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酉时,晏南镜就回去了。今日可能是白日里被耽误了些功夫,所以齐昀没有过来,但派人和她说让她先回去。
等到送话的人走了,晏南镜从他这举动里品咂到些许不对劲。像是一同归家的夫妻,突然丈夫有事绊住了,所以特意让人早些回去,不要等。
晏南镜被自己这冒上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的上车回府邸里去。
外面的车夫动了下辔绳,辎车整个都动起来。
晏南镜坐在车里,开始琢磨现在是不是到了回去的时机。一番想下来发现,现如今时机不到。齐昀还没有做世子,杨之简的位置还没到让人完全不敢轻举妄动的地步。所以眼下还是需要继续在齐昀的府上待下去。
只要住在齐昀府上,那就是向外昭示齐昀的重视。若是真的动手,那就是蔑视齐昀。齐昀这么大的仇家,在邺城里除非是齐侯本人,不然谁都要仔细掂量下。
她正叹口气,冷不防辎车突然听了。
晏南镜听到外面的车夫惊恐道,“你是什么人,挡在路前做什么?”
她透过竹簾隐约看到有人骑着马,横拦在辎车前。
晏南镜把竹簾顶开,马上的人顺势看了过来。那人是个年轻男人,看上去二十不到的,肌肤白皙的有些过分,鼻梁高挺。长发半拢半披衣襟左衽,头上带着一顶鹿首步摇冠。看着这幅装扮就不是汉人。
“郎君可是有事?”
车夫出自齐昀府上,对外人傲气的厉害,尤其受了惊吓,更是满肚子的怒气。正要出言训斥,就被晏南镜示意不要说话。
马上的人听到她开口,往她看过去,目光触及她的面上的时候,愣了下。
“你赶紧下来吧。”
马上的人朗声道。
车夫当即怒斥道,“大胆!你是何人,竟然出言不逊。”
马上的年轻男人听了忍不住笑,“我是在救你们的命。”
说着他手里的马鞭抬起来,隔空指了指拉车的马匹,“这马已经焦躁不安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再这么走下去,说不定马匹就要发狂,带着你们主仆二人狂奔不止,到那个时候断手断脚都算是轻的。”
说着,他拉住马缰微微俯身下来,眼睛鹰隼一般盯紧了晏南镜,“你知道惊马摔死的人,是什么模样吗?若是后背磨在地上,那么背脊上的衣物皮肉磨损殆尽,白骨可见。如果是腿被拖拽于地,那么腿上骨肉分离,地上一路全都是碎肉。”
“女郎也想这样?”
第064章
那年轻男人说完,像是印证他的话似的,拉车的马匹烦躁不安的刨弄着脚下的土。不停地喘气,哪怕车夫再三喝止都没有用,甚至在喝止声中,越发的暴躁。马掌下一阵尘土。
年轻男人在马上对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赶紧下车。
晏南镜半点都不耽误,也不用奴婢们搀扶,直接就从辎车上跳了下来。
马匹愈发躁动不安,车夫已经完全压制不住了,额头上汗流如雨混了扬起的尘土,成了一道道的黑流,从脸颊脖颈上淌过。
晏南镜看到那个年轻男人翻身下马,大步直接过来,他抬手就在马头上抚摸了两下。趁着马收到安抚稍微平静下来的片刻功夫,弯腰抓住马的前蹄。掀开马掌上贴着的那层铁皮。
掀下来的铁皮上赫然倒竖着一根刺。
“难怪了。”
年轻男人嗤笑,一手放开马前蹄。
马前蹄落地,没了铁皮的保护,光秃秃的蹄子落地老大不适应,鼻子里往外喷气。但好歹是没有和之前那样,急躁不安的跑蹄子。
晏南镜盯着他手里的竹刺,脸色骤变。那根竹刺不是自然形成,而是有人用竹片细细削的。细细尖尖的一根,在酉时三刻的天色里,让她从颈椎那儿腾起一阵冰凉,沿着脊椎一路往下流淌而去。
明明炎热的天,她手脚却已经冷透了。
年轻男人肌肤白皙,他有着浓郁的容色,只不过那容色和汉人推崇的精致细腻没有半点关系,不仅没有关系,反而透着一股粗犷和坚韧。
他捏着手里的那根竹刺仔细的端详,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看她的眼神里都带着些许同情。
“女郎,你是把人得罪成什么样子,所以才要这样对付你。”他话语里满是感叹。
晏南镜咬住后槽牙,“怎么是我得罪人,不是别人害我?”
他又点头,这次不仅言语里,连着眼里都是满满的同情,“那那人也太歹毒了。这个法子一旦真的叫人得逞了。”
他说到这里一停,不说了。
晏南镜知道,如果真的叫人得逞了,那么就是他之前说的那两个下场里的一个,或者是全部。反正是不可能让她全须全尾的回去。
“可以把这个给我吗?”
晏南镜说着伸手。
那年轻男人垂首看着她摊开的手掌,手掌里泛着恰到好处的粉色,掌心连着指腹都是白皙,肌肤的纹理都在日光下折出浅浅的光。
他点头说好,又叮嘱她小心,“这东西看着不起眼,但是扎到肉里可不好受,”
说着他看了一眼那边已经恢复正常的马匹。
晏南镜道谢,她柔软的语调惹来他的一暼,“汉人女子说话都和你一样吗?”
他在自己的喉间比划了两下,眼里满是好奇。
这人的眼睛明亮,黑白分明。是很明显弓箭好手的双眼。偏生面庞还是还有一团尚未完全散去的稚气,显得有些纯真。
她有些尴尬,解释说不是,“我天生就这样,可能因为天生的中气不足,所以声量不高。”
他要问的不是这个,不过他听后也不继续追问。
晏南镜理了理袍袖,对准面前的年轻男人慎重一拜,“多谢郎君大恩,如果不是郎君,恐怕我现如今还不知道是如何境地。”
“那想要如何谢我没有?”
话语一出,他就见到她身形里有些凝滞,微微抬起的面孔上,也浮上了些许苦恼。
他笑了摆摆手,“算了,我原本也不是为你谢我救你的。我见过疯马拖人,见着那马不对劲,好奇怎么你的仆从怎么半点都看不出来。按道理驱马人是最熟悉马性的,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
他说完也不等她开口,“你先上车去吧,我好人做到底,送你回家。”
说罢他抬手指了指她身后的辎车。
这会道路上的车马逐渐多起来,也不容她推辞了。晏南镜点点头,径直上了车。外面的人翻身上马,驱马到辎车旁边。
“郎君是辽东郡那边来的吗?”
她隔着竹簾扬声问道。
“我来的地方,可比辽东郡都还要远。我姓慕容,单名一个燿。”
他在马上回道。
慕容燿说着,又去看辎车,隔着竹簾,车内人的容貌看不太清楚,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
“郎君是慕容单于派来邺城的那位吗?”
慕容燿颇有些意外,“这你也知道?”
回想起她的身上的衣饰,还有辎车的装潢,他顿时了然。
“我父亲以前得朝廷敕封过鲜卑都督。单于只是我们鲜卑人自己这么叫而已。”
晏南镜又问了一些关于辽东那边的风土人情,虽然慕容燿说慕容鲜卑的领地比辽东还要更为偏僻,但也改不了离得不太远的事实。
他在马上和她说了他们当地的一些风土人情,当辎车停在齐昀府邸门口的时候。慕容燿的神色有些奇异,“你是中郎将家的人?”
晏南镜从车中出来听到他这话摇摇头,说不是,“我只是暂居在府邸里而已。”
她看向慕容燿,“今日还是多谢了郎君,还请郎君留下住址,等过两日我亲自上门道谢。”
慕容燿不是个客气的人,放在其他人身上,少说要好好推辞以示正人君子之风。他直接就点头应了,把住处告诉她不算,另外还和她约定了时辰,这才骑马离开了。
晏南镜目送慕容燿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之后,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掌心里传来刺痛,她低头下去,原来是用的力太大,以至于那根竹刺的刺尖有些没入她的肌肤里了。幸好只有一点,拔出来不算什么。
酉时三刻在大道上发生的事,等齐昀回来没有多久就已经知道了。
听到齐昀派人请她过去的时候,晏南镜没有什么意外。她过去的时候,见着杨之简也在。
杨之简自从在齐昀麾下之后,多数时候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多数时候都是住在衙署里。
“怎么样,没事吧?”杨之简仔细打量她,见到她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受伤,这才勉强放心下来。
他还在衙署的时候,突然听到齐昀那边派人,说她的车马被人做了手脚。当即抛下手里的公务回来。
若不是齐昀拦着,杨之简一回府邸,直接就奔着她去了。
晏南镜摇摇头,她眨眨眼,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巾帕折叠成的小布包,打开了内里是一根削的极细的竹刺。是有意削的极细,一眼过去都注意不到。
估摸也就是因为这个,所以车夫也没能察觉到有任何不对。
齐昀捏住那根竹刺,拿到眼前仔细端详,他的脸色倏然间极其难看。
自然而成的毛刺没有这样的,很显然是人为做出来。插刺入马掌里,是打得让人坠车的主意。
若是真的从辎车上坠下,只是骨头断了,反而是最好的结果。许多都是当场摔的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就算事后救活了,也生不如死。
下手的人心肠歹毒到难以言尽的地步。
“去之前并没有有什么不对,回来的时候就不对劲了。”晏南镜垂着眉眼轻声道,“要不是那位慕容郎君,我恐怕……”
她顿了顿没有再说。
杨之简脸色苍白,袖中的手一阵接着一阵的颤抖。
两人多年相依为命,她如果有事,如同生生扯掉他的一条手臂。在这人世里,他就算是彻底的孤魂野鬼了。
“长公子,臣在长公子手下,从未都是战战兢兢,不敢有半点差池。现如今知善遇到如此弥天大祸,臣……”
杨之简说不下去。
齐昀抬手让他不用继续往下说,“做这事的人,在邺城里应该有身份。”
来的时候没事,走的时候有事。那便是在侯府马厩里头就被人下了手。侯府这个地方,就算是奴仆也不是随意进出的。所有进出的奴婢都必须造册记住名字来处。想要是不动声色混进去,怕是不行。
晏南镜来侯府也只是在太夫人那儿活动,为人又亲和,没有打骂过奴婢,不至于如此。
既然不是奴婢来做得,那就是有人指使而为。
“长公子,这——我们兄妹在邺城里可没有什么仇怨。”他突然想起什么,“难道还是齐将军那——”
齐昀摇头,“他那几个儿子,之前那个去守城门的,已经是里头胆子里头最大的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更加黑了几分。
晏南镜见状,“长公子想到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