这会儿,他的脸已经挂下来了,“鲁莽!”
“快把书本捡起来!蠢东西!”
他疾言厉色地呵斥了起来,“不给这样的书本,给什么?给咱们女金人的典籍?你从哪儿变出来这样的书本给我?只知道打仗惹祸,野猪一样的蠢货!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书本的宝贵!想要保住女金的血脉,从通古斯运来的东西里,最有用的不是铁器——反而就是你瞧不上的这一册册书籍!”
眼看阿敏惊奇而又委屈地往后跌坐在地毯上,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黄贝勒打从心中叹了一口长气,调整了一下情绪,和颜悦色地扶起了阿敏,“我的好奶弟,收起你的倔脾气,听你的奶哥哥好好地和你说说吧——”
第1211章 分家后还是亲戚吗
“好兄弟, 咱们现在和通古斯,和建新是什么关系?”
“自然是一家人,还有啥好说的?要说起通古斯那个和我同名的贝勒主子,从前您和他, 面和心不和, 自从分家了以后, 彼此倒是要好起来, 互相深情厚谊,常派人来互相问好,虽然隔着远,但,现在心比以前要热乎!”
“哈哈……”
也难怪自己的这个奶兄弟, 会这样回答了,这个阿敏, 能打仗, 作战勇猛, 但性格憨直, 虽然因此在帐下很有人缘,但说实话, 的确不是个帅才。
黄贝勒一面被他说得有些哭笑不得, 一面也是感慨如今塔尔巴哈台的局促:日子太苦了, 和之前在关外相比, 还要更艰苦得多,甚至是通古斯的日子, 相对都要比这里好, 这些年来, 人才的逐渐流失是必然的。
尤其是女金这边的骨干心腹, 陆续因为伤病而退出一线之后,留下来的自己人,差不多都是阿敏这样水平,如果不是也成长起来一批年轻人,黄贝勒真要觉得手底下无人可用了!?
没人用的时候,就得耐心教,他按捺下了心底的嫌弃,和气地说,“好弟弟,这都分家了,还有什么一家人的说法?就是没分家的兄弟间,也会因为自己的农庄和草场打架,分家了之后,大家自然是只做亲戚来处。”
“或许,你现在说得对,二贝勒心里,还有我这个弟弟,把我们当个实在亲戚,可你想过没有,十年后,二十年后,如果通古斯换了主子,我的侄儿,他会把从小到大,就见过几面的叔叔,当做什么近亲么?通古斯现在,大家都说了汉话,就算是女金土话,这一代说的是这个样子,到了下一代,那又是另一种口音啦!”
“你不也经常抱怨么,说建新那里来的小子,现在满口的‘融合语’,和那里的使者交流很费劲,有时候甚至互相听不懂……你说,要是我们的人,和通古斯的下一代,都没法互相交流了,还咋认这门亲戚?”
“啊——这——”
阿敏被说得也有些张口结舌了,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否认这荒唐的说法,“这也不至于吧,怎么说,都是一条血脉,说的是一种……一种话……”
话刚说到一半,他的声音也逐渐微弱了下去,大概是想起了上回和建新使者交流的费劲感:从建新到塔尔巴哈台来问好的使者,自然是年轻力壮,否则也很难经受得住这漫长的跋涉。要说起来,也是亲戚,是当时跟着老汗去建新安家的岳托的儿子,现在起了个汉名,叫佟长生。
——这佟长生的名字,首先和塔尔巴哈台就有点格格不入了,因为他居然没有女金土话的名字。这且不说,他还不是很会说女金土话,每一句话,都是大量夹杂了鞑靼话和汉语的单词,混杂着往外吐,偶尔还来两个大家从来没听过的词儿,据说是来源于哥萨克和鄂伦春话。
这样一来,大家交流岂不就很费劲了?根据佟长生所说,他还算是把方言说得最好的那批人了,其余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还有根本不太会说女金土话,反而会说哥萨克语和鄂伦春话、高丽方言的。
因为在建新这里,外来人口很多,他们的汉语不太好,女金人的汉语这些年来倒是都学得很不错,所以就形成了这种错乱的局面:本族人,因为可以用汉语交流,而且也乐于让孩子学习汉语,所以反而不教授他们本族的语言,学会了汉语后,有别的精力,宁可去学哥萨克语这些,对于管理建新的帮助更大。当然,也就更容易得到管事的位置。
“就这,还是我们年岁大些的,现在建新的孩子,很多都一句土话不会说——妈都是哥萨克女人,不教着说哥萨克话就不错了!爹妈为这事也干仗——不喜欢孩子学哥萨克语,更喜欢孩子学汉语做母语。”
回想起这些对话,阿敏也不得不承认,其实,根本用不着百十年的功夫,也就是一二十年,女金语似乎一下就萎缩得不成样子了,而且,随着使用者在地理上的分隔,也迅速出现了彼此的差异:建新的女金话,不但使用者急剧萎缩,而且就算是女金的老人,也非常习惯在其中参杂汉语的词汇了。而通古斯那边也是一样,现在汉人去了通古斯,这种同化的速度只会更快。
而塔尔巴哈台这里呢,他们使用的女金语,则呈现出非常明显的,和鞑靼话融合的迹象,甚至速度比建新那边和汉语融合得还更快——这两族的语言本来就很相似,互相学习起来是很容易的,而且,自从到了卫拉特鞑靼,除了本族之间以外,和其余百姓交流全都得说鞑靼话,久而久之,把两种语言混淆的现象,也就极为常见了。
当然,黄贝勒可以下令要维持女金话的纯正,族内百姓交流多用女金话……但这种命令根本是没有作用的,这都是在大家太太平平地过着好日子的时候,才能拿出来说嘴的事情。这会儿下顿饭都没着落呢,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让人怎么听得进去?
再者说了,卫拉特女金,和通古斯、建新一样,也基本没有携带女眷,战士们成亲,都是和鞑靼女人,那在家能说什么话?甚至,进一步地想,小孩该说什么话?小孩肯定都是娘教着说话,客气点的,两门语言一起教,可要是那比较直率的,直接就教孩子说鞑靼话,你能怎么办呢?
如今的塔尔巴哈台,细算下来,也就是官面上大家还说着女金话,勉强算是两种语言并行,可如果学着黄贝勒,看着建新的例子,把眼光放到十年后的话,那得出的结论,是能让阿敏吓一跳的:到时候,卫拉特女金其实也就会被鞑靼人同化,成为鞑靼的一支了,说自己是女金人,可后代都是女金鞑靼混血,而且说的是鞑靼话……那,就是再嘴硬,也只能承认,这就是鞑靼的一个分支了吧!
“这可不行!”
阿敏对这种可能,当然是极为抵触,而且,他一下就对汉语完全改观了,“就算是说不了自己的话,那也不能学鞑靼话呀,鞑靼这——这——”
他本想说:鞑靼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如今没一个英雄汉,还不如女金人呢,更别说汉人了!但很快就接收到了黄贝勒警告地一瞥,舌头在嘴里打了几个结,吭哧了几下,吐出的便是别的话了:
“咱们的孩子,要学就学汉语——这是赢家说的话!再说……再说了,大家都说汉话,和通古斯那边也还能叙上亲戚,这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不是亲戚,通古斯凭什么还和我们做生意那?”
黄贝勒脸上,出现了隐隐的笑意,他知道阿敏算是差不多说通了,“生意,倒或许还能做,但可就不会有什么照顾了,自然,什么都指着亲戚,也不能长久,咱们自己说话不硬气,老去打秋风,再好的亲戚都得生疏。只能说,功夫两头做吧……”
“汉语,要学的,学会汉话,将来就是往东回去也不怕,也更省事,再说了,再往西走,彻底离开卫拉特地界之后,所遇到的就未必是鞑靼人了——罗刹人、哥萨克人、大食人、奥斯曼人,什么样的人都有,那些人厌恶鞑靼话,我们也没必要挑选一门被他们憎恶的语言来做通用语,这本来就不是我们的母语。”
的确,如果都是要学官话的话,那干嘛要让鞑靼话来做官话呢?阿敏虽然也还不能完全说清楚,这女金话做不了官话背后的道理,但他只要想一想,光是让女金话成为塔尔巴哈台的官话,都有多么的不可能,便明白了主子爷对汉语的重视,背后所藏的良苦用心:
可以不在乎南边的女皇帝,但得在乎通古斯的亲戚,通古斯那里运来的铁器、盐巴和白糖,可是塔尔巴哈台统治的根基,这样的亲戚,怎么重视都不过分,是决不能让两边沦落到不能广泛交流的地步,那样的话,卫拉特女金可就真正成了被放逐的孤儿,谁也想不起来,就算被欺负了,也没人能帮着出头啦!
“还是主子爷您想得长远,奴才我的脑子,不如!”
阿敏也有个好处,只要他能找到一点道理,便会立刻放下所有的成见,重新服从主子的一切决定,这会儿,他已经完全改换态度,不再排斥黄贝勒的一系列决策了。“难怪黑子老说我笨,我是笨,睁眼瞎一般!事实放在眼前还看不见!主子爷说得有理,以后,不论谁归附到我们卫拉特女金,都得学说汉话——难怪当年您叫我们下了死力去学呢!也还好,这些年来没有全放下!还会说几句!”
一时间,他竟忘记了塔尔巴哈台危急的形势,有点儿庆幸般沾沾自喜起来,“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学汉人的道统,也是因为通古斯得学——通古斯学么?我倒是没有留意……”
“呵,他们学不学的,我不知道,或许不学也行吧,他们在的那地儿,比我们这富庶些,按二贝勒的心气,不学也还能过下去。”这一次,黄贝勒唇边是真的浮现出苦笑了,“咱们这……”
他摇了摇头,“不学哪行啊?这么多外来户,不学个道统,怎么融合?还和以前一样,分列八旗那?”
“怎么,不行吗?”
阿敏又一次天真地惊愕起来了。不过,这一次,黄贝勒却是没有详细解释的耐心,而是有些粗暴地直接打消了阿敏的念想,“那都是已经玩儿烂的东西了,要是能行,咱们会输给买活军吗?”
“就算是八旗,也只是最开始行而已,到后来,也有毛病。说实话,奶弟弟,俺们这一族,没底蕴那,你明白吗?汉人的那些个积攒,咱们没有,祖上啥也没传下来,就是从前,大汗和我们几个父子,有了疑惑也得向汉人先生讨教,去读《论语》和《三国》……”
治国的本事,得和汉人学,可信《论语》的敏朝,已经被买活军打得落花流水,直接‘禅让’了,事实上,南北已经宣告一统。那还和失败者学什么?肯定得往好了学,和赢家学呀。
黄贝勒来了塔尔巴哈台之后,倒是比以前要好学无数倍,真正能沉下心来看书了,随着手下势力越来越复杂,他的核心依靠反而逐年削弱,他对买地道统的钻研也就越深,竟是想方设法地通过通古斯来获取和道统有关的书籍,仿佛成为了道统的狂信徒。
这几年,更是下令让扫盲班也教授道统,不管那些百姓牧民懂不懂,反正先把道理灌输进去,甚至还有想去找知识教祭司来塔尔巴哈台的——不过,这个主意,一来如阿敏等人,反对得很厉害,二来知识教暂时也还没有愿往塔尔巴哈台来的祭司,或者说通古斯没把话传出去,那边并没给回信,这个念头,也就暂且搁置了。
“如果不学买地的道统,咱们在塔尔巴哈台也支持不了二十年……不,甚至再有个五年、十年,就得狼狈逃窜而去,长久不了。这里头的事情,等黑子回来,你再问他吧!”
只是,要把这些道理和阿敏说明白,那一两个时辰可都不够,见阿敏已有被压服了的姿态,大概是不会再提起那极为不智的调拨内讧之念了,黄贝勒也懒得和他多言,只把活儿往前去通古斯尚未返回的佟黑子身上一推,因道:
“总之,该如何行事,书中自有道理,如今我们都依从买地道统作为纲常,你要有所建言,不如先去把道统第一册 咂摸出个味儿来,再来和我谈!”
见阿敏满脸紫胀,一副着急而又无言般的模样,黄贝勒也有些好笑,板着脸道,“你自来不好学,这可不行,便是在大汗面前,他老人家也要说你,还不快下去,把书本捡起来,好生地读去,汉字不拾起来的话,恐怕连教材都看不懂——如今女金文的道统课本很难找,能弄到的都是鞑靼文字,你看着也吃力,再不学,把原本的都忘了,那就更愚笨了,去吧!”
阿敏的确是最不喜学习的那批人,虽然聪明劲儿是有,但实在很难沉下心来,故而每每被催学习,都是百般不愿,见黄贝勒发话让他下去,如蒙大赦,立刻夹着尾巴告退溜走,甚至不敢发愿赌咒,说自己会如何如何进步云云——这也算是对自己很有些了解了。
黄贝勒见他溜得这么快,也是忍不住摇头:也好,这么一来,他能老实上一两个月了,在此事淡化之前,可不敢到自己面前规劝这个规劝那个,当也不会针对阿尔泰来归附的新部落。
这也算是给自己省了一桩烦心事吧!别的事就尽够操心的了——一想到这里,黄贝勒脸上的笑意,迅速黯淡了下来,在这帐下难得无人的时候,卫拉特大汗,也难得地显出了疲倦和烦心。?“难,太难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举起手捂住了面庞,往后倒在了肮脏的地毯上,双足大张,要不是双手仍然举着,那了无生气,半天也不动弹一会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个死人。
“大汗,大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帐外的呼喊,一动不动的靴子尖,抽动了一下,黄贝勒一骨碌翻身坐起,双手放下时,又成了那仿佛永远带着喜气和信心的沉稳模样,“出什么事了?阿尔泰的客人这就到了?”
“不是,是通古斯——是黑贝子回来了!”
传令小兵喜气洋洋地闯进了打仗,“他还带来了南边的客人,黑贝子说,一路上都有报喜鸟跟着他们叫那——南边的客人,有天大的好事,要和大汗商量!”
第1212章 牛粪火与铁锅
南边的客人, 居然又一次来到了塔尔巴哈台——这意料之外的造访,也难免让这小小的镇子,顷刻间就沸腾起来了,人们顾不上遗憾商队行进的缓慢, 而是纷纷从居所涌出, 好奇地看着面生的使者, 在黑贝子的陪伴下, 浏览着狭小街道两侧,不多的土屋,同时用娴熟的汉语,飞快地交谈着。
“这里同时也是各部的过冬草场,以及苜蓿、燕麦田所在……我们到塔尔巴哈台之后, 选了这处气候温和、水草丰美的所在,在这里开辟了草田和燕麦田, 也种了糜子和青稞。”
“当然还有土豆——玉米在这里, 产量都不算是太好, 黄金豆就不同了, 虽然产量和辽东也没法比,这里的土薄, 但至少能一亩也能收个四百多斤, 那就相当不错了, 能解决一多半口粮问题, 对本地的部落来说,就算是丰收了。往些年, 他们吃的碳水, 也就是土里扔些种子, 来年回来采摘的小燕麦, 连壳磨了粉来吃。”
“说实话,我们卫拉特女金,能在本地站稳脚跟,都是多亏了六姐菩萨的支持。六姐菩萨给了我们种子和种田的技术,让我们把丰收带到了卫拉特,大家才接纳我们,又给了我们铁器的专营权,大家这才愿意跟着我们干,让我们成为了卫拉特的当家人。
我们距离虽远,但对菩萨的感恩,全都记在心中,没有一刻改变,哪怕身在万里之外,我们也还是竭尽全力地为六姐祈福那,镇上每个孩子,只要进了学堂,都要学汉话,学拼音,学菩萨的道统……路边的牧民,也能说上几句汉话,二十年内,我们想让汉话成为卫拉特的官话——”
不管其动机究竟如何,但在黑子口中,卫拉特俨然是买活军最忠心的扈从,忠心诚意,天日可表。也让使者不断点头微笑,似乎对小镇的情况相当满意,尤其是从居民口中,不断传来了“大人、大人”的呼唤声,似乎更证实了黑子的说法,并非是胡吹大气。“不容易,不容易,卫拉特此地,受冰河期影响,气候越发干旱,你们逆势而动,能在这个关口扎根下来,还带动了周边生产力的发展,也是辛苦了。”
“嗐!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您竟能明白,我们就忍不住要掉眼泪了!”
算起来,今年黑子也有四十来岁了,这个精干的汉子,刚刚解下了跑马时缠头的包布,脸上还有一道明显的污痕:没被遮挡起来的双眼部位,全都是一路奔驰来沾上的尘土,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更加苍老一些。
“要说苦,辽东也苦,原以为吃苦吃惯了的,大不了再吃几年苦,却没想到,卫拉特还能更苦——和您说句推心置腹的话,这要不是跑出了几千里,谁都回不了头,在卫拉特这边,刚过一个冬,我看就有许多人想走了。就是现在,去通古斯那都是得挑人的,有些不能吃苦,心志不坚的,就不能让他们去,否则,去了之后,就惦记上了,不想回来了!”
“这——不至于吧!通古斯这都值当惦记——”
刚刚离开通古斯没半个月的使者,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卫拉特这里就这么苦?”
“都没法说……原以为我们是能吃苦的了,可就说一点,您就明白了,为什么铁锅对卫拉特如此重要——本地没有木柴,丁点都没有,燃料都靠牛粪饼,可那东西烧火不旺,始终还有一股味儿,石锅什么的,根本就热不透,本地人在草原上都得吃生食,喝生水,包虫病且不说了,那牛粪饼烧的石板菜,总有一股屎尿味儿,当地人是吃惯了,可——我们建州人就算原本也是蛮子,但也没有吃过这个苦啊!”
说到这里,他的脸也不由得皱了起来,颇有些愤愤不平的味道,就是使者本人,面部表情也扭曲了一下。“这……是了,主要也是因为此地远离边市,这些年间,经过边市涌入鞑靼的铁锅,恐怕也贩不到这儿来……”
“也没什么好卖的,卫拉特对于察哈尔来说、科尔沁来说,就是那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这些近华鞑靼,许多都是从那些地儿迁徙来的,能不知道老家的德性?”
黑子说,“要不,咱们也不能兵不血刃地就夺了卫拉特的治理权,这地方太贫瘠了,大家都是勉强过活,七零八落。也就是我们到了这里,把铁器、盐巴、良种和知识带来了。要不然,哪怕是盟主也得游牧,难得定居,不过此地倒也是少有大规模战事,大家都是逐水草而居,再往荒漠里,便有人住在绿洲里,有死人,也都是为了争夺草场打架。”
自然了,在城市和城市之间,水草丰美的地方,也有些天然形成的小集镇,但规模也都和塔尔巴哈台这里的差不多,甚至塔尔巴哈台因为有大集、工匠坊市、田地的存在,已经算是卫拉特很有规模的新兴城市了。
但可以轻易就看得出来,这里的生活水平的确很有限:澡堂在卫拉特是不可能存在的,就不多说了,大家看着都是除了夏天就不洗澡的样子,再加上广泛应用牛粪来做燃料,整个城镇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儿。
土坯房也是主流,唯一说得上体面的,只有黄贝勒的住所,至少——还谈不上用青砖,没有那么多燃料,但至少房屋比较高轩,而且土墙面异常平整光滑,说明当时建筑时,用了格外的力气来进行夯实,同时,在连廊院墙上,还出现了一些格栅花窗。虽然这东西在南方,几乎是家家必备之物,但出现在卫拉特,已经足够能炫耀主人的身份了。
为了迎接客人,一头羊肯定是要宰的,同时,土豆也跟着焖上了,在使者的再三谦逊之下,黄贝勒用红白宴待客,倒是没有动用宝贵的大米和面粉——“这东西在南方我们天天吃,来了草原,就吃点奶食就行!诚意心领,真别用了,留着给病人、小孩吃吧!”
这话是有道理的,白食在南方很难得,而大米在塔尔巴哈台简直就是珍馐了,用大米熬得浓浓的米粥,如果还是用铁锅熬的,没有多少牛粪味儿,那的确就是只有病人能享用的养生病号餐了。
虽然这东西在南面,简直已经不值得一提了——这些年来,南方再艰难,但在广府道,也是把二道磨的精米,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大家的日常,现在甚至很少人记得,仅仅是二十年前,大家常吃的还是糙米杂粮了。南洋的高产稻,产量又高,价格又便宜,不比吃杂粮要好吗?
铁锅里煮起了白羊,屋子里很快就飘出了肉香味,和牛粪火特有的一股草味,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这是一种相当特殊的味道,奶茶也很快煮好了,风干肉和风干肠又下水过了一道,湿漉漉地早上了桌,服侍的百姓也颇有些不解,偷偷地拿眼神打量着贵客:这两样东西,自然都是生肉、生肠风干,本地人的习惯是直接就这样吃,但南方来的客人是不爱吃生食的,也尽量不喝生水,这习惯和他们截然不同,让他们更感受到了贵客的异乡感。
四盘白食,奶皮子、酸奶疙瘩和奶豆腐,一碟宝贵的酥酪,一个大冰盘装的风干肉、风干肠,还有炒米、白糖,桌上也算是满满当当,这在卫拉特已经是最顶级的宴席了。
这也可以看出,卫拉特的食物和东边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不论是鞑靼人还是女金人,都爱吃粘食,女金人尤甚,这也是因为辽东的气候比草原湿润,好种些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