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句句都围绕时下国营工厂和集体企业的痛点,听得在座的厂长们纷纷很有共鸣地暗暗点头,同时也悄悄叹息,到底是年轻人啊,胆子这么大,什么话都敢往领导面前说。
然后还没轮到发言的一些人就发现,沈茉儿虽然说得直白,但是傅副部长并没有丝毫不快,相反,还听得特别认真,且时不时地颔首表示赞同。
这位傅副部长,别看长相儒雅,在商务部可一向是以铁血手腕著称的。
现在这样,分明是真的希望大家聊聊心里话。
于是有脑子灵活的就干脆
丢开了原先准备的提纲,开始围绕实际谈问题提建议,说到大家都有感触的地方,后面一些厂长还会忍不住插话,现场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座谈会议程安排得比较紧凑,按理是肯定能准时结束所有议程的。
哪知道大家讨论得太过激烈,硬生生把会议时间给拖长了,等到会议正式结束,都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
商务局工作人员把大家引导到单位食堂,食堂大师傅早做好了饭菜,这时候又抓紧时间热了热。
工作餐,两菜一汤,因为重新热过,味道不算好,但是所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实在是,早就饿了。
“沈厂长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怪不得上着学就敢在首都创办制衣厂。”
高勇恰好跟沈茉儿坐一桌,他几口扒拉完了饭,看向沈茉儿说:“沈厂长之前在会议上说不剥削他人劳动的个体经济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不可缺少的补充,能发挥积极作用,应当适当发展。沈厂长不会是想把制衣厂变成个体经济吧?”
一桌吃饭的几位厂长手上筷子都不禁顿了下,大家惊讶地看向高勇。
这个指控实在是太严重了,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
大家一方面觉得高勇不地道,一方面也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想看看沈茉儿的反应。
沈茉儿慢条斯理吃着饭,闻言不过抬了抬眼睑,反问:“高厂长平时是不是不太注重理论学习和业务提升?”
别说高勇,就是其他人也被她这驴唇不对马嘴的一句给说懵了。
高勇更是莫名其妙:“怎么可能,我一向注重学习……”
他作为一个厂长,不注重理论学习和业务提升的名头要是传出去,别说升职了,怕是很快就要被上级找谈话了。
沈茉儿笑笑:“我在会上说的,个体经济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不可缺少的补充,是全国劳动就业会议相关文件上明确的,我不过是照本宣科,借用了一下,高厂长如果有什么疑问,建议可以找相关部门再去了解一下。”
高勇:“……”
大意了。
这两年相关的争论多如牛毛,全国劳动就业会议他们厂当初是分管副厂长去开的会,高勇根本就没有关心过会议的事,更不可能知道会议相关文件的内容。
在座另几位厂长互相对视一眼,他们也是没想到,这位年纪轻轻的沈厂长,竟然一句话就把高勇这个“老江湖”给打趴了。
桌上气氛顿时有些诡异的沉默。
这时,傅致远的秘书忽然过来找沈茉儿:“沈同志,副部长请你过去,有个问题想听听你的看法。”
沈茉儿正好吃得差不多了,就端着盘子挪了地方。
其他人都以为是沈茉儿之前的表现,让傅致远印象深刻,想趁机再听听她的一些想法。
顿时都有些后悔,早知道之前就该早早地“说真话”,或者是剖析得再深刻一点,没准就也让傅副部长印象深刻了。
殊不知那边沈茉儿坐下后,傅致远问的却是:“凉凉这阵子没感冒吧,最近天气突然凉了,早晚气温变化很大,我听说胡同里好几个孩子都得了感冒,有一个还发了高烧。”
沈茉儿一听就知道公公其实是想孩子了,笑着说:“她身体素质不错,吃得香睡得好,暂时没有感冒的迹象。等周末我就带她回永宁胡同,她最近刚学了一首儿歌,天天嚷嚷着要唱给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听呢。”
傅致远顿时笑了起来:“好。”
第148章 一更(修)
座谈会后没几天, 赵正辉就跟沈茉儿说,最近有个人老是鬼鬼祟祟地在他们厂子外头转悠,他把人逮住吓唬了一通, 那人辩解说自己是想找工作, 但是却问都没问他们厂子招不招人。
赵正辉把人放了以后,悄摸跟了上去, 最后见那人进了城南的一个大杂院,找人一打听, 那院子是首都第五制衣厂的,那个人也是首都第五制衣厂的。
赵正辉就不明白了,他们跟首都第五制衣厂也没什么来往,也不认识什么人, 硬要说有什么牵扯, 大概也就是他们厂子刚成立的时候, 缝纫机是从第五制衣厂捣腾的二手货,还有就是沈茉儿那个被人冒名顶替的同学郭琦原先是第五制衣厂的。
这第五制衣厂的人跑他们厂子附近来做什么?
沈茉儿听了以后第一时间想到了高勇。
那天座谈会她就看出来了,这位高厂长可不是什么度量大的人,双方没什么交集他都能拉下脸来阴阳怪气她, 当众被她下了面子, 说不好就要在哪里找回场子。
其实沈茉儿之前确实没有注意过他们厂子和第五制衣厂的市场重合度问题。但那天座谈会以后,她倒是特意找人了解了, 才发现华彩似乎、好像、确实抢占了第五制衣厂不小的市场份额。
要换了前些年,这也不是什么问题, 毕竟国营大厂嘛, 照着计划生产,照着计划销售,按部就班干就得了。
可这两年不行了, “大锅饭”被打破了,首都的国营工厂是最先进行自主权下放改革的,改革后企业的权力大了,可同时责任也大了,工厂的效益直接跟干部职工的福利待遇挂钩。
这一点对其他几大制衣厂来说是利好的,据说这一两年,几大制衣厂的效益都得到了跨越式的增长,但是第五制衣厂却是不进反退。
第五制衣厂的内部管理本来就很成问题,不然也不会出现更改档案掉包顶替的事情了,厂领导能力非常一般,原本有“上面”顶着,日子倒也过得去,现在要他们自力更生,方方面面的短板就一下子暴露了出来。
加上还有华彩制衣厂这么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据说第五制衣厂这几年福利待遇不但没有提高,反倒是逐年下降。
厂里也不找自身原因,倒是一味把责任推到竞争对手华彩制衣厂身上,据说第五制衣厂的工人对华彩制衣厂那是个个都恨得咬牙切齿的。
赵正辉在打听消息的时候故作不经意提了一嘴华彩制衣厂,就差点没被大杂院的老娘们儿拿扫帚给轰出来。
沈茉儿结合这些事情想了想,一时之间倒是也说不好,这是第五制衣厂的职工自发跑过来“踩点”想干坏事,还是受高勇的授意探查商业秘密的。
总归不是敦亲睦邻表达友好的吧。
沈茉儿交代赵正辉组织保卫科的人加强保卫和巡逻工作,尤其要注意防火防盗。
赵正辉脸色凝重地点点头,回去就给保卫科说了安排二十四小时值班巡逻。
保卫科的人也没什么不乐意的,华彩制衣厂的福利待遇一向都特别好,加班费都比别的厂子要高。
大家主人翁意识特别强,听说可能有人要上他们厂子来干坏事,更是砰砰拍着胸口表示,一定要让这坏蛋有来无回。
沈茉儿听说后也是哭笑不得,商业竞争嘛,倒是也没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侨商考察团到京市的时候,街道两旁的树叶已经金黄金黄的了,汽车驶进宽阔的街道,沈茉儿透过车窗看到窗外高耸矗立的建国饭店。
“同学们,建国饭店已经到了,下车之前我再叮嘱大家几句。”带队的老师在车子前排站起身,“第一条,一切行动听指挥,带你们的是商务部的有关同志,人员分配、接下来的行程你们一概都听他们的安排。第二条,在座的每一位都是首都大学最优秀的学生,你们在这里不仅代表自己,也代表首都大学,代表华国最优秀的大学生,勿忘骨气,勿忘风骨,不要给母校和国家摸黑。第三条,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在此过程中如果有人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或者是言语、行动上的冒犯,要相信学校也相信国家。”
改革开放虽然才不过几年,但是中间国家也好各省市也好,都是想法设法组织各界人士出国考察、学习,国内外巨大的差距,使得社会上已经出现了一些“崇洋”的苗头
。
带队老师这番话也是苦口婆心,既怕学生们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惑,又怕学生们为了帮国家争取投资忍气吞声。
尤其是这群学生里面还有好几个特别漂亮的年轻姑娘。
在这一刻,带队老师甚至有些埋怨学校,这种事情,怎么能让这么漂亮的姑娘来做嘛。
学生们都不知道带队老师的忧心忡忡,连连应声后就纷纷鱼贯下车。
建国饭店作为首都重要的涉外饭店之一,建筑风格一改这个时代的质朴,反而是有些金碧辉煌。
沈茉儿他们进入饭店大堂就被工作人员领着去了二楼的一个大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有很多人,是外语学院的学生。
这次商务部的安排是每个侨商都由两名学生随从服务,一名外语学院的学生,一名首都大学的学生,两两一组。
名单是早就排好了的,沈茉儿他们进去以后,工作人员按照名单,很快给两个学校的学生进行了分组。
沈茉儿跟外语学院大二的一位叫毛翠梅的女生一组。
毛翠梅性格很外向,分好组以后就自动自发地蹭到沈茉儿旁边嘀嘀咕咕地说小话,不出几分钟,差点连族谱都跟沈茉儿背上了。
毛翠梅来自华国的首个经济特区深市,照她自己的说法,他们那儿原本就是个小县城,很多人都是靠着打鱼为生,设立经济特区以后,到处都在大兴土木,本地人看着都觉得很奇怪,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不过逃港的人倒是好像一下子少了许多。
“毛翠梅,你跟我们沈厂长是一组啊?”柳吟霜挤了过来,吐槽说,“我刚刚跟分组的那个人磨了半天嘴皮子,想让他给我和沈厂长分到一起,那人死板得不行,愣是不同意。啧,改革开放,改革开放,像他这么死脑筋的,怎么改革开放?”
别看柳吟霜也在华彩制衣厂挂了职位,其实她在学校也是很用功的。
上辈子没有机会上大学,这辈子咬着牙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她怎么也会好好读书的。
她非常的努力,成绩自然不会差,在学校也算也是名列前茅,这次自然也抓住机会参与了进来。
柳吟霜一早知道沈茉儿也会过来,所以跟工作人员磨着想让人给她们分配到一起,哪知道工作人员怎么都不同意。
毛翠梅瞪大了眼睛:“柳学姐,你你你,你竟然去要求换组了?咱们过来的时候,带队老师不是说了,一切行动听指挥?”
无独有偶,外语学院的老师显然也叮嘱过他们。
柳吟霜混不在意:“对啊,一切行动听指挥啊,现在不是还没行动吗?分个组而已,怎么能算行动?换个组难道我就是不听指挥了?那这种盲目的指挥不听也罢。”
她反倒还要教育毛翠梅:“一看你就是缺乏社会经验。我们过来是干嘛的,是来当翻译、服务侨商外商的,只要咱们把这两件事干好,咱们就是圆满完成任务了。其他细枝末节的,换个组什么的,这是正当的诉求,为什么不能提?我提了他们不同意是一回事,我有诉求提都不去提,那就我的问题了。”
毛翠梅被她的歪理说得一愣一愣的,怔怔点头:“柳学姐,你说的好像也有一点道理。”
柳吟霜理直气壮:“不是有一点道理,是很有道理。”
她叹了口气说:“算了,便宜你了,你跟了我们厂长算你运气好,你放心吧,接下来这些日子你只要躺着就好了,躺赢了啊!”
毛翠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张着嘴巴看看柳吟霜又看看沈茉儿,指指沈茉儿:“她,她,学姐你是说,她就是……”
柳吟霜点头:“对啊,她就是我们华彩制衣厂的厂长啊,你不是很崇拜她吗,这回跟她一个组,四舍五入你就是追星成功了。”
毛翠梅压根儿没注意柳吟霜后面说了什么,在得知沈茉儿就是华彩制衣厂的厂长以后,她一双眼睛顿时闪闪发光:“沈同学,哦哦哦,不是不是,沈厂长,我好崇拜你的,你是我的偶像!”
她低声尖叫:“啊啊啊啊啊,我运气怎么会这么好,我竟然被分到跟偶像一个组!”
柳吟霜悄声嘀咕:“运气好不是明摆着的嘛,深市本地人,靠地皮和拆迁就能暴富当包租婆的人生,就说一般人能有你这样的运气吗?”
她以为别人听不见,但实际上耳聪目明的沈茉儿听得一清二楚。
沈茉儿看了眼两颊通红满脸兴奋的毛翠梅:“……”
柳吟霜语气里的羡慕嫉妒都快化作实质了。
看来以后深市一定发展得很好。
闹哄哄地分完组后,工作人员示意大家找地方坐下,又给所有人进行了一番言语、礼仪上的临时培训,之后就让大家先去吃饭了。吃完饭后大家回到会议室稍微休息了一会儿,等到下午两点,就由工作人员安排着上了接待侨商的车子。
下午的行程是游览几处首都的著名景点。
沈茉儿和毛翠梅服务的侨商是一个精瘦的小老头儿,老爷子是苏省人,一口的吴侬软语,听说商务部还给自己配了一个外语学院的学生充当翻译,表情有些无语,当场就不太客气地说:“我虽说在外漂泊了几十年,但是华国的语言一日不曾忘记,小姑娘,我这里用不着你。”
毛翠梅顿时如坐针毡,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不过她抿抿唇,还是说:“那我给你打打杂跑跑腿。”
沈茉儿看一眼小老头儿,也笑着说:“崔同志,学校也是觉得机会难得,才跟商务部给我们争取了这次的机会。表面上看,好像是让我们来服务您的,实际却是想让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年轻,长长见识,学习经验,所以说我们实际是来‘偷师’的。您说您在外漂泊几十年,这些经历中肯定不乏痛苦与艰辛,但其中肯定也有成功与辉煌。如果您不嫌弃的话,也可以跟我们分享分享,让我们也偷偷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