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前两年种的桔子树,今年生了大概十几个果子,这时候挂在树上的桔子已经红彤彤的了,小凉凉被亲爹抱着站在桔子树前面,歪着脑袋好奇地看。傅明泽采了一颗桔子下来,放在闺女眼前,说:“这是桔子,等明年你就能吃了。”
小凉凉噗噗噗地又吐了一串口水。
沈茉儿还在外面跟大娘大嫂们唠嗑。
陈大妈的头发白了不少,不过精神瞧着很好,拉着沈茉儿感叹:“你是我们老陈家的贵人呐,新梅前阵子回来跟我说,说换了十年前,就算是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想自己能当国营工厂的副厂长呐!还有我们家毛毛,要不是你和周招娣一直督着他,他哪里会读书哟,现在好了,他说自己明年也要参加高考,要去当大学生。”
“你和傅知青是不是要走了啊?我听说你们俩都报名参加了高考,我知道的,你们俩铁定能考上,哎哟,我是真舍不得你们俩。”
蔡大妈插话说:“我瞧你个老婆子也是越来越糊涂了,这考试都还没开始呢,你说这些做什么?要我说,茉儿和傅知青能考上大学那不是好事吗,他们年轻人都想考大学,都想去首都啊沪市啊去更远一点的地方看看。多好啊,咱们没这个机会,他们有啊,哎哟,我都羡慕死。”
另一个大妈:“说到这什么高考,我前两天碰见沈玲玲还问她来着,她不是高中生吗,竟然没报名。咱们大队小学现在有四个老师,听说其他几个都报名了,就她没报名。”
“嗐,我从前瞧着沈玲玲也是个有文化有知识的精明人,可自从结了婚,我瞧着她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她家那个张俊良,在公社成天跟他那个表姐出双入对的,她也不管,成天就知道宠着她那个张鹏鹏,哎哟喂,五六岁的孩子,宠得真是无法无天了。”
“说句封建迷信的话,我瞧她就跟被那个张俊良下了降头似的,前两天我还听见她说,她家张俊良要参加高考,以后就是大学生了,说得好像张俊良已经考上了似的。”
有人说:“她啊,其实跟她妈一样,都是看着精明,实际糊涂得不行。”
话题很快转到别的地方去了,沈茉儿坐在一旁,听着他们家长里短地,说今年的收成,说哪个型号的种子产量高,说秋收后又有多少人在相看对象,现在他们杨柳大队的姑娘小伙儿多么的受欢迎,说今年杀年猪的时候不知道能分到几斤肉……感觉因为接近考试而略微有些焦躁的心,也不知不觉地平静了下来。
一家子在杨柳大队过了一天“田园生活”,临走时沈绍元又从他的屋子里拿了一小坛酒出来。
傅明泽已经见怪不怪了,老丈人的房间就跟百宝囊似的,而传说中他自己酿的酒也跟喝不完似的。
几乎是眨眼之间,考试的日子到了。
由于柳桥公社报考人数特别多,县里干脆在柳桥公社设立了一个考点,大家倒是不用大冷天的还要赶路去县城了。
第三天考试结束的时候,沈茉儿从考场出来就看到站在门口等着的傅明泽,她快步走过去:“傅知青,怎么样,考得不错吧?”
“哇,哪里不错,我考砸了,我考砸了啊!”
旁边突然响起一阵歇斯底里的嚎哭,沈茉儿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扭头看了眼,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一下子就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的。
沈茉儿:“……”
还挺反差的。
然后很快,周围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哭嚎啜泣声,有的是哭自己考差了的,也有的就是纯粹发泄一下紧绷了一个多月的情绪的。
一时间,公社中学的校园里堪称哀鸿遍野。
沈茉儿顿时有些心虚,再不敢提什么考得好不好的,过去拽住傅明泽的手就走。
偏偏这时候傅明泽还不忘回答她的问题:“考得还行,没有不会做的题目,你呢?”
沈茉儿:“……”
虽然,我其实也都会做,但是,这种事情可能还是回家说更好?
但凡你看看周围人的眼神呢?
第113章 一更
陵江市政府大楼。
谷阳波挑高了眉梢, 诧异道:“你这就过来辞去职务,高考成绩不是还没出来吗,不怕万一没考上?”
沈茉儿坐在单人沙发上喝着茶, 笑道:“虽然成绩还没出来, 但是我有自信,应该是能考上大学的。再说, 我只是向您辞去职务,回头要是没考上, 也可以继续留在厂里当个普通干事呀!”
谷阳波摇头失笑,认识多年,他们之间与其说是领导和下属,不如说是朋友。
年纪差
了十来岁, 以谷阳波的眼光来看, 沈茉儿有时候做事有些稚气蛮横, 就是那种只管自己高兴了,并不管别人的姿态。
像是把绣衣厂从省里剥离出来,她似乎并不在意省工业厅会怎么样,对她印象不好或者是以后给她使绊子, 她只在意她不想让自己一手创办的绣衣厂离开江北县。
不过也许也正是这种性格, 她才能带着绣衣厂从无到有、迅速崛起。
世上并没有完美的或者说完全正确的性格,每个人的性格都是有利有弊, 像是沈茉儿,她看上去循规蹈矩, 倒是骨子里却有一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大胆。
她不像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 要么片面的自信,认为国内的一切是最好的,要么片面的自卑, 认为国外淘汰的设备技术也比国内的好一千倍一万倍。
她好像只是很客观地看待着一切,刺绣技艺是瑰宝级的,那么就要卖瑰宝级的价格,国外的一些东西先进,那么就承认,甚至可以低头去努力学习。
谷阳波甚至知道,沈茉儿从第一次参加广交会以后,就一直在跟一个叫保罗的美丽国人保持着联系,俩人时常交换一些所谓的“创意”。
不怪傲慢的美丽国人也当她是挚友,谷阳波自己其实也很欣赏这个姑娘。
说回来,换了别人,估计也不敢给省工业厅玩一手釜底抽薪。
“行吧,你提前辞去职务也是为了给厂子一个缓冲时间,我领你这份情。”谷阳波笑道,“回头你要是没考上大学,也不用回去当普通干事,来市里帮我管工业这摊子吧!”
沈茉儿失笑:“我这刚把省工业厅的人都得罪完,您就让我管工业,我都不知道您这是看好我还是膈应我了。”
谷阳波哈哈大笑:“当然是看好你。”
送沈茉儿出门的时候,谷阳波真诚道:“沈同志,祝愿你取得好成绩考上理想的大学。”
沈茉儿笑道:“谢谢您,谷市长,也祝您直上青云。”
元旦刚过,刚刚挂牌不久的陵江市绣衣厂又一次迎来了重磅炸、弹:沈茉儿辞去厂长职务,由冯伟接任厂长。
“厂长,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
沈茉儿正在整理办公桌上的东西,闻言点点头:“走吧。”
小唐红着眼眶,忍不住说:“厂长,你去上学了以后,一定要多回柳桥公社多回厂里看看啊!”
沈茉儿失笑:“你怎么不问我万一没考上怎么办?”
小唐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厂长,我也跟了你好几年了,还是有点了解你的,你是那种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从来不打没准备的仗的人,你肯定考得很好。”
沈茉儿倒是没想到小唐对她这么有信心,笑着说了声承你吉言,俩人就快步往大礼堂走去。
冯伟正和市组织部门的人说话,看到沈茉儿走进大礼堂,忙笑着介绍:“这是我们的沈厂长。”
沈茉儿和组织部门的人握手,几人一起上了讲台。
组织部门的人宣读了市里的任免文件,讲台下面,数千名干部职工看着即将卸任的年轻厂长,难过,不舍,茫然……每个人的脸上表情都分外的复杂。
文件宣读完毕后,沈茉儿接过话筒,笑着开口:“很多人都说,绣衣厂没有我走不到今天,这是实话。”
她停顿了一下,台下不少人会意地笑了起来,她才又接着说:“但是同样的,绣衣厂没有你们,也走不到今天。我们最初建设第九车间的一批人,除了省城下派的两位,其他人都依然在这个礼堂里。我们第一次参加广交会,拿到远远超出我们生产能力的订单后,日以继夜加班加点赶工的也依然在这个礼堂。还有后面每一次,我们厂子规模扩大,我们在国际上打响了南省绣衣的牌子,我们每一年都为国家争取到了可观的外汇……这些成绩并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这是在座每一位的功劳。”
“咱们厂子这几年发展确实很快,主要也是因为接的订单实在太多了,逼着我们不得不发展。厂子发展的同时,咱们的干部、职工进步也非常快。我曾经和邢副厂长说过,比起那些老牌的国营工厂,我们并不差什么,这个不差什么,不止是指业绩、效益、规模,也指我们干部职工的素质,甚至我觉得你们比他们还要优秀得多,因为你们每一个都是开拓者,你们是最敢想敢拼敢干的人!”
“我们陵江市绣衣厂是一列不断向前行驶的火车,今天,我这个火车头要暂时卸任了,但是我相信,在冯伟厂长这个新的火车头的带领下,这架火车肯定会跑得更快,更好!同志们,我等着大家的好消息!谢谢!”
话音刚落,台下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回想绣衣厂这短短几年的发展经历,不少人都有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是啊,其实跟很多老牌国营工厂比起来,绣衣厂真的是太年轻了,发展时间太短了,但是短短时间他们就发展到了现在的规模,正如沈茉儿所说,不止是因为有她这个“火车头”,他们每一个人都作出了奋斗和努力。
绣衣厂不仅是沈厂长的绣衣厂,也是他们每一个人的绣衣厂。
冯伟侧头看了一眼沈茉儿,笑着把话接了过去:“我就不多说了,我向沈厂长、也向大家表个态,一定全心全意干好这个火车头,争取守好沈厂长带着大家打下的这片基业,我们一起加油!”
大会结束后,冯伟亲自把组织部门的人送上车,组织部门的这位领导感叹了一句:“难怪绣衣厂能发展得这么快,厂里干部职工的精神面貌确实非常好啊!”
凝聚力非常强。
只能说,那位年轻的沈厂长果然一如传闻,能干,并且在厂子里面非常有威信。
而最让人意外的是,她在已经获得了这样的成绩和地位后,竟然会选择去参加高考重新做回学生。
*
这边沈茉儿提前辞去了厂长的职务,那边沈绍元也准备向窑厂辞去宣传科长的职务。
窑厂分管宣传工作的姚副厂长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瞪着沈绍元,半天才挤出话来:“不是,你就这么确定你闺女能考上大学?就算真能考上大学,说不准读书的地方离咱们江北县不远,你隔三差五地去看看不就行了?你闺女那么大一个人了,成家立业还生了孩子了,她铁定能照顾好自己的,你当爹的根本没必要辞了工作跟过去吧?”
简直闻所未闻。
这年头有一个工作多不容易啊,见过为了一个工作父子反目兄弟成仇的,真是没见过为了跟着闺女去上学,就把工作给辞了的。
“姚副厂长你这话就不对了,我女儿当然能考上大学,而且她读大学的地方也不可能离江北不远的,她准备考去首都的。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她要去首都那么远的地方,我当然得跟着去,我们父女俩肯定是要在一个地方的。再说,我女儿在外面再怎么能干,在家里在我眼里那也是个需要呵护的孩子啊,怎么能因为她能照顾好自己,就不管她了呢?啧啧啧,当爹可不能这样。”
满脸都是“你这人看来当爹不怎么称职”的表情。
姚副厂长:“……”
不是,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话有多么的离谱。
哪怕考试后大家都各自估过分了,哪怕你家闺女估分结果还不错,可是这种事情也不可能就十拿九稳吧,毕竟考得好志愿没填好录取不上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的。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真能考上,怎么就这么确定能考到首都去?
还有,沈厂长他还不知道吗,年纪轻轻,凶名在外,连省工业厅都敢忽悠的人,到底哪里像一个需要呵护的孩子?
姚副厂长觉得,沈绍元的话里,简直哪哪都是槽点,但是他也知道就这么跟沈绍元说是说不通的,于是想了想,试着用沈绍元的思维去劝说:
“沈科长啊,你看你家闺女这马上就要去上学了,听说你女婿也要去上学是吧,这一家四口,两个去上学,一个嗷嗷待哺,就你一个能挣工资的,你还把工作给辞了,这你们家以后难道就指着女儿女婿的学校补贴过日子?”
姚副厂长苦口婆心:“咱们过日子还是要考虑实际情况的嘛,你好好工作,做他们的经济支柱,让他们安心上学,这不是更好?”
沈绍元老神在在:“我只是跟你辞去职务,又不是跟你辞职,这个工作我会卖掉的,估计能卖个几百块钱。”
他说:“你也知道的,我家是很穷的,也就这几年,我们都有工作,日子才
好过了一点。但是我家没什么家底的,正好这笔钱卖了可以充作路费,剩余的也能去首都租一间小屋子。我家女儿女婿去上学,小外孙女儿也不可能跟着去学校,我们肯定要租房的,我过去也能帮着带带孩子。”
“当然,我也不会坐吃山空的,光光靠学校补贴肯定是不行的,我看现在政策也不一样了,公社里面都有人摆摊卖东西了,等到了首都,我也会考虑考虑营生的。我知道你替我担心,但是你也不用太担心的,我这个人适应能力很强,到了首都也会如鱼得水的。”
姚副厂长:“……”
他担心个屁。
不过有一点沈绍元说的没错,他这样的人,到了哪里都会如鱼得水的。
就是,就是失去了这么能干省心的下属,姚副厂长是真的很揪心呐。
姚副厂长深深呼吸,劝自己接受现实。
这个沈绍元,别看他平时一副温和好说话的样子,其实骨子里不太好惹的,他们相处也几年了,这个还是能看出来的,他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多半就不会改变了。
想通以后,姚副厂长倒是很快注意到了沈绍元说的卖工作的事情。
其实工作是不能卖的,只能“让”给家里的亲戚朋友。但是实际上,这个“让”是有很大操作空间的,除非真是父母兄弟这样嫡亲的关系,实际绝大部分时候出让工作的一方都是要收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