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见着他笑了。
她直接别脸过去,不再言语,他早已经料到她会如此,对于她的怒火一股脑的全都承受下来。
见着晏南镜拧在裙裳上的腿,他手指在榻面上敲了两下。原本一片死寂的门外,终于有了动静。她往外看去,内寝和外面的连通处放着一面屏风,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如何,窸窣的动静只是响起了片刻,随即就有往门外去了。
熏香从屏风前飘了过来,沉香里混杂了另外的不知道是什么的香料,盈盈袅袅的将内寝填满。
困意越发汹涌,如同潮水拍打着头脑,将最后的清明全数吞没。
她惊恐的望向齐昀,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种手段。
“睡吧,我不做什么。”他唇角牵起来,“如果真要做什么,方才早做了。”
这话是真的,如果要做什么,刚才早就一鼓作气,用不着到了后半夜还在等。
但是她不会信他的,他在她这儿,已经没有什么可信的了。她强撑着,不让眼睛闭上。然而不知道是她自己原本就太困了,还是那合香起的作用。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的。
一片浓黑里突然炸开了一声巨响,她悚然睁眼。见着外面天光已经大亮。
“你个不肖子!”
齐侯的厉喝从内寝外传来,她缓了两下,才回神过来,低头看身上。见着除却散落的头发之外,衣襟完好。
她马上起身,绕过屏风,就见到了齐侯的雷霆之怒。
昨夜消息送到侯府的时候,已经是晚了一阵。婚礼遵循古礼,都是傍晚举行,侯府里酉时之后就闭门了,除非有极其紧要的军报或者急报,不然都是一律等明日天亮再说。
消息从崔家那儿带过来,再送到侯府里,这里头就耽误了小半个时辰。齐侯知道齐昀竟然抢亲,先是一愣而后勃然大怒,让人立即去寻。可是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他手下人一下就散开,连个踪影都没有,哪里还能找得到。
在齐昀府邸上一番寻找,最后上城郊齐昀那些庄园里找。一路找到了天光大亮,才寻到齐昀。
父子一见面,便是大动肝火。
齐昀静静的看着面前暴怒的齐侯,毫无所动。
“君侯。新妇在这。”一旁的人见到了晏南镜那一身整齐的婚服,赶紧提醒道。
齐侯看了一眼那边的晏南镜,见着人披头散发,哪怕衣着依然完好,他也是怒火上冲,一巴掌就是打在了齐昀的脸上。
武将的巴掌不可小觑,当即齐昀整个人都侧向了一边。
“父亲很生气?”
齐侯脸上怒气更甚,他不搭理齐昀这带笑的话,直接让左右把人给捆起来带走。留下晏南镜在那儿。
这对父子相见,如同狂风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晏南镜在后走了两步,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过来,“在下送女郎回李家。”
她一进李家的门,褚夫人领着女儿过来,满脸的惊慌失措,昨夜的事,发生没多久,她们就全都知道了。一时间全家上下惊慌失措,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知善,这怎么回事?”
见着人满脸疲惫,脸色发青。褚夫人赶紧让婢女搀扶住就往房屋里走。安顿好人之后,褚夫人又去找李远。
“现如今要怎么办?”
李远满面头疼的捏着鼻梁根,“我也不知道现如今要如何办了。”
世道纷乱,就算是士族也经常被盗匪截杀,士族女子被人抢掠去,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这次是在婚礼上被抢去的,而且动手的人还是一方枭雄的儿子。
“这事不能这么算了。”李远放下手,蹙眉道。
“先看一下君侯那边,会给出什么说法。”
然而这一日,齐侯并没有召见他,就连崔家那边,也没有来人。
齐侯把齐昀捆回来之后,就直接丢到了暗房里。
暗房比起地牢,要好上不少,但除却一面门之外,其他三面全都是墙,没有透光的窗。门板也是严实的门板,一旦合起来,整个屋舍乌黑,不见任何光亮。
外面响起了足音,过了一会,门板外响起了解锁的动静。
门板吱呀一声开了,顿时大盛的光亮,刺得眼睛不适应。
齐昀闭了闭眼,过了两息抬头,见到齐侯在外面。
齐侯面色铁青,他从身后仆从的手里取过了豆灯。仆从们垂首退到了门外。将门合上,门重新合上,所有的光亮都随着门板的合上消失,只剩下齐侯手里的那盏油灯。
“你胆子很大。”
齐侯随手把手里的灯盏搁在一旁,压低了声量。
齐昀笑了一声,不做回答。他的那声轻笑彻底激怒了齐侯,齐侯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力气之大,将整个头颅都偏过去。齐侯犹自不解恨,提起齐昀的衣襟,拖拽到跟前。
几巴掌打过去,齐昀唇角裂开,鲜血直流。
“你这是做什么?嗯?”
“我还想问,父亲想要做什么。明明赶在崔家之前下聘,对于父亲来说,是很简单的事。但是父亲一直记挂着许姬的事,所以故意让我落空。”
“许姬之事,固然有我的算计。但是如果这两人真的坦坦荡荡,我也无计可施。难道父亲真的想要给别人养孙子不成?”
“其实父亲如此对我,不仅仅是因为许姬之事,还有别的缘故吧?”
这话正中齐侯的心事。
饶是他如何自觉春秋正盛,还有大好年华,但是精力的每况日下,还是逼着他不得不面对他日渐衰老的现实。
曾经叱咤沙场的人,现如今却要亲自面临自己的衰老,何其残忍!
他正在老去,越是不服老,这幅躯体就越是展现他的日渐老迈,不管是在年少姬妾,还是在臣僚那里,即使这些人依然满脸谄媚奉承,可是他依然能从蛛丝马迹里寻出他们的真实想法。
那些人对于他越来越小心翼翼,但是对他的儿子们却是越来越殷勤周到。
尤其是对齐昀,哪怕还没有担上世子的名头。但旁人对他的敬畏,已经有了几分对待世子的架势。
齐侯挑不出这个儿子的缺点,齐昀年轻强壮,不管是冲锋陷阵调度战事,还是那些公务,他几乎就没有见过他出过任何的纰漏。似乎一切都在齐昀的手下井井有条,而他这个君侯,在或者不在,已经毫无差别。
他看着齐昀那张年轻清俊的面庞,心下格外的不甘。
齐侯想要将这个出众的儿子,彻底的掌控在手中。年老的君,依然是君,哪怕是对着年轻的儿子,除却出众的才能之外,要的是他的彻底臣服。
这个长子是匹烈马,想要驯服烈马,不能让它如愿,一定要不停地鞭打,要将那一身的脾性和傲骨生生摧折殆尽之后,才能生出全新的臣服。
但是现如今看起来,他之前所有的婉转温顺,只是为了这一日的出其不意。更可恨的是,他竟然被骗过去了。
“混账!”齐侯被点中心事,暴跳如雷,这次他没有再掌掴齐昀,而是一拳击中了他的腹部。
齐昀闷哼了一声,唇角的鲜血蹚出来。
他咳出一口血沫,抬眼笑看齐侯,“父亲何必发怒呢?”
“你这小子,不知死活。”
齐侯提着他的衣襟,将他拖到自己眼前,“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对吧?”
虎毒不食子,父杀子的名头说实在的不好听。但若是真的下手,倒也有的是办法。
这小子,实在是太难降服了。
现在他把这本事用到了女子身上,若是把这套用到自己身上。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齐昀抬头,“父亲要杀我,我怎么会觉得是父亲不敢。只是杀了我之后,要怎么办,这才是最重要的。”
齐侯的眉头紧紧皱起。
第142章
齐侯的面上越发铁青,一手提住齐昀的衣襟,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脖颈。
“你果然胆子很大。”
他早就知道这个长子远远不是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但是他的胆量之大,心思之细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没错,要是真杀了他,少不得有许多麻烦的。先别说那些暗里站队的臣僚,就是现如今的局面,一旦齐昀死了,少不得要花好些时间来处理。更别说现如今他年纪大了,除却他之外,下面的儿子十四五岁,即使已经开始出来接触政务,但是和长子这样的,还没有出来。
主少国疑,这个道理在他这儿也是一样的。那些臣僚还有族人,嘴里说着忠心耿耿,可是都是一群伺机而动的豺狼,连着那群族人也是一样。本事越大,资历越老,心也就越狠。倘若新上任的齐侯,能压得住这帮人也就算了,倘若压不住,那就下场悲惨。
这群人看着是满面斯文,可是做出的事都是能叫人断子绝孙。
他毫不怀疑,一旦自己的儿子压不住这帮人,这帮人恐怕会径直将他儿子给掀翻。若是运气好,他们从他的其他儿子里再推选一个出来。运气不好,所有儿子都下黄泉去了。
齐侯烦躁的厉害,掐住齐昀脖颈上的手不自觉的收紧,齐昀面色微微转红,开口,“我如果胆子不大的话,恐怕是入不了父亲的眼吧。”
“那些礼义廉耻,是用来束缚那些臣僚的,不是用来束缚自己的。得天下者,可以用些手段来收买人心,但不必让自己束手束脚。否则必定是一事无成。”
脖颈上的手越发收紧了,带着要将他颈骨掐断的力道。
齐昀面色赤红,却依然笑着,看向齐侯,言语断断续续,“父亲——应当比我更明了其中的道理。”
“至少眼下父亲还没有找到能替代我的人不是吗?”
他话语才说完,手掌收拢更紧。那紧迫的力道恨不得将他的脖颈整个给掐断。
父子两人对峙一般对视,齐侯的手掌没有半点松力。
两息之后,掐在他脖颈上的手骤然松开。窒息感霎那间消失,齐昀捂住喉咙咳嗽了几声。
“你以为我非你不可是吗?你下面的弟弟,还有五个。虽然年岁尚少,但也已经有两个开始处置政务。你以为你有多重要。”
“儿并不是认为儿有多重要,而是为了臣僚,杀了儿子。那么父亲觉得崔氏一门是感恩涕零,还是惶惶不可终日。天下人说起父亲,几分讥诮,几分佩服。而这声名,对父亲又有多少益处呢?”
齐侯抬头,脸色铁青着。
他们不愧是父子,所作所为下,都能清楚明了其下的用意。更明白,没有实际益处的事,是根本不会做的。
齐侯抬起手,重重一巴掌落到齐昀的面上,那巴掌比起最初的更重,齐昀整个人被这一巴掌的力道打得头颅偏过去,唇角的伤口被这一巴掌的力道撕裂了,鲜血直流。
“为了一个女子,你竟然自甘下贱到这个地步!”
齐侯高声厉喝。
齐昀抬手擦拭唇角的鲜血,他抬眼望着齐侯,神情似笑非笑,没有说话。
“父亲想要我彻底低头,可是我真的彻底低头了。父亲难道不会觉得可怖么?什么都能忍,要么性情怯弱。要么便是所图甚大。”
“我比父亲更懂驭人之术。”
“孽畜给我闭嘴!”齐侯暴怒,脖颈和额头处青筋爆出。这小子每一句都是冲着他的要害去的。
他想要证明自己哪怕不年轻了,依然英明神武,但是长子却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他年老昏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