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徐老婆子是分工的,两人一起备料之后,徐老爹早上出摊,徐老婆子歇到他回来洗碗,至于买菜,本来徐老爹一人足够,但如今年岁大了,推不动车子,只能两人相帮着去了,要说起来,虽说早上八点多就收市了,但一天的闲暇,也就是这看报的一会儿,其余时间,不是抓紧时间歇着,就是要忙活。
饶是如此,也觉得岁月增长,实在是做不动了,每日提到活计,都是有些畏难。徐老婆子听他这一说,也是气馁,长叹了一声,只听得一阵稀里哗啦,是徐老婆子拿着笤帚在碗堆里划拉,大概因为还有些情绪的缘故,动静是要比平时大得多了。
一边洗碗,一边嘴里嘀嘀咕咕的,大概是在詈骂那个卢马姬,又过了一会,只听得那边呜呜咽咽的,居然哭起来了。徐老爹也是一阵无奈,放下报纸道,“号什么丧,败坏了兴致!这日子若是过不得了,不如趁早拆伙,把这房子卖了,钱一分,给你儿子偿了债去,余下的我拿着,回临城养老,料我那几个孩儿,固然不是什么好货,也不至于看我流落街头,到那养老院去!
至于你怎么样,我是顾不得了,我只把话撂在这里,你要再偷钱给小三使,这婚说不得也是要离,到那时,还能不能好聚好散便不好讲了!按着咱们的婚书,就是把你赶出去了,分文不得,也是能做的!”
说着,站起身把报纸一叠,夹到腋下,拖着脚到墙角处,把钱箱里的钞票倒空了,扎在腰间,也不管徐老婆子犹自在木盆前垂泪不休,自己走出门,往青衣巷挨着府前街那里开的一个茶馆过去,众人见到他,都是笑道,“徐老爹来了!这一向腿脚不好,不见你来,依着我说,你也好歇歇,享清福了!这生意蛮好让孩子们接手做去!”
这是个半生不熟的街坊,大概还不知道他家的事情,刚一出口,就被人扯了一下衣袖,当下面露尴尬。徐老爹倒不在意,也是挤出一丝故作达观的笑意来,朝茶博士招呼一声,要了一壶高末,一碟花生,按着桌角慢慢坐下,苦笑道,“刘老弟,你是有所不知——虽说是家丑不外扬,但我们家这点事,闹得巷子里街坊也都是尽知道了,我便免不得再和你诉说一番罢!”
说着,便摇着头,慢慢地说出了一席话来,直听得众人都是叹息不已,为这徐老爹唏嘘感慨不提——
第1233章 徐老爹晚景凄凉
原来这徐老爹, 说来也是旺地生人——他家原是临城县卖鼎边糊的,这是福建道的特色小吃,原料是调了米糊来做, 若是在榕城这些闽南地方, 多是下了当日的杂鱼蛤蜊来做汤头。
先把米糊浇在锅边, 等凝固了,便铲到汤里去煮,那高汤都是用骨头和海鲜吊起来的, 最是鲜美,出锅时,再撒上一把带叶的水芹菜碎, 香气便被完全激发出来了。因着六姐是福建道起家的缘故,这些福建道的点心, 如今也在广府道、江南道广为传播开来, 徐老爹也是因为调得一手好鼎边糊,在这巷子里颇有一些名气。
但要说他的家事,却是有点儿提不起来了——他本在临城县安稳度日,之所以到羊城港来,也是因为续娶的这个老婆子, 和原配留下的儿女不能相安的缘故。
徐老爹原配妻子,说来也是命苦,孩子尚小, 便因为疫病而撒手人寰, 留下他又当爹又当妈, 煮着鼎边糊, 把一儿一女拉扯成人,好不可怜。好容易, 儿女各自婚配,女儿一家不说,儿子儿媳妇也都能到摊子上来帮忙了——又逢买活军入临城县,临城县繁华起来,他的鼎边糊还十分味美,因而门庭若市,五六年间,在临城县就置办了两处三四间的小院子,都是水泥房,在当时说来也是十分立整了。
儿子儿媳,分去了一处院子,又把女儿的嫁妆填补了一份之后,徐老爹自以为自己责任已尽,因他成亲早,如此也才不过是三十五岁,想着下半生路途遥遥,总是孤寂冷清,也不是个事儿,便动了续弦之念,通过媒人的介绍,娶到了江南道逃难过来的一个寡妇,这寡妇还带了两个半大孩子,两人又生了第三个孩子,这孩子在哪边排行都是第三,因此从小人们便叫他老三,大名倒是没有什么人叫了。
本来么,大家过日子,总难免磕磕碰碰,可这事情要这样说,徐老爹不续弦,胳膊折了别在袖子里,怎么都是一家人,这个家庭不和谐的隐患,无非就是倘若他女儿来闹,也要多分一份财产而已。只要姑奶奶没有这个念头,家中怎么闹也翻不了天去。
可一旦徐老爹续弦了呢,家中局面便复杂得多了,况且这里还有续弦带来的两个孩子,和原有儿女之间,几乎不能和平共处,倘那徐老婆子是个老实的,或许缝缝补补也还能勉强相安无事,但这徐老婆子原是深宅侍女,连自己的姓都没有,和配的小厮一样,都是随原主人姓的,嫁入徐家之后,便又改了徐家的姓,如此放出手段来,如何能不把徐老爹笼络得晕头转向?不过两三年功夫,两边闹得水火不容,竟是差点连摊子都要砸烂的地步。
倘是从前,或许其实也闹不到这地步,毕竟一个孝字就能把人压死,做儿子的就算被千般磋磨也只能忍着,可如今已是买活军时候,首先解放的就是这种不分青红皂白,晚辈对长辈的服从——
而一旦把这层束缚解开了,其实做长辈的,或迟或早都会发现,自己在和晚辈的相处中,往往是弱势的一方。徐老爹就是如此,因而儿子女儿联手,屡屡前来吵闹,他觉得大跌面子,日子过不下去,便负气出走,把临城县自己那套房子卖了,换了一些本钱,和老婆子带了三个孩子,到羊城港来谋生。
来了羊城港这里,他也不知该做什么好,本来年岁上去了,要说学问,也是平常,不过认得一些字罢了,文书什么的,自然做不得,索性便重操旧业,做起鼎边糊来。
这小吃,在羊城港这里,算是新鲜货色,不像是福建道的百姓,说到早餐,就是鼎边糊配焦圈儿,羊城港自定都之后,自然是百味云集的地方,房价又高,徐老爹的生意固然不错,但要说和在临城县一般宽绰,也是难能了。
饶是这早餐生意,赚头不小,但累积多年,也不过勉强在羊城港买了一个小房子安顿下来,至于这三个子女,带来的那两个继子继女,也不是什么聪明人,无非就是继承了徐老爹的手艺,各自独立出去摆摊了,毕竟这一个摊头,要给他们两人都挣出房子来,那也是痴心妄想。
毕竟不是亲生亲养,两人这一搬走之后,和徐老爹夫妻两人,往来逐渐稀少,大概也是因为实在榨不出什么甜头了,还听闻那个儿子去了他乡闯荡,徐老爹这里也是一概不知——他平时手里很紧,也不许徐婆子给这两人钱财花销,因此徐婆子都是私下背着他和两子女往来,有没有私下给些私房钱,就不知道了。
这长大的兄姐,无一个可靠的,两人的指望就全在小三儿身上了,本来想得是好好的,小三儿能读书,那就读去,不能读书,便在摊子上帮着做事,这个小院子总是留给他的,成亲生子后,老两口慢慢地退下来,在家里帮衬家事,让他夫妻接过摊头,给二老送过临终那几年,怎么不也是一辈子了?
偏偏,这个徐三儿,大概是自小在羊城港长大,见了太多世面,把那眼界给开拓得太大了,哪里看得上老父这一点小小的家业?比起在摊子上帮忙,他更愿意骑着家里买的自行车,在钱街那里,跑腿兜生意,一心想和大人物结交,去寻那发大财的路子——
“哎呀!”
听到这里,哪怕是听过多次了,街坊也都是忍不住齐声哀叹,“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最兴不得的就是这般念头!”
“谁说不是?”徐老爹摊着手,也是激动得满面通红,“我便说了,像你这样的人,万事都不成!连个摊头尚且经营不好,何况大生意了?说白了,也就是运气好些,有个老爹先占住了位置,否则,你上哪里去寻一份工作?满大街地打听打听,羊城港哪个铺头愿意收留你呢——也就是个初级班毕业!如今那工厂也好,门头商铺也好,都要中级班的工人店员了,你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叫人看得上你?若是没了自行车,你连跑腿车夫都做不了!”
这话虽然难听,但却也是实话,更是触动了众茶客的心思,叫他们都长吁短叹起来,更是听得投入,“如今这工作是难找——别处不知道,想要留在羊城港,当真不容易。”
“就说咱们这些老工人,孩子能进厂的都没几个,考得不如旁人有什么办法?我们这里,真是不敢撒手,一退休,阖家喝西北风去!”
如此唏嘘着,倒是把后来徐三儿的悲剧给忽略了——本身除了那刘老弟之外,旁人也是都尽知的。这徐三儿拉车时,不知道从哪里结交了一帮所谓‘有办法’的朋友,说是带他入场去做交易所的投机买卖。
可能一开始还真挣了些许,徐三儿一激动,联合母亲,腊月里把徐老爹要和常往来的菜商结账,刚从银行里取的一大笔钞票,偷了出来,拿去做了本钱——不消说,赔得底儿掉,连一文钱也没见回来。
徐家经此一闹,元气大伤,徐三儿一开始本还羞愧,后来被数落得多了,破罐子破摔也发起狠来,对徐老爹道,“你也别老三老四的,你老了,以后还不得我来伺候你?到时候,你什么不是我的?如今不过提前花销你一些钞票罢了,至于这么记恨么?”——居然把前事推翻了,不但不思反省,还不断向母亲要钱,依旧想要去做生意,发大财,原本还时不时到摊子上帮忙,现在却是连面都不露了!?徐老爹这里,那还不是气得七窍生烟?如何还敢指望他来养老?可要说把他逐出家门吧,徐小三说得也没错,两边其余子女都靠不上了,这个年纪,要再生一个也办不到,便是去领养,谁知道成色如何,是否和徐小三一样?
仔细想来,居然无路可走,在买活军的新风气之下,不论是为徐小三说门亲事,从此依靠媳妇,还是为他寻个差事,都是不成,这亲儿子都不管你了,能离婚的儿媳妇还来管你什么?
至于说差事,也不和从前一样,譬如衙门的帮闲什么,托关系进去了之后,总有个保底在——羊城港的差事都是不能继承的,多少工厂的大工程师,自己的孩子溺爱了,读书不成,最多也就只能把孩子塞到厂子里去看大门扫地,自己退下来之后,这扫地的差事会否开革都且不好说呢。
再加上,本地人的素质,说白了,无法和世界各地汇聚到羊城港的精英相比——别说华丽姿这些天才人物了,洋番通译、商人、船长等等,能在羊城港立足的,都自有过人之处,不是这些小老百姓可以比得过的。
这些洋番又非常愿意生活在羊城港,哪怕报酬低一些也不愿去别的城市,尤其是内陆城市,这就造成了沿海州县格外激烈的竞争,这茶馆中饮茶的百姓,家里两三个儿女,哪有个个都能找到工作的?
总有一两个,不是做跑腿,就是做小贩,不过是糊口罢了,很难说是有什么稳定的营生。徐老爹不过是其中比较突出的不幸者,孩子特别不成器罢了。
其余人,对《羊城港新闻》上,号召解决洋番黑户问题的文章,都是一点儿好脸色没有,谈起来那记恨的态度,和徐老婆子比也不遑多让了。都道,“真是好笑,我们自己的孩子,若是有个好工作,从小管束起来,也不至于闹出小三儿那样的事故来!这些洋番自己落户也就算了,竟还想把黑户转正,好大的口气!”
一时间,茶馆内众口一词,都是在说洋番的不是,也有人贬低番族道,“都是贼儿小偷的后人,去港区也罢了,在咱们这街坊内,要看到一两个,心都是提起来的——你说巧不巧,见到了之后,不过两三日内,街坊必定就有人失窃了,联想起来叫人慌张!”
“这些人拜的那什么知识教,也是心不诚,说六姐是东方贤人,不过是为了披个皮罢了,真正并不信仰道统!”
其实说白了,他们知道道统是什么呢?不过是为了增加番族的罪责,什么惊悚说什么罢了,话说到这份上,倒和徐老爹的事情没什么关系了,毕竟徐老爹就算有心埋怨番人吧,也知道,耍手段吞了他们家钱的全是汉人。
他这里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拿起烧饼来,也是食不知味,想到将来,实在是凄凉无比,竟不知晚年谁靠,一时也是发自肺腑长叹一声,“都说买地好,好——这确实是好。”
连忙找补了这一句,才算是打消了不少人投来的不满眼神,徐老爹又是叹了口气,低声喃喃道,“可至少,敏朝时候,也不至于和如今一样,五个儿女,没一人能给养老的吧……”
那刘老弟听到这里,也是长叹了一声,唏嘘道,“可不是这个理?要说是言语民心吧,这养老的事情,如今也算是一代人的烦恼所在了,却是要比那采风使说的什么黑户,实在要紧得多!
不过,这样的大事,那也是六姐操心,我们小民也没什么办法,要说起老兄你们家这难题,我倒是有个主意——依我看,你们家三儿,本性倒也不坏,绝非无药可救,只是在这羊城港,没有个合适的工作,诱惑又多,人多口杂,闲朋友这么一蛊惑,倒是把他给带歪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算是坏得厉害,至少那些嫖赌的事情,没有去沾染——”
但凡是做父母的,听到自己的孩子被人肯定,哪怕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也会油然而生出骄傲来,徐老爹许久未听这样的话,此时一闻,犹如甘霖雨露一般,只觉得都落到了心里去了,忙道,“是是!刘师说得有理!这孩子虽不成器,但本性其实尚可!是这个理!他啊,就是少个历练的机会!教他些我们这做父母的教不到的道理!”
刘老弟见他如此,也不由得笑了一下,方才续道,“您这见事也是分明——依着我看,眼前倒是有条锻炼人的路子,虽说是要出了羊城港去,但还有机会回来——一般人还攀不上呢,也就是您徐老,我才说给您听。”
他一说出羊城港,本来大家竖起的耳朵就都放下了,个个都是摇头——其实,这些人家里的孩子,如果能接受去内陆生活,倒不至于没个营生,毕竟不管在羊城港多不起眼,这些百姓的素质,去到内陆也还是能看的。但此时去内陆的机会都是小三线工厂,那都是在深山老林里生活,一般的百姓那里能接受得了?
就算刘老弟还说了‘有机会回来’,但自诩见多识广的市民,却是不会轻易听信的——个个出去的时候都说有机会回来,最后真回来的能有几个?也就是徐老爹这样,实在无法可想的人,才认真听刘老弟说道,“为什么说只有您能走走这路子呢?便是因为这人也是你们临城县的老乡——港务局副局长,葛爱娣大人,这是您的老相识了吧?我们也都知道的。”
这句话是很有意味的,因为,的确徐老爹没少炫耀自己和葛爱娣的旧相识——“葛局长还在临城县的时候,就老来光顾我的摊头,当时,我那不成器的儿媳妇还说她食量太大哩”!不过这又的确是实实在在的联系,至少徐老爹老着脸求上门去的话,倘若要求不过分,他也是有几分把握的。
因此,一听到这门路和葛爱娣有关,他脸上便是一喜,迫不及待地道,“怎么,葛局长那里有什么出海的项目么?”
“倒不是她自己,是她女儿——如今也是羊城港的名人葛谢恩——你近年来,可曾听说她的事情?她如今回羊城港暂休,转眼便要出海去,此事,徐老你可知道么……”
第1234章 葛谢恩的新职位
“我回来了——哎, 妈,你今天倒是下班得早,港务局最近清闲那, 我爸呢?晚上吃什么?我还没吃饭那, 我好像闻到蒸香肠的味道了, 福顺,这是你从老家带来的?”
几乎是才刚一踏进家门,葛谢恩的声音就充满了不大的小院子, 甚至传到了门外,让来往的行人,面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这老葛家, 这些年来也是安静多了,孩子一出门, 只有老两口在家, 几乎就没有热闹的时候。
葛局长忙于公事,一天也不回来吃饭,她丈夫大发叔,为了打发无聊,也是经常去居委会帮忙, 都不着家,也就是老家来亲戚时,有点烟火气, 平时都是大门紧锁, 听到院子里传来人声, 也由不得叫街坊们为他们家高兴, 甚至隔着院墙也提高了声音问,“这是谢恩回来了?这一出去又是大几个月, 在外辛苦了吧?回来好好歇着啊!”
“是啊,姨,也还行,如今都说不上辛苦!”
葛谢恩也抬高了声音,和气地笑着回了一句,“改天到您家喝茶啊!”
“巴不得你一句话!那我可回家等着了!”
两人隔了院墙寒暄了几句,葛谢恩唇边笑意未收,这才掀开纱帘,进了堂屋,翻身开了灯,“——咦,今天家里来客人了?”
“嗯,刚走,福顺送他们出去了,和你想是两下走岔了路。”
葛爱娣从厨房出来,手里还端着托盘,一边把用过的茶碗码上盘子,一边说道,“你爹在做饭——你别碰了,歇着吧,我来就行,哎,别动,毛手毛脚的,只会添乱,坐着吃果子去!”
一晃近十年过去,葛谢恩已不是从前那个时时刻刻总仿佛激情在胸,无处抒发、无人理解而显得躁动的青少年,母亲葛爱娣鬓边的白发也是与日俱增,身躯不如从前那般挺拔,虽然是相似的对话,气氛已和从前截然不同,葛谢恩要帮忙拾掇碗筷,却被葛爱娣喝退了,让她坐下好生休息,也只得耸耸肩,在八仙桌边坐下,随手拿起碟子里剩下的瓜子磕了起来,一边问道,“是老家来的客人吧?和福顺也认识么?”
“是福顺同学那边拐着弯的亲戚,说起来你也知道的——就是从前在老家城门口摆摊卖鼎边糊的老徐,你小时候还挺爱吃他们做的鼎边糊呢,每次去吃,都给你多加一勺汤水,可还记得?”
临城县姓徐的人很多,并非个个都是亲戚,葛爱娣见女儿面露思索之色,就知道她不记得了,又进一步解释。“我们到羊城港之后,他们搬来了,也曾经登门走动过的,你没出门的时候,你爹偶尔打一饭盒鼎边糊回来当早饭——那倒不是老徐,是老徐的女儿,在我们这附近开的摊位。”
“噢噢,鼎边糊的徐叔家啊!这么说,我就记得了。”
若是早年,葛谢恩必定是印象清晰,这些年来,在外奔波忙碌,屡经险境,对于这些无关紧要的旧事,印象自然已经模糊了。倒是说起鼎边糊,就还记得小时候拿着调羹,对那淡白色的米片吹着气,盼着它快些凉的心情,“说起来,这次回来还没吃上这个呢,明天叫爹带我去吃好了。”
“这可吃不上了,他们家在内城西边,远着呢,他女儿摆了几年档口,也换去布市那边了,听说又去了别处闯荡,反正咱们家近处是没了,你要吃,让你爹琢磨着给你做好了。”
“那还是算了,您就给我爹栽派活儿吧,他哪做得了那个?”
葛谢恩一边剥瓜子,一边和母亲聊闲天,徐大发隔着厨房呼呼作响的风箱,也听了个大概,一边拿抹布擦手,一边跑出来,急匆匆道,“我们大女儿要吃鼎边糊啊?这个容易,我学个几天给你做呗——等着吧!”
说着,没等葛谢恩回话,又急匆匆跑回厨房去了,葛谢恩手才抬起来,也是啼笑皆非,“早些年,你们要对我这么百依百顺的就好了!”
她其实只是在开玩笑,葛谢恩现在看从前的自己,也觉得过于青涩,甚至有点儿招人烦了,实在怨不得父母管教,如果是她自己,早就恨不得压着打板子,打到老实为止了。可没想到母亲听了,竟没跟着笑起来,而是忽然哽咽道,“早知道你要干了这一行,在家的时候,就对你好些了!”
葛谢恩被这一下,也是弄得措手不及,这些年来,公务繁忙,几乎每每归家,都能感受到母亲比之前要苍老,这一次回来,更是觉得变化很大,见她说着说着就要掉眼泪,忙道,“干嘛呀,没事儿的——再这样都不敢说话了,有什么好哭的?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她本想说:多少人都回不来了,我这落点伤疤什么的,算得了什么呢?但好在葛谢恩如今也是人情练达,见母亲这般,知道若是再说,恐怕真要闹哭了,心下忖道,“都说更年期,看来,妈也是进更年期了。实在是难以想象,早些年根本想不到她还有哭的时候!”
别看平时在外救灾,葛谢恩能语重心长地握着大娘的手,把她说哭,一旦回到自己家里,她很不擅长处理这般情景,对着母亲,似乎就无法说上哪怕一句贴心的软话。眼看陈福顺回来了,也是找到了救星,忙给她使眼色。
陈福顺会意地上前抱住了葛爱娣,撒娇道,“舅妈,干嘛呢,谢恩好不容易回来休息几个月,你哭什么?笑都来不及呢!你这样,她怎么能放心在外呢?”
葛爱娣到底也不是那种感伤起来没完没了的深宅妇人,被外甥女这么一说,连忙回身擦了擦眼泪,堆出欢容道,“说得是——嗐,我这也是上了年纪,更年期,就爱瞎感伤,不说了,你们两姐妹坐,我帮着做饭去,还有两个菜,都是老徐他们从老家带来的,趁着新鲜赶紧炒了吃掉,别浪费了!”
两姐妹目送她匆忙离开,也是相视一笑,陈福顺低声道,“谢恩,舅妈这些年来常常惦记你,本来以为,北方灾害逐渐平息,救灾队开始逐一转岗安置,你能回羊城港来——或者,退一万步说,在太平地方安置,可没想到,这一次又要去袋鼠地,对她是个很大的打击,你看——”
的确,这几年来,倒不是说北方的灾害就完全停滞了,而是余下的人口,已经减少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区间,不再会因为区域性的灾难而彻底丧失社会秩序——一个县的人口有时候都降到本来的五分之一甚至更低了,大把田地都荒着没人种,现在北方很多地方的耕种方式都变得比较原始了,既然我也无法预料会不会受旱灾,或者有虫灾,那就广种薄收,抛荒的田地我也占来,只要不是全部绝收,那总是能够我口粮的。
同样的,因为人数减少,疫病的传播也变得困难起来,同样的灾害,给衙门带来的负担就要小。再说,大家也是轻车熟路了,鼠疫霍乱该怎么做怎么防,旱灾虫灾、地动天寒该如何处理,经过这么十几年来的总结培训,都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应对方案。
现如今,北方主要的问题,已经变成了边疆番族逐渐内迁产生的社会矛盾,对衙门来说,固然也是烦恼,但对救灾队来说,也就意味着他们的使命差不多有了阶段性的成果,没必要维持那么高的编制了。
这一年多以来,原本的救灾队员,也是各奔前程,当然,作为大功臣,有意于仕途的,也是个个高升,有些来自民间的救灾队员,不愿做官的,回到老家也是名利双收,衙门政策倾斜、民间威望提高,这也都是应该的事情。
葛谢恩的同事,就更不必说了,她在最初的一段时间之后,便加入了一个特别救灾组——顾名思义,去的都是最危险,局势最复杂的地方。在这里历练过的队员,回到老家,至少都是官升三级,也有直接调入羊城港的,进羊城港这就是平调了,不过,去的也都是容易出彩的职位,一个个眼看着都是要大用的样子。
葛谢恩这里,也不能说是仕途不如意,说起来是也是升级了,只是又要出外不说,去的还是非常艰险的袋鼠地——她不但是袋鼠地跨城铁路的总协调,而且还肩负了袋鼠地的城建总负责人身份,三十岁不到,就能独当一面,主持一个开拓地的建设,虽然是条件相对有限的袋鼠地,但也是非常耀眼的履历了。
唯独就是一点——这一去,天知道要去多久,五年十年内能不能回来,这也难怪葛爱娣垂泪不舍了,陈福顺也是有些微词:袋鼠地还不比黄金地,起码有个雏形在,完全就是旷野,这一去实在是太艰苦,她担心表妹的健康,也在忧虑倘若她在袋鼠地安家,舅父舅母的养老问题——葛爱娣这都快五十岁的人了,退休也就是在十年内,这是个不得不正视的问题。
葛谢恩也理解父母和表姐的心思,她开始做救灾之后,在人情世故上也变得很达观,更能设身处地为旁人着想,不过,也不会轻易动摇自己的意志,因摇头道,“衙门需要我,也给我机会,我哪有不识抬举的道理?至于说条件的艰苦,那倒无妨,早已习惯了——袋鼠地、黄金地这些地方的经略发展,并非锦上添花,对我们本土也很重要,其实和救灾是一个道理,既然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那就要有挺身而出的担当,否则,有什么资格开口?”
其实,她自从开始做实事以后,做夸夸清谈的次数反而少了很多,陈福顺也不是不懂得里头的道理,她勉强一笑,道,“你是站得高的,表姐已不如你——这些年来,能把自己手里的事做好就不错了,再要和从前一样,站在这么大的视野上考量,怎么说呢,好像过了那个年纪,就没这股劲儿了。”
葛谢恩笑道,“姐,你说啥呢,能把自己手里的事做好,就是最大的底气了,多少人连这点都尚且做不到——要不是有你这样踏踏实实的吏目,扎根基本,如今我们本土哪来的百业兴旺?要是人人都能和你一般,现在大多数问题早就不成为问题了。”
她心下揣摩,大概陈福顺是帮葛爱娣来打探她口风的,倘若葛谢恩也不那么想去袋鼠地,葛爱娣便要提出为她走动调任——就算不去,光靠葛谢恩这些年来的资历,也足够她下半辈子躺着过了。
就和葛爱娣一般,在某个点停滞下来,不再提升,但生活依然和美。不过,此非葛谢恩所欲,因此她便岔开话题,问道,“今天老乡是来看你的,还是来看妈的?他们家搬到羊城港来了,没想到和老家的亲戚故旧走动得还很频繁么。”
陈福顺笑道,“看我干嘛?肯定是来看望舅妈的,倒是给我们出难题了——提了那些香肠和笋干,都是要快点做的,不然,按羊城港这气候,谁知道什么时候就长毛了。”
羊城港不太灌腊肠、腌腊肉,肯定是有道理的,越是往南洋就越崇尚鲜食,都是因为食物难以储存的缘故。葛谢恩、陈福顺还好,平时多在气候冷些的北面活动,葛爱娣夫妇是很少有机会吃腊肠,葛谢恩道,“我还当我爸馋了呢!”
两姐妹共发一笑,陈福顺这才说道,“不过,他们上门倒是有事相求就是了——求的也不是舅妈,而是你,舅妈也没给准话,说要先问过你。”
临城县的老乡有事登门,葛谢恩都习惯了,这也算是乡情的一部分,尤其是同村的旧识,只要是力所能及的正当要求,譬如帮忙留意物色工作机会、合适的住宅等等,肯定是能帮则帮,对此,她还留存了老一辈的认识,也不至于不耐烦。“求的什么?我这又是管救灾,现在又是管出海的,全都是苦差事,还有人想求着来吃苦么?”
“你还真说对了!”陈福顺笑道,“就是来求你帮着塞人去那出海挖矿的名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