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谢六姐大概是拿出了她的喇叭,小黑点的声音大了起来,“郑二老爷——”
她似乎很愉快的样子,笑眯眯地还问着,“你想上来看看么?”
还可以上去看看——登上这样一艘——这样一艘——
郑地虎感觉自己呼吸困难,他有种心跳正在减慢的感觉,这冲击实在是大到他虎爷都难以消受的地步,他几乎是心怀感激地晕了过去。
难怪她对买活军的暴力如此自信,难怪她敢和我同舟……
——晕倒前,脑海中悠悠飘来最后一个念头,“难怪她不亲掌兵权也不怕被架空造反……”
……有这样的异能,有这样的异能,又有谁不知死敢挟持她?!谁不知死,敢造她的反!?
十八芝该拿什么和她斗?!
第158章 外夷贼子敢尔!
“郑二老爷——”
“你想上来看看么——”
“啊!”
郑地虎翻身坐起, 心儿还在噗通噗通地狂跳,他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方才翻身下床,来到卧房一角, 在蒲团上虔诚下跪, 叩拜如仪, 对着高桌上供奉的天妃像喃喃念诵道, “天妃娘娘保佑,信众一向虔诚无瑕,纵有随大哥信仰移鼠之举, 也是迫于无奈、虚与委蛇,天妃娘娘有心,告知应身谢六姐, 莫要猜疑我等, 我等必忠心报效,绝不敢有丝毫违逆,定为天妃麾下弘法大将, 为六姐出生入死,将天妃光辉撒播海内外, 天妃娘娘保佑!”
作为东海海盗,又要和荷兰人打交道, 郑地虎手里其实还有移鼠小像、镶嵌了末艳画像的项链等等,闲来无事他口中什么信仰祷词都能念叨几句, 但自昨日以后, 他当然不可能再崇拜移鼠了, 郑地虎敬拜完天妃还觉得心里不安, 忽然想到这两样东西, 连忙从脖子上扯下项链,翻出小像来,拿布包了塞到箱子角落里去,又跪下来拜了数十拜 ,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完了,又倒了一杯喝了大半,这才慢慢缓过劲来,感觉心里那股畏惧稍微淡化了一些。
他不讳言,自己那日的表现的确不太体面,郑地虎现在回忆起来都很模糊了,他记得自己晕倒,被唤醒后据说还不间断地尖叫了许久,但这一段他是完全没有印象的,根据谢向上的复述,买活军不得不第二次击昏他,又给他服了安神药,让他好好睡了一觉,郑地虎醒来后也是先怀疑自己做了个噩梦,直到第二次来到海边,隔远看到那艘大舰,方才不得不相信自己所见到那匪夷所思的景象——他连上船都是被人背着上去的,腿软,爬不了那么几十米高的绳梯。
谢六姐究竟是不是神仙?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显然了,且不说郑地虎这个亲眼看到大舰从海中冉冉升起的人了,等他那一帮兄弟到了船边,亲手摸到了大舰光滑坚硬的精钢船身,又上到甲板上亲自看过,甚至还下到船舱里见到了船员的‘生活区’,那还有什么疑问吗?难怪船厂的百姓都那样膜拜谢六姐,如此异能神威在身,她不是神仙谁是神仙?
十八芝能不能和买活军对抗,要不要投靠买活军,这问题当然也无须权衡,郑地虎现在深信谢六姐必定是天妃转世,才会这样天生慈悲,手握利器却还能沉下心来不厌其烦地和他这样粗野不堪的海盗讲道理,这不是有大慈悲是什么?若买活军真要灭了十八芝,只要把船开到鸡笼岛,那十八芝还有什么反抗的余地?这根本不是蚁多啃死象的问题,郑地虎很肯定,十八芝的炮就没有能射上大舰甲板的,至于说炮击船身能给大舰带来什么损害,他也非常的怀疑。
这样的一艘大舰……这样的一艘大舰,什么荷兰人、弗朗机人,怎么还在话下?!这大舰是如此之巨大,以至于福船在它一旁都成了玩具,而几海里之外的云县港口都因为它的现身而大为轰动了起来,甚至有人自发地在港口焚香祷告……郑地虎他们的反应没有比这些祷告的人好多少,上舰之后很多人都开始自发地下跪叩头,直到被告知谢六姐最不喜欢别人磕头,“这是最没有用的运动。”
好吧,但不磕头怎么能抒发出心里的激动呢?郑地虎这些跑海的人,怎么能不为这样一艘大舰战栗?他愿付出十年阳寿,只为了乘着这艘船行驶一天,若能驾驶着它发起一次海战,郑地虎死了都情愿。他摸着铁栏杆——甚至连铁腥味都那么的好闻,在甲板上的每一刻都是那样的如梦似幻。甚至连下船了之后,回望着那颜色深沉的涂料,都觉得这颜色并非人间所有,令人目眩神迷……
这艘大舰在海边停泊了三天,期间上船查看的人员不少,闻风赶到岸边来看新鲜的百姓更是人山人海,郑地虎也每天都要到海边去眺望许久,直到今日傍晚谢六姐和他一起去把它收了回来,这热闹方才算是完。而郑地虎看到大舰消失的瞬间,便产生了强烈的失落和思念,他今年二十岁刚出头,才成亲没有一年,娶的便是自己心悦的妻子,即便如此,郑地虎也没有对妻子产生这样强烈的感情。他甚至可说是完全爱上这艘大舰了。
“名字?”谢六姐对他的问题有些漫不经心,“我也不知道,是个拗口的洋名吧,这样的船挺多的,我随便找了一条给你看看而已,它不是很特别啦。”
这还不够特别??!!
难道还有更好???!!!!
郑地虎已经完全钦服了,他郑重请求,想要请谢六姐塑造金身,由他带回鸡笼岛去,但却被谢六姐阻止了,谢六姐说,买活军从不在自己的领土传播迷信——也就是说她已把鸡笼岛视为自己的领土了。
若是在数日前,郑地虎会觉得她有些托大,但此时却由衷有被抬举的荣幸感,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能被六姐看上,这是十八芝的面子——他退而求其次,请六姐赐给小船模,拜不了人,拜小船模也可以——一般来说,建造大船以前,工匠都会造出小船模来进行尺寸和比例的计算,因此郑地虎觉得谢六姐手上是一定有这种东西的。
“你让我想起我那个时代一段很有趣的历史——”谢六姐当然也是和郑地虎提过她的来历的,她说自己不是神仙,只是異迣鎅唻愙——之后的话对郑地虎来说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听得很不懂,而且他觉得这就是神仙的拗口说法。“船货崇拜——太平洋和大洋洲的土著,对现代舰艇和货物的崇拜,他们深信这样的一艘大船,可以容纳这么多人员和货物的进出,以及其中蕴藏的几乎是无穷的神奇货物,完全是神灵的产物。”
“甚至于一些土著会把舰艇编入自己的神话故事里,告诉自己,这些货物本就属于自己,是祖灵的赐予,所以对货物的占有是合法而正义的。”谢六姐笑着说,“当然,你现在没有这个心思,不过你瞧,云县的反应也告诉我们,人性在哪里都很像,这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郑地虎依旧是不太懂,但这番话不知为何也有效地熄灭了他那无脑的兴奋和狂热,因为在他心中自己和那种小岛上的土著显然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逐渐冷静下来了,不再只想着把船模带回去膜拜,而是关心起了一些切实的问题,譬如这艘船能不能开——如果可以,郑地虎想请谢六姐破例一次,让他们乘船回鸡笼岛去,他相信大舰一到,十八芝当即归顺,不会有任何问题,甚至连岛上的荷兰兵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反抗的勇气,当即就会逃走的。
想法是很好,但谢六姐告诉他,这船开不了。“我不会开,你会吗?现在全天下可能会开这种船的人一个都没有。”
郑地虎……当然是开不了的,这船甚至没有舵,他去驾驶舱看过,里头是一排仙器材质的台子,上头灰蒙蒙的‘屏幕’,下面是无数按钮和操纵杆,毫无疑问,想开这船需要专门的培训,而且似乎不是几个月就能学好的。
除此以外,油也是问题,总之这船目前并不具备行驶的能力,但这不意味着买活军不能使用它,它在军事行动中依旧具有意义——比如说谢六姐可以乘别的船来鸡笼岛,在岛外再放出这艘船,吊上红衣小炮,居高临下地对鸡笼岛进行炮击。
从这个角度来讲,如果不计损耗,谢六姐也可以把船在陆地上放出来,这样她不论在什么地形都能拥有几十米的战略高度……这是移山填海啊!就说打攻城战好了,守方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依托城墙居高临下,但据郑地虎所知,哪怕是京城,城墙高也就十几米,这也就意味着只要谢六姐愿意,她在任何时候都有一座小山头,在船舷只有她们打别人,没有别人打他们的份。
这样的一支势力怎么可能输掉任何一场战争!郑地虎简直想要质问买活军从前为何不利用大舰,但他很快想起买活军本来就没输过一场战争……
总之,郑地虎现在完全认同了一点,那就是谢六姐既然看上了十八芝,那就是十八芝的荣幸,而他郑地虎的使命便是要不择手段地说服十八芝的兄弟们,不要行差踏错,要做出正确的选择——这完全是为了他们好。
他一开始觉得这是很难的差事,但买活军是考虑得很周到的,郑地虎逐渐发觉,只要选择全方位的和买活军合作,他们便是最体贴的伙伴——买活军连这一点都想好了,他们用仙器录下了郑地虎被吓昏的全过程,当然也有他们后续在船上见世面时的影像,郑地虎重看的时候感觉到一丝难堪:他在‘视频’仙画里就像个大马猴,不是亢奋得上蹿下跳,就是震惊得小腿转筋,没有半点稳重。
不过,有了视频为证,郑地虎就有信心得多了。他拍着胸脯做了保证,一定会将十八芝人人带到,于是接下来的行动便顺利了许多,五万两银子分文没有花,只有一艘船,买不了什么货,但郑地虎也没有把它取出来,而是委托给带来的几个手下中脑筋最灵活,最擅长贸易的小甘,让他在交易大厅好好地玩玩,便是五万都赔了也不要紧,“便当是学费!这里的学问很深,你大胆去做,我感觉里头的利比走海不差多少。”
明日他便要动身回鸡笼岛去,这十艘船已是细枝末节,可以之后再派人来取,郑地虎今夜醒了便很难入眠,他一面思忖着回到鸡笼岛之后,大哥会如何处置自己,又会如何看待买活军的大舰,一面又情不自禁地回味着今日下午和谢六姐的对话——他忍不住问起六姐,这大舰是不是一辈子都开不了了,或者说,买活军在七八十年内,能不能造出类似的钢铁舰船,让他也过过瘾,而谢六姐告诉他,其实纯粹的钢铁船,即便是没有买活军,七八十年内也将有人能造出来。
“这不可能!”郑地虎现在当然不会怀疑谢六姐话里的真实性了,他惊呼着,“铁船——就几十年?不可能!”
现在敏朝的船只,多还以木船为主,为了耐用和海战的关系,能包裹铁皮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郑地虎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数十年内怎么会有人能造出纯粹的铁船。而谢六姐告诉他,这在西洋人那里完全是可能的,因为郑地虎目前还没接触过一样有魔力的东西——
资本。
“之前我对你说过,海权势力永远不可能真正统治陆权国家,但其实这句话和现状是违背的,敏朝百姓现在还没有感觉,但你们这些买办知道,西洋人正在逐渐地蚕食吕宋,作为海权国家,它们突然对陆地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并且强烈地想要统治这些遥远的土地……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他们发觉,他们不但可以从海洋贸易中获利,甚至可以更进一步,从原材料和产品的生产中获利,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从无到有地培育一个市场,让它成为原材料的出产地,以及成品的倾销地,让大商户,也就是资本,从中赚取无穷的利润……”
到底是买活军主,到底是天人转世,郑地虎当时实在是说不出话来,他只恨自己没有长了大哥的脑子,对于谢六姐这随口间的谈吐,他只觉得字字句句都宛如金玉一般,发人深省,仿佛开启一个新的视角去看待旧的世界一般,突然间,荷兰人和弗朗机人的行为有了极大的道理在内。他们的扩张,并非是追求领土的增大——距离本土这样远,这种领土在敏朝人的传统认知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西洋人显然不这样认为,而他们的目的现在被谢六姐完全揭开:除了商户和海盗之外,他们的官府也垂涎着贸易中的利润!
谢六姐的这番见解,虽然还比不上大舰的震撼,但比他们的红衣小炮、大罗星盘等等实物,已经是胜出了不少,让郑地虎心醉神迷。海权——光是这两个字都让人咀嚼回味不已了,更不说谢六姐之后描述的场面,从无到有地培育市场,出产原材料——不就是棉花、钢铁这些么!再倾销成品,这不就是买活军现在对敏朝做的事吗!
这云县钱淹脚面、寸土寸金的场面,果然不是侥幸,原来背后也有一套道理在!郑地虎不由就追问道,“这么一套办法,也有名目吧!这该如何去概括呢?!”
“这种全新的模式,可以叫做国家资本主义,你所见到的荷兰兵,他们代表的便是官府,而东印度公司,虽然名为公司,但却也是国家名义设立的公司。可以说直到这些国家资本完全成型开始,海权国家才有了强烈的征服冲动,因为他们占据领地之后,除了多一片贸易领土之外,还有了生产资源与销售的市场,所有的利润,完全归于国家——官府即是资本,资本就是国家,这就是国家资本主义。”
谢六姐说到这里,突然笑了一下,“所以你可以看到,那些西洋人的商船开始满世界地跑,他们追寻的不是生意,而是最新的市场,而是他们背后的国王和大资本家扩张的土壤。如果你把他们的行为完全看做是生意,就会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积极,如此地有活力了——他们整个国家都在做生意,都是为了给自己赚钱,只要能掺和到生意里,就有钱赚,世上还有什么比给自己赚钱更精心呢?”
“若说敏朝的工匠,若是发明了什么新的技术,他自己能得到奖赏吗?使用它的商户呢?郑二老爷,你是可以想到的,有时候在敏朝,新东西、好东西也往往意味着更大的祸事,中庸、随大流,这才是最保险的生存策略。但西洋人那里可就不一样了,在西洋人那里,更新,更快,便意味着更有钱——更有钱,也就意味着所有人都在疯狂地追逐着新技术、新发明……他们正处在一个求新、求变的时代!”
“这是一套完全胜过封建体系的模式,你可以想得到,资本主义的效率一定是胜过封建体系的,目前来说,他们的体系比敏朝的先进,所以他们的技术,即便从前落后于敏朝,现在也已经超过,而且之后他们的进步会越来越快,快到你完全想象不到,技术的迭代速度在一种新的体制下,远不是旧体制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七八十年内造出铁船,你觉得很快吗?其实还算是慢的。”
“等到技术积累到一定的程度,伴随着战争的刺激,新技术的井喷会让你头晕目眩……而到那时,已经完成了三四次技术迭代的炮舰来到华夏港口时,他们所图谋的就不是壕镜而已了,郑二老爷。”
谢六姐淡淡地说,“资本扩张的动力几乎是无限的,以资本为驱动的商船,可以跑遍世间所有角落,可以征服每一寸土地,这是一套极其强大的逻辑,他们会遵循他们的逻辑,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们总想着把华夏如同天竺一样支离瓦解,分成他们能消化的小块土地,进行残酷的殖民、生产和倾销,让华夏的子民,犹如此刻的吕宋、安南土著一样,惨遭屠戮,彻底沦为奴隶,甚至在心理上完全地认同自己天然便低人一等——”
“不!”
郑地虎是见过吕宋此刻的样子的,他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了怒吼,一下捶在了桌上,“外夷贼子敢尔!”
即便是现在想到这番话,郑地虎也不由得气得一下攥紧了拳头,他能接受华夏天地改朝换代,对敏朝天子也说不上太忠心,但谢六姐描述的景象,华夏支离破碎,如同天竺一般被分化为各种行省,彼此挑拨争斗——沦为奴隶——低人一等……
绝不可能!绝不接受!
郑地虎一下站了起来,在屋内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想象的愤怒使他极为清醒,更让他心中浮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坚定意志——生平第一次,除了‘跟随大哥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这模糊而又理所当然的念想之外,他有了自己独立的,坚定的想法:华夏天下,绝不可落入外夷之手。中国之地,永远不能为那帮白肤绿眼浑身体臭的洋夷殖民!
“那,就要赶快了。”他耳边仿佛又传来了谢六姐淡然的声音,他现在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们也再禁不起太久的耽搁了’——不错,怎还能耽搁呢?西洋人的船只已经航行在世界各地,再耽搁不起了!
十八芝不能再观望了,更不能被敏朝招安,六姐说得不错,敏朝的体系——已经完全地落后了,十八芝便是完全融入其中,又能有什么作为?他们永远都追赶不上西洋人的速度,要战胜一种先进的制度,只有两条路,第一,是全然的学习——但胜算也很低,因为你起步得太晚!
第二,那就只能采纳比这先进的制度还更先进的制度!天下间,仅仅握在谢六姐一人手中,握在买活军手中的制度!
十八芝的将来只能在云县!
郑地虎的眼神逐渐转为肃然森冷——
如若大哥心存犹疑、不够体面,那……就只能帮他体面!
第159章 张宗子卡分了!
“唉!”张宗子第无数次望向海面, 又第无数次失望地叹了口气,“天河舟真已经不见了……郑大哥也走了,太可惜了!平子和珂月兄都未能见到如此盛景!诸兄,你说他们收到我写去的信了吗, 怎么还没回信呢!”
他口中的‘诸兄’, 正是张家在云县这里经营生意的诸掌柜, 他本来倒也是个普通伙计, 被派到云县这里来走了几次商,因脑子灵活,又没有太多家累, 便从绍兴径直来了云县,赁了一间铺子, 组织扑买些海上货,再从云县发到衢县,从衢县再转水路去到绍兴一带。因为买活军这里道路畅通,交通方便, 也有许多生意可做,张宗子不懂生意上的事,但听父亲说起, 这铺子虽然才开设一两年,但每年的利却不少。
诸掌柜是被破格提拔, 他年纪也不大,不过是三十岁不到,只是和张宗子比起来, 沉稳得便如同张宗子的长辈一般, 闻言只一笑, 道, “宗子少爷,老太爷未有赶到云县来训诫你,便偷着乐吧,还想把平子少爷也骗过来,心是不是太大了些?”
张宗子本来就爱好写笔记,爱好和朋友交游玩乐,来到云县之后,他有时也在交际上感到孤独,因为像他这样有钱有闲的阶级,在云县是不常见的。云县这里因为消灭了地主的关系,大多数人家都没有被动收入,于是都有了求学和就业的任务在身,像张宗子这样,能花着家里从绍兴送来的体己(虽然信里把他大骂了一顿),除了上学以外,既不用上班,也不用忙活家里生意的人,自郑地虎走后,便只剩下张宗子一个人了。
虽然学习很快乐,而且张宗子也完全沉浸在了学习之中,但偶尔的闲空,也还是想要呼朋引伴,四处去耍子嘛!张宗子只能拼命给兄弟、朋友们写信,央求他们设法来陪伴自己。不过因为他的事故,祖父大为紧张,把平子召回了家中,而卓珂月等人胆子一向小,叫他们违背了父母长上的意思,自己逃到云县来,恐怕他们是没有那个胆子的。
太可惜了!天河舟(张宗子自己起的名字)这样大的热闹,他们居然都没看着!
这艘船在海港处现身,引发了相当的骚动,如此的庞然巨物,也让张宗子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他甚至当天就包船划到了这大船边上,一观究竟。划船的渔夫吓得手脚发软,在他身边焚香祭拜,而张宗子却是雀跃兴奋到了极点,他在买活军扔出的浮标之外,指使着舢舨来回逡巡,依依不舍地绕到了日落西山之时,方才尽兴归去。
买活军并不禁止渔船过来看热闹,只要在浮标之外就行了,这也完全是为了小船的安全考虑——这样的大舰,随着海风稍微一个起伏,便可能带起更大的波浪,舢舨运气不好的话,被掀翻都不是没可能。至于说会不会有渔民潜游凫水,绕到浮标背后,这个买活军是不在乎的。任何一个近距离看到这船的人,都知道人力基本上是无法在这艘船上留下一点痕迹——最多撬些船底的雀嘴马牙吧,不过买活军还特意发了公告,说是这种船底的马牙和木船不同,是不能吃的,因为船漆很可能有毒。
——这封公告这几日带来了一个结果,是买活军没有想到的,那就是马牙突然间变得非常的畅销,许多渔民都声称自己的马牙是悄悄潜水,从大船上采下来的,而且大多人买回家都并不吃,而是晒干了要留个壳供奉起来。
除了渔民之外,百姓们固然也对这艘大船指指点点,甚至指点膜拜,但因为缺乏最基本的物理学知识,反应反而没有能走海的渔民、海商那么大,对于大部分没有上过船的百姓来说,船的大小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他们也不能很好地从远眺中的景象来判断这船真实的尺寸,即便是知道了这船便仿佛一个小岛,对于这一点的意义也并不明白,只是海面上突如其来地浮现了这样犹如礁石小岛的大船,对于大多数人的生活是个新鲜的谈资而已,这些不上船的人来看看热闹,或者是在海边跪拜上香一下,赞叹着六姐的威能,随后也就很快散去了。——云县的百姓,大多数都见过好几次世面了,这景象还不如每年新年有得看的仙画有冲击性。
但那些海商就不一样了,只要是坐过船的人,都能意识到这艘大船的意义,并为此震骇莫名、激动不已。张宗子虽然只坐过一次海船,但他是天生的享乐专家,看到这船的大小,便立刻明白,倘若能乘坐这样的船航行,必定是非常安稳舒适的,这样大的船,船舱的空间恐怕也小不了。当然,载货的空间那就更不必说了,张宗子第二次去看船,是和郑地虎大哥手下的小甘一起去的,小甘当时眼睛都发直了,他估量不出这船一次能装载多少货物,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现在的天下宇内,根本没有一个港口值得这船停靠,大部分港口一次性吞吐的货物量,恐怕也就是这货船上两三个‘集装箱’的份量而已。
六姐的来处,是何等广大的世界,以至于需要这样的船只在海面上不断地航行运货?甚至按虎哥所说(张宗子从未告诉过郑地虎,他可能比郑地虎大),‘这只是六姐手下一艘普通的货运船,战船还没往外拿’,可见这样的船还有许多的。
什么样的世界会需要这么多船来运货呢?张宗子很难想象,就像是他也很难想象,六姐的世界怎么会有那么多宝贵的知识一样。这些知识甚至多到了有些人不爱学的地步,张宗子听徐先生说,在六姐的来处,官府还要想方设法地找孩子来学习,如果有一个孩子上不了学,对官府来说都是很严重的一件事。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张宗子时常试着想象六姐那个世界的生活,他这数日的爱好便是雇佣舢舨,往天河舟那里开去,在一个合适的角度远眺大船——他想看到全貌,因此距离比别人要远,一开始,有能力驾船过来的海商多是开到他身前去,但他们既然没有上船的能力,很快也就退回到张宗子身侧,和他一起欣赏着旭日碧海之上,静静栖息的这艘巨船,仿似一座小岛,在海面上构成了前所未有的神奇景象,令人沉醉往返,仿佛陷入了某种超然的精神境界之中。
张宗子用了几个晚上连夜绘画了几副落日巨轮图,他虽然很想混到船上去见见世面的,但想上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张宗子实在是排不上名,即便他愿意把张家贡献出来也没用——他在张家说话还不算数呢,这一点买活军是清楚的。而更可气的是,除了张宗子之外,他认识的许多人都上过这艘船了,郑地虎自然不用说了,这船就是为了他被放出来的,除此以外,徐老、李老也上船去做了研究,还有郝大陆他们这些船工,也有缘分登船看了看,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要造船的,用六姐的话来说,‘要让他们明白未来科技发展的方向’。
甚至连这一次没有登船的谢向上,也曾经登陆过这艘天河舟,张宗子对他死缠烂打,而由于他一向是很讨人喜欢的,谢向上便告诉他,买活军之前就研究过该如何在海里放出巨轮,因此他们对巨轮都不是太陌生。“关键是要测量距离,这个如果心里没数的话,很可能会压死人的。这些归根到底都是科学问题。”
这真的科学吗?虽然张宗子对科学这个概念已经有所了解,但还是很难想象这样的异能怎么能算是科学的一部分。他想知道当然还有更多,但再往深处去,谢向上就不肯说了,他还指点张宗子说,“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热闹,你想要凑近了,其实可以去考专门学校,像是这一次,专门学校一些专业对口的学生,也能登船,或者就是设法考去《买活周报》,编辑部有采风史,当然也是可以上去的。”
专门学校是张宗子之前就听说的东西,和现在的初级班、中级班、高级班是并行不悖的一套体系。比如说徐先生最近新收的徒弟小佘,他在读中级班,但同时也上着机械方面的专门班,又跟着徐先生来进修数学,按徐先生的说法,小佘在算学上的天分极其惊人,他来到买活军这里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但已经是把高级班的教材都自学懂了,现在可以学习‘大学版’的教材了。
但与此同时,小佘在其余科目上的天分比较普通,他用了几个月时间才能掌握拼音,到现在只认识2000多个常用字,除了物理、化学之外,小佘对历史、政治之类的科目通通都是低空飞过,因此他在这些科目上还在上中级班。同时因为他在机械上也拥有较高的天赋,又可以上专门学校,学习如何使用和改进蒸汽机——
小佘可忙得厉害,张宗子和他就见过几面,听说他以前是个渔夫,但现在反正是一点看不出来了,小佘肤色白净了很多,因为他不用去外头做活,在专门学校上学是有钱的。现在穿着买活军的圆领衫和棉裤,推着青头,架着眼镜,看起来总是匆匆忙忙的,在学校周围跑来跑去:他的几个工作都和学校有关,专门学校也在这一块,因此他才能忙得过来。
所以,连小佘都上船看过了,而张宗子却直到大船被谢六姐收了起来,都没有找到机会能登上去瞧一瞧。这可实在太叫张宗子伤心了,毕竟这天下间的好东西,什么时候不是宗子得头一份儿呢?这样的委屈对于张宗子来说,还真是第一次受,而且甚至在他能想到办法之前,这艘船便这样不见了,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事化作无数信件,向每个友朋倾诉——
还好,买活军的邮政服务没有扩展到绍兴和武林,否则光是寄信的费用,恐怕都要让张宗子破产啦。他祖父因为他轻狂行事,一个月只肯诸掌柜给他三十两零花,虽然张宗子还能撒泼打滚地弄来一点,但再多了诸掌柜也是没有办法的。
之前有郑地虎在,张宗子几乎用不上什么银子,三十两是很够用的。他除了给自己买了两身里外冬衣替换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花钱的地方,因为买活军这里的书实在很便宜,而他以前花钱的事物,诸如名花、古玩什么的,这里压根就不供给,诸掌柜还买了一套水泥院子,算是铺子里置的产业,由张宗子居住,三十两银子足够张宗子顿顿下馆子的了,他的日子还是相当好过的。唯独的烦恼只是——
“诸大哥,咱们真没有什么能加政审分的办法了么?”
张宗子这一次又是来压榨诸掌柜的,主要倒不是为了要钱,而是为了自己的政审分,他之前一听说谢向上的建议就很感兴趣,非常想去《买活周报》谋个职务,谢向上帮他打听了一下,告诉他,张宗子两个条件都不够,第一,政审分不够,第二,他的语文分数也不够,《买活周报》至少要初级班就读,有一次语文考试在九十分以上才能参加。
后者还好解决,张宗子是很灵活机动的,学就是了,他之前的成绩不够,只是因为他还抱着自己的一点矜持,觉得买活军虽然什么都好,但是在文雅上还是不如外头的。但自从见到天河舟之后,不知为什么,这点最后的骄傲也就没有了,张宗子最近不断地认识到自己的无知,他找工作也不是为了钱,而是想尽量地多从买活军这里学到些什么。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给编辑部倒贴钱。
但即便如此,不要工资也不是张宗子的优势,他的政审分不足,而且是严重不足——他是作为肉票被绑回来的,算外来户,基础分很低,而且他祖父也不赞成他来云县,所以他无法共享张家的政审分,买活军这里的政审分是这么规定的,没有分家的话,父子兄弟之间是可以共享一定的基础分的,可以按比例折算,比如张家因为做生意,陆续累积了20个政审分,那么张家的子弟过来读书求职,基础分数也会比单纯的外来户要高一些。但像张宗子这样的情况,除非诸掌柜拿出老爷的书信,还要加盖了当时开户时的印章,否则是无法继承分数的。张宗子的起点连郝六哥都不如……郝六哥至少还是船工,属于紧缺职业,刚来就给他加了五分,又因为带了两个女娘来,又加了一分,这里起步就是九分了。
编辑部的招聘中,对政审分的要求相当的高,至少需要二十五分,张宗子这一阵子潜心钻研政审分制度,现在已经是半个专家了。二十五分在非吏目岗位里算是很高的了,一般的说,现在较为低端的工作对政审分都没有要求,只有账房、会计、伙计、厨师,这些对东家的生意很重要,需要对人品有一定要求的职位,才会要求个二十分的政审分,这基本就是摆脱了新占之地名号后,老百姓的基础分。
想要再加五分,容易不容易呢?倒也是容易的,加分的点不少,比如倘若一个村子愿意给女娘分田,该村所有人口都能加个三分,这里就二十三分了,考试中成绩优异,在县里取得名次也加分。平民百姓只要品学兼优,凑到二十五分并不难,卡他们的是语文成绩,大部分学生在初级班,很难考到九十分以上。能够轻易取得这个成绩的,家里多数都有一定的教育背景。不过百姓们想去买活周报当编辑的人也并不多,那不就是个印书坊吗?大部分文章都是官府刊载,这工作远没有吏目来得有吸引力。
像是张宗子这样的情况,要凑基础分就比较棘手了,首先他要写信说服祖父,让祖父愿意和他共享自己的政审分——这里大约是十五分,而且积攒得是不容易的,商户和买活军做生意,一次要达到一定金额以上,才能加一分,封顶是十五分,张家能拿到十五分说明和买活军贸易活跃,还是大客户,因此谢向上、于小月他们对张宗子还算是比较客气。
而剩下的十分,只能想办法从别处凑,要么是能为买活军买到稀缺商品,比如前段时间的牛,一次二十头以上能额外多加一分,数量再多还能再加,最多不超过4分。这个张宗子现在是赶不到了,只能等买活军再度扩张,因为买活军治下现在的确是不缺牛了。最近报纸上搜求的是能造船的阴干木,这个他说实话也的确弄不到。
要么,就是能为买活军介绍到稀缺的人才——船工是一种,撮合阴干木交易,带来阴干木大商户也算,要么就是曾考中过进士的人才,实在不行举人也能按数量来加分,这一点张宗子不占什么优势,真正占优势的是从前的县令,那都是实打实的进士出身,比如于小月的父亲于县令,阖家先后前来投奔的前衢县王县令,云县被占据时已没有县令,忽略不计,除此外还有长溪县、吴兴县、江县、延平府……这几个县令互相说服,立心在本地安家之后就开始各种写信拉人头,真给他们拉了不少同年过来,要不然于小月也不可能入选军队,她政审分原本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