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之时,参加殿试的贡士们都悉数交卷,然后从东角门离开。
交完卷子的贡士等在皇极殿外,由礼部的官员领他们出宫。
有贡士发现傅闻宵并不在这里,眼看着礼部的官员要领他们出宫,有人道:“这位大人,会元郎还未出来。”
引路的官员神色不变,说道:“会元郎已经从另一处地方出宫。”
闻言,在场的贡士俱是一愣,面露疑惑之色。
好端端的,为何傅闻宵不同他们一起出宫,反而走另一处?不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
众人心里不禁担忧起来,除了为傅闻宵担忧外,也生怕殿试有什么变化。
汪举人心中了然。
估计傅贤弟还没出宫罢,能在这种地方将他带走的,除了那位圣人,也没其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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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宫人领着傅闻宵来到养心殿那边。
刚到养心殿前,便见皇宫的总管太监李茂已经等在殿前,见到傅闻宵就笑着迎过来。
“傅世子,您来啦。”李茂笑容温和不失亲切,“圣人在里头等你呢。”
傅闻宵的目光落到他身上,说道:“李总管,在下如今只是一名举人。”
“傅世子说笑了。”李茂脸上的笑容不变,“您在咱家心里,一直都是镇国公府的世子。”
听到这话,引路的太监的腰又弯低了些。
殿前守着的禁军侍卫目不斜视,唯有眼睛微微动了下。
傅闻宵定定地看李茂,然后撩起衣摆,进入养心殿。
进来后,他一眼便看到坐在那里抚摸着一个玉匣的帝王。
时隔六年,这位帝王看起来越发的苍老,脸上的皱纹比六年前更多,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
傅闻宵只看一眼,便抬步上前行跪礼。
“见过圣人。”
老皇帝垂眸看着跪在下方的年轻人,那张苍老的面容浮现一种无人能懂的情绪。
殿内静悄悄的,无人敢抬头直视圣颜。
也无人看到此时老皇帝的神色。
“逍儿。”老皇帝的声音响起,似乎带了几分伤感,“这么久不见,你都不愿意叫舅舅了吗?”
傅闻宵抬起头,直视老皇帝,叫道:“舅舅。”
老皇帝高兴地起身去扶他,“好孩子,起来罢。”
老皇帝让人给他赐坐,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他,说道:“逍儿,这贡士服穿在你身上真好看,不愧是朕养出来的孩子。”
傅闻宵微微一笑,“若无舅舅多年来的教导,臣也走不到今日。”
老皇帝不禁朗笑出声。
听到老皇帝的笑声,殿内伺候的宫人暗暗松口气。
李茂在心里轻叹一声,果然只有傅世子能让圣人如此高兴,除了国师炼出来的仙丹,估计也只有傅世子有这本事了。
老皇帝兴致勃勃地问傅闻宵科举的事,然后又询问他的身体。
“臣的身体已经好了。”傅闻宵道,“多亏奶娘一直为臣奔波,到处寻医问药,经过几年,总算治好。”
老皇帝很是高兴,“那就好,那就好。”然后又有些伤感地说,“这些年,你不在,朕做什么都不方便,方璧鹤虽然不错,到底不如你有能力,压不住那些……”
傅闻宵低头道:“是臣的错。”
老皇帝拍拍他的手,“哪是你的错?当年朕也没想到,贤妃如此狼子野心,居然要害你……”
说起被关在冷宫里的贤妃时,老皇帝满脸厌恶之色。
傅闻宵垂首不语。
李茂听到老皇帝的话,知道冷宫里的贤妃又要倒霉。
当年因为八皇子进宫求情,整整跪了三日,贤妃方得以保住性命,不过这几年,她在冷宫里备受磋磨,据说已经疯了。
他暗暗摇头,当年傅世子中毒一事,主谋虽是贤妃,掺和这事的人可不少,若不然以傅世子的警惕性,哪能让贤妃得逞?
至于圣人是什么想法,无人知晓。
老皇帝拉着傅闻宵说了很多话,兴致高昂,仿佛要弥补这几年的空缺。
直到李茂见天色暗下来,过来提醒:“圣人,天色不早,傅世子该出宫了。”
傅闻宵尚未恢复身份,在世人眼里,他只是一名来自南郡省的举人,不好一直待在宫里,若是传出去不好。
特别是殿试刚结束,这种敏感时期,更不能让傅闻宵留在宫中过夜。
老皇帝确实是想留傅闻宵在宫里过夜的,舅甥多年不见,老皇帝有很多话想和他说。
那些无法和朝臣说的话,无法和宫人说的话,只有和他养大的孩子说。
这孩子是他最满意的作品,是他精心打造出来的刀,唯有他不会背叛自己。
傅闻宵道:“舅舅,我先出宫罢,日后有空再进宫来陪您。”
“好好好。”老皇帝拉着他,“下次逍儿进宫,定要多陪舅舅。”
傅闻宵嗯一声,露出一抹极浅的笑容,俊美的脸庞在灯光下如冠玉,不经意瞥见的宫人都有些目眩。
这么多年,傅世子似乎没什么变化。
纵使是死里逃生,得以归京,仍是那般稳重从容,就算在圣人面前,亦是不亢不卑。
仿佛那空缺的六年时间并不存在。
拜别依依不舍的老皇帝,傅闻宵走出养心殿。
李茂亲自送他出去。
走出养心殿不久,傅闻宵突然问:“舅舅还在服用仙丹吗?”
李茂嗯一声,压低声音:“国师这两年炼出来的仙丹效果都很好,圣人若是精力不济,只需服用一丸,便能精神好些天,且晚上还能去后宫找几位娘娘……”
剩下的话他没说,知道傅世子不爱听这些。
傅闻宵走在长长的宫廊之中,头顶是迤逦的灯笼。
灯笼的光影影绰绰,洒落在他身上,衬得他的身影修长、高大,只是站在那里,便能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李茂看他一眼,他的脸陷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走到一段路,傅闻宵道:“李总管不必再送。”
李茂便停下来,叫来一个宫人送他离开。
出宫后,傅闻宵上了一辆等候在那里的马车。
车厢里一片黑暗,他背靠着车壁,平静地望着对面晃动的车帘,听着哒哒哒的马蹄声。
突然,一道黑影从车窗翻进来。
傅闻宵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刀,却摸了个空。
“宵哥儿。”
压低的声音让他的动作一滞,平静的面容露出惊喜之色,有些急切地上前,探臂将翻窗进来的人搂到怀里。
郁离被他紧紧地箍住,整个人靠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特有的梅香。
清冷幽然,若有似无,很好闻。
他抱得实在太紧,情绪似乎不稳,她拍了拍他,问道:“你怎么啦?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傅闻宵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听起来闷闷的,“只是很高兴。”
“高兴什么?”
“高兴你来接我。”
天色已经暗下来,沿途虽有灯笼,灯笼的光线实在太暗,无法照到车厢里。
郁离被他搂着,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高兴。
她道:“天色都暗下来,你还没回来,我只好过来看看。”
原本她还打算翻墙进宫找人的。
不过在半路时,见到傅家的马车,发现马车里有人,便直接从屋顶跳到马车的车顶,从车窗翻进来。
傅闻宵终于放开她,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吻了吻,不紧不慢地往下,最后在她唇边碰了碰。
“抱歉。”他轻声说,“日暮交卷后,圣人要见我,在宫里多待了些时间。”
郁离哦一声,语气很平静,对于宫里的老皇帝找他一事,并不怎么在意。
她问道:“你舅舅……欺负你了吗?”
“没有。”傅闻宵有些好笑,“圣人不会欺负我,相反,他一直都很护着我,纵容着我。”
确认他没在宫里被人欺负,郁离就放心了。
距离到家还有段路程,她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将之打开。
傅闻宵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一块糕点抵在他唇边,听到她说:“吃红豆糕吗?”
他张开嘴,将她喂过来的红豆糕咬住。
能得她主动喂食不容易,每次都让他受宠若惊,不能和她客气,不然她会自己全部吃掉。
红豆馅香甜的味道在嘴里泛开,傅闻宵只觉得甜到心里。
他拉着她,柔声问道:“阿离还没吃饭吗?”
“没呢,想等你回来。”郁离说道,“一直不见你回来,就出来找你了。”
这包红豆糕还是她从厨房里拿的,直接揣在袖子里,用来垫肚子,想来他应该也没吃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