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的答复,不能说是不配合,不过,葛谢恩听了却并不喜悦感动,而是暗道了一声:“果然。我这主持人,到底是空有职司,被供起来的傀儡菩萨,还是能和郑家分庭抗礼,让袋鼠地摆脱郑家诸侯国实质的大执政,这博弈从此刻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这也是避不开的一遭,葛谢恩对此也早有准备——话说回来了,吃人嘴短,倘若什么资源都是郑大木解决,葛谢恩只顾着指手画脚,那她的话必然也没什么份量。毕竟,郑大木各方面也不输她,要说她是衙门任命,那郑大木还是六姐任命的呢。有时候,衙门和六姐之间,也并非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这些东西,也都是难以言传,是葛谢恩在这些年间逐渐体会出来的人心三昧,她也早过了会为了这些事动情绪的阶段,并不会轻易去批评郑家或是郑大木的态度,而是摇头笑道,“这钱上的事情,也是我今日登门的主因——依着我的想法,倒不必拿出许多现钱来,去银行做二次、三次的质押,更是为时过早了。
但我的计划,还要和郑公子商议过才好,不通个气,只怕此计难成,但若是真成了,动用的现银,数量倒应该不是太多——”
她话音未落,郑大木就微微睁大了眼睛,显然对于葛谢恩的大致思路,已经有了预料。葛谢恩看在眼里,心中也不无感慨,暗道,“郑家虽然还远远不算是世家,但自幼就受良好教育,这些人的起点真要比我们高得多了。这个郑公子,是个厉害人物,我所说的只怕他早有所想,只是要借我的口说出来而已。”
话虽如此,但个人也有个人的角色要扮演,这话也非葛谢恩说不可,能不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也关乎旁人对她的态度。因此,她还是抖擞着精神,魄力十足地道,“不知道郑公子是否也有同感,我葛谢恩入仕这些年来,主要在救灾一线活动,要说有什么感悟,说来,也就是一句话而已——
很多时候,人们想要的并不是一个成真的未来,他们想要的,只是对于未来的一种期望——不知道,我的话,您是否赞同呢……”
第1237章 八百两的诱惑
“老三!你小子, 我当你死了呢,这大几天的不见人影——哟,你这脸咋了啊!这乌青的!我说你这不晴不雨的天气,戴什么斗笠!”
“怎么, 老三, 被人打了, 上哪得罪人去了?也不和哥几个招呼一声, 我们帮你出头啊!”
“就是啊,怎么还见外了——你小子,别不是又在别处欠了债,叫债主打了吧?那可就不像话了,手里一时挪不开, 和咱们开口就是了,去别处借钱, 实在犯不上, 你在我们这都欠了多少了, 可见我们催过?”
“二哥问你话呢, 咋的一声不吭?”
眼看着三五自行车在巷口停下,这些人车也不锁, 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巷子里, 巷口这里, 几乎要把道路堵严实了的自行车阵, 顿时就疏散开来了,好些人不声不响, 就把自行车骑走了, 到别处去等活。
只有那叫老三的大小伙子, 哭丧着脸, 捂着脸颊,耷拉着脑袋,被几个口气很江湖的同龄人,推来推去的,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细小,“没……不是别人打,家里老爷子……”
“哦!”大家也就都释然了,都是笑道,“这又吵起来了?你们家老爷子气性也是大!就你这一个在眼前的了,还这么打,也不怕打坏了!”
又有人装着对老三很关心的样子,“这次是为了什么?莫不是又为了那些帐吧?都说了,你也不着急还清,有了给些便是,又不是不算利息——这不算是你占我们兄弟便宜!负担别那么重嘛,大家兄弟,难道还怕你跑了不成?”
“就是,好了,别哭丧着个脸,多大事呢,你今日还来这等什么活啊——就你这脸,也不怕客人见了生气?你这人也是老实,不知道客人的忌讳么?你这样,要跑活得去医院附近,钱街这里,讲究个发财见喜,谁要找你这样的车夫啊。还是那样,一点脑筋不长,浑浑噩噩就来了吧?什么时候才能学着机灵?”
要说这话,也不纯是哄骗这老三,多少有些道理在里头的,真真假假、好好坏坏,时而红脸,时而白脸,年少不经事的小伙子,很容易就被这些人裹挟进来,糊里糊涂地成了‘兄弟’,和徐三儿一般,说是被兄弟带着发财,一来二去,财没发上,反而欠下大额债务的,不在少数。
就算不能如数还清,但就能榨取出来的部份,也足够‘大哥’、‘二哥’一伙人,手头宽绰了。不过,他们也不是貔貅,只进不出,平日里出手也是大方,对弟兄们很讲义气,这不是,眼看着徐三儿垂头丧气,大家便拉着他去港区吃饭,“今日不跑了,你要真想挣钱,明天去第一医院路口,或许还能等得到生意!”
徐三儿半推半就,戴上斗笠,和他们一起出了巷口,在更士的指挥下,穿过了金融街这极其宽阔,能过蒸汽拖拉机,平日里八辆马车并行都没问题的大道,往港区方向而去:钱区这里,车水马龙,交通的繁忙就别提了,大道上是不许停车的。他们这些跑腿,平时都是在小巷子里等活。
那些交易所的书吏、交易员,铺面掌柜、通译账房等等,需要送信、搭车、买饭等等,都知道到哪里来叫人。不过,毕竟这一行的门槛,也就是买一辆自行车而已,这些年来,随着自行车数量逐渐增多,僧多粥少,赚头已经没有前几十年那么足了。发家致富完全谈不上,也就算是养家糊口,有个不太稳定的营生罢了。
要细说起来,这自行车跑腿的赚头,真不如跟着父亲一起摆鼎边糊摊子,只是徐三儿觉得摆摊辛苦烦闷,所赚的钱也是有限,日子一眼望得到头。远不如跑腿这般新鲜,时常还能和有钱人接触,平时没事,他也喜欢骑车在钱区逛荡,这才逐渐地入了这个行当。
而一旦见识过了这似锦的繁华,想要再回头踏实干活,就没那么容易了,别的不说,就说这平时中午帮着跑腿买饭吧,那交易所附近的商铺,随手都是五十块扔过来,买的就是一份午饭而已——这五十块都是很多人一天多的工钱了!
就是羊城港物资紧张,物价上涨的时期,这样的午饭里头也绝不会少了肉的,用罐头做的烩菜,那都是最基本的。海带排骨炖盅,一个炖盅大概也就两人的汤量,七八块二指宽的排骨——这就要三十块钱了,可见前些年肉价多贵。
这几年肉的价格虽然渐渐下来了,但那些好味道又干净的饭肆,菜品价格可没有下调的意思。这么一碗汤,再搭配上蒜蓉青菜、炒的金钩萝卜丝、炖蛋等等,三菜一汤五十多块钱,炒菜都拿马口铁的饭盒装了,用细棉线绑出花色死结来,这种打结法只能剪开,无法重新系上,为的就是让跑腿的在路上不能偷吃,
炖盅也是一个个的小瓦罐,黄泥抹面,到手后砸开了揭盖喝汤,考虑得非常周到,这些跑腿每天饭点能帮着送一趟饭篮,闻着饭香都能挣上七八块钱了,一天再跑几趟生意,旺的时候百来块钱都有。当然,现在跑腿多了,也有轮不上的,又或者经常争抢生意,彼此发生冲突,打起架来,两三天没有收入的情况也是有的——而且,这几年来也的确越来越常见了。
天天闻着这样昂贵的味道,鼻子刁了,怎看得上家中的粗茶淡饭?便是对鼎边糊,也有些嫌弃起来了。徐三儿一开始喜欢和大哥二哥一帮人厮混,也是因为跟着他们,时常能混点好的,祭一下自己的五脏庙。
当然,港区最好的店铺,也不是他们所能妄想的,至少大哥二哥不可能带着成班兄弟去光顾。那些上好的饭馆,供应的都是什么?时令海鲜煲,手掌大的对虾,刚上岸就进了店铺,一份就要百多文,什么盐焗花螺,这可不是养的田螺能比的,更是价钱惊人,一盘两三百块钱的都有!
说来这东西也真是昂贵,若不是人工养成了,根本难以进入常驻菜谱,也就是偶尔有渔船网了一小筐,回来高价卖掉,给那些追逐时令生鲜的人吃去罢了。也就是这些年,沿海人丁兴旺,海滩边上几乎没有荒的,不是在晒盐,就是在做海水养殖:海带、对虾、珍珠,什么都养,便连花螺都有人试着养出来了,用水泥池子,接了海上的活水,竟真能成活,如此,市面上才算是多了一种昂贵的海鲜。
刚开始上市的时候,一盘五百多块,大概也就三十多个,一斤上下拇指肚大小的,若要再大,千元一例的都有——你说,这价钱对普罗大众来说,如何能想象?一旦知道了还有这样的菜色,叫人怎么甘心能回到为了几块钱的青菜而斤斤计较,那超市的米粮稍微一降价,便立刻奔走相告,竞相囤货,天气好时,还要张罗着打开米箱,挑拣米虫的日子?
便是根本走不进这样的饭馆,徐三儿等人,也愿意在马路牙子上,蹲着吃些比城内还要更贵价些的便餐,拿眼睛看看餐馆里的动静,看看那些豪客们的言行举止,这也是好的。大哥二哥偶尔也会大发慈悲,请大家进到能看到海的餐馆去,正经坐下来吃顿饭:辣炒蛤蜊、小缢蛏和杂鱼一起炒,一网鱼下来,懒得分拣的杂鱼,说起来也是海鲜,价格却是那些什么黄花鱼、老鼠斑的十分之一不到,其实一样鲜美。对于内城的老百姓来说,也是颇为奢侈的一顿饭了,再要有上点带肉片的菜,虽不说是逢年过节,但对这样的兄弟伙来说,也是难得的大餐啦!
或许是为了要安慰徐三儿,今日大哥居然也把他们带到餐馆来坐下,七八个人凑了个圆桌,点了六菜一汤,吩咐额外加码:一大盘黄瓜、粉条、胡萝卜、干豆腐,配上圆葱辣椒蒜末,拿热油浇了,加酱醋一拌,这就占了大半个桌子了,再有炖杂鱼、炒了一大盘淡菜蛤蜊、梅干菜炖五花肉,炒通菜、南瓜藤,三荤三素再来一个海带冬瓜炖大骨汤,虽说骨头无肉,但有点子肉香味也是难得。
这些菜一上,大家兴致都高,他们这样的人吃饭没有不喝酒的,现在时兴喝的淡啤酒有点贵,便喝加饭酒——现在流行加一点陈皮、话梅、冰糖,煮开后拿去冰镇,上桌前再加点小苏打,虽然都不是难得之物,但这么一调理就觉得不是家中能比的精致。
大家三五杯下肚,面上涨红,话也多了起来,都说些市井间最新的消息,他们这些人,消息自然是最灵通的,在江湖上混得很开,一个最好的证据,就是自行车甚至可以不上锁,哪怕丢了,不知哪里递个话,自然也会照样给送回来,这就可见一斑了。
这种‘有办法’的人,很容易让年轻人羡慕,徐三儿曾经便很向往这样的本事,今日却额外烦闷,筷子不停,话却不多。不过,他本来也说不出什么来,都是听得多些,众人也不太在意,先说完了港区边沿,那片洋番聚居的贫民窟——这些汉人帮闲串子,很多都是这样蔑称的——最近又是在闹着抓赌,听说还有人家里的地窖塌了,埋了一些人进去,只是大家秘而不宣,不敢报官,迄今也只是在民间私下流传。
这会儿又说起城内最近流行的消息来,“可听说了没有,袋鼠地又在招募劳工了,而且价码很不低!”
“再不低能高到哪儿去?头几年不就是明码标价吗,二百两一个人的安家费,根本招不到什么人——宁可不要钱,都愿意去南洋!”
“南洋至少和我们接壤,想回来也方便,那隔了千山万水的地方,谁愿去?黄金地不都是那些北官后人,害怕报复这才去的么,我们买地的百姓,真活不下去了,往内陆走难道还没一口饭吃?实在犯不着去黄金地——连黄金地都不去,别说袋鼠地了。”
毕竟是京城百姓,消息灵通,这些人又在港区厮混,港区三教九流的消息,没有不知道的,对袋鼠地的真实情况也有所了解,知道那里比黄金地更艰苦一些,黄金地的气候、植被相对要好,袋鼠地,离海不远就是沙漠,比较荒凉,要去那适合畜牧耕种的所在的话,距离家乡也就更远了。实在不是什么理想的迁居地,一旦去了,就轻易回来不了。因此,对于二百两的安家费,也实在并不心动。
“二百两,自然如此。”还是大哥说起了最新的消息,“可倘若是八百两呢?而且,这是额外给的艰苦费,到了那里,做事还另有工钱——”
说到这里,很多人已经是面露惊容,可这竟还没完呢,大哥又道,“倘若我再告诉你,到了那里,吃喝几乎都包的,工钱和安家费全能积攒下来,如此做上十年的活,官家包你回来羊城港,而且,还能用出发时签下的价格,便宜卖给你一套房子呢?”
“什么?!竟还可以回来?”
“还有房子卖?”
“竟是这般好事?!”
话音刚落,好几个人便尖声惊呼了起来,便连徐三儿也是放下筷子,一脸的怔然,大哥见了,心下也是满意,暗道,“这徐三之父,执拗难缠,让人顾虑者,还认识港区的一个什么局长,有这样关系的人家,纠缠上了因果,谁知道能否解脱,假以时日,恐怕生出什么变化来。倒不如乘着这个机会,哄他去袋鼠地做工还债,再把第一笔预付的辛苦费哄来,也算是把他给榨干了。”
因存了这个心思,他才在席间鼓吹此事,眼见徐三儿入彀,心中如何不喜?正要细细分说,把他诱入套里,便先拿起公筷,给大家布了一轮,这才道,“诸位兄弟,此事倒是个机会,你们听我说来——
我们这些人,家中都无帮衬,想要发财,却不是什么眼高手低,而是如今羊城港,物价腾贵,买房立业实在高不可攀,要说去做赘婿也没人看得上——也都是胃不好的人,吃不得软饭!
这些年来,交易所进进出出,时而凑一股去做一笔交易,也是有赚有亏,因为大家本钱有限,就赚了也赚不上买房钱的。互相人情往来这么一拆借,得了,平时面上光鲜,吃好喝好,到年尾一划算,兜里空空,那房子还是没影儿呢!”
这话,是说到大家心底去了,在羊城港的年轻人中,这是很普遍的现象。大家都不觉微微点头,大哥又道,“有那能吃苦、身子骨好的,去袋鼠地干上十年的话,积攒个千八百两银子回来,也不怕到时候房价再涨还是买不起——现如今,上下水齐全的单层小院子,地段偏一些,也就是六百两,就签个契,并不曾提前给他们一分钱,回来有积蓄就能把房子买上,凑不齐钱也不用赔钱,光这个机会那就是极好的!”
“大哥说得是!”
“别的不说,就这一条,听着叫人心动。”
桌上陆续有人应声,也都是差不多的境况:家里房子是有的,可兄弟姐妹数人住着,已是极限,想要成亲非得再另外置办房产不可,父母也帮不上忙,年轻有把子力气,不甘于平平淡淡了此一生,也不愿迁去内陆,因而便来和他们一起混着。可说实话,这么混长久也不是个办法,有这个房子一吊着,很多人就觉得,这袋鼠地或许也不是真就去不得了——关键是还能回来!
很多事情,就是少人这么一烘托,这么些人诚心诚意地附和着,别说他们自己了,就连别桌也有食客侧耳打听的。大哥也是说得兴起,便没有细看徐三儿——这徐三儿表情怔然,虽然没有说话,但却不是在听他摆活,驻着筷却是兀自沉入自己的思绪中去了:
大哥说的这些,他父亲早就仔仔细细解释过了,甚至八百两这个数,对他们家来说还有第二重含义,是大哥未曾想起的。这八百两,恰好是他为了投资,先后从家中挪用的银钱,如今也成为了他欠父母的债务,徐老爹把话也说得很明白——要么,他想办法把这八百两从大哥他们手里要出来还给父亲,那他以后做什么,父母也就不管了。
要么,就上船去袋鼠地做活罢,八百两的辛苦费,会直接给他父母,彼此钱债两清,父子之间,就算恩断义绝也是无妨,得了这笔养老钱,父亲回临城县老家去,看在遗产的份上也不怕兄姐不理会,至于母亲,无非就是多受些白眼,养老上还不至于无人搭理。
如果这也不愿,那也不愿,徐老爹便要和母亲离婚,现住的房子,一发卖了——按婚书,他母亲和徐三儿一分钱也拿不到,从此后母子俩相依为命,就在这羊城港颠沛流离好了——甚至自行车也要夺走,徐老爹倒是要看看,到了那个地步,什么大哥二哥,这些弟兄,能帮得上他什么忙不成!
第1238章 黑化只在一瞬间
生养之恩、父子之亲, 岂是说扔下就扔下的?就如同做子女的,放弃父母,会被千夫所指,做父母的放弃子女, 似乎也是一件绝对违背常理的事情。
至少, 在徐三儿心里, 是如此想的, 自从记事以来,他和两边的兄姐,见面次数都是不多,几乎七八岁上,母亲那边的两个兄姐, 便独立出去了,此后也就是逢年过节见一面, 吃吃饭。
每每回来, 也都是变着法子要钱, 让母亲愁眉苦脸, 十分作难——她的钱,都是要留给三儿的, 也只有三儿给他们养老, 这几个不懂事的孩子, 还老来讨要, 如何能不让她沮丧呢?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徐三儿自然以为, 自己这个家, 固然也并非十分如意, 父母的性格, 都各有缺憾之处,对他并非完全包容支持,自己也有任性失控,又拉不下脸来道歉的时候——但这种稳定的联系,却不会因为一时的龃龉而有所变动。谁知道,他这样的念头,完全是自己天真的臆想——多少年的情分,居然还比不上他挪用的八百两银子!
他父亲居然真因为这么一笔银子,不认儿子——这也就算了,还连多少年的夫妻都不认了,就因为母亲帮着取了银钱,也就变了脸色,要按婚书把她逐出门去,一文钱不给,这婚书,这婚书当年便是那么签的,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还能当真么!
怎么衙门这时候反而不讲理了,这些年来,母亲也是任劳任怨,照顾起居,帮着摆摊,不说银钱对半分,如何就要把她从房子里赶出去,还一点不能反对了?
这几日来,徐三儿的失魂落魄,有一半是因为父亲的绝情,另一半则是因为对未来的烦恼——母亲被赶出家门之后,也就成了徐三儿的责任,于情于理,他不可能不管母亲,可他若没了自行车,便养活自己都是艰难,带着个老娘,该如何过活?总不能,去码头做苦工吧?就靠那一日三十多块钱的收入,找个住处都困难,不要说管两个人的饭食了!
一辆自行车,别看价格从前觉得不贵,可对没钱人来说,就犹如天堑一般,靠自己的积攒,不知道几年才能买上,而且,没了住处,饭食也要自己花钱,不是家里管了,便是做骑车的跑腿,那心情也是截然不同的,从前,一天没活就权当休息了呗,到了那时候,几天收入不好,就该愁着下个月的房租了!
倘若只是自己被逐出家门,或者还能保住自行车,徐三儿或许还死倔着不会这么轻易低头——只要爹妈在,家还在,现在再怎么生气,过几个月,死皮赖脸回去住下,他爹还能不认他么?
哪怕被逼着签下了借条,也绝不会当真。可徐老爹把话说到这一步,甚至连接下来该怎么操作,都打探得明明白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那就由不得徐三儿不怕了,一夜之间,他似乎长大了许多,当真知道什么叫做为五斗米折腰,曾以为永远不会背叛的兄弟义气,现在也不得不在羞惭中列入了考量:
要他去袋鼠地做十年的苦活,最后回来时,连这八百两都没有,他是万万不愿的,既然如此,也只能……说不得……委屈兄弟们一二了,倒不是他怀疑大哥二哥真合伙讹他的钱,但此事仔细想想,的确有很多含糊之处,或许不是不能想法子,把事情的本质扭曲一下,用告官作为威胁,把自己的钱给讨回来?
自古以来,学好一辈子,学坏只三天。这徐三儿本来是个实心人,只是因为不愿去袋鼠地做苦工,在懒惰之下,萌发了这么第一个心眼,不几日内,竟已经脱胎换骨,仿若变了个人。
之前还有些心虚,认为自己要栽派大哥、二哥诓骗钱财,这是信口胡柴、颠倒黑白,可这几日翻来覆去,把往事细想,又眼看他们今日的表现,竟倒反天罡,已经完全把自己之前的投资失败,当成了被有意做局诓骗所致,不到半个时辰,便把这两个人恨到了骨子里!
这众人喝得红头胀脸,对袋鼠地的事情,非常兴奋,他也跟着吹胡子瞪眼、咬牙切齿,这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他对袋鼠地的将来,有多憧憬呢。实则徐三儿心底反反复复,只是想道,“这两人狡狯得很,心毒!把我害到如此地步,我只是讨回钱来,不足以解恨!
要是杀人不犯法,真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他们两个了了账,这才算是天地间有个公道!一直以来,被这样诓骗的何止我一个?他们平时大方请客,钱从哪里来?却是从我那八百两里出的!”
想到这里,更想吃回本了,因此虽然咬牙发狠,但嘴上却是丝毫也不肯停,只觉得能吃回来多少是多少。对于席间众人所说的,反而不太留意——
他这是清楚了这招工的来龙去脉,因而如此,可别人就不同了,有些人,身份和徐三儿类似,也是有些小家底,心思活动,跟着两个大哥厮混的小年轻,对于这个机会,都感到心动,因此打听得就相当仔细了。
连招工的标准,都问得清清楚楚,大哥也是打开话匣子,摆出一副为大家着想的姿态,说得十分的明白仔细:“这招工条件既然如此优厚,却也不是说和当年下南洋一样,亳无门槛,来者不拒的——”
首先,人数是有限的,因为去袋鼠地的船只,载运量是固定的,而且,因为一些航海上的缘故,也不像是从前下南洋时那样,真有需要时,小舢板都能拿来用,只有特定的船只能跑这样的远程航线,所以,去袋鼠地的一切,几乎都是要经过严格的计算和安排——袋鼠地现在的口粮,还是要从南洋运过去那。
就算南洋米贱吧,那也有重量,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口粮,因而人数定下来之后,只减不增,定了每年两千人,那就是两千个名额,你要说想开开恩变成两千三四,那也没船运你。
“如此——倒也是令人放心,为何呢?就算郑家豪富,咱们衙门也是富有四海,可八百两毕竟不是小数字,真要是来人就能去,那到时候能不能兑付出来,会不会拖欠,倒有些不好说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下来,倒觉得这规定也是有理,又有人道,“那是在羊城港就大挑了么?还是各地都有人来竞争——这八百两,在羊城港都是大钱,于地方州县上,就更是一笔巨款了吧,他们自然非常情愿要去了!”
“是这般,不过,地方州县上,文化水平高的大小伙子又不多了。这一次招的人,不是去种田,而是去做工,不论是修路还是建厂,又或者建厂后,去开机器、修机器,哪怕是推车运货也好,只要是工人,那就对文化素质有要求,扫盲班毕业已经不够了,起码是要初级班毕业的文化水准。”
这一次,回答的人是二哥,“据说,这条线画出来,地方上自己也就不争取了——知道他们一城之内,符合条件的人也是不多,而且,真要有这个条件,进县里自己的厂子也是可以的,又何必远走呢?”
这倒是真的,地方上工作好找,这一点城里人也泰半知道,只是很多人不愿离开羊城港罢了。二哥这话说出来,好几人也都是一愣之下,若有所思:是啊,如果为了这八百两,都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干活了,为的也只是回来能在羊城港买一套房子。那是不是,这么看还不如去乡下地方,虽然没有八百两,但找个厂子里的活干,或者是去小三线,那里房价便宜,饮食起居虽然简陋些,但怎么也比袋鼠地要好,两三年内自然也就买了一套房子,定居下来了。
在袋鼠地受苦,回来能在羊城港继续安家,至少有了一套房子,去内陆州县,一辈子差不多就在那了,但生活上还不算是辛苦,只是简陋些。一样是离开羊城港,两条路似乎都各有道理,说不上谁对谁错,就看个人的心气罢了。只是说,有这一条路摆着,比较之下,似乎另一条路好像也没那么不可接受了。
“不过,要说这去袋鼠地,也就是一个远,辛苦倒未必的,既然要求人有文化水平,可想而知,若是修通三山走廊、昆顺走廊那般的纯苦活,也不会有的,那些地方,全靠苦力,因而人人可修。去袋鼠地既然要有点文化,可想而知,怕是要多用机器——袋鼠地那里都要修铁路了,没有机器帮忙,能行吗?倘若纯靠人力能铺好铁路,我们这里早就铺起来了!”
虽说众人的兴趣似乎有些被掰歪了,但大哥这么几句话说下来,也是由不得让人点头,又觉得和内陆比,袋鼠地也没有那样辛苦了。二哥也不失时机在一边敲边鼓,又说起袋鼠地的玄奇景象,丰盛海鲜,还有可以随便吃的袋鼠肉。
“甭管腥臊不腥臊,肉就是肉,如今可不比十年前,想吃肉对咱们百姓来说也没那么容易,去了袋鼠地,袋鼠肉三不五时能开开荤,这五脏庙不受苦,日子又有多难过呢?”
至于说海鲜,袋鼠地本来靠海,这按理也不缺的,大家一听,也是这个道理,这些人都没吃过鸵鸟肉,只是按理想来——只要是肉,能有多难吃呢?因而,被这么一说,有些贪嘴的又憧憬起袋鼠地来了,“去到内陆,深山老林,也是与世隔绝,吃口上只怕还不如袋鼠地——这袋鼠地通海运啊,现如今,只要是通海运的港口,日子能有多难过?
回家说是远,登船就是了,不比从内陆回羊城港探亲,那官道翻山越岭,全靠一双脚,甚至还是前朝古路,没铺水泥,你就走去吧!”
那些没主意的人,被他们拿话这么一撩拨,也又觉得有理了,只要两边日子差不多,那肯定是袋鼠地更愿去,毕竟有个将来在等着、盼着,还是能回来的,而且回来之后,能够用低价锁定一套房子,这样心里就更把稳了。“那房子的事,可打探清楚了?”
“都是白纸黑字的写着呢!回来之后,可以自己选的,若愿意,就按写定的价格卖给你,房型都能挑好。哪怕买一块地都行,价格不同罢了。若是到时候,价格跌了,房子不喜欢了,计划变了,那就不买!”
要怕官样房子质量不好,这连房子都可以自己建,哪怕是最多疑的人,也没有话说了,而且绝大多数人对房子的质量也真不挑拣,大不了后期修葺,他们最迫切地还是要拥有属于自己的宅业。因而个个都是心热起来,“就是要初级班毕业,身强体健呗——只要男的?”
“女孩愿去,体力上过关也行,不过如今县里村里女孩都少,还有谁情愿去袋鼠地做工的?最多就是些番女了,可土番女子能初级班毕业的,也不愁工作了。故而当是男多女少了,后续会不会低标准招聘一些土番女子过去,不好说——不过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去做工的,还要回来,又不是就在当地成亲了,真要愿意和土番成亲,那你现在,在羊城港也找得到媳妇!”
这话一出,很多人都不好意思摸头笑了:的确,他们也是不愿放低标准,总想找个条件好的汉女成家,不几年就能买上房子,这才耽搁了。实际上,若是愿意一辈子租房住,找土番女,那成亲又没有那么困难了。
很多土番女想找汉男,宁可自己倒贴一些,也签平等婚书,只要能习惯番人的风俗,对外貌不挑剔,这也是一条出路。只是从此之后,在老街坊面前难免抬不起头就是了——市面上找番女的人家其实也是很多,就是这样的人,不太会和大哥二哥厮混,更不会来港区的海鲜小炒馆子里吃饭,故而屋内暂无罢了。
“因为底下县上的人,合格的不多,因此只在羊城港设了一个报名处,报名的人,先要过去被阅看过,粗测一下,倘若合适,就给个牌子,到日子再去报名处,集合大挑一次,再到满者伯夷去接受三个月的训练。我这的消息,大挑后选三千五百人,在满者伯夷三个月内,陆续淘汰一千五百人,剩下两千人去袋鼠地,那一千五百人,去留随意,回羊城港的,衙门包回来的船票,不走的,就在满者伯夷找活干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