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门口问:“二哥?我可以进去吗?”
许久,门里传来冯翊的声音,与平时不太一样,很低,道:“进来吧。”
冯洛仪推门进去,次间里却昏暗暗的,朦胧中一个男人的影子坐在榻上。
冯洛仪道:“怎地不点灯?”
冯翊没有说话。
冯洛仪摸索到灯台,将灯点了起来,端起灯转身道:“今天怎么突然……”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二兄——恪靖侯冯翊,坐在榻上,眼睛通红,显然是哭过。
冯洛仪僵住。
“哥……”她声音发颤,“出什么事了?”
冯翊盯着她,许久,告诉她:“……洛琳找到了。”
冯洛琳,冯洛仪的三妹。冯翊自身登高位之后,便一直放着悬赏在找她。
如今,终于找到了。
“她人呢?”冯洛仪没有惊喜,因眼前情形让她害怕。
若找到了,不该是带回来,欢欢喜喜洒泪团聚的吗?
如何二兄将自己关在屋里,甚至把婢女们都撵了出去?
这不对。
冯翊眼睛通红:“她……她回不来了。”
冯洛仪问:“她还活着吗?”
冯翊道:“活着。”
冯洛仪沉默许久,声音发抖,问:“她……落到了什么地方?”
次间里死一样寂静。
兄妹俩都得面对这件事。
“在华年县县令孙义东家里。”冯翊回答得艰难,“……为家伎。”
为家伎。
家伎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冯家以前也有家伎的,都是漂亮的女孩子。母亲从来不许她和她们接触。生活在同一个宅子里,冯洛仪与她们从不相见,仿佛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冯洛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冯翊看着二妹冯洛仪,眼前浮现的是三妹妹冯洛琳。
她哭得歇斯底里。
“为什么!为什么二姐可以回去!”
“为什么我不能!”
当年冯洛琳只有十一岁,和同龄的女孩子们被最早买走。
买走她们的是职业的牙人,把她们带出了京城,一路调教,然后卖掉。
冯洛琳被转了几次手,到了现在主人的孙义东手里,成了孙家的家伎。
京城动乱后,孙义东递补到了京城下辖的华年县任县令,冯洛琳跟着回来了。
酒宴上了,执着壶去打酒回来,在门外听到了客人们闲聊,忽然“冯翊冯憬途”这个名字冲进了耳朵里。
她的二兄竟然成了显赫的侯爷,而且悬赏在找她!
冯洛琳差一点就要冲进去告诉这些人:“是我,是我!我就是恪靖侯的妹妹!”
却听见客人们说:“可怜,出不来了吧。”
“何止呢,可能还要被灭口。”
冯洛琳骇然止住脚步,摔碎了酒壶。
辗转反侧数日,终究不敢告诉主家,偷偷与一个男仆欢好,告诉他自己的身份,许诺:“我哥哥定然重谢你。”
男仆抱着她道;“我不要你哥哥重谢,我只要娶你。”
天上没掉馅饼,掉下来个侯爷胞妹,可不得抱紧点。
男仆今日终于有机会进城,直接寻来了恪靖侯府,碰巧今天冯翊正在家。
男仆也知有些话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太招人恨了,只含糊说:“在华年县县令家里。”
让恪靖侯自己去看吧,要恨就恨华年县令去。
冯翊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是惊喜交加地快马出城,直奔华年县的。
万料不到,冯洛琳在孙家沦为家伎。
家伎是做什么的呢?
首先不能怀孕,所以早早地便以烈药绝了生育。
除了娱乐家里男主人,也被用来招待客人。
偏华年县就在京城辖下,进京出京都要路过。
偏这几个月人事调动频繁,不断有官员进出京城,孙县令招待了不少人。
孙县令面对恪靖侯,吓得抖若筛糠。
冯翊是把牙咬了又咬,握住腰后刀柄的手几要出血,才忍住了,没有擅杀朝廷命官。
“她我带走。”他咬牙道,“你家下人全部换掉,都给我卖得远远的!”
冯洛淋见到他,嚎啕大哭:“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们好几年!“
小小年纪坠入地狱,活着的期盼是做梦有一天父亲和兄长们来带她回家。
终于二哥哥来了,可是已经过了好几年。
二哥哥还不肯带她回家。
“洛琳,洛琳,你听我说!”
“哥哥不会不管你。”
“只是,哥哥……不能带你回家了。”
冯洛仪举着灯台,看着她贵为侯爷、权势赫赫的二兄冯翊,一只手捂着脸,压抑地哭泣。
冯翊能怎么办。
若一家人一起苟活,默默无闻,或许也不是不能接回冯洛琳。
偏他现在显赫,人人瞩目。
那些顶着寒风在恪靖侯府门外排队,对着门子上的小厮笑得谄媚的官员,或许在路过华年县的时候,便享用过他的妹妹。
冯洛琳是无论如何再做不回冯洛琳了。
人人都道他现在如日中天,身负圣宠,手握权势。
人人都以为到他这个程度没有办不成的事。
只有冯翊知道自己面对命运无情的时候有多无力。他是没有能力使时光倒流的。
纵他现在富贵了,亲人们也回不到过去的模样。
冯翊捂着脸,连哭也不敢大声,唯恐外面的婢子们听到。
他哭得背心耸动,压抑极了。
他是兄长,是父亲,是恪靖侯,是一家人的希望。
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他其实,也不过就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罢了。
终于哭完,擦干眼泪抬起头,软弱过去,他便又是那个被命运按在地上踩踏过又站起来的恪靖侯。
他看着冯洛仪,总归还有一个妹妹是完好的。
虽做了妾,但那是沈缇沈跻云,佳人落难,才子相救,不失为一段佳话。
还有操作的余地,让她有一个好收场。
冯翊抹了把脸。
“你不用担心。我会安置好洛琳。”
“给她一份家产,给她寻个男人。”
“让她好好地过日子。有我在,不怕夫家敢错待她。”
冯洛仪擦去脸上泪痕,问:“我何时能见她?”
冯翊却沉默了。
冯洛仪:“二哥?”
冯翊涩然道:“不必见了。”
不必见,她并不想见你。
踏着雪,沈缇在十二月初回到了京城。原本预计十一月底能到的,但因下雪影响了赶路的速度,才迟了。
不管怎样,看到京城高大巍峨的城墙,沈缇的心情和雪后的晴空一样美好。
正是小别胜新婚。
回到家里,下了马。
男仆们纷纷来帮忙,拆卸行礼,收拾马匹、车辆。
管事们上来嘘寒问暖。
都是应有之义,沈缇问管事:“父亲母亲可在?少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