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还正常卖。”
男仆说;“御街不让走了,宫城外头都是兵,过不去,不知道那边情况到底怎么样,也没看见程远和平陌他们。”
平陌是沈缇的贴身长随,程远是沈大人的。
又道:“回来的时候街口的军爷说,晚上还会有宵禁,叫别出去。”
信息非常有限,大家心急如焚。
又一个男仆回来了,回禀:“江翰林果然也没回来,和咱家翰林一样被扣在宫里了。三少夫人急得不行,还出来见我了,问咱家翰林可回家了没有。我说正是没有,才过来打听的。”
陆续几个男仆都回来了,都是派往熟识人家的,都有类似情况。
或是像沈缇那样,本来就在宫中被扣下的。或者是像沈大人那样,后来聚集在宫门处,进去之后再没出来的。
不知生死。
最难受的就是这样,揪心。
再晚些,负责京城治安的金吾卫开始沿街敲锣,宣布天子殡天,告知百姓国丧要做的事。
像沈家这种官宦大户人家,会专门有个金吾卫来拍门告知。
官员家庭都是要祭的,有许多事要做。殷莳只能打起精神来。
这时候消息已经捂不住了,内院里婢女仆妇们也知道了天子驾崩,还知道了外面街上都是兵丁。
殷莳把管事妈妈们召集起来:“天子驾崩,自然有朝廷诸位大人们操心。我们,就管好我们自己眼前这一摊事,各司其职。”
“非常时期,有偷懒耍滑、四处乱窜、吃酒赌博的,从严处理!”
便这样,还是出事了——冯洛仪出事了。
意外吗?对殷莳来说一点也不意外。
单看这个情况很有戏剧性,但对殷莳来说有种第二只靴子落下的踏实感。
不管什么事,该来的就来,解决了就是了。真正讨厌的是一直悬而不落,和信息不明。
冯洛仪挺着大肚子,怀着沈家的第一个孙辈。殷莳还是个没生育过没怀过的。沈夫人没有干坐着,她亲自和秦妈妈一起过去了。
殷莳也跟着。
去了先见到了稳婆。
稳婆说:“白日里无事的。后来受了惊吓,就躺着了。刚才见了红。”
沈夫人和殷莳、秦妈妈进了正房,往内室去。
殷莳瞥到照香缩在角落里,低着头不敢说话。
冯洛仪躺在床上,眼睛紧闭,脸白得像纸。额头上都是汗。
沈夫人看到她大吃一惊:“怎么瘦成这样子?”
秦妈妈道:“前年就这样了,这一年调养得还长了些肉呢。”
殷莳感激地看了秦妈妈一眼。
沈夫人几个退出去到中堂,坐下问:“怎么回事。”
没什么曲折就问出来了。因为事情很简单。
就是照香嘴碎。
中午吃完饭,大家都听到了丧钟,皇帝殡天了。
冯洛仪当时就呆住,失手打破了茶杯。
一下午就坐卧不安。
她让照香出去打听消息。
月梢劝了:“不是来人说过了不许乱跑乱窜?”
照香说:“我就看看。”
她还是窜了。
打听回来,惊慌失措:“翰林和大人昨天都没回来。听说是被扣在宫里了!”
冯洛仪的脸当时就白了。
月梢瞧着不对,说:“皇帝没了嘛,翰林和大人肯定很忙。”
冯洛仪很勉强地点头:“你说的对。”
但照香闲不住,她又出去了。
冯洛仪所住的跨院,靠近宅子的外围。比跨院更外围的是内院仆妇住处。
宅子的中心区域管得很严,被妈妈们看见了乱窜是要挨训斥的。但往外围就松了。
照香就往仆妇的居住区域去打听消息。
却赶上这些人也好奇。她们还有梯子,架了梯子趴在墙头向外看,回头道:“街上有兵呢,好些个呢!”
照香说了好话,几个仆妇便也让她上去一回,她也看到那些兵了。
回来便跟冯洛仪说:“不好了,外面有许多兵!像是捉人的。”
冯洛仪当时便觉得脑袋像被打了一拳。
月梢道:“别说了,别说了!”
偏照香管不住自己的嘴,非得来一句:“就跟从前咱们府里一样!”
冯洛仪听了,脸一白,便晕倒在榻上。
沈夫人气得不轻。
问了哪个是照香,叫唤出来。
照香吓得跪在地上。
沈夫人说:“看着面生。”
秦妈妈说:“便是从牢里一起带出来的那个。”
沈夫人恍然大悟。当时买了冯洛仪,冯洛仪央求管事救她妹妹。救一个也是救,救一双也是救。管事便和她一起去找。
冯洛仪的妹妹没找到,照香喊了她,便顺手把这个丫头也捞出来了。
“那又如何,现在也是我们家的丫头了!”沈夫人实在生气。
本来从昨天到今天心里就强压着这么多的情绪无处可去,蠢婢还做出这等事。
“掌嘴!”
掌嘴不是用手打的,是专门有一块木片,照脸上抽。
对婢女来说,掌嘴已经是严重的处罚了。婢女少有挨板子的,因挨板子容易出人命,通常轻点罚跪,重点就是掌嘴、抽小腿、关起来饿着。
厚道人家若婢女犯了大错,撵出去便是了。
对奴仆来说,“出去”不是获得了人身自由,而是失去了依靠和饭碗。
还不如被卖了,到新主人家还有口饭吃。
这档口来添乱,照香也是赶上时候,脸被抽得都肿了。
沈夫人犹自不解恨。
又问稳婆冯洛仪的情况。稳婆觉得事不大:“本来就快要到时候了,再看看。”
月份小,孕妇受惊吓容易流产。但冯洛仪基本足月了,大概率就是提前发动。
生就是了。
沈夫人把秦妈妈留在了冯洛仪这里。
这样有稳婆和秦妈妈照顾冯洛仪,比较放心。
殷莳道:“丫头们都是小姑娘,没经过这这阵仗,我怕倒时候她们容易慌,再找几个生过孩子的媳妇吧。”
沈夫人和殷莳对视了一眼。
她们两个其实心底都有个不能说不敢说的念头——沈缇被扣在宫中,生死不知。
他如果有个万一……
沈夫人咬牙,把这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道:“好!”
宫里敲了丧钟,公布了皇帝殡天的消息。
宫里宫外,哭声一片。
但这天,沈大人和沈缇依然没有回来。
冯洛仪醒来,问了好几次“翰林呢?”。
秦妈妈只与她说:“陛下殡天,翰林在宫里忙呢。”
冯洛仪问:“那些士兵,是做什么的?”
秦妈妈道:“陛下殡天了,自然要宵禁几日。正常的。”
这些解释也都合理,但始终抚平不了冯洛仪的恐惧。
她一闭上眼,就会回到破家的那一日。明明和平时一般无二的日子,天气晴朗,清风舒适。
忽然粗鲁的兵士冲进了家里,枪尖指着她们,把女眷赶到了一处,长长的绳子,一个个全锁起来。锁成了一长串。
然后被押着走。
步行着走过大街,被许多围观的人指指点点。
从那天起,她的人生就掉进了地狱里。
冯洛仪躺在床上,紧闭眼睛,脸色苍白。
肚皮一阵一阵发紧,比前几日频繁了许多。
她很想见到沈缇。
那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