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忍不住又看了沈茉儿几眼,心说厂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漂亮的职工,瞧着应该是有文化的,估计是行政楼那边的,怪不得自己看着面生。
这么一想,女工的心理防线不攻自破,自动自发地就将沈茉儿归为了“自己人”,悄声说:“你不认识他吗,他是我们牛副厂长的爱人啊,在首都大学什么系当副主任的,每次牛副厂长轮到值班,他都会千里迢迢赶过来陪牛副厂长在食堂吃晚饭的,俩人老夫老妻的,可恩爱啦!”
沈茉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他就是牛副厂长的爱人啊,同志,谢谢你告诉我啊,不然我回头碰见都不知道是谁。”
这下女工就更笃定她是行政楼那边的干事了,挤眉弄眼地说:“可不,像金副主任这样经常来厂里的领导爱人,你们行政楼的人确实不能不认识。”
沈茉儿笑道:“所以多谢你了。”
女工也没多问什么,总归这次先混个脸熟,下回要是再碰见,搭个话,没准关系就处上了:“不用谢,先走了啊!”
看着女工渐渐走远,沈茉儿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她刚刚忽然想起来那个中年男人是谁了,他是经济系的副主任金鹏举,开学初系里开大会的时候,她曾经远远在讲台上见过。
当时他只是讲台上众多的系领导之一,也没有发过言,所以沈茉儿对他的印象并不深。
金鹏举。
郭琦。
金珊珊。
牛副厂长。
仓库小郭。
高考志愿。
最年轻的车间主任。
找对象结婚。
沈茉儿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跳出一个又一个的关键词,这些词就像一张网,把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和事串联到了一起。
她转身重新往第五制衣厂大门走。
保安室的人拦住她:“你是哪里的?”
大概是正好碰上了换班,保安室也已经换人,沈茉儿想了想,说:“同志,我是仓管员小郭,就是郭琦的朋友,我今天路过你们厂子,突然想起来我有一套考试资料挺适合他的,可惜东西没带在身上,我能给他留个条子,让他回头有空上我家拿吗?”
保安室的人打量她一眼:“就仓库那书呆子啊?眼镜镜片都快比啤酒瓶底子还要厚了,他不是没考上吗,还要考试呢?”
沈茉儿笑笑:“五百多万人竞争呢,没考上也正常,再考一年不就得了?”
保安室的人从抽屉里拿了一张半截的纸,一根一指长的铅笔出来:“你写吧!”
这人也是个喜欢唠嗑的,嘴里还在叨叨:“我听说他家里给他安排相亲呢,年纪不小了,赶紧成家立业才是正经。大学生是好,那也得能考上才行啊,其实考不考也没多大要紧,他这不是都有个正式工作了嘛,再找个正式工,成立个小家庭,早点排队分个小房子,这小日子不就过起来了嘛。读大学听说要读四年呢,又不然在学校结婚,等读出来年纪都大了,这不净耽误事儿嘛。”
沈茉儿写下郭琦的名字,又有些犹豫地问:“同志,郭琦的琦字单边是奇怪的奇,还是其他的其啊,我这一下子竟然想不起来了。”
保安室的人一脸无语:“你不是他朋友吗,连个名字都能想不起来?你不就留个条子吗,随便写一个不就得了,行了行了,我也不清楚,你等着,我拿名册出来看看。”
保安室是有全厂名册的,他从抽屉里找出来看了眼,说:“稀奇的奇,啧,他们家取名儿倒是讲究,不像我家,王大虎,王二虎的,一看就是随便取的。”
沈茉儿笑笑:“虎虎生威,这不也挺好。”
她唰唰唰写了个时间地点,交给这位不知道叫大虎还是二虎的同志:“王同志,那麻烦你帮忙转交一下吧,就说资料非常重要,请他务必找时间跑一趟。”
王大虎接过字条,这时候的人也不讲究,没有人家写的自己就不能看的想法,光明正大看了眼,还夸了一句:“你这字写得漂亮。”
小郭这边,到点就拿着搪瓷缸子去食堂打饭,打好饭在食堂门口碰见正往这边的走的牛副厂长和金鹏举,他礼貌喊了声:“牛副厂长,金副主任。”
牛副厂长眼神闪了闪,笑着说:“小郭啊,这是要打回去吃呢,怎么不在食堂吃啊?”
小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打回去一边看书一边吃,不浪费时间。”
牛副厂长看了金鹏举一眼,依然笑着,说:“小郭你这学习的劲头不错,继续加油!”
小郭开心地笑起来:“谢谢牛副厂长。”
他捧着搪瓷缸子很快地走了,学习就是要争分夺秒的,一丁点时间都不能浪费。
小郭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开以后,牛副厂长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来,金鹏举更是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他走到半路,被保安室的人喊住:“之前有个你同学还是朋友的,给你留了张字条,说有一份重要的学习资料要给你,她今天就是路过,忘了带资料了,让你自己去拿一下。不愧是读书人啊,这拿个东西都让你去书店拿。”
小郭接过字条看了眼,时间是周日上午十点,地点是人民路的书店,字条上只有抬头,没有落款。
他不禁问:“谁啊?”
保安室的人惊讶道:“你不知道是谁吗,我以为你们事先说好的,挺漂亮一女同志。”
小郭挠挠头:“我要好的同学里面,好像没有挺漂亮的女同志。”
保安室的人:“……你这话可别当你女同学面上说,我怕人扇你,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人家说是挺重要的资料,让你务必抽空儿去一趟,你去了不就知道是谁了?”
小郭:“也是哈。”
他满脸疑惑地往回走,要说漂亮女同志,他今天倒是见过一位,可人家也不是他的同学啊!
到底是谁呢?
转眼到了周日,小郭吃完早饭后在仓库里又看了一会儿书,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就关了仓库的门出去了。
别的仓库都是有两个人轮班的,他这个仓库里面都是旧东西,不算太重要,平时进出库也不多,就安排了一个人。
他也乐得一个人,家里侄子侄女儿渐渐大了,越来越住不开,而且还吵闹,不如住在仓库里清静舒坦。
就是冷了点,不过厂子里给配了个炉子,允许他一天到晚都点着炉子,再加上热水袋,倒是也还好。
小郭现在就希望今年高考自己能考上个好大学,以后都住校,倒是也不用回家跟侄子挤一间屋子。
小郭坐着公交车去了人民路,他觉得约他过来的这位同学还挺不错的,约在书店,他正好可以逛逛书店,买点新的辅导书回去,听说针对二月份的那次高考,已经有出版社编了一些习题和资料。
到书店的时候,小郭看了眼收银台后面挂着的钟,还差三分钟,他站在门口第一个书架旁边等了一下,这是对方跟他约好的位置。
没多久,一个高高瘦瘦,刘海有点长的男青年走到他面前,打量他一眼,问:“你是郭琦?”
小郭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男青年勾勾手指:“走,出去说。”
小郭茫然地愣了一下,见他说完就转身走了,忙跟上去:“你是谁,
给我留字条的不是一位漂亮女同学吗?”
男青年回头看他一眼,说:“她忙着呢,没空来。”
小郭跟着人走出门,虽然已经过了最冷的时候,可外面还是挺冷的,尤其是从室内往室外走,一阵风吹过来,简直透心的冷。
小郭不禁打了个哆嗦,问:“咱们不能在书店里面说吗,外面,外面还挺冷的。”
男青年没理他,左右看看,走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子。
小郭东张西望地走进巷子,这巷子就是两边的屋子围墙外的空隙,一整条巷子也就几扇关着的门,人影儿也没一个,小郭警惕地在离对方两米元的地方站住了。
男青年扯了扯唇角:“看不出来你警惕心还挺强。”
他也不啰嗦,直接开门见山:“她说把你喊出来也是怕隔墙有耳,这个事情她只是怀疑,也不确定,所以就让我当面跟你说两句,你听了以后记在心里就行,也不用去管她是谁,有事也别想着把她找出来,反正她是不会认的。”
这一通奇怪的开场白,听得小郭一愣一愣的,他忍不住问:“到底什么事?”
男青年看着他,说:“她让我告诉你,首都大学经济系政治经济学一班的学生里面有一个叫郭琦的,她听人说这个郭琦是经济系副主任金鹏举的侄子,也不知道为什么金鹏举自己姓金,他的侄子却姓郭。
她还听人说,金鹏举的爱人是首都第五制衣厂的副厂长,他们夫妻感情很好,膝下只有一个独女。她听说首都第五制衣厂有个人也叫郭琦,姓名居然跟金鹏举的侄子一模一样。
还有,首都第五制衣厂的这个郭琦,他的亲哥哥其实资历是一群车间副主任里面比较浅的,但是前不久竟然越过其他资历更深的副主任升职了。而分管那几个车间的,好像正好就是牛副厂长。
她说,首都第五制衣厂的郭琦还在复习备考,准备参加今年的高考,不过家里好像并不支持,一直在给他安排相亲,希望他尽快结婚组建自己的小家庭。”
男青年每说一句,小郭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说到郭琦的亲哥哥越过其他资历更深的副主任升职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开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男青年说完以后,看他仍旧呆呆地站在那里,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脸色更是苍白如死,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同情,他伸手拍拍小郭的肩膀,走出了巷子。
他站在巷子口回头看了一眼,小郭蹲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脸埋在膝盖里,身体颤抖着,肩膀一耸一耸的。
早春的寒风中,隐约似乎飘来一声压抑的呜咽。
男青年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种坏事就非得让他来做,还美其名曰“人家一大老爷们儿万一在我这个女同志面前失声痛哭那多尴尬”。
啧。
女霸王就是女霸王。
沈茉儿不知道有人拿多少年前的旧事默默在心里诋毁她,她不想直接跟小郭面对面是一方面,但是忙也真的是忙。
年后她拎了点年货去给艾姐拜了个年,让她大姨帮着又租了个院子,这回是以社办厂的名义租的,一个刚收回来的大杂院儿,房主待在老家不回来了,让居委会帮着给租了,正好,居委会这边还没开始安排呢,沈茉儿就找上门了。
本来好不容易有租房的,肯定是得先紧着居民来,但是沈茉儿这边允诺到时候给居委会四个招工名额,居委会那边一合计,租房问题好解决,实在不行就给公房再隔小一点嘛,工作问题才是老大难,尤其是回城知青越来越多,每一个工作岗位都尤其的珍贵。
于是就同意了。
租了院子以后沈茉儿也打理,想着得先弄设备和人,结果正好听说首都第五制衣厂有一批淘汰下来的缝纫机,这不就去搞了十台。
缝纫机有了,居委会那边火急火燎地也把四个工人给安排好了,这不就得赶紧修理机器拾掇地方准备开工嘛。
所以这个周末沈茉儿都在组织工人打扫修整“厂房”呢。
周末结结实实地劳动了一天,周一回到学校沈茉儿还有些腰酸背痛,课间的时候忍不住锤了锤腰背。
袁兰挤眉弄眼地:“昨天晚上累到了?啧啧啧,傅同学厉害啊!”
沈茉儿:“……”
试图解释:“周末干活累的,不都说战斗的星期天嘛,事情太多了。”
袁兰一脸的“我信你就有鬼了”,嘴上却说:“好好好,你说干活累的就干活累的,你这结婚也挺多年了吧,还不要意思呢?”
沈茉儿:“……”
行吧,随便吧,傅同学厉害就厉害吧!
上午最后一节是位老教授的课,课上到一半,系办那边突然来人喊郭琦去一趟系主任办公室,老教授皱了皱眉,不过还是挥挥手让郭琦跟人出去。
袁兰扭头跟沈茉儿蛐蛐:“不是,这上着课呢,怎么突然就给人喊走了,还让人去系主任办公室,这是出什么事了吧?”
金贵忍不住插了句嘴:“会不会是系主任听说了他在讨论小组的离谱发言?”
是真挺离谱的,就不说完全漠视他们已经开始学的经济学基础理论知识,实在是就跟中学都没上过的人似的,胡言乱语,全无逻辑。
得亏已经被罢免班长了,不然一班的脸都要被丢光了。
沈茉儿看了眼窗外,随口道:“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