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记得自己也曾经是这样的,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愿意照镜子。
“跻云,来给我润润色。”皇帝招呼他,递过去几张纸。
沈缇在几案后坐下,內侍把那几页纸传递给沈缇,果然是青词。
青词是道人烧祭给上苍的。皇帝热衷于求丹问药,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官员们热衷于帮皇帝写青词。有些投机者因为青词写得好而得到皇帝的青睐,也是一条进身之道。
早有內侍研了一池墨。沈缇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提笔修改了起来。
如今他也可以不在皇帝面前表露任何感情了。
他还记得一年前第三次被命令为皇帝的青词润色时,控制不住地皱了眉头,被皇帝发现了。
那时候皇帝身体还不错,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五百年。
他没有龙颜大怒,反而对沈缇很宽容。
“人没法同时年轻和成熟。”他说,“你现在可以年轻。”
“我知你看不惯我如此,甚至想谏,省省。你看那几个老家伙怎么不来谏,因为他们懂。”
“跻云,你得再过几年才会懂。但再过几年……”
皇帝没有说完。
沈缇一直介意那句没说完的话。思来想去,还是去到沈大人跟前请教了。
沈大人道:“再过几年,你会懂。为什么?”
沈缇道:“因为过几年,我年岁长了,人更成熟?”
“是的。”沈大人道,“但过几年,你成熟的时候,便也不再年轻了。”
“陛下,只对年轻人宽容。”
沈缇沈跻云,这一届的探花郎,年轻俊美,才华横溢,深受皇帝喜爱。
皇帝给他赐字,对他格外优容。
但这个对年轻人宠爱宽容的皇帝,和让冯洛仪家破人亡的皇帝,和让沈缇祖父险些死在流放路上的皇帝,是同一个皇帝。
都是他。
那之后,沈缇在宫里、公署里,都不会再让人察觉他的喜怒与情绪。
再后来,殷莳从怀溪来到京城,与沈缇拜堂成亲的时候,便觉得一年后的青年已不同于一年前的少年。
诸如青词这种东西于沈缇而言是小菜一碟,他才思迅敏,笔走如龙,很快就修改完了。
呈上去,皇帝读完很高兴。
沈缇颇通道家典籍,皇帝三更半夜不问苍生问鬼神,不论他内心里是怎么想,都能讲得让皇帝满意。
直到天终于亮了,內侍提醒皇帝该早朝了,沈缇才得以告退。
他走后,皇帝的情绪依然很好,问內侍:“跻云新婚,我赏过什么没有?”
內侍道:“未有。”
翰林虽清贵,到底级别低,还不到婚嫁都让皇帝惦记赏赐的程度。
皇帝点点头:“给他提一级吧。”
沈缇回去直房,也没法补回笼觉,给皇帝讲了那么多内容,人已经精神了,哪能一下子睡得着。
且早朝的官员们也都进宫了,在各自部门的直房里待漏。进进出出,嘈嘈杂杂的。沈缇把今日的值班记录做好,在睡觉那间房里也只是闭目养神。
等到天大亮了,下朝了,翰林院的同事来交班的时候,他才开始重又困倦起来。
跟昨天高君圭的状态一样。所以现在晚上值宿,都让年轻人去。
沈缇交完班,从宫里出来,平陌等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小厮们从內侍那里接过被褥和提盒,平陌道:“坐车吧。”
沈缇没骑马,坐着车回家了。
到了家平陌让车子直接赶到二门上,沈缇下了车,他还嘱咐:“赶紧补一觉。”
又嘱咐:“也别睡太久了,影响晚上。”
沈缇:“知道了。”
其实沈缇成亲前,吃喝拉撒睡的事都是平陌在操办的。如今却不一样了,平陌目送他进去,也挺感慨的。
随人都留在外面,进了二门便是长川跟着。
沈缇困得头疼,一路揉着太阳穴。却忽然听见长川问:“翰林,咱们是去璟荣院吧。”
沈缇脚步停住,抬头,原来在岔路口,已经走向了璟荣院的方向。
可他是被殷莳从璟荣院里给赶出来的。就这么回去吗?
这么想着,前日还没生完的气,忽然又起来了。
家里,本来就是可以有情绪的地方。
长川便看见沈缇负手站在那里,对着璟荣院的方向望了一会儿,恨恨转身:“去姨娘那里。”
长川有点失望。
姨娘那里没什么零食。少夫人那里零食种类特别多。
翰林怎么不去少夫人那里呢。
长川苦着脸跟上。
沈缇问:“昨日我不在,家里有什么情况没?”
“没有。”长川道,“什么事也没有。”
“少夫人一天跟家干嘛了?”
长川心想我只是内宅给翰林你传话的,我又不是专盯着少夫人的。
如今,少夫人的正房他都进不去呢,他哪会知道少夫人都干了什么。
但他要是这么回答,一定会被平陌揍的。长川努力想了想,道:“少夫人让人给姨娘送了东西。”
“送了什么?”
“好像是燕窝。”
“哦。”
沈缇来到了冯洛仪的院子。大白天这个时间点他就来了,照香高兴极了。
沈缇对冯洛仪说:“我补个觉。”
官员在宫中留宿,都睡不舒服。冯洛仪忙令婢女们铺床、点熏香。
沈缇洗漱过,脱了衣衫看着冯洛仪指挥婢女们收拾,他问:“少夫人赏了你东西?”
冯洛仪的背影微微一凝,拧过身来,脸上已经带着舒展的笑:“是,夫人赏了燕窝给少夫人,少夫人分了一半给我。品相都十分地好,俱都是上品。”
她没有再喊姐姐。
母亲赏燕窝给殷莳,是婆媳相得。
殷莳分一半给冯洛仪,是妻妾和睦。
冯洛仪脸上带笑,是苦尽甘来,日子美满。
母慈妻贤妾恭,这桩婚事到现在,是十分十的好。
当初想要的,几乎全都实现了。
可沈缇并不能感到欣慰。
因为她们三个都很好,唯有他不好。他被自己的正妻从主院给撵出来了。
沈缇轻轻地“嗯”了一声,去床里补觉去了。
莲青色的帐子放下,冯洛仪凝视那帐子。
他为什么又生气了。
冯洛仪带好槅扇门,走到院子里,没看见长川。沈缇若白日在内院,他走到哪里长川就该跟到哪的。
冯洛仪拦住丫鬟问:“长川呢?”
丫鬟低声道:“外头呢。”
原来是因为沈缇到这边来补觉,大家都不敢搞出太大声音。长川和小丫头子玩羊拐怕吵着了,两个小孩去院门外头蹲着玩呢。
冯洛仪把长川唤到了厢房里,问他:“翰林是从哪里过来的?”
“从垂花门。”
“从宫里回来直接就过这边来的吗?”
“是。”
冯洛仪诧异:“那翰林如何知道少夫人给我送了燕窝?”
“咦,是我告诉翰林的呀。”长川满眼无辜。
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吧。
在分辨“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这件事上,平陌哥哥可都是夸过他的。
冯洛仪打量眼前的男童。
为了方便,男性主人会有年幼的小厮在内院跑腿。但没出阁女儿在家里多是跟母亲、嫂嫂、姐妹来往,与父兄的小厮们打交道打的少。
冯洛仪心里一直当长川是沈缇的人。
她刚才便奇怪,就算小殷氏有心机,她如何做到的使沈缇一回来便知道这件事的。
原来是长川。
冯洛仪当然不知道,昨日里长川去两个女主人处通知她们沈缇值宿的事,自己碰见并听见了燕窝的事。
冯洛心想,原来小殷氏笼络了长川,特特把燕窝的事告诉了长川。沈缇一夜没回家,回来的时候长川在二门处接他,便按照小殷氏的意思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沈缇。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