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呢,茶叶是新兴的东西,兼具了药材的功效,人们不但知道它可以提神解腻(对贵族来说这一点极为重要),同时也发现常饮茶的人不容易生病。因此,虽然茶叶流行的时间不算太长,仅仅只有几十年,但很快地位已经超过了丝绸。
毕竟,丝绸只是精致生活的一部分而已,还是相对不那么重要的一部分,自从香精开始流行之后,再加上东方观念的西传,英吉利一度流行起了朴素的细棉布衣服,搭配芳香清洁的体味——件丝绸衣服,当然也是很昂贵的,可比不过在冬天也能经常洗澡的生活条件,以及充足的香精。除开社交季,大家必须前往恶臭的伦敦之外,在平日自己的乡下庄园中,以这样的形象来招待客人,无疑才是更能体现身份的事情。
这些东西,既然是必要的,又只能从东方获取,那么,谁掌握了东方航线,不就等于是掌握了权力?正因为这条航线的利润对于欧罗巴来说非常丰厚,因此,哪怕之后数年,人才流失问题逐渐凸显,从教士转行,派往东方的传教士人手流失率直线上升,从五成、六成到八成、九成?以及学者离开欧罗巴的速度太快,逐渐引起了有识之士的担忧,认为这种航线是在饮鸠止渴,是在断送欧罗巴的未来。但,依旧没有任何一个教会和国家,敢于主动叫停这条航线。
从西方到东方,人们好像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了航线的长期危害,却也如同注视着自己的身躯陷入捕蝇草蜜汁的苍蝇一样,不但没有挣扎的力气,甚至连挣扎的愿望都没有,所有人都沉迷于眼前的芳香,这是一种让人自厌自弃的沉醉,人性的弱点暴露无遗,而更为讽刺的是,当有人勇于抵抗这种颓靡的世风,勇敢地发声号召,鼓励大家结束这种航线的时候,他却往往会被当成一个麻烦,反而被送到东方来。
既然传教士也无法在买活军这里打开局面,发展信徒,笼络官员,那么,就少派精英,更改策略,以维系航线为目的,派来那些精于货殖经营,思想不算太虔诚的教士好了…知识教的教士,不是待遇不算好吗?如此的话,人员流失应该也能减少一些吧?
或前或后,各大教会几乎都修正了自己的策略,缩减教士人手,不是派来那些唯利是图的市侩教士,就是以甩掉麻烦为目的,迫不及待地把那些激进派送到买活军这里,来接受现实的毒打。不得不说,他们的策略或许是有效的,人员流失率的确减少了,但这对于仅剩的,早期前往买活军,而依然凭借着自己的坚持,留在买地教会中主持大局的教士们来说,他们的工作无疑就更难展开了。甚至于,发展到后来,这些地方教会,完全丧失了自己的核心功能,完全是徒有其名了—传教什么的,在买活军这里基本是无法开展的,就连维系原有教徒都变得困难,知识教基本吸收了所有买地洋番的信仰,加尔文宗、移鼠会等等这些外来教会,现在更像是个贸易办公室,只管协调欧罗巴船只的入港离港、买卖贸易,教士们精于填写各种表格,还能兼职充当通译,可要说起研读经文,就算是他们内部,周日能按时凑齐人来做大礼拜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但是,这又有什么可唏嘘的呢?这不是早就明白的事情吗?信仰的崩塌—信仰的全面崩塌,是嘉利玛眼睁睁看着酝酿起来的一股趋势,而这股浪潮,时至今日更是连他自己,甚至德高望重的移鼠会主教汤若望都不能幸免,都被卷入,受到了它的影响。
人类的思想绝非一成不变,最虔诚的教士也绝无法保证自己的虔心能在一生中经得起所有考验,如果他一辈子都呆在家乡,他可能成为圣徒,但,一旦来到买活军地界,开始接受买活军的教育—或迟或早他们也得开始质疑自我,神真的存在吗?真的有增设如此实体的必要吗?比起真正相信神,是否把神作为一种工具来使用更符合教派的实际功用呢?
这下好了,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那堕落到知识教那里去,也就是时间问题了。知识教用来捕获教士的手段是全面的,无孔不入的,犹如一张大网,不论怎么样都得撞到里头去:
对那些虔诚、好心的教士,知识教就更有吸引力了。这些教士,他们拥有丰沛的帮助旁人的愿望,是全然的善良,他们入教并保持虔诚,只是因为在世俗的所有团体中,只有教会能支持他们做这些事情。
那么,他们只要一接触到知识教,很快就会发现,知识教比原本的教会还要更进一步,在原本的教会中,这些教士也不得不接受一些仿佛是必然存在的阴暗面—和当地贵族、富商之间的合作与冲突,对于那些贫苦人的命运无能为力的同情和哀痛哪怕再虔诚,一个人能提供的帮助是有限的,这似乎是这世间必然的道理。
可在知识教,就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知识教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助这些最贫苦的人,他们虽然没有办法赐予所有人饱腹,但却可以赐予他们更宝贵的东西—知识。
甚至于说,原来的教会,帮助这些人的前提,还是希望他们入教,可在知识教,入教非但不是必须,迷信崇拜更是应该予以摒弃,如果一个信徒经过自己的思考,放弃了对于具体的知识之神的崇拜,教士们反而会非常的高兴!
再没有比知识教更加实用主义,更加把神工具化的教派了,对于想帮助人的教士们来说,这样的教派拥有极强的吸引力。而对于那些富有哲思的,把神学当成理解世界、研究世界的途径的教士来说,一旦来到买地,接触到了这些丰富的,近年来多次接受验证的科学知识..他们抛弃旧教派,也是没有任何疑问的事情了。
甚至连嘉利玛自己,都逐渐在回避思考这些过于深层的问题:神究竟存在吗?如果神不存在,一直以来坚信其存在,并且围绕其存在细节展开详尽辩论的教廷学术派,算是什么?如果神存在,神该如何证明自己?
当然,也可以用同样的逻辑来诘问知识教的神明,但一方面知识教的神使的确存在于世,另一方面如果你能论证出知识教的神明不存在,他们的祭司还会很高兴呢。
科学和神学,都是不同阶段的人类了解世界的方法,现阶段的科学,未必不会在将来转化为新形态的神学,但身处于这样的一个时代,自己的认识似乎也不得不受到时代的影响而发生转换…对于嘉利玛来说,这是他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最终得到的适合自己的结论,不管它是否正确,起码,它能让他的心灵获得平静。
自那之后,他似乎也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信仰将会逐渐变质的现实,或者不如说,从那一天开始,他的信仰就已经变质了,他之所以还留在教会内,不过是因为经年累月的一种习惯驱使,或者也可能是因为他已经错过了加入知识教的时机,现在入伙,能得到的好处不会有留在教会内那么多。
试想,就连主教本人都已经如此消极地接受了侵蚀,其余的教士又怎么会例外呢?始终坚持的虔诚教士们,大多也已经老了,他们或者在买地的小镇养老,或者返回了家乡,还留在原职务上的寥寥无几。
而那些后期被分配过来的教士,那些号召阻断航线的麻烦精,背叛的速度也是最快的,他们一旦发现知识教能提供的空间更广阔,便立刻毫不犹豫地背弃了薄待他们的教会,留下来的只有那些唯利是图,更像是商人的教士。对这些人来说,教会只是一个栖身的场所,一个商业公会而已,他们完全谈不上丝毫虔诚,只要能开个满意的价钱,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把神龛当做“珍稀信仰物”进行交换。
从上到下,整个在买教会逐渐被侵蚀得完全变了样子,丧失了底线,到最后,竟出现了如此荒唐的景象:得知买地正在组建使团,前往欧罗巴出使,并且在欧罗巴商人的怂恿下,有发展成灭国之战可能时,教会想的并不是劝阻斡旋,消弭战争,为老家教会争取利益,而是—而是令人难以启齿的,首先想到了该如何加入分赃团伙—不,或者,或者说是欧罗巴的继业者争夺之战中……
当然,不论对内对外,这样的动机是绝对不会被任何人承认的,表面上,他们主动参加使团,只是为了尽可能地制止战争,哪怕即便这需要欧罗巴方的绥靖,与买方的宽宏——本地教会没有人认为欧罗巴足以抗衡买地的武力,很多人都认为,欧罗巴在果阿、西非的动作非常不智,是在自己找死,“如果不能切断航线,倒不如不做出任何抵抗’。
但实际上,他们的想法,至少,加尔文宗这些教士的想法,嘉利玛心中有数。这也是必然的结果,宗堂派来了什么样的人,他们就会用什么样的思维来思考,那些有追求,有良心的教士,被知识教萃取之后,留下来的人唯利是图,也必然会纯粹用利益来衡量自己的行动策略:
对他们来说,只要加入使团队伍,那就无论如何都不会亏损,因而他们必然要想方设法地跻身其中。而倘若他不能因应如此的势头,加尔文宗的在买教会,也就差不多到头了。主教既
然不肯听劝,而欧罗巴前途又黯淡无光,航线如果不能继续,教会内部没有油水可捞,还不如早些转行呢。
不管想做什么,是拯救还是牟利,不回到老家都无从着手,既然如此,对他来说也就没有区别了,嘉利玛需要做的,就是把想回老家的那些人送回去。这也就促成了新旧两教罕见的联手—这些年来,加尔文宗遇到的问题,移鼠会也一样不少,双方的关系早就没有那么水火不容了。
甚至很多时候,作为依旧票信那唯一之神者,彼此还有些惺惺相惜,从前的那些矛盾,在如今的大环境下已经不值一提,至少在买地,双方的教会有合流的趋势。彼此所剩无几的那些教士,遇到事情互相帮衬已经成为常态了。
这一次,想要塞人进使团,也是如此,双方一起使劲,往各处递话,往知识教的祭司处走动,又通过欧罗巴商船的关系,以及他们自己也往衙门去表达诉求,强调教士们的价值。最终,说动了买地衙门,得到了许可,想要加入这个前所未有的巨大使团的教士们,终于如愿了。
嘉利玛虽然自己并不回国,但看到那些喜气洋洋的中年教士,踌躇满志地走进考场,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又为了什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巨大的迷惘之中。
他的话,表面夹枪带棒,但却也可以看做是对汤若望的求救—在这样的时代浪潮中,坐视着所在教派接连不断的衰弱,甚至自己也成为了导致衰弱的一个重要原因,仿佛是亲手挖好了自己的坟墓,他的每一步都好像是非走不可,可最后回望来时路,却是偏离到了自己也觉得荒唐的危险边缘。
“这些教士,有多少是真的想要教派做点好事,又有多少是充满野心的战争贩子?”
哪怕是他亲自送入使团的手下,嘉利玛也怀抱着充分的怀疑,因为他实在是太懂得这些新来者了,他不由得求助地望向了汤大人,似乎指望他能对移鼠会的教士,做些让人安心的担保。但让他失望的是,汤大人也把眼神给移开了。
嘉利玛的心一下跌落到了冰水里:全没指望了,连移鼠会都堕落,最后的希望也都没有了。他几乎能够看到那遥远的,属于未来的图景:城堡和教堂一间间的陷落,在烈火的焚烧中,旗帜被损毀,大门也被喷涂上了和美尼拉城一样,永久的罪恶的徽文?
“主教大人,你的情感有些过于脆弱了。”
来自移鼠会的温馨提醒,让嘉利玛免于失态,中年人挪动了一下身子,掩饰般地拧了拧鼻子,故作轻松地靠到了栏杆上,“抱歉,汤大人,我只是—”
“我理解。”汤若望安静地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注视着我们所熟悉的一切,步入不可避免的终结—”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属于买活军的生气蓬勃的一切,而这让他们所在的这个角落,尽管沐浴在阳光之中,却仍显得如此的衰老和静止。过了一会,汤若望还是打破了沉寂。
“如果这么说能让你开心一点儿的话。”他对嘉利玛说。“我们的确别无选择—这是我们的信仰在新时代中得以延续和存活的唯一办法。
是的,相信我,加尔文宗的远东主教大人,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处在绝对的变化之中,没有一个信仰不会改变,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信仰也是如此,尽管你的忧虑我完全明了,但我的决定也依然和你一样。嘉利玛,没有别的选择了,这就是唯一的路。”
嘉利玛头晕目眩,在强烈的日照下,昏头昏脑地凝视着衰老的同行,几乎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只能对他的观点照单全收,敬畏地聆听着。
“我们还有一次机会,在知识教吞并一切之前,主动地改变自己,适应全新的社会和生产秩序——相信我,尽管损失巨大,尽管这看起来就像是背叛,但这已经是我们的信仰所剩下的
最后一次机会。一千多年以前,我们就是这样取代了古埃及的神秘魔法,现在,时代的改变也没有放过我们,嘉利玛,我们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汤若望的眼神中也掠过了一丝感伤,他喃喃说,“尽管改变必然损失惨重,哦,神啊,这改变将是何等的巨大?”
第1263章 文明的流动
“怎么样?你总体感觉如何?说实话我有点儿焦虑,囧,我觉得我的最后一道大题答得很不好—有点儿太难了,我不会写对应的汉字,只好写了拼音和对应的单词,就是那个“分析欧罗巴各国当前的具体教派矛盾、地盘矛盾和政治纷争’那题!
还有,‘阐述欧罗巴各国王室亲戚关系和对洲际政治影响’那题,我答得肯定也不够好,天知道,我可不是大贵族出身,家族史我学得太差了。囧,你是怎么答的?当然,你就更不算贵族了…我估计知识教也没有教你这些吧,但是—一还是说你们搞了什么考前补习?你居然没有告诉我?”
“其实——”
被叫做囧的青年,大概是而立之年,大概是因为羊城港这里阳光强烈的关系,他肤色发红,脸上长满了雀斑,看上去倒是有点像是欧罗巴那些沉迷于打猎的贵族,不过,他的整体气质要沉稳多了。被同伴这么焦虑地追问着,也没有动情绪,不过,他刚开腔,就被身后追上来的第三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话头。
“得了吧,李类思,你在答最后一题的时候,写得可满了,我都看到了,那张试卷上满满的都是字迹,都打铃了,你还在往上头添字呢!你总是这样,虚伪至极,只要是考试,就没有听你说自己考得好过,哪怕是数学考试都是如此—
拜托,谁不知道,如果不是你着迷于做生意的话,你早就考到数学系去,继续做你的大学生了!”
“我—我只是把我知道的都写上去而已,如果能撞到一点分数也好,实际上,大多数答案我甚至不能保证是否准确——”
李类思被突如其来的发难,弄得有点难以招架了,他不得不故作凶狠地维护起自己,“丰年,你跑来和我们搭什么话?你这个不受欢迎的新教徒,为什么来骚扰我们这些旧教的传教士你不受欢迎,请快点离开!”
“哈哈哈!”丰年都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开朗地笑着,给李类思来了一肘子,“得了吧,老李头,放松点,考都考完了,想这些有什么用?难道考试成绩不好,就不带上咱们了?
这都是说好了的事,考试不过是走个过场,再确定一下在船上需要补习的课程而已,它最多影响到你在使团中的前途起点,却不会让你参加不了这次伟大的远航。
我觉得你还不如换个心态,好好享受这一切呢,毕竟,就算不及格,那又如何?无非就是在知识教的监督下,多上几堂课而已,这不就又增加了咱们受到知识教熏陶的机会吗?你说对吧,史囧,没准给咱们补习的就是他。”
史囧—
-这名字虽然在某些人看起来有点奇怪,但却是正儿八经,也很典型的洋番名字,史、石、李、丰,这些和洋番本姓同音节的姓氏,本来就是洋番很乐于采用的,而囧这个字,
不但和”约翰”谐音,含义也好,为光明之意,也颇为受到很多洋番的青睐。
一般来说,有意在买地久居而完全融合的洋番,都会放弃本名直译,起一个这样汉化的名字。而史囧身为知识教的年轻祭司,自然也不会例外,他是属于被发配到买地的麻烦教士
总想着帮助穷人,问题多,看法也多的那种,又非常的虔诚。
同时,对自己教区内,那些关于遥远东方的传说,他并不反驳,反而跃跃欲试,似乎有一些危险的倾向,认为可以在教区内小规模地复制一下买活军在远东的做法。
这样的想法,哪怕只是一点端倪,也足够让大教区对他赶到棘手了。不过,不管教派对于敌人是多么的穷凶极恶,这种肃杀的气氛并未传递到内部,史囧倒没有因此丢掉性命,经受什么刑罚—对于一个在教区内深有威望的年轻祭司来说,惩戒明显会激起民众的不平情绪,教会也会避免这一点。
他们只是简单地把史囧派到了买活军这里来传教,这基本上就是一份体面婉转的开除通知了:既然你喜欢买活军,那就到远东去吧,教会没了你的位置,我们倒要看看,你在买活军那里,能不能干出点名堂来,你对买活军那一厢情愿的,美好的想象又会不会破灭。
这种自暴自弃的处理方式,与其说是冷酷,倒不如说是绥靖,至少对史囧来说,这肯定是他盼望已久的良机。基本上,他的“跳槽’(这个词现在引申为换工作,也是近几十年随着买活军的崛起,和他们的新样话本流行而逐渐蔓延的事情,在此之前,跳槽都是指男女间更换伴侣见异思迁),
是所有人都预想到的事情,当他留下辞职信,跑到知识教那里去自荐的消息,被送到汤若望那里的时候,老教士也一点都不吃惊。
—不过,有意思的是,可能因为所有人都预料到了这一点,史囧和移鼠会其他同僚的关系,并没有受到跳槽的影响,反而依旧日良好,他和李类思,虽然性格截然不同,志趣也南辕北辙,但意外的交情相当不错。
至于来自新教的丰年,他们是在羊城港熟悉起来的,丰年和李类思的性格很投契,他们都非常精于计算,也是彼此教会的钱袋子,并曾多次协调在华定居的多国洋番之间的冲突,不论是信仰还是生活习惯,乃至国家恩怨层面的不同,他们都愿意出面调解,因此也在本地洋番中拥有威望。
至于说丰年和史囧之间,彼此熟悉起来也是最近的事,这其中有丰年刻意结交的原因在—教会加入使团,这件事当然是多方面的合力,但在知识教层面,就有两个教士通过史囧的关系,使劲游说的功劳。
“对‘贵族谱系’那题,我就答了一行字—都是亲戚,那又如何?不妨碍他们互相算计,恨不得要了彼此的命!”
这三人里,只有李类思是小贵族,丰年和史囧都是平民阶层,丰年出身富户,史囧则是律师的后代,他能当上牧师,全靠聪颖的禀赋。所以三个人在这道题上的回答其实都没有自信,李类思把自己能回忆起来的零碎字句都写进去了,丰年则干脆只答了一句话。
“能掌握这点不就行了?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不然,这题谁能回答上来?我们不能,汉人考生就更不能了。我旁边坐的那个姑娘,好像姓顾吧,是主船的通译,这题她全空了,只是在打铃前,匆匆忙忙地写了几行人名,我看她考完情绪也还好。”
“我们不会,有人是会的,对大贵族的后代来说,谱系、纹章,都是他们从小耳濡目染的课题。不过最精通这些的并非是贵族本身,而是宫廷学者。如果有他们的后代来考试,这道题就可以把他们选拔出来。”
史囧也分析起了这道题的考察意图,“如今使团总人数怕是已经靠两干了,洋番也有数百,或许有人的特长尚未得到发掘,这也都是为了寻找遗珠。至于我们,能在试卷中展现特长以及相应的禀赋即可,分数倒是无关紧要了。”
“分数怎么无关紧要了?那可是数字,但凡数字,都是越高越好—”
李类思的嘴是格外硬的,如不是他对于累积数字的执迷,恐怕他也早就抛弃移鼠会,加入知识教了。丰年失笑道,“如果你没法克服这种偏嗜,那你一辈子也发不了大财—想要堆积如山的财富,想要芳香诱人的权力,你迟早都要适应账面上这数字一时的得失,甚至是长久的亏本。要知道,天下没有一支商品的价格只涨不跌,没有一个好的现货商只赚不赔。如果看不透这点,你坐在交易所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李类思不服气地嘟囔了几句,但毕竟还是沉默了下来,三个教士走向墙角的长桌,拿出自带的杯子,打开长桌上一个圆木桶下方的笼头,清凉的气泡饮料,顿时泪汩地流泻出来—在饮料桶旁边,还放了一盆薄荷叶,以及切得很薄的柠檬片,这种加了甜味的气泡水,配上薄荷、柠檬,也是时下最流行、最体面的解暑饮料。这当然也是在故乡无法想象的奢侈享受,最主要是气泡水还冻得发凉,微微摇晃一下木桶,还能听到里头哗啦啦的冰块碰撞声。
“冰箱’、“冰桶’,这也是这几年间,在羊城港飞快流行开来的家什,不过,其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虽然官方出的冰箱,据说采用了什么新的材料,也能卖出天价,但就保温保冷效果来说,其实和民间的土办法相差不大,主要还是冰块行业在羊城港发展起来了一
民间的冰箱,一般是两层或者三层的箱子,外层是一层竹编的外壳,夹层里填了厚实的棉被,中间那层则是金属制的,最里面的是一层薄薄的马口铁箱子,第二个夹层中,填的是每买来的冰块,若是有需要的话,再加上盐来促进其融化降温,其实冰箱是否能够使用,主要看能不能买上冰块,制冷效果也完全由冰块的份量和内瓤的容积決定。
一些舍得工本的人家,把夹层做得很大,而内瓤容器定制得很小,那甚至可以在羊城港试着做出冰棍来呢—冰棍这个东西,也是在一些仙画中出现过的,因此引起了人们的向往,这也是南方地区,知道冰酪的来由。
此前虽然敏I日京到了夏日,也偶有冰酪出售,但羊城港这些南方地区几乎接触不到冰饮,对于这些自然毫不留意。而眼下,随着制冰业的发展,这些冰制小吃也成为一时的流行,在一些体面的街区,孩子们散了学,人手一个冰棍,吮食咬嚼,其乐无穷的画面,也逐渐家常起来了。而同样的,冰箱本身不算什么,但随时能够拿出冰饮、冰棍来待客,也成为对身份最好的说明,每天购买冰块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想要打探一个人的家底,没有比这事儿更直观的了!
其实,对于冬日寒冷的欧罗巴来说,掘冰保存,夏日用以散暑,倒不算是什么非常新奇的事情。但买地是如何在炎热的羊城港,每日定期输出这么多冰块的,这点才叫人敬畏。
虽然这考场供应的清凉饮料,用的材料只是简单的白糖,而不像是教士们私宅可以享用的蜂蜜和花露风味,而且也不是那么的冰,但这仍然是叫人眷恋的享受,三个教士都仔细地品味着这解暑的饮料,谁也没有说话,而是保持着友好的面部表情,用眼神和进进出出的相关人员打着招呼—
他们的情绪是相当复杂的,一方面,这是他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他们也非常的珍惜,但另一方面,他们也难免对于即将到来的分别感到不舍,不论是买活军这里,和家乡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这富饶的物产,简直是天国一般的享受生活,都让人魂牵梦萦。
同时,至少对李类思来说,想到他们回国的真正目的,不论多少次地说服自己,在理智上知道这是唯一且明智的选择,但感情上,他依然无法完全投入到这条道路之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只是总觉得有点不对味儿—
就好像,明知道丰年所说的道理不假,可当他在大交易所见到商品价格波动,让他的盈利数字下跌时,心底那股子本能的抵触一样,似乎如今的选择违反了李类思的本能。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针对的是对祖国治权可能的转移,还是对自小就接受的信仰可能的变形,所产生的惧怕。
“愿神宽恕。”在他又一次驱使自己友好地点了点头,和迎面而来的买地官员打了个招呼之后,李类思也有些不堪重负了,他转过身子,假借接水,从无处不在的眼神社交中暂时脱离,喃喃地低语了一句,“我的住处毕竟曾离梵蒂冈太近了,近到我记得住它所有的荣光,而现在又离得太远,远到我已经遗忘了它的种种不堪,所留下的只有美好。”
这样没头没脑的感慨,只有在同类中能够迅速引起共鸣,丰年没有说话,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力地叹了口气,这才换上了有些刻意的轻松语气,“看来,我们对人性应当深具信心,瞧瞧眼下吧,即便犹大,在出卖神之前也会犹豫那。
这是个只有丰年会开的玩笑,因为它非常的冒犯,所以反而没那么冒犯了。李类思和史囧的眼睛都微微瞪大了,但史囧很快忍俊不禁,轻笑了几声。李类思没有说话,一拳捣在丰年肩膀上,让教士趔趄了一下,但随后,他也咧嘴一笑,“我不信你每夜都能安眠,不过,或许你们新教徒就是这样薄情寡义呢——如果你做个战争贩子,在祖国和使团之间挑起战火,我也不会诧异,毕竟,和我比起来,你可是一点道德包袱都没有。”
“道德不过是人们看待事情的方式。”丰年的语气果然满不在乎,他说,“你得承认,我们新教徒的脑子,就是要比你们移鼠会的老顽固灵活变通。你觉得我们是在做好细,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即便我做了战争贩子,也是在想方设法地促进文明的扩张
这实际上是汉人并不热心的事情,你还记得法兰西的德札尔格么?虽然那是个法国人,但我得承认,那是个难得的勇士,他做的正是一个有远见的欧罗巴人该做的事情,他承担了时代赋予自己的责任。说他是个盗火者,虽然不太恰当但却也不算偏差了太多。我们所走的,正是他的老路,我们完全应该对此感到自豪—至于说,我们在这条路上,偶然地获得了什么其他的好处,那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以一个英吉利人来说,丰年实在是直白粗鲁到一个地步,这倒也很符合他们蛮族的血统,这样的作风也让他们被欧陆的老牌贵族轻视。不过,这种蛮横放在此刻,反而误打误撞地起到了作用。丰年说,“我不过是个平民百姓,我的祖父还是个放羊的,他的运气和脑子都很好,借着战争发了一笔小财,这样我的父亲和我才有识字的机会,我才会有考进神学院的幸运。
但归根到底,我是个平民,我可不是贵族。对于我的国家,在买地的好道统面前,我没有什么东西是要维护的,买地的道统对我出身的平民非常友好—眼下唯独的问题是,如今买地的掌权者们,并没有把这道统散播到全世界的热心,他们非常的实用主义,是然在把自己的土地建设得尽善尽美之前,抽不出精神去管地球另一面的事情。
这合理吗?这当然合理,如果让他们出手,往往是新土地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南洋因此是得到了好处,北海、黄金地的土著也因此过上了好日子,但问我很怀疑欧罗巴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的。
我相信你们都和我一样看到了这种趋势,那就是在买地的设计中,欧罗巴的作用只是提供受过教育的人口,而他们给的回报这是这些劳动人口的生活质量提升—很好的交易,只除了一点,那就是能来到远东的欧罗巴人只是极少数,余下的人群将在越来越寒冷的冬天瑟缩着消亡,因为买地的宏伟计划从来没有把他们囊括在内。
数字是冷酷的,或许,在他们的预期之中,这些本来就是注定会在世代更替时消失的数字,是气候对于整个地球造成的灾害中,一定要损失的那部分数字,他们的种种行为,让损失从自己的土地上减少了,更挤压了欧罗巴人转嫁损失的空间。
于是欧罗巴人只能承受着这些注定的数字,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只是因为一种随机的,祖先世代的选择,让我们选了欧罗巴繁衍生息,而这片土地天生贫瘠,在席卷全球的气候灾害中,抗压性更差,而这片土地上,对外殖民,掠夺资源的行为,又因为远东的崛起而大大受挫。
这是个先到先得的游戏,买活军把黄金地到东非的所有土地全都圈了起来,用一种先进的办法来开发土地的潜力,来承担他们的数字,而欧罗巴就没有空间了—我们会成为暴风雪时被冻死的一群驼鹿,我们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除了神之外,我们责怪不了谁,因为没人有义务拯救我们,甚至神都没有,神只是许诺了一个来世,在世的一切都需要我们自己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