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他略有些自嘲的摇摇头。
再望了她一眼,拉开殿门往外去了。晏南镜在后面看到,原本有些蹒跚的步子,在过了殿门之后,变得流星大步。似乎完全没事一样,之前她所看到的步履蹒跚,都是假象。
她恢复的那点力气,也只是足够让她回去。她回去之后,两条腿似乎榨干了所有的气力,从骨子里酸痛无力,她只能好好的躺在床榻上。幸好服侍的宫人多了好几个,宫人照顾她一个,就好过了许多。
另外齐孟婉那儿也时常派人过来给她送东西,说自己一切都好,不必担心她诸如此类。
腿脚养了好几日,终于能下地。宫人们搀扶着她到外面走动,长廊外种着一片的银杏,在秋日里,银杏树叶全都成了茂密的明黄,仰头看去辉煌灿烂。
她扶着长廊上的柱子站着看那边的银杏树,听到身后宫人脚步逐渐远去,不禁回头去看。
原本侍立在原地的宫人已经趋步退下,天子含笑过来,“你在这欣赏银杏?”
第082章
她只见过天子三四回,惊诧之下,连忙起身。
天子向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行礼,“不用多礼了,如果朕要看人行礼,也不必私下来见你了。”
晏南镜僵在那儿,心里漫上莫大的恐惧。
“陛下来找小女,可是有事吗?”她强行稳下心神,垂首问道。
轻缓的语调让天子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他身形还带着少年人青涩和瘦削,玄端之下都能看到他略显单薄的背脊。
“陛下是不是来问侯女……”
不等她问完,天子已经摇头,“朕要是问她,到她面前不是更好,何必到这儿来。”
他言语里多了几分随意,没有在齐昀兄妹面前的矜持。
在她面前,他也不必摆出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姿态,想如何就如何。
他看向她,她身形纤细,甚至有些瘦弱。襦裙在她身上宽大飘逸,上襦外的素纱襌衣覆在茱萸绣襦外,让他想到了夏日宫中池水里的荷花。清丽秀雅亭亭玉植。
“你是邺城人么?”
天子对晏南镜招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跟前来。但是那张面孔惊惶的垂下去,不仅不上前,反而还退了几步。
她单薄的肩背在秋风里越发的萧瑟,头颅微抬,面上眼里的惊慌失措,配合着那出众的眉眼,越发的我见犹怜。
天子一愣,随即笑了,“害怕?朕也不会吃了你。”
“陛下说笑了,小女出身低微,不敢冒犯陛下。”
他坐在那儿,有些哭笑不得,“是因为齐姬吗?”
言下之意是她害怕齐孟婉的责罚,所以才会对她避之不及。
晏南镜赶紧否认说不是,“陛下金尊玉贵,而小女出身低微。礼数不周到,贸然行至陛下跟前,害怕自己会失礼被问罪,所以不敢上前。”
这回答勉强是让天子信了,他见过不少胆小谨慎的臣僚,现如今遇上一个胆小谨慎的女子,着实也正常。
所以他也不难为她了,干脆示意让她就站在那儿说话。
“你是邺城人么?”
晏南镜摇头,“小女是从荆州来的。并不是邺城人士。”
天子满面恍然,“难怪朕听你说话的口音,和齐姬不一样,和洛阳口音也不同。”
说着他满脸的兴致盎然,“荆州不属于齐侯,你是怎么从荆州到邺城的?”
“家兄效忠刺史得罪了当地大族,要置全家于死地,万般无奈之下,投奔了中郎将。”
这种事在这种世道很是常见,并不是多稀罕的事。天子却略有些纳罕,“是投奔中郎将,而不是齐侯。”
“中郎将在邺城如此有声望?”天子说着忍不住坐直了身,“既然不去投靠齐侯,去投靠中郎将。”
天子的话语听着像只是平常的交谈,晏南镜也拿不准他看似平常的话语背后,有没有深意。
“小女一家出身寒微,也无甚名号。去投靠君侯,也怕被拒之门外。”
天子笑了笑,“朕听说,中郎将在邺城十分有贤名?”
“小女在邺城的时候,的确听说过士人们十分敬仰中郎将,说中郎将胸怀宽广,广纳言路。”
晏南镜斟酌字句,小心的回答。
天子听后点点头,“看来真的是贤才,”
说完看向她,哪怕隔着衣裳都能看出她躯体的僵硬,天子笑了,笑声愉悦,“你真的担心朕把你给吃了吗?”
“小女以往未曾见过天颜,所以紧张。”
天子却并没有因为她这话失了兴致,他坐在那儿,“没事,朕只是和你说说话。宫里的人问他们什么,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也说不出其他的。所以朕就来找你说会。”
晏南镜默默抬眸,见着天子闲适的在那儿,但她依然不会半点放松警惕。
“陛下不去看侯女么?”
“朕昨日看过了。她一切都好,只是脚骨崴了,不能下榻。需得养上一段时日。”说着天子看她,“你也可以放心了。”
的确是可以放心了,只见着她浑身的紧绷随着这一句话骤然松弛下来。
“朕听说当时是你背着齐姬逃跑的。其余人等没有一个人上前,都是想着逃命。中郎将赶过去,是因为他是兄长,彼此都是血亲,而且奉父命送妹入宫,于公于私都不能出任何差错。那你呢?”
“朕原来以为你是齐姬的同族姊妹,后面才知道不是。你怎么要冒着丧命的风险去救她?”
这会儿天子脸上不再是她曾经见过的,对齐孟婉嘘寒问暖的关怀,他谈及齐孟婉,有种完全置身事外的淡然和冷静。
晏南镜秀美的眉毛,“这小女也没法说,当时事出紧急,就那么做了。小女在邺城,和侯女相处甚久,而且小女兄长也在中郎将手下,不管如何,都不能自顾自的逃命去吧。”
“那些人难道不也是邺城来的?难道他们不也是受了齐侯的恩惠?怎么大难临头,他们就只顾着逃命?”
这话格外的不留情面,让晏南镜无话可说。
“你是个重情义的人。”
他道,“这样的人已经难得一见了。”
天子生得有几分女相,感叹里丽色从容颜里流淌而出。让那张面貌更平易近人些。晏南镜却没有太多的欣赏的心情。
男人尤其是高位的男人,是不会无缘无故来搭话的,就算是一时兴起,也有自己的用意。
男人对女人能有什么用意呢。
面前容色勾人,但她依然心如止水。
有很多事都比男色重要,尤其她没有和许多女人享用一个男人的喜好。这种事光是想一想,就忍不住犯恶心。
哪怕拥有再好的容貌,她也实在过不去这道坎。
所以她低眉顺眼的站着,没有太多的回应。
“陛下言重,这只是为人该做的。”
天子闻言,笑容更加浓厚,“你平日里和中郎将也是这么说话的么?”
她微微抬头,听到天子说,“感觉你很是想要把朕给推走。往常你和是这么和中郎将说话的吗?”
天子随随便便看出了她的用意,晏南镜也不否认,男人喜欢貌美且有情趣的女子,恰好她是个不懂情趣的。
“算了,不用说。”
她正要开口,天子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开口,“你也不要担心,朕不做什么。”
“朕没有强人所难的喜好。”
一句话,将彼此之间都挑明了。
“朕想留你在宫里,不过不管是看齐姬还是中郎将,都没有让你留在宫中的打算。连你自己都没有这个念头。朕也不会如何。”
所有的话摊开来说,是有莫大的好处。
晏南镜眨眼,很快就笑了,浑身松懈下来,也没有之前的谨慎。松弛下来的面庞,和方才是完全不一样的神色。
要吸引人许多。
“朕一直都在洛阳,曾经在书简上看过吴楚的一些风土人情,不过书上看来的终究是看来的,倒是想听你说一说。”
天子言语平和,“荆州又是南下的关隘,易守难攻。你又是从荆州来,朕想听你这个本地人士说一说那儿的事。”
“这时候,荆州已经开始天冷了么?”似乎是怕她找不到什么开场的话头,天子抬首笑问。
“这个时候,荆州应该还有余热。”
对上天子诧异的眉目,她解释,“荆州气候偏湿热,暮春开始炎热,一直要戌月月底,甚至到亥月立冬后,都不一定会凉下来。”
晏南镜知道天子想要听什么,“因为荆州地处要地,所以一年到头,打仗也多。但是好在荆州物产不错,不管是山上田野都有产出。”
“朕听说这么多年下来,荆州一直都还是当初朝廷任命那个刺史的儿孙在掌管?”
晏南镜颔首,“说是父传子,子传孙。到小女和兄长前往邺城的时候,也还是如此。”
“如此,他们倒是忠心,祖孙几代都在镇守此地。”
天子话语里似乎有些嘲讽,不过很快他话锋一转,“不过也好,世代为臣,也说明他们没有不臣之心。”
说完看她,晏南镜听出他方才话语里的冷嘲,也不会和他说打仗的事了,和他说荆州的春日踏青,夏日荷花蝉鸣,秋日细雨。
“荆州夏日炎热,暑气蒸腾容易生病,所以这个时候采了荷叶做汤,一碗喝下去清凉解暑。还有莲藕,洗净了生吃味道清甜。只是生吃容易腹泻染上伤寒。所以也只敢用来做汤,放上豚骨之类的。”
“豚彘肉腥臊,用来煮汤不好吧?”天子突然开口问。
晏南镜失笑,即使朝廷不比以前了,皇宫的生活依然还是富庶安定的。不明白平民饭食里有点荤腥就已经很不错了,至于什么肉味腥臊,那都顾不上。
她神色不变,继续轻声道,“有办法的,豚骨入冷水先煮一遍。腥臊味就能去掉一些,不至于难以入口。”
她这么一说,天子听着有些稀奇。
“洗干净了,煮出来的汤水就是清的,再下莲藕,汤水清甜可口。”
军备方面的事,她知道的不多,也不可能对此大谈特谈,所以只能说些季节饮食上的。
天子听后,微微摇头,估计还是适应不了豚彘的腥臊,所以哪怕她说得再好,也不能沉入其中。
一番话说完,她略微有些气喘,声调也不如刚才那么响亮了。
“你还没有恢复过来。”天子突然想起她之前的死里逃生,“说了这么久的话,恐怕体不支了。”
他说罢起身,又叮嘱她,“你估摸也没多少力气回去了。现在这里不要走动,朕让人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