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夫人和郑天龙之间,更像是政治联姻,在郑天龙心里,对他最忠心,也最不需要投入成本去维护的亲人应该是阿松和郑地虎,这两人竟然同时绕过他和我联系,这对郑天龙的打击是很大的,郑地虎的改变他多少能预料得到,并且也给予了谅解——估计他觉得易地而处,自己也会差不多吧。但一向被他认为是最为柔顺的阿松,却也有了这样出人意料的决断,郑天龙不得不重新审视并安排他们的关系了。我想他最后还是会确认阿松为唯一的那个妻子的,不仅因为郑大木,也因为阿松身后的平户藩,现在代表了封建九州的远大目标。】
【既然说到了阿松,便不得不提到荒谬的思想建设了。阿松、阿森这对主仆中,让我最有感触的,其实还是阿森。据我的观察,阿松和此时的敏朝妇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她平时穿马面裙、小袄,佩戴狄髻,穿软底绣花鞋,如果不是海贼家的女眷不裹足,我想她也会裹的。之前听六姐说过,东瀛妇人会留糖式的眉毛,把脸涂得很白,牙齿则染黑了,阿松的牙齿已经完全白了回来,不过她平时也不怎么露牙齿,这是怎么办到的?难道染料也会慢慢褪色吗?】
【阿森的牙齿还是黑的,但眉毛已经是我们这里的样式了,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捂着嘴,我们的华夏官话,说得也不如阿松那样正宗。她是阿松最信赖的侍女,阿松在海边散步时,腹痛生下了郑大木,就是由阿森接生。这是个蛮聪明的侍女,我向她学瀛洲官话,所以我们相当的熟悉。闲聊时,我会问她是否思念家乡,她也告诉我很多瀛洲的风物,感觉她对九州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的,成长的过程也并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苦楚,她是田川家的家奴,也是阿松的奶姐姐,并没有饿过肚子,被人欺负过。】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瀛洲女子,可以侍奉着我们谈论封建九州的事情,并且没有丝毫的异样,甚至是真心地为我们打算。我觉得阿森的性格,不像是那种随随便便就做出背离道德的事情,自己还很无所谓的人。所以结论便很简单了——阿森根本不觉得自己背叛了平户藩、九州岛又或者是幕府,在她心里,并没有建筑起‘国家’这个观念。她的忠诚只指向于阿松,而阿松的忠诚又只指向于她的丈夫,所以郑天龙娶了阿松的那天起,他几乎就拥有了田川氏所有仆人的忠心。啊,这里要插一句,郑天龙怎么这么擅长发绝户财啊,先认了个没儿子的豪商做义父,又娶了个没兄弟的老婆,又可以继承大笔人脉和财产,后来还认了个没儿子的义兄,又继承一次……必须禁止他在我们买活军高层内认干亲……】
【哪怕是郑天龙的岳父,如今田川氏的当家,他有没有国家这个概念呢?我觉得是很可疑的,这一点其实在我们买活军接触到的百姓身上也十分的常见,百姓们认为自己是敏朝人,他们是朱天子的臣民,这里的忠诚对象永远是一个具体的人或家族,而十八芝中几乎所有海贼都认为自己是敏国的叛逆,他们中有许多人在老家见识到了太多的不公和黑暗,早已不愿再回到朱天子的土地里,而一旦解开了这一层心理束缚,仿佛便解开了什么似的,便立刻变得百无禁忌起来,他们可以杀掠华夏商船,和杀掠倭人的船只没有什么不同,因为他们早已不是敏人了,这些人便不算是他们的同胞。】
【甚至于西洋人也被视为是可效忠的对象,如果西洋人看得上他们的话,他们是很愿意去当买办的,但可惜的是,西洋人更愿意和志向更远大的郑天龙打交道。而郑天龙的政治理想无疑是最高远的,他想独立建立一个东宁国,虽然也抛弃了敏朝,但还不愿给别的夷族去做走狗。他在海盗中实在是很难能可贵的,十八芝中还有一些人,我感到他们现在顺从买活军只是因为我们最强大,如果条件有变化,他们一点障碍都没有,立刻就会去给西洋人做买办。】
【我试着向他们普及国家和文明的概念,但收效非常的低微,连郑地虎都很不以为然——我告诉他们,虽然我们和敏朝不是一个政权,但我们属于一个国家,即华夏炎黄之国,因此,在敏朝和买活军之间进行效忠的转变,与效忠瀛洲、西洋人有很大的不同,一个人可以背叛自己出身的政权,但不能背叛自己出身的国家。】
【我以为难点是解释为何不能叛国,但结果很出人意表,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他们首先是不怎么接受华夏炎黄之国的说法,其次也觉得买活军完全不属于华夏炎黄之国——我们的规矩和从前所有朝代应该都是大不相同的,我们的习惯也是如此,我们的服饰更是自成一派,我们的发型就不必说了。对他们来说,为买活军做事大概也就比为西洋人做事好一点点,因为我们的肤色和长相还大致是一样的,但除此之外,我们之间的不同之处,简直比他们和西洋人的不同之处还要更多。】
【“一样是在夷人手底下讨生活,没什么不同!”李魁芝这样和我说,当时我就知道,他还没从买活军里找到什么归属感。而且这个问题也是我不能解答的——他们说的实在也没错,除了我们说的话一样以外,甚至连文字都和从前不同,十八芝认为拼音完全是另一种文字,而且他们猜测六姐在上界可能是西洋神仙,因为拼音所用的字母几乎完全是拉丁字母……】
【这就让我很难回答他们了,所以只好暂且搁置了这个话题,也因此引发了我的思考——我为什么还认为我和敏朝的百姓之间存在非常紧密的联系呢?虽然我自小在彬山长大,几乎从未接触过外头,但当我听到有人掠杀华商的船只,掠夺华夏的子民,我就打从心底感到反感,而如果十八芝掠夺的是西洋人、瀛洲人的船只,我就毫无触动,没有丝毫的喜恶可言呢?我们和‘外边’的人是如此的不同,但我为什么又觉得我们又都一样?】
【这问题是很务虚的,但我又觉得它非常的重要,不过,也正因为它的重要,答案的浮现或许也不能急于一时。我最近还是把精力花在平整土地上,我们已经收到了东南旱灾的消息,听说泉州一带旱得尤其严重,现在我们正做两样准备:第一备耕地,对于耕地略做计划和开垦,备食水,第二我们会在约定的时间出发,和买活军海军在泉州会和,攻下泉州城之后,战船会立刻抓紧时间,运一批牛和一批百姓去鸡笼岛,希望此时我们来接管鸡笼岛的吏目们已经为夏耕打下基础,从五月开始,还能抢种两轮高产稻,这样鸡笼岛的收成就足以让福建道的百姓度过今年的饥荒……另外,请六姐注意提醒来接手的同事,要留心本地土人的袭击。】
陆大红最后端详了一下信纸,轻轻地长出一口气,又封起信件,在上头用火漆封口,起身快步走出船舱,将信封交给于太平——后者已经背了一个包袱了,里头几乎都是买活军们写回家中的信件,还有带回家的特产。“路上小心点,到了用仙器报平安。”
“知道了,陆姐你们在这也注意安全,我们泉州见。”
“泉州见!”
于太平跳上搭板,脚步轻快地跑远了,陆大红叉手站在船头,环视周围,又无声地长出一口气来:买活军所乘坐的这艘船比之前几个月要冷清了一些,不仅仅是于太平,还有一些要留在本地安排生产的专业人才,之前已经去了屏南。
勒石合约已近完成,余下的一些文字计较,不过是细枝末节,十八芝众人均意识到,买活军接管鸡笼岛已是大势所趋,而半个月前传来的消息,更推动了谈判的进行。泉、鹭、榕均传来线报,报之今年闽东、闽南大旱,几乎已成定局,从开年到如今只下了几场雨,虽不说江河断流,但很可能会大规模减产五成,如今民情已经开始骚动,正是鸡笼岛获取人口的好时机。
按照勒石合约所叙,两家合流(郑天龙觉得吞并、臣服这些词都好刺眼)之后,必将戮力同心,共谋大业。先取福建,再图广府道、吕宋岛,而此信一来,非但陆大红,便连十八芝群盗都意识到,此时百姓春耕不成,民心摇动,而水师、卫所无法征求民粮,不能出动,吞并泉、鹭的时候到了!
军情如火、生死万急,战机是丝毫怠慢不得的,而且此事最好毕其功于一役,万万不能先接人,再打地盘——那些活不下去的人走了,粮食也就够吃了,人心思安,届时举事就失了人和。好在买活军有传音法螺,陆大红当机立断,请示谢六姐,三言两语之间,便定下了双方在泉州港外会合的初步计划,而且由于十八芝处的存粮并不多,郑天龙主动提议,让买活军的吏目们带人前往鸡笼岛,立刻开始交接政权,同时带来大量的牛力、秧苗,务必要在四个月内种出第一茬粮食,岛上的百姓们才不会饿肚子。
形势比人强,原本还在磨洋工的合约,如今定稿得干脆利落,只剩下安排在明日的签约仪式暨誓师大会,眼看巨变在前,平湖湾似乎也笼罩在了异样的兴奋之中,码头上除了于太平跑动的背影之外,几乎随处可见喊着号子,往船上运补给的水手船丁。陆大红背着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又过了一会,谢二哥走到她身旁,偌大的精壮汉子,却几乎听不见脚步声。
“怕了?”他冷不防问。
陆大红习惯性地笑了起来,她是个非常善于用笑容来掩饰真实想法的人,“哟,哑巴说话了?”
“哼!”
他们二人都沉默了下来,陆大红把手举到跟前,慢慢地攥成拳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不如此不能证明主人的孔武有力——她当然是个非常有力的女娘,比不上黄小翠,但她负重越野五公里也可以跑进22分钟。
“有点紧张。”她承认,“你呢?”
紧张几乎是必然的,因为买活军到目前为止,并没有真正打过一场硬仗,大多数时候战争在没开始时已经结束了,因为他们也没往那些驻扎重兵的城市去过。而这次出战,福建水师必然参战——他们要打泉、鹭,而既然马尾港距离长溪县非常的近,现在福建水师几乎不停靠在那里了,不是在泉州港,就是在鹭岛港,也就是说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和福建水师正面对上。
十八芝这波船队中,只有买活军一艘船装配了红衣小炮,在所有遭遇战中,都应该由他们来打先手,谢二哥说,“我还好,我听命,受海战训练的人是你,拿指挥权的人也是你。”
“那我叫你送死你也去吗?”
谢二哥和陆大红是很熟悉的,他们是多年的同僚,而且谢二哥经常负责给陆大红他们做体能训练和单兵作战训练,不过,在这次任务的配置上,陆大红主导,所以虽然谢二哥军衔比她高,行动上也要服从她的指挥,老教官也很识趣,来鸡笼岛一句话不多说,仿佛就是来玩的,不和陆大红抢风头。
按船上的职权,陆大红还真可能命令谢二哥执行自.杀式任务,但谢二哥不怕,“那你敢吗?”
“如果你死了我们就能赢,说不定我还真敢。”陆大红和熟人在一起时并不总是和蔼可亲,有时候心情不好她说话也带刺。
“悠着点。”谢二哥说,“没人和你抢,你这升职速度也够快的了。”
陆大红晋升速度的确是很快,同一期的兵里,不论男女,她是走得最高的,当时和她一起出去的女娘中,陆大红将任务完成得最好,也就脱颖而出,走上了晋升的快车道,她现在已经是这艘船的船长了,将来很可能是水军大将,甚至是总司令……当然前提是她没死在这第一次的海战中。
“再快也没你快。”
“哼!”
天又聊死了,但不知为何,连呛老教官三次,陆大红的紧张感无形间仿佛也褪去了许多,她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注视着于太平爬上另一艘鸟船,回身向他们挥手道别,陆大红也跟着挥起手来,她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
“没事,”她说,“大不了我丢脸呗,反正这次绝不可能输……这次连六姐都来,担心这些,还不如担心六姐会不会晕船呢!”
谢二哥不说话了,陆大红等了一会,猛地转头看着他,谢二哥啊了一声,“什么?”
“问你呢,六姐会不会晕船!”
“这我怎么知道?”谢二哥莫名其妙,“你问我?我以为你自言自语。”
“……你怎么不知道,你是她亲卫啊!除了这一次,你们什么时候分开过?”
“我怎么知道?我们从彬山出去要坐船吗?要吗?要吗?”
“……二哥!”
“啊?”
“知道你为什么不能领军吗?”
“……”
“你是真的……很不会聊天!”
“……哼!”
第179章 朱二爹纳军粮
“哞——”
“当——啷——当——啷”
薄薄的黄铜打成了牛铃铛, 随着黄牛悠扬的鸣叫声,在脖子上一晃一晃,发出了沉闷而又有节奏的铃响, 放牛娃手里挥着小柳枝, 挽起裤脚从田埂上走过, “二爹,吃饭去?”
“哦!浇完这垄地的!”
四五月里, 天气已相当热了,今年普遍雨水都少,便是一向多水的南方,都有不少小溪干得快露河床了, 早元月里, 买活军的报纸便宣布了今年的生产计划——若是往年, 十分地能种六七分的水稻, 但今年除了本来便近水的上等田地,还能种水稻以外,其余土地都被安排种了旱地作物,土地贫瘠一些的种土豆,若是土地还不错的,便安排种耐旱的小麦,买活军还再三声明了必须去村长处领种子, 否则若有旱情,自己私种的作物绝收了,是要被抓到彬山去的!
买活军这里的活死人, 几年下来已经很习惯于跟随官府的安排种地了, 不像是以往, 村落和外界的联系近乎于无, 买活军所占据的地方,必然都优先修路,有了路,村长、村会计,便时常地要去乡镇上开会,邮递员一周也会来送一次信——捎带着就做点货郎的生意,村民的消息比之前要灵通了许多倍,而且这其中许多村民,因为想买牛,通过扫盲班的考试后,冬日便会去城里做活,从城里返回之后,他们的眼界比之前宽了,脑子比之前灵活了,也就更注意报纸上的消息了。
既然报纸上说,今年很可能会旱,而且开年来的确没有怎么下雨,就连老农户也都是很信服的,虔诚地跟随着买活军的安排,在一些距离水源较远的地方种上了土豆、麦子,到了三月里,又按照技术员的指导,在土豆垄的间隙中种上了玉米。
土豆这东西,除了延平府、长溪县之外,别处的买活军地方,已经种了有两三年了,本是作为菜来吃的,这东西种着并不难,许多农家都自留种,当个玩意儿吃着。但这东西和买活军所有的新作物一样,都存在‘种性退化’的问题,自留种到了第三年,收成便很不好,因此也并没有被广泛地种植。
今年大规模引种时,还是从上头发下来的新良种,一个个圆溜溜的小蛋蛋被分成了小块,用草木灰涂了边,挖好坑栽下去——因为今年很可能有旱情,大家都紧张地时不时来看着,除除草、除除虫,等到芽尖冒出来了,这才稍微松口气。
村里很多人家都自己买了《土豆繁殖技术要点》来看,这种农用书籍在本地卖得相当的好,尤其是和新作物有关,就算再简朴的人家也舍得花钱会来,对着图和拼音反复地看,每天傍晚村头闲唠嗑时,还有人带着书过去讨论其中的疑难。
连种过几年的土豆都是如此,的确是新引入的玉米,那就更不要说了,大家都和祖宗一样地供着,听说延平府那里的农户,甚至不想放技术员走,连晚上都派了人在门口守着,给他们烧艾草赶蚊子,平时也是扇风送水的,就巴不得把技术员在自家村里待到秋收了,越发连玉米、土豆的收成和储藏都教了是最好。
自古以来,农民们便仿佛天然地食古不化,是最胆小也最怕冒险的,但实际上农户的生活几乎每年都在冒险,随意的一个决策失误,都会使得今年欠收,而欠收就意味着家里要减员。若说要改易民俗,那么他们是极为保守,但一旦说到安排生产,那再没有比农户们善于变通而又敢于尝鲜的了,虽然今年的气候不好,但农户们的情绪却不低,种完了这垄地,朱二爹挑着担子走到田边一片坡地下,担子刚一放,便听到众人议论着买活军的事情。
“要说六姐是仙人菩萨呢?竟能预测旱涝的,早三月里便说了今年可能不太会下雨,也不知这是怎么知道的——这种粮可得提前一年备上,难道去年便猜到了吗?”
其实到了三月,今年的雨水少已经几乎是定局了,任谁都是能看出来的,但问题是,谁家也不会白白地留着够这么几十万农户用的土豆种粮,只白存着,按照技术员口中的说法,从脱毒后的第一代微型种子,再到第二代原种,最后到发放到手的第三代良种,这里需要的时间至少是半年,而且种粮也是作物,没人在秋天育种的,因此买活军只能是去年提前育种——六姐早料到了今年会干旱!
哪怕再没有别的好处,光这一条,谁家农户不死心塌地跟着六姐干?不说别的,就说今年,若没备了别的种,只能硬着头皮种稻子,那各家争水都得闹出人命来,那时候红着眼,争的不是水,是命!是活下去的口粮!是全家人的团圆!
就算河里的水还够分的,各村之间,村里各户之间打不起来,可只要比往年水位低得多了一些,无法引水漫灌,那就只能派人去没日没夜的踩水车,真踩得吐血,累死人的都有,农户便是如此,为了保证一口吃的,只能搏命去做,能有今年这样安宁?照旧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任凭天不下雨,我心里定定,再不用给雨神献祭什么童男童女——其实心里要说有多信呢?也是没有的,只是往年这时候实在是太着急,仿佛自家自村做了极痛苦的割舍,预先把代价付掉了,老天爷便能垂怜下雨,好像是完成了交易……病急乱投医罢了!
买活军这里,别说搞活祭了,连礼拜六姐都是不许可的,再说了,人们也永远都不会走投无路到那份上——大不了就进城做工去呗,大活人还能被一口吃的憋死了?再大不了,不要钱了,只管饭,行不行?
当然,这些农户们是不会想着,如果买活军治下普遍欠收,他们还有没有余粮的。这几年的好日子让他们多少都有些轻狂了,竟能说出‘大活人还能被一口吃的憋死’这样的话来,不过,到底日子是比以前好过得多,家家户户的存粮也让他们有了这个底气。尤其是泉村这里,几乎家家都有牛,他们对日子是相当满意的,便是连家家户户开始给女娘分田,也没在村民中激起什么怨言,更有很多老人夸口着这样做的好处——“儿女都在身边,女儿也不远嫁,招个上门婿,一样孝敬,这是福呢!”
这些上门女婿很多都是外地来的流民,有些是冬日被买活军安排到泉村来做活,填补泉村人进城去做活留下的农田空缺,因为勤劳肯干,受到了老人家的赏识,便在本地扎根了,还有些是邻村来的汉子,因为泉村的女娘有田,而他们村的女娘没有,所以他们就选择了把自己的那块份额田迁移到泉村来。这样很快泉村自己的地就都被开垦了出来,一年间多了一百多口人,俨然是非常繁华,甚至隐隐有了点小镇的味道。
受到泉村的刺激,隔壁的刘家村很快也宣布了,不再是各家听凭自愿,而是给女娘确田,否则他们村的女娘都要积极地嫁到泉村去了,刘家村将越来越势弱,将来说不准要被泉村吞并。
就是现在,两村的土地也都接壤了,朱二爹做完活,扯下褂子擦了一把汗,拖着步子往山上走了大约五六分钟,便看到一株大柏树下,零零星星已坐了七八个人,都是附近的农民来歇晌的,其中刘家村、泉村的人都有。
含糊地打了个招呼,他到柏树下的井边上去,那里已有人打了一桶水,一个葫芦瓢漂在上面,朱二爹舀起水来,不敢浇身子,怕受寒了,只先洗了手,汗都歇了,方才咕咚咕咚喝了两瓢沁凉的井水,叹道,“这井水是好!”
按说这还是刘家村打的井,不给你泉村人喝也不能如何,不过大家乡里乡亲的,前些年灌溉期是县里下来人协调的分水,处置得不偏不倚——买活军对农事是真的重视,连分水都管——今年又都种了土豆,不必争水,两村人便和气多了,也不计较这些。他身旁还有人招呼着说,“朱二爹,这里坐,这里风大。”
朱二爹道声谢,解开背篓,往地上一蹲,便掏出一个杂面花卷来,这馍馍掺了盐、咸菜干、辣椒干、葱花,又揉了荤油进去,油润水滑,很惹人食欲,他来时从自家菜地里还择了一根顶花带刺的黄瓜,掏出来在背心上擦了擦,一边‘咔擦咔擦’地咬黄瓜,一边吃咸菜花卷,嘴里时不时嘶嘶哈哈几声,笑道, “这辣子是放得多了点,昨日我说不够辣,今天和我斗上气了!”
阳光透过柏树的叶片,在地上撒下一格格的亮点,更显得树荫下的清凉,一群农人有男有女,或蹲或坐都在吃午饭,闻言也都道,“这辣子是好,城里富贵人家还熬辣油,那个更好了,便是咱们家,这辣椒长得快,家门口种一畦,一年的辣椒有了,省盐下饭,体贴人的东西。”
听说六姐也是喜欢吃辣椒的,甚至特意为一艘船都命名为辣椒号,民间的百姓们便天然对这种调料多了好感,其次的说,辣椒的好处也是人人都能看得到的。这东西和韭菜一样,都是便宜的调味品,但韭菜是香气,需要适当的盐去配它,而辣椒却可以少放一些盐还能下饭,对于一两千年以来,都在变着方法节省用盐的百姓来说,这东西就非常好了。但凡是刺激人的东西,都会受到广泛的欢迎,这廉价的刺激品也不例外,不到一年就完全登上了农户们的餐盘。
“这土豆,产量是好。我昨夜算了算——按我们家去年随便种了个两垄,放了二百多窝,便收了有数百斤,若是一亩田都种满了,我说个数你们别吓着——四千斤恐怕那真不是说笑的!”
“四千斤!”
众人一边吃饭一边也在议论着今年的粮食,这个是大家都关心的,由于天旱,农民们普遍做了减产的预期,但这数字让很多人都傻眼了,并不敢相信,“四千斤,梦话一般,真收了四千,我给你磕头叫娘娘。”
主张土豆可以产四千斤的是泉村的女娘,大家都叫她阿霞的,生得很丑陋,额前还有个瘤子,她家只一个老头子和她相依为命,从小就在田里干活,本来家里还有点田,算是中等人家,但被外头庄客欺凌,年年收成不好,后来自己的田陆续卖了,只好也做地主家的佃户,只是地主家的人颇为看不起她,管饭都不给她吃饱。
买活军来了以后,村里重新按人头分田,阿霞家只分了老头子的份,她没有办法,勉强考过了扫盲班,正想要进城做工去找饭辙,泉村这里被选为试点,阿霞也有了自己的人头田,她便一下觉得种地的日子也很好过了——她有瘤子,在城里呆着,总受到旁人异样的眼神看待,而且也放心不下家里的祖父,农闲时进城做活,赚牛钱,农忙时便还是回到泉村来种地。
凡是女娘,对买活军就没有不忠心的——买活军可给了她们不少好处那!阿霞是最听话的一个,看到报纸上说要学算数,阿霞便认认真真地学,到城里还去城里上初级班,并对城里的教学质量推崇备至,她说城里的于校长,算学班教得非常好,她以前有不懂的,被他几句就说得很明白。这番话让很多农户都兴起了想让子女去城里上学的心思,而阿霞自那以后便很喜欢算了。
“我们这般种法,单土豆或许是没有四千斤的,因为还给玉米留了地步,但预期的产量,你们算行间距就能算出来了,一亩田假设是方形的——”
话刚说到这里,众人都叫道,“好了,好了,便算你对,不要再说了!”
阿霞还要说,“间距是——”
见众人都纷纷捂耳朵,方才说道,“总之,收成时便知晓了,按我的估算,这土豆今年倘若不出什么差错,一亩地三千多斤是有的。”
“三千多已很不错了,这不是还有玉米?别的不说,这两样套种倒是很省地方,玉米便譬如杂草一般,占了杂草的地力,田里草都少了,倒是省去不少功夫。”
“可不是,又不太要水,旱年种这个可是省心了。”
“咱们这也就是种个一两年的,来年雨水要多了,就种不了土豆,北面要能种上,那才好呢,少死多少人!”
因为村子里还住了外来的技术员,乡亲们最近都习惯说官话了,在大树下这几个上门女婿也能听得懂,一个原本家在陕西的汉子便叹道,“我老家那里,要有了土豆,当真的,闯贼都不闹了,回去种土蛋蛋了!这东西能活多少人的命!”
除了他以外,大家对于西北的苦难,印象是很朦胧的,朱二爹安慰他道,“快了,待六姐取了天下,那天下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不过也就是几年的光景!”
哪怕买活军现在的地盘还不大,大家伙对这话也是深信不疑的,“可不是呢,等六姐发了神威,飞到京城金銮殿上去,把上头老朱家的龙椅震下来,这天下啊,怕不是就要易主了——你们可知道,有人说,这几年气候异常,水旱灾害,就都是两家的龙脉在彼此争斗压制呢!”
“可是有这事?”
朱二爹与很多人的耳朵就都竖起来了,可比刚才听阿霞算收成要更来劲得多,不过不等那人往下说,阿霞便道,“你仔细被村长听见了,传播迷信,扣你的政审分!”
村里的确是三令五申,平时不许瞎说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尤其不许给六姐上尊号、立生祠,但这种事很难完全禁绝,尤其是这种乡野传说,众人不说全信,但也听得带劲,对于阿霞这样的人都觉得扫兴,正要讽刺这个‘独角天牛’几句,就见到路上又走来了几个人,却是县里的熟面孔——金主任又来看田地了,还带了技术员。
“金主任!”
“主任来了!”
众人立刻便忘了刚才的话茬,连忙站起来尊敬而又亲热的招呼,有些汉子慌忙回身去套棉布背心,还有些有自知之明的农人往旁边让开地方,不敢站得距离金主任太近——冬天起,因为没水的缘故,村里人就不像是前几年那么频繁的洗澡了,如今天气虽热,但河里都是黄泥汤子,没人洗去,身上的味道不好闻。
不过,金主任身上也说不上多么清爽,吴兴城里的浴室听说也关张了,都是为了省水,她又是骑驴来的,太阳下晒了一身的汗,到树荫底下,先喝了两瓢水,歇过这口气,这才摘下斗笠,一边扇风一边问着种地的事情,“肥料可不能省,可还足够吗?堆肥厂那边管理得如何,现在天气热,千万要管理好,不能发酵出沼气,那容易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