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以为自己要死在这个陌生又可怕的世界里,却又峰回路转,她在那片山林里遇到了一个人。
那天夜里山林里下着雨。
昏厥中的隗喜觉得胸口那颗跳动沉而缓痛的心脏仿佛在渐渐复苏,无知无觉的手脚也渐渐感知到了温度,她好像被拢进了一道温暖的怀抱里,不再冷得发颤,嘴里还有一股苦涩的药味。
“姑娘,醒醒。”
有人好像在叫她,她迷茫地睁开了眼睛,目光涣散,灰青色的天穹下,视野模糊,她好像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睛,他们距离那样近,她能清晰地看到这双眼里的自己,羸弱而苍白。
雨雾笼罩着山头,雨丝被风吹得斜斜的拂在脸上,很凉。
凉得隗喜打了个哆嗦。
“很冷吗?”那道声音又低低说了一句,随即他顿了顿,俯下身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声音依旧清润,“抱歉,玉冒犯了。”
隗喜游离的目光终于凝住在面前人身上,一道闪电落下,恍惚中,她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少年昳丽之貌,肤如白玉纯澈剔透,眉似墨染,浓长的睫毛下一双眼清黑纯净,温和地看过来,一头乌黑浓密的发梳成高髻,穿着件蓝色的长衫布袍。
隗喜哭了出来,伸手攥住了少年的衣襟,紧紧攥住。
受的惊吓、见到的东西又在脑中回闪,她看着眼前的活人,简直喜极而泣,开口时唇瓣都在发颤:“你好,请问这究竟是哪里?”
他说那是四大修仙氏族之末钟离氏阴山鬼冢。
隗喜听不懂,不理解,又问他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神情温和纯质,似有些无辜:“我名唤闻如玉,在山林间迷路到了这里,偶然看到姑娘昏倒在地上,似有心疾,便喂你吃了一颗药,暂时藏身这里。如今不能带姑娘立即离开,因为鬼冢万鬼出动,姑娘身体病弱,受不住这森寒鬼气故躲在这里,其次我不修鬼道,离开这里无法不惊动这些鬼物,若是我剑出鞘,恐怕顾及不了你,所以便在此等候时机。”
他说话时低了头压着声音,隗喜的耳朵被他呼出的气吹得痒痒的。
她这才注意到,他们藏身在石缝里,贴得很近。
隗喜腮颊滚烫,又想到口中的药味和缓过来的心脏,羞赧地看着他讷讷道:“谢谢、谢谢你救我。”
闻如玉听罢,安静了会儿,又忍不住出了声,语调好奇:“你是不是漏了一句话?”
隗喜那时正低了头尴尬,她从小身体不好,除了学校,常年待在家里和医院,有时候是不善言辞的,医生让她情绪要保持平和,莫要大喜大悲,大部分时候她都能做到,只是爸妈偏心身体健康的妹妹将她留在老家,她偶尔控制不住会情绪低落。
此刻听到耳旁气音般的声音好似低喃,她的脸更烫了,怔愣一下,又抬头看闻如玉,以眼神询问他是什么意思。
闻如玉漆黑的眼清亮,声音温润,说不上来有没有戏谑的意味,他似乎只是很认真在问:“听说凡人常言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隗喜的脸更红了,觉得这少年性子温柔,却又有些不出世的天真纯然,仿佛比她懂的人情世故还少。
古人是这样的吗?她很尴尬,一尴尬就容易说错话:“我还没到法定结婚的年龄呀。”
说完后,她自己就先窘了下,忙去看闻如玉,张嘴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对着个古人解释法定年龄。
他果真对她的话有些不理解,清澈的眼里迷茫一瞬,又垂眸看看她,很快笑起来,有些少年人的狡黠:“你看着是比我小。”
隗喜也抿嘴笑了。
后来阴山下来了人上来搜山,制住了鬼冢中的万鬼,是钟离氏旁支的人,指着她说她是钟离家出逃的小姐。
隗喜当然不是,和他们争论一番。
闻如玉带着她费了好一番功夫逃离。
天亮的时候,他们终于下了山又跑出很远的一段距离。
因为她体弱,后来一直是闻如玉背着她下山的,到了山下,她才是不好意思地从他背上下来,低声说抱歉。
闻如玉却温笑声:“没关系啊,你好轻的,我也没费什么力气。”
他顿了顿,要和她分别。
隗喜穿越到这里,谁都不认识,她害怕这个未知的世界,立刻死死抓住他的袖子,祈求着:“我得报恩的,我们凡人必须要报恩,你给我喂了药救了我,我得跟着你当牛做马……求你了,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闻如玉认真听着她说话,听到隗喜说要给他当牛做马,脸上似乎露出些好奇和腼腆来,似乎被这话吸引住了。
隗喜总觉得他像一块温润的玉,却是没有被打磨过的璞玉,带着对世事的好奇和纯然,脑子里想的似乎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不过还好是这样,不然都不好哄他带着她这么个累赘。
闻如玉有志,他眉眼纯澈,说要学书上说的,渡尽世间苦厄,祛除人间沉疴。后来隗喜就跟着他,开始了解这个世界,知道这里修者遍地跑,妖魔暗处生,知道了为首的四大修仙氏族,她尝试着去学习修炼,他也不会嫌她愚笨,总会空闲时指点她,见她能力有限,运动量不能太大,便教她一些除祟自保的简单术法咒律。
虽然他也才入世,囊中羞涩,但会靠着除魔消灾赚钱,为她买衣裙,出门在外,也会将她护在身后。
三年前,他们分别,闻如玉说他要去无咎大会拿到去昆仑神山的机会,他说他去那里要去找昆仑珠,而且听说那里有仙草,他一定会在那里为她寻来仙草,彻底治愈她的身体。
那天他摸着她的头发,亲吻她,耳朵微红地跟她说:“你等我回来。”
……
隗喜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
她翻了个身,摸了摸额头,恍惚间,额头上仿佛还有他温暖的唇瓣亲上去的温度。
她已经等了三年了,他还没回来。
隗喜心里有些难受,不知道闻如玉是不是把她忘了,可她很快又敲了敲自己脑袋,不会的,他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不会毁约。
又发了会儿呆,隗喜起身,今天要去隔壁朱大娘家帮忙做艾团,快清明了。
这个世界的凡人也过清明的。
隗喜梳洗过后,打开院子,却看到了西陵舟抱剑站在外面。
她眉头皱了一下,心里有一点烦恼,正要越过他。
西陵舟却忽然出声,桃花眼极有神:“姑娘,昨日我用燃信传给师兄,帮姑娘问了闻如玉是何人。”
隗喜脚步一顿,柔柔的眼抬起朝他看去,眉目间虽掩不住的气弱之色,一双眼却有光。
西陵舟也是奇异地看着隗喜,道:“东云闻氏新上任的家主就叫闻如玉,只是他对外不是这个名,先前我才没记起来……只是,姑娘怎么认识新家主的?”
第2章
隗喜决定离开村子了,她回了屋子里收拾行李。
她要带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春衫内衣,细软银钱,银钱除了这些年靠除祟攒下的,闻如玉走之前也把所有银钱留给她了,还有早前他替她这个黑户办的一份证明身份的文书。
以及,一枚青玉佩。
隗喜摸了摸脖子里挂了三年多的青玉佩,想起来刚才西陵舟说的话。
“新家主如今的名字叫闻无欺,我师兄和本家一些闻氏子弟关系颇好,打听到家主三年前曾用过闻如玉这个名字。”
“新家主是三年前在无咎大会上横空出世的,一把无命剑斩断了当日所有对手的武器,成为了魁首,拿到了进昆仑神山的名额,并被闻氏本家认出乃是遗留在外的族人。”
“每年进入昆仑神山的人从来没有活着出来的,新家主是唯一一个,只不过出来时重伤,听说养了半年的伤才好,后来一跃成为闻氏嫡系子弟,被闻氏老家主和长老们一力培养。”
“一个月前,老家主病重,和诸位长老一起推举闻无欺为新任家主,不过,我师兄说,闻氏新家主上任是嫡系子弟厮杀,毕竟东云闻氏是四大氏族之首,新家主必须是实力最强的那个。”
隗喜听西陵舟说这些时,一直垂着眼睛,在听到他说昆仑神山从没有人活着出来时,再忍不住眼睫轻颤。
才不是。
当初闻如玉说过,他娘曾经去过昆仑神山,且活着出来了。
无咎大会……说起无咎大会,便要提到星辰书。
闻如玉告诉她,千年之前,天破了一道口子,灵气外泄,邪气滋生,大陆中妖魔肆虐,有四位真君带领修者肃清天下,最后以身化作四件法器封印诸多妖魔于须臾山,同时天道有所感念落下星辰书。
传闻那是神祗留下的手书,上面记录有各种上古秘笈,并有启示预言的作用,还有强大力量,被如今的四大氏族亦是真君后人,闻、楚、谢、钟离氏先祖争夺,一分为四,四大修仙氏族地位也是因此奠定。
星辰书第一个预言整片大陆将会被魔物灭世,魔有天生,亦有修者堕魔,为了防止预言成真,一旦哪里出现魔都会将其杀戮,并常年派人镇守须臾山。
星辰书的第二个预言便是昆仑神山,昆仑仙境登天梯,一步登神,无咎大会每三年一次,由四大氏族轮着在其主城操办,选拔百名修者进入昆仑神山,寻找昆仑仙境登天梯。
但因为渐渐的众人发现进入昆仑神山的修者没有一个活着出来,所以报名无咎大会的人不多,都是一些亡命之徒有所求者,每年四大氏族也会派胆大不怕死的弟子前去参加比试。
闻如玉说,因为他娘去过,所以他有经验,进去不会有问题,一定会活着出来。
但是,他不会想成为东云闻氏嫡系子弟的。
隗喜想起那一回他们从阴山逃下来时,闻如玉对那些钟离氏子弟就谎称他是闻氏子弟,对方因此对他小心敬慎,他们这才寻到机会出逃。
“到底怎么回事呀?他们为什么那么敬畏你?”那时下山后在一处驿站休息时,她闲聊般好奇地问闻如玉。
闻如玉仿佛看出她担心假冒别人名字会有不好的后果,温笑着说:“你别怕啊,我确实算是闻家的人。”
说罢,他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拿给她,示意她看。
她接过来,无暇的青色玉佩,入手暖意融融,上面有繁复的刻纹,隐约是虎的图腾,图腾间有金色法印在刻纹里闪烁。
“东云闻氏嫡系的象征,挺暖和的,你身体凉,拿着玩吧。”闻如玉清润的声音听起来对玉佩满不在乎。
隗喜当时对这些没有概念,只觉得闻如玉应该出身很好,也没多问,更没真的拿了人家玉佩,抿唇笑了下就还了回去。
后来他们很熟了,她才知道,闻如玉的父亲是上一代闻氏天才,是那时闻家家主的兄长,名闻清山,后来被抽离仙元成为废人逐出闻家,被当时岐阳钟离氏的长女钟离玉救走,隐世而居。
所以闻如玉是不会想和东云闻氏扯上关系的,更不会想做家主。
而且他没有青玉佩,怎么证明自己身份?
隗喜低头看着青玉佩,西陵舟说的很多话都和她印象里的闻如玉不一样。
回忆过去点点滴滴,她还是不信从前他是骗她的。
可是他都从昆仑神山出来了,为什么没有回来找她呢?难不成被别人哄走了?
隗喜深呼吸一口气,捏紧了青玉佩,她不要自己留在这胡思乱想地等着,她要去找他当面问问。
这三年虽然修炼很痛苦,虽然她还没成功脱凡,但是她坚持不懈地吸纳灵力,那个类似醉氧的反应应该好很多了吧?
不管了,再怎么样都要出去了,继续留在这里没有意义了,三年他都没有来,应该也不会再来了。
她自己独身爬山出去不容易,不如就搭上西陵舟的顺风车出去。
隗喜将玉收回衣服里,又将舒缓心疾的蔟草制成的药丸收进随身荷包里,包袱打上结背在身上,起身看了一眼已经住了三年多的屋子。
闻如玉离开前,和她在这儿住了两个月,这屋里的家具都是他亲手打的,算不上很精美,但朴实耐用。
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回来。
她的目光最后在窗边插着野花的小陶罐上看了看,才是转身。
西陵舟听到门开的动静,立刻站直了身回头。
隗喜走了出来,反手关上门,怀里还抱了一盆盆栽,抬头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一下,“让你久等了,麻烦你捎带我出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