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昀让郑玄符自己去休息,他回到自己的院舍内。
他垂首整理袖口,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细细的猫叫。府邸里时常养着猫,用来捕鼠。他开了窗户,见到一只浅橘的母猫叼着一只幼猫从院子墙根处飞快的跑过去。幼猫被母猫叼在嘴里,不知道是颠簸的厉害觉得不适,又或者是别的,细细的叫唤。
他曾经何时也见过的。郑玄符有一点说错了,慕夫人从来不是他的母亲,他也从来没有将慕夫人当做母亲过。
他当初才送到慕夫人那儿的时候,年岁不大但也已经记事了。送到慕夫人那儿,满目可见便是完全陌生的人。那年也是个冬日,他还来不及问到底怎么了,就被赶来的慕夫人一把抓住。
齐昀还记得慕夫人死死的盯着他,恨声道,“就是你赶走了我的儿子么?”
然后他就被一头丢到了院中的雪地里。慕夫人下令不准任何仆妇靠近。
她不能把满腔的恨意撒到齐侯,与那些臣僚的身上,所以落到了他的头上。
邺城的雪夜冰冷刺骨,他先是哭,哭完了浑身发热过后开始逐渐转冷,他知道不能哭了,坐在那儿,想要跑出去。天黑下来的时候,他冻的缩成一团,那会儿就有细细的猫叫,是一只被母猫抛弃的幼猫,小小瘦瘦的一只,和他一圈蜷缩在那儿。
他盯着那只猫,像是寻到了同类。
最后是婢女们担心事发之后,会丢掉性命。偷偷把他抱回来,才算是捡回一条命。事后齐侯还是知道了,召来慕夫人兄弟几人说了几句话之后,慕夫人再也没有和那次那么失态过。但是也不会有半点所谓母子亲情了。
他在一片冰水里长大,母亲是什么,兄弟又是什么。照顾他的婢女永远都是唯唯诺诺,满心畏惧。
他所有的情绪撒出去,得到的除却畏惧和躲避之外,没有别的。
所有婢女不敢和他回话,他的话除却奴婢们的惊吓,没有回应。
父亲也是时常很忙,除却查看他功课的时候之外,很少见到他。就算见到他,也都是围绕他的课业,做的好了应当的,做的不好那便是一顿打。
师傅们除却课业之外,并不关照其他方面。他是长子,上头无兄长,下面的弟弟和他差了岁数,也没办法相处融洽。更何况他还是养在嫡母手下的兄长。
年岁再大些,开始学骑射,他没有那些初学骑射同龄孩童的畏惧,亲手射杀的第一只猎物,是只很幼小的小鹿,幼鹿中箭的时候并没有立即死去,而是身上带着箭矢想要逃出去。但是被四周的细犬左右包抄,追得瘫倒在地。
他看着那只幼鹿躺在地上,身躯插着箭矢,嘴上都是带血的泡沫。
和那些一同学骑射的孩童满心害怕不同,齐昀毫无感触,他像是在看自己习字的字帖,而不是看一个活物,更没有因此生出什么别样不同的感情。
侍从拉上死掉的幼鹿,和他一块返回的时候。有母鹿从林子里追出来,锲而不舍的跟在他们后面。侍从告诉他那母鹿应该是幼鹿的母亲。
那只母鹿不怕他们,追在马后,时不时发出悲鸣。靠近了,竟然见到它眼下有泪水的痕迹。
他看着很奇怪,问旁边的侍从,“它哭什么?”
死了就死了,哭什么。
侍从看他的神色里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古怪。
教他读书的师傅发觉了他的不对,和父亲说他天性太淡漠,不是好事。他惊觉这样是不对的,所以学着身边每个人的喜怒哀乐,也将自己沉浸在那股。
可是即使再用力,所有的喜怒哀乐也只是在心头薄薄的一层。
齐昀不相信那些所谓的情识,甚至也不觉得那些情识于他能有多少用处。他情感淡漠,反而能让他更能做出正确的抉择,也能看透对方所思所想。
他无法和叔父对军功的渴望感同身受,所以反而更能看清局势。
他与慕夫人毫无半点真情,一眼看出她目的所在,并且毫无波澜的和她周旋。
他见到那个女子的时候,他从一场浩大的杀戮围猎中逃脱出来,他手脚冰凉,像是又回到了幼年的那个雪夜。
他的刀横在她的脖颈上,是一手捂住了她的嘴。手掌初传来的温热柔软分外鲜明,那股温热柔软将他从极致的冰冷里拉了出来。似乎他不再是麻木杀人脱困的野兽。终于有了活着的质感,感受到躯体对于暖意的渴望。
她惊恐且愤怒的怒瞪他,彻底的将他从冰冷里拖拽了出来。
那双眼里不是他见习惯了的恐惧哀伤,又或者是卑微。坦坦荡荡,将所有的一切都流露而出。
他喘息里,甚至想要攥住那双眼睛,好据为己有。
但是他没有,他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杨之简这个人吃软不吃硬,想要完全收服他,需要心思。他不会贸然动她,而且冻久了的人,贸贸然靠近篝火,反而会坏事。
他看着那只母猫叼着幼猫,几下蹿上墙头,飞快的消失在视野里。
可能是真的邺城要开春了,连着好几日都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晏南镜瞧着婢女们几乎把所有能搬出来的东西,全都晒了一遍。连着人都在日头下晒了还几天。晒到她今日看到外面的日头犹豫要不要躲在屋子里别出去了。
毕竟晒多了,她也有些不耐烦。
然而晏南镜才在屋子里头没呆上多久,郑玄符不请自来。这儿原本就是他们家的地方,来了也没人通报的。来了之后,立即就拉着她往外跑。
阿元见着,吓得魂飞魄散,就要来拦,“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杨之简这会儿受邀出门,崔缇也跟着一块去了,只剩下晏南镜一人在这儿,要是出什么事,阿元心下琢磨着干脆就让自己儿子追过去。
“没事。”郑玄符看着心情不错,脸上眼里都是笑,被阿元拦住了也不生气,“我看今日日头好,带她到外面走一走。要不然老闷在这宅邸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
郑玄符见阿元还是没有半点放行的意思,“实在不行,你也跟着吧。让你们家女郎也好放心。”
这个好,阿元终于放心下来。
郑玄符叫人备了辎车,因为是女郎乘坐的,所以在车内铺得厚厚的,好来减轻一些颠簸。
晏南镜自从来了邺城之后,还没有好好的看过邺城里是什么模样,开始的时候是生病,后面好了也不想给主人家添麻烦,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着。
邺城和荆州风土完全不一样,她在辎车里戳开了车簾往外看,外面道路两旁人不少。天气开始暖和了,除非不得已,不然没几人想在黑洞洞的屋子里继续待着。
“今日你怎么来了?”她把车簾挑开了,对着外面的郑玄符说话。
郑玄符笑眯眯的回看过去,“就是突然想起来你来邺城这么久,都还没有出来走过。所以我特意过来带你出来。”
他握住马缰,俯身下来,对车簾内露出来的脸庞笑。
可惜他那笑对晏南镜没有任何作用,晏南镜抬头,“我可不信,该不是郎君你打得什么主意,所以才特意把我给带出来的吧。”
她说话还是和当初一样,半点情面都不给。
第038章
郑玄符忍不住心里呲牙,女子太聪明太不给情面了,还真是不好办。
“怎么是我打主意。”郑玄符嘴上犹自倔强着,还撑着一双眼望着她。
睁眼说瞎话是他们士族自小该学的本事,哪怕做的事再怎么不耻,在脸上永远都要拿出君子之姿。
这是他自小耳濡目染学的本事,哪怕比不上齐昀,拿出来唬人也是绰绰有余。
“我们两次过命的交情。”他满脸情真意切,“女郎好歹也不要将我想得那么坏。”
晏南镜不说话,只是默默的望着他,即使什么都没说,那目光也是让郑玄符莫名的心虚。
“你真不信我?”
晏南镜笑了笑,她笑着点头说了一声好,“郑郎君,我信你就是了。”
话虽如此,郑玄符可是没有半点高兴。她那意味深长的一暼,像是把他所有的打算都给看透了,只是略略装作被他瞒过去了的样子,来安抚一下他。像是他家里的阿姊对着他的脾气,随口安慰几句,就算是把这件事给过去了。
郑玄符心下越发不服,要和她说明白,然而那张明艳的脸庞往后一退,竹簾也随之垂下来。
那抹艳色就隐藏到了竹簾后,只能看出半点模糊的影子。
人到了车内,阿元扶住她,嘴往外努了努。出来走走也是好事,人闷在屋子里闷久了,是要闷出病的。只是她们初来驾到,许多事必须都得小心。
“不管他。”晏南镜懒得去打探郑玄符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们这些人,想做什么,一股脑就都去做了。除非他们自己乐意,否则不管说什么,都不会多说几个字。没必要费这个力气。”
她又笑起来,“再说了,我高兴不就成了吗?”
只要她自己出来这一趟高兴了。只要郑玄符不是打着把她卖了的主意,那就随他去。
城郊外是很热闹的,晏南镜下车之后,就见到外面是一片一片的人。其中里头不少还是达官贵人家的女眷,因为衣着打扮一看就不俗,而且两旁还有仆妇手持步障等物,围拢在女眷周围,高高的抬起来,阻挡路人的视线落到内里的女眷身上。
晏南镜远远看见那浩荡的架势,都觉得多此一举,出来就是为得多见见阳光。看看外面的开春风景,结果一出去包围的严严实实,大好的风光都没看到什么。
“你也觉得可笑吧?”郑玄符瞧着她正在往那边贵妇看,凑到她身边来了一句,“就喜欢做这架势,大大方方不就成了。人都到外面了,何必多此一举。”
晏南镜颇有些惊讶的暼他,“难道郑家女郎不这样?”
她见着的大族女眷,基本上出行都要好大的阵仗,似乎动静不大凸显不出身份的尊贵。郑玄符是士族出身,应该也是见习惯了的。
“我家姊妹没这个习惯,至于其他叔伯家也没。”
他们的名号拿出来就已经是极其光彩的了,不必再在这些旁门左道上下功夫来彰显自己的贵气。
晏南镜哦了一声,然后掉头过去。
这会儿没到三月三,日头下面,天还有些冷。不过树木上已经有了点可喜的绿芽,连带着有些萧瑟光秃的地面上,有小小的冒头的青草。
和楚地相比,哪怕是这喜人的开春景象也很是苍凉。晏南镜左右看了一圈,看了一眼身后的阿元,阿元对这种景色还是很熟悉,她年轻时在中原生活了二十年,对早春的物景很是熟悉,阿元贴在她身边说,“现在这样算是不错了,等过一段时日,桃花杏花什么的都会开了。到时候那是真的好看。到时候我给女郎用杏花做糕点酿酒。”
听到酿酒晏南镜的眼睛里亮了,阿元一手上好的酿酒手艺,酿出来的酒水米白香醇,醉人但也喝起来甜甜的。她不敢纯喝米酒,都是用醪糟加水煮米糍,再往上面撒上干桂花或者其他的干花。趁着滚热搅和几下,花香就会混着酒香腾出。
晏南镜亲亲热热的抱住阿元的胳膊,“就阿元最疼我了。”
郑玄符在那儿看着她和身边的仆妇亲密的贴着,忍不住眉心乱颤。只能说寒门里太没有规矩,竟然连尊卑这种大事竟然也不遵守。他听齐昀说过,晏南镜和杨之简都是由一个游方道人收养的。
或许就是因为游方道人,所以家里才是这样上不上下不下,没有半点尊卑有序的模样。
不然寒门即使有贵子,也难以和士族相提并论。
晏南镜和阿元说好,等杏花开的时候,给酿杏花酒。
“我要拿杏花酒来煮米糍,一顿能吃三碗。”
阿元忍不住就笑,“那可不成,郎主和我说啦,米糍难以克化,所以每日里女郎只能用一餐。”
她正要多撒娇几回,前头的郑玄符已经回头过来,指着那边已经开花的花树,“那边花已经开了,女郎一块儿过去看看?”
那边不知名花树开的灿烂,相比较其他树枝上只是打了个花苞的树来说,简直可以说是优秀了。
花枝灿烂,颇有些可取之处。
那边隐约还有好些身影,远远的望着竟然有些眼熟。
“走。”
她还没反应,郑玄符已经大步过去。那边风景独好,也吸引来不少其他人。
只见着一个豪奴领着其他奴仆过来,开始驱逐这一片的游人。应当是什么贵人看中了这片地方,所以叫人清场。
那豪奴走在那儿,让手下的奴仆把这一片的游人全都驱散开。高门里的奴仆,哪怕人是贱籍,在外也耻高气扬。
有游人不愿意离去的,直接拳脚相加。
“小女子到别处!”晏南镜跟前来了个奴仆大声呵斥。
晏南镜皱了皱眉,即使郑玄符就在不远处,她不想节外生枝,回头看了眼阿元就打算离开。
“等等。”领头的那个豪奴看清楚她的面庞,抬手制止那个奴仆粗暴的驱赶。大步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