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要聚在一起,自然是因为天气炎热,男水手多数都赤条条的,而女水手们聚在一起,也可以穿得很少,到了冬天,这个顾虑便不复存在了。沈、叶两家多数人都没有乘坐海船的经验,若是坐河船,船夫自然也把衣服穿得好好的,到了晚上还可以跳到河里洗澡,并没有澡堂的需要。因此今日是很增长了一番见识的,朋友说,因为买活军爱好清洁,这一带开了不少女澡堂,言下之意,是两家的女眷也可以放心地进去清洁自己。
“里头的确很清洁,全是站浴。钱江这里的男澡堂也是一样,全都是站浴,没有泡浴,都是为了应和买活军的习惯——而且这里的码头上,也一概没有一些不该有的东西,怕惹了六姐不喜欢。到了云县,连关口都进不去呢。”
因为有孩子在,朋友的话说得很简略,成年人倒都是心领神会,虽然诧异,但不好细问缘由。如此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码头这里除了吃的,卖的多是大宗货物,也没什么好买的。不过是买些定胜糕给孩子们,至于话本,那是不会买的,怕这种东西移了孩子们的性情。倒是沈君庸去书店里看了,买了几册教材回来,大家准备在海船上闲来无事先看一看。
这书店里的教材,便可谓是琳琅满目了,而且销路居然很好,若不是沈君庸仪表堂堂,店主还不愿意零卖呢,他都是给全国各地的书商批发了回去的。原来武林这里消息灵通,阉党上书请开特科的事情,已经流传过来了,虽然此事当即就被驳回了,但朝堂上既然提出了这个说法,那么全国各地的书商便闻风而动,要买化学、物理等教材,回去自己排版翻印了来卖了:这种事,不管现在实行不实行,既然朝堂上有大人这么主张,那么至少,有许多的家庭便不会反对家里的子孙研读,买来备用也好。
沈君庸本人是看过扫盲班课本的,那只有语文、数学两科,这里的物理、化学等等,都是中级班的教材,初级班还有几册,凡是书店里有的,他都买了一套,光这一项便花去了几两银子,不过沈老夫人和张华清都不说他,买书在沈家是很正当的花费,而且沈家的族产还是要比叶家厚几分,给沈宛君的嫁妆能支撑十几年呢,沈君庸继承的田产份量是不少的,张华清平日在家辛苦,是为了在不卖田的情况下给他筹措旅费,她难得能和丈夫一起花用这些旅费,一句规劝的话也不会说。
这里做买活军生意的人既然这样地多,发往云县的客船便更是不少了,几乎等个几天,便能凑齐一船人。甚至其中不乏有豪商名宦之流,也是以带家里女眷过去定做矫正鞋垫的名义,包船南下,这码头上衣香鬓影,颇有一些大人物的家眷往来。沈、叶两家人在其中压根就不显眼,也免去了他们的担心,而因为吴江沈氏、叶氏的鼎鼎大名,他们在武林这里的故友实在也是不少的。
有名气的人,做什么都很方便,一听说他们也要去云县为孩子们放脚,很快便有人送来帖子,表示自己的一艘海船还有不少客舱空着,诚意请两家人同乘,只这段时日内,若能送女儿们来由沈宛君、张华清两人教导一番诗词歌赋,便是再好也不过了。
沈君庸、叶仲韶,还有吴昌逢的二哥吴昌时,这三位男宾接了帖子,过去吃了一顿酒,彼此盘了盘交情——吴昌时前些年都住在嘉兴,也是在嘉兴应考,很轻易便盘出了彼此的关系:这位之江巨贾周氏的二弟,也曾中了举人,是吴昌时的同年,而他们祖上的进士又恰好是沈家父辈的同年。
这交情一下便很亲厚起来了,南方的进士家族就是这样,走到哪里人面都很广,尽管一行人为数众多,但周巨贾怕孩子们晕船,包下的本来也是一艘福船,船舱足够,如此再四相邀,众人也就恭敬不如从命,登上福船,舒舒服服地往云县而来。
一路上,周家下人侍奉得非常精心周到,两位小姐也时常前来沈宛君、张华清身前受教,虽然天资难免有几分不足,但对沈、张二人非常和顺,叶家几个女孩,个个蕙质兰心,对自家的身份相当清楚,对两位小姐也很客气,彼此尽力结交,不几日仿佛便已成莫逆。张华清私下问沈宛君,“不知如此殷勤,是何缘故呢?”
沈宛君对此,倒是心领神会,笑道,“只求名而已,也是一片爱女之心。”
此时江南才女,以沈氏风头最盛,最主要的一点,便是沈家常常出版文集,而且并不避讳女子笔墨,甚至有着意收集,单独出版之举。如此,沈家女自然名声在外,令众清流另眼相看,周家女如果得到沈宛君的青眼,被她美言几句,甚至是在诗句中提起,题目中出现,自然也能跟着留下一点美名。如此,在夫家不说受到极大的尊重,起码也没有什么坏处。至于说沈家因此得到的一点便利,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算是才女、才子应当得到的一点好处。
张华清本来对于自家笔墨,并没有怎么留心存下,此时方才知道了留下文集墨宝,扬名在外的好处,也是若有所思,点头叹道,“原来如此,父母爱女之心可叹。”
于是待周氏二女过来时,便谈些诗词歌赋,平时自己在船舱内,则一道研读买活军的教材,这周氏巨贾也是个妙人,一面为女儿弘扬这诗词名声,一面也买了几十套教材放在船舱里,连他们家下人都能自学,几个儿女,更是延请了去过买活军治下的掌柜亲自教导着,为的就是早日能考过扫盲班,让他们去初级班也读一点书。
“如今这个扫盲班的教材、先生,在我们江南是很好找的。莫说我们这样的私船,便是一般的客船,也都有教材出租的,还有人收一点小钱,在客船上开班来讲——不管是去那里做什么,总是都要考过了扫盲班才好说话,对不对?也不是很难的东西,为了节省时间,便连渡船的这几天都不肯放过。”
理是这个理没有错的,不会认简体字,不会拼音,到了那里,也是寸步难行,几家人也不弱于人后,便都先后准备了起来。简化字大家都认得——几乎全是古籍、草书中有出处的,只是和通行的正体相比要简略一些而已,譬如发字,这本来便是‘出发’这个发字的变体,常见有这样简写的,买活军无非就是把‘头发’的发也统一了过来,使得一字对应的意思更多了一些而已。
这样一来,似乎有一些传统,一些文化底蕴,的确是丢失了,但也的确使得文字更便于传播和学习,连几个孩子,不过是几日的功夫,便可以很流畅地阅读《买活周报》,并且根据汉字倒推,学会了拼音。等船到云县的时候,众人自己做了周巨贾买来的练习卷,几乎个个都能考一百分了。
——便连这练习卷,对于众人来说也都是很新鲜的,尤其受到了叶仲韶的喜欢,这种练习卷里有七成以上是选择题,两成的问答题,考问的也是有确定答案的东西,完全主观的作文题,则只有一成而已。按照周巨贾的说法,买活军旗下所有的考试都是如此,“客观题是很多的,主观题很少,主观题太容易按批卷人的喜好走了,不能反映考生的真实情况!”
这句话就一下说中了叶仲韶的心病了——他的学问,在江南一带是极有名的,若说文章,实在不输给任何一个进士,奈何科考一事,实在是太看运气,而江南又是文采荟萃之地,竞争非常激烈,接连几次应试,都因为不投合考官口味的缘故,桂榜无名,这实在让叶仲韶倍感挫折而又不好倾诉。但无奈千百年来,科考都是如此,完全没有评分标准,只看考官个人的喜好,一言天堂,一言地狱,此时见到这种考试方式,如何能够不耳目一新,大为激赏呢?
但凡是喜欢读书的人,便没有不爱考试的,买活军这里的考试,有一点极好,那便是不论男女老少,想考的都可以去考,因此沈宛君、张华清和叶家几个小女孩,便也生平第一次有了参加考试的机会,叶昭齐等人,谈到此事,无不是摩拳擦掌,誓要取个头名回来。而沈家张老夫人,叶家胡老夫人,自然也都是知书达礼,如今虽然都在五十岁往上了,但听说了买活军的民俗,也只得彼此叹着气,取来答卷,眯着眼试着做了起来。
这周巨贾做事十分仔细,虽然他本人也是第一次去买活军治下,但早聘了两个向导,为他们仔细讲解买活军那里的风俗,因此众人便知道了为何要去买活军那里的水手,连青楼楚馆都是不去的,原来去买活军治下的人,到了关口都要强制洗澡,这个规矩就连云县用水最紧张的时候都没有废弛,必须要洗澡,用特制的药水喷洒衣箱,这都是为了去除虱子、跳蚤。如果有虱子的话,还要剃头。
因为必须要洗澡,那么不可避免的,身体也会呈现在澡堂男女伙计眼前,如果有菜花、杨梅疮这样的恶疾,正在犯着,身上有痕迹,那是不能随意入关的,因为怕他传染了别人,必须要隔离到另外的地方去,或者是原路返回,又或者在脸上做明显的记号,这才能入关。有了这么一层讲究,凡是要去云县的船长,都不愿意要染疾的水手,于是沿海一带,居然港口风气为之一清,这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不过眠花宿柳是否能完全禁止,这也还是不好说的。
如叶、沈、吴这样的人家,诗书传家,自有一套严格的规矩,且家资也不丰厚,这样的人家,如果知道子弟有敢去喝花酒的,是真的可以活活打断腿,从此逐出家门。至于纳妾,那是从未想过的,譬如沈君庸,至今膝下还没有养住的孩子,也决然没有纳妾的意思,只是收养了叶琼章,为的亦是娱乐妻子。因此他们并没有这样的危险,听了只一味咋舌感叹,周巨贾倒是有些震动,亦颇庆幸,笑道,“看来我平素认得的几个兄弟,不去云县那里,也不是没有缘故,今日若非是几个兄弟告诉我,我真要被唬过去了。”
对于剃发易服,几家人自然反感,不过还好他们坐周巨贾的船,十分清洁,并没有体虱的困扰,进澡堂洗澡这样的难处,倒是可以克服。如此十余日下来,每日都忙忙碌碌,且喜众人并不晕船,平安到了云县,云县码头处的船倒少了些,向导道,“我们来得很是时候,这些船多数都去鸡笼岛了,或者去长溪县,去辽东,留在本地卸货的不多,若是去年来,关口就在眼前,靠岸还要等十天都不稀奇。”
如此,众人便鱼贯入关,洗澡换衣,头发暂且先不改,出关后,便和周巨贾一家道谢,说定了寻到住处,再相联系——周巨贾一家人少,包了客栈的一个院子就够了,他家自有管事派了小厮守在关内,日日夜夜的等人,而沈家人口多,最好是要赁房住划算些,已经领受了海船的人情,此时便不好再赖着周家不放了。
周巨贾也知晓书香人家的做派,让管事陪沈君庸去找房子,而吴家几个孩子,知道马上能见到父母,都是欢欣鼓舞,迫不及待。叶仲韶、吴昌时和沈君庸商量了一番,便由吴昌时带着吴家几个孩子,先按着吴沈夫妇信中的地址,寻到家里去认认门,而沈宛君、张华清则陪着两个老夫人先在客栈里稍微等候,叶仲韶在这里照看,若是老夫人疲倦,那就先开一间房休息也是好的。
如此,众人便暂且分头行事。沈宛君低声问两位母亲要不要休息,但两个老夫人眼神都还不错,都看到了客栈里悬挂的房价,便都坚决道,“半点不累,歇什么?”
甚至连客栈的茶水都不想喝,见到街面上人流如织,女娘们全都是短发、两截衫,在人群中奔走如飞,大声谈笑,也是啧啧称奇,又仗着自己年纪大了,说不上避讳,便对沈宛君道,“你们若累了,就在这里歇着,我们走走,瞧瞧热闹去——我这一辈子还没出过吴江呢,如今临死了,看了这一番热闹也是值得。”
胡老夫人虽然体态丰满,走不了太久,但她在船上,考分次次都低于张老夫人,这一次出来又是以沈家为主,张老夫人要去,如何能不陪着?有热闹看,连脚都不觉得痛了。叶昭齐、蕙绸、琼章三姊妹,更是早已频频顾盼,好奇不已,沈宛君便取来盖头戴上,道,“那我们留一个人在这守着,大家在前头街上走走,注意彼此搀扶,可不要弄丢了——”
正在吩咐时,忽然长子叶云期指着街角叫道,“这不就是姨夫吗!”
众人定睛看去,果然能见到远方一条极气派的长街上,吴昌逢和几个人说笑着走出来,身穿簇新的两截衫,昂首阔步、面色红润,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却哪里又有被困云县的愁苦?叶云期带着几个弟弟跑了出去,齐声叫着‘姨夫’、‘姨夫’,叶仲韶也出门相唤,方才叫得吴昌逢回头。
“云期!怎么是你——姐夫!”
众人自然是好一番厮见,吴昌逢便立刻去和他的同事说了几句,带众人一道回家,“不说住不住得下,先把行李放下再说!”
自家亲戚,那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吴昌逢雇了一辆极为清洁宽敞的马车来,请两个老夫人和孩子们坐上去,箱笼放在中央,其余成年人则随从步行,从这热闹的码头街巷,沿着水泥路走了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周围的建筑,逐渐从水泥房变成了老式的木板房,沈宛君左右顾盼,刚要点头,马车又一个转弯,转向一条新路,这里开出去,却又都是水泥小院子,屋轩高敞,占地广阔,院子里花木扶疏,偶尔还有两层的水泥小楼,一望即知,是新建起来的好街区。
沈宛君眉头微皱,只不做声,再往前走一段路,马车便停了下来,吴昌逢掏出钥匙,推开了前方院门,请车夫把马车赶进去好卸行李。这下连叶仲韶都看出不对来,悄声对妻子说,“这里屋舍雅洁,只怕在云县也是极好的住处了……这是在做什么?哪还有一点欠钱的样子?”
其余人,孩子们自然是大为赞叹,老夫人们也是急于看热闹,倒似乎都暂未想到这一层,沈宛君微微咬牙,冲叶仲韶做了个手势,扭头问道,“妹夫,曼君呢?她什么时候回来?如今在哪里上班?”
吴昌逢在为商人做书记,这是路上大家已知道的事,这倒是很符合他们夫妻在云县落难的故事,一个书记员当然不可能住这样的院子。听到沈宛君的问话,他身子微微一僵,有些尴尬地道,“啊,这个……宛君姐,曼君她,出差去了呢,今日怕是不回来了。”
“出差?”
这个词倒是让几个老夫人回神了,诧异道,“是了,曼君也要做事的,她这是做的什么事,居然还要出差?为何不是你去,而是她去?”
“啊,这个……”吴昌逢便又吞吐了起来,“曼君她……她……现在已不做教师了……”
他的声音非常的小,最后几不可闻。“现在换了一份工作……在,在买活周报做编辑。”
“什么?”老夫人们根本没听清楚。
“什么!”叶昭齐非常的诧异。
“什么!!!”最惊讶的还是叶仲韶,他突然融会贯通,转头对妻子激动地说道,“宛君,我就说买活周报这几期的文字怎么雅洁了不少,大有熟悉的气韵,尤其是注解做得特别的好,原来是曼君!天啊!原来是曼君!”
他震惊之中似乎也有隐隐的自豪,“原来是我们吴江笔墨!”
沈宛君瞪了丈夫一眼,转头逼问吴昌逢,“做编辑也要出差吗?她什么时候回来?去哪里出差了?”
“去泉州了,这几日应该就回来了——本来是不用的,但这几期实在是缺人,原本的采风使张宗子去鸡笼岛了,实在是没有办法。”吴昌逢见大家的反应也还算好,尤其是大姐夫,更仿佛很自豪似的,不知不觉,便将更深处的安排说了出来。“你们来得正好,报纸实在是很缺人那——”
他的声音又在大家的逼视中慢慢地变小了,“福利很好,报、报酬也很优厚的哦……”
第194章 沈编辑恰好出差
“土豆的长势也还可以!”
正当沈、叶、吴几家人, 在云县乱得个不可开交时,沈曼君本人正站在松林乡地头上,特制的麻鞋踩在田埂头, 默不作声地望着田里的郑财气直起腰来, 拍了拍手里的泥土,“这种越冬土豆比较耐寒, 就算是天气冷了也不怕, 收成时一亩打两千斤问题是不大的。”
一得到这句话, 周围的村民们便立刻喜笑颜开,一边高喊着‘mazoo’保佑, 一边又用生涩的官话向郑财气道谢, “多谢郑大官人!”
“大官人今日一定要留在我们村吃饭!”
“来不及了, 还要去下个村。”郑财气摆了摆手,又扭头吩咐起刚调来不久的技术员, “小张,这里说的三个要点要注意一下,第一是浇水的几个指标, 土豆不能浇得太频繁, 会烂根,要分批次,按记录有频率的浇水, 第二个是上肥时的肥料浓度——这里的堆肥是以什么肥为主, 有没有牛粪?带我去堆肥场看一看……”
“我们这里牛是有的——晋江那一带开了好多养牛场, 如今都被官府入股了——”
七月里,泉州的天气便要比平日凉上许多了, 做事的人都穿着长袖长裤, 远道而来的农业专家郑财气还在外头加了一件橙色仙衣, 更加彰显了他的身份,让路过的农户都报以欣羡而又崇敬的眼光。他带着一群人往田里深处走去,显然是要查看下一种田的情况,而金逢春见沈曼君没有跟随的意思,便冲她招招手,示意她回来和自己站在一起。
她并没有紧跟着郑财气行动,而是给本村大户宋老三使了个眼色,“村里有没有热水?烧点来灌一下,郑专家急着去下个村子,饭要在路上吃了,水总得喝口热的。”
“有的有的,这就让人去灌。”宋老三连忙喊来几个后生,用土话吩咐了几句,热水,烙好的面饼、郝嬢嬢辣椒酱、茶叶蛋,顷刻间就都送来了,两个大竹篮装得满满当当的。金逢春一看就着急了。“宋哥,说了不客气,只要水就好了,这个辣椒酱和饼子快收回去,都是在外头买的贵价东西,没得让百姓们破费了。”
“这要收回去,村里乡亲们才恼呢。”宋老三和金逢春就推让了起来,“该收的,该收的。吃点东西算什么?”
“上头有纪律!”金逢春没有办法,只能收了茶叶蛋,但辣椒酱和面饼还是让宋老三送回主人家里,叫他们分给孩子们吃,“别害了郑专家!”
话说到这份上,宋老三只能算了,金逢春留在原地,喂驴子、饮马,又把一些背囊都加固了一下,同时也和沈曼君聊聊天,但没有聊得太深入。这个买活周报的编辑是很寡言的,她也有解释过,在她来看,写报道的时候最好还是以观察为主,让大家保持自然就好。
要说完全自然,这是办不到的,金逢春多少有些别扭,似乎总想着表现自己,但她还算能克制得住,忙起来就不想这些了。等到郑财气和本地的技术员在农户们的簇拥下回到村口,大家便立刻上马往下一站驶去,沈曼君不会骑马骑驴,所以金逢春特意牵了一匹大马来,这样她们两个女娘可以共乘。
“沈编辑,坐稳了吗?那我们走,今日的任务还很重呢。”
他们走到村口时还正好看见修路的壮丁队伍,这些有许多都是熟地派来的人,见到了金逢春等人也不畏惧,而是笑着用官话招呼,“金主任,又来看土豆了!”
“可不是?”金逢春骑在大马上,笑着和他们搭了几句话,郑财气跟在她身后并不言声,只自己小口喝着热水,满脸的老实相,谁也不知道他是彬山的骨干,这次出门来享有的安保等级比金逢春还高,跟在身后的两个买活军兵丁都是来保护郑财气的。连沈曼君,都是自己拎着包袱来找金逢春,没有什么特殊的护送待遇。
“财气哥,今年这波土豆起了以后,是不是再种一季越冬土豆呢?咱们的种子还够吗?种越冬小麦的可能性高不高?”
因为到处都在修路,众人走得不算很快,一路上技术员都抓紧时间向郑财气讨教,他和金逢春一样,都是新调来的,并且得到了晋升,原本只是本村种地种得好,脑子灵活,识字也快的农民,被提拔为技术员之后,送到彬山的农业专门学校里进修过。今年随着买活军的扩张,被派到泉州这里,一来就负责五六个村的土豆种植教育,因此他也非常的上心,不放过任何一个学习的机会,连笔记都记满了好几本。
“今年秋后雨水开始逐渐多了,如果继续这样多下去,可能会种越冬小麦,不过这几年最好是不要种水稻了,水稻对降水要求很高,小麦相对好点,没雨也能漫灌。关键看接下来一个月的雨量,反正到时候种什么会发通知。”
关于农业的话题,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非常不浪漫的,但对于泉州府农业办的金主任来说,再没有比土豆、水稻、小麦更迷人的话题了,她也竖起耳朵听着,在心底感慨起了精细统治的魅力,组织性实在是太让人心醉神迷了,金逢春简直想不出来,如果离开了买活军的精细统治,泉州今年要饿死多少人。
“金主任。”就连沈编辑也燃起了兴趣,“你觉得买活军应对灾害的优势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完全切中了金逢春现在的想法,她浑身的痒处仿佛都被搔到了,立刻就打开了话匣子。“那当然是大有不同喽……”
在从前,金逢春这样的官家小姐,自然是不事生产,不晓得谷子是怎么落到地里,变成来年的米饭的。每年的水旱灾害,对于农业生产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相当的茫然,只知道如果闹了水灾、旱灾,农民都会减产,而外面就要饿死人了,金家的日子也会变得不好过一些——而这似乎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官府基本上对于灾害是不做什么的,或许从前会做,但至少在金逢春懂事以后,他们什么都没有做过,而不论是沈曼君、郑财气还是张技术员,都认可她的这点陈述。
而买活军这里,到底有多不同呢?不同到直到买活军来了以后,她开始参加工作了之后,金逢春才逐渐地接受了一个新的事实,那就是虽然水旱灾害难以避免,但人们还是可以通过精密的组织,也就是精细统治,来避免损害的扩大。
就譬如今年的旱灾,其实旱灾也并不是说就完全没有水喝了,至少南方这里,不至于此,旱灾的意思就是没有充足的水来给水田储水,也没有充足的水量去漫灌田中的小麦,至于说人们的饮用水,这还是有的,要真有体力担水把一家所有的地都浇了,那也还是能找到水。
只是,人工担水浇地是非常费力的,河里的水位低了之后,还要车水,又是耗人力,农户往往只能选择放弃距水比较远,本来灌溉条件就不好的旱田,在离水近的上等好田里种上作物,有稻子,那就把水稻当成旱稻种,若是能搞到麦种,那就种小麦。如此一来,本地今年就是减产,生产效率降低——又是个数学问题,但还不至于颗粒无收。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能来发下土豆的良种呢?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土豆对灌溉需求更少,农户便能照应得过来了。买活军甚至在还没拿下泉州的时候,便匆忙地做起了这方面的工作,用极低的价格赎买田地,以村为单位确定耕种方案,计算良种数量,统计人口数量……
泉州这里的人口,相对于田地来说是有得多的,这些多余的人口受了买活军的雇佣之后,先种起了地主家因为找不到佃农而暂时抛荒的地,把土豆种了下去,又到处的去做担水工,把土豆最需要灌溉的那段时间渡过之后,现在都乘船去鸡笼岛——鸡笼岛需要大量的人口,辽东、泉州的农民源源不绝,正在海船上不断地往他们新的安身地过去,理所当然的,他们在船上也还在不断地上课,最重要的一课,尤其是对泉州的农户来说,便是要先学会说官话。
这就是精细统治的不同了……金逢春无法完整地勾勒出这副统治的图景,但是她能感受到,并参与到其中的一小部分中去。这其中是夹杂了大量的计算的,也需要许许多多素质很高的吏目。
需要郑财气这样农业专家在彬山指导育种,挑选种粮,需要吴小二这样聪明伶俐,学习能力强,善于总结的技术员,从郑财气这里学到了知识,并且严格地贯彻到生产中去,需要一种统一的语言,让农户和技术员之间的交流比较容易。
当然,也需要好走的路,让村里的情况能够快速地汇集到县里,县里的情况能快速地汇集到府里……最后,从上头得到的反馈也能因为这好走的路,马上落实到田里,这才叫作精细统治,这是买活军之外的势力完全办不到的,他们既没有这么多识字的人,也没有这么好走的路。
但精细统治的威力,是毋庸置疑的,原本除了杀掉几个童男女去祭天之外,完全没有办法的旱灾,在精细统治面前,似乎也显得有些不堪一击了。金逢春私心里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当然不是喜欢天灾,只是她喜欢这种百姓们通过精细统治的组织,战胜天灾的感觉,这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旱灾会死人吗?原本或许是的,但现在,天旱了,我就种耐旱作物,天涝了,我早提前兴修水利,不论结果如何,任何事都有个准备在,总比没事时候傻乐,有事的时候站着干哭来得强。
泉州这里,就是很好的例子,原本眼看着就要减产、饿肚子、活不下去、家破人亡甚至是起来闹事的年份,因为买活军的介入,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就完全是另一副景象了,虽然说不上欢天喜地,但也至少是充满了希望的焦虑,那些农户们,原本沉浸在对饥饿和战事的恐惧中,如今倒是根本不想这些了,全都正焦切地等待着收成土豆的时候,他们非得要看着土豆从田里出来,落入筐中,化成了食粮再被他们埋到粮仓里去,才能安心呢。
“是的,就是这么回事。”她不能完全地说出买活军这套体系的优点,张技术员就更口笨了,只会不断地点头称是,“把我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至于郑财气,他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郑财气的工作就是不断的育种、种田,到处教人种田,他为此得到了很高的报酬,和彬山的高级工程师楚大发一样,都是买活军中收入最高的一群人。所以他也只需要管种田就行了,别的什么都不想——他知道六姐会为他们处理好的。
“这才叫做享福那。”他只是反复地这么说着,“有事做,有钱拿,比外头不知好了多少!”
在马上到底是不方便说话的,沈编辑点了点头,又没有声音了。她艰难地掏出纸笔来,在颠簸中记着什么。金逢春便体贴地吁停了马,示意前头的人不必等她们,反正她们马速快,可以赶上去。说实话,她满佩服沈编辑的,沈编辑是她认识的已婚妇人里,成就最高、胆子最大的一个。
原本在临城县,金逢春结识了一个叫徐寿的太太,还在茶话会上和她们说过自己的婚姻。徐太太现在是临城县算学高级班的教师,听说还跟着徐子先继续学数学,和丈夫一起到云县去进修了两个月,这算是成就很高的了。不过像沈编辑这样,从外头来,还能进入《买活周报》做编辑的已婚女娘,金逢春是第一次见,而且沈编辑在外头已经很有名气了,现在居然完全能融入买活军的工作节奏,甚至自己一个人搭船从云县来泉州,又在泉州找到农业办,包括和她们一起下乡采访,这种胆量,在一个曾裹脚的清流女娘来说也是很大的。
“慢慢写,不着急。”她说,“路都熟的,盗匪也都扫过了,咱们就晚一点也不怕,大不了就村子里见。”
沈编辑一边写一边半扭头对金逢春笑了下。“金主任真是胆大,令人佩服。”
“习惯了就好。”金逢春因为得到了编辑的肯定,颇为自豪,“到底也是一路实干上来的。”
“哦?”沈编辑仿佛对金逢春的宦途也有了一丝好奇,“金主任刚被提拔不久吧——在买活军这里做官的滋味怎么样,能聊聊吗?”
沈编辑此来,是为了查看泉州这里被收服后的改造工作,这是很重要的专题报道,而且时效性很强,报社的人手又实在是不够用了,因此她不得不自告奋勇过来出差,也因为这篇报道相当的重要,金逢春对她的采风是很配合的。不过,她没想到自己居然也能成为编辑感兴趣的对象,一时间倒有些受宠若惊了。
“我吗?沈编辑想知道什么呢?”
“无所谓,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只是聊聊。”沈编辑说,“譬如说,曾经的朋友们,现在都去哪儿了,从朋友们的际遇中总结了什么感想……现在对自己的生活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都可以随意地说说。”
在金逢春的生活中,其实很少有朋友能让她这样天南海北地闲聊,工作中结识的朋友,多数都有利益关系,而真正能畅谈的亲人好友,现在则都在各处打拼呢,由于报纸这个东西才刚刚出现,金逢春对沈编辑没有任何戒心,甚至还因为有人可以这样无拘无束的闲聊感到相当高兴,她见沈编辑已经收起了纸笔,完全摆出了聊天的态度,便用脚轻轻地碰一碰马腹,马儿便‘圪垯、圪垯’地慢走了起来。
“我啊,最近的不满,要说的话,也是有的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