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车间先是开了一个全体成员参加的见面会,毛建鑫在会议上作了一番慷慨激昂的动员讲话,天花乱坠地描绘了车间未来的美好场景,什么争创一流啦,什么出口创汇啦,什么名扬海外啦,他说得心潮澎湃,可惜下面的工人却并不能引起共鸣。
倒是沈茉儿上台后讲了一句“全力保质保量完成生产任务,争取年底就给大家发福利,三年内就动工盖家属楼”,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出口创汇,名扬海外太遥远了,年终福利才是近在眼前的,福利分房更是大家心心念念的。
南省绣衣厂拨钱建了车间厂房买了车间设备,但是并没有拨建家属楼的钱,这个钱要从他们完成的生产任务里面出,每年留存出几个点,什么时候钱够了,什么时候开工建家属楼。
目前除了公社的原住民,其他人都是挤在公社给的临时宿舍,一间屋子堆满架子床,一张床睡两个人,能住下二十来个人。
条件确实艰苦,不过绣衣厂的工人大部分都是农村出身,倒也不会吃不了这个苦。
但是既然当了工人,他们当然也想有自己的单人宿舍,也想跟纺织厂、窑厂那样,能分到足够一家子生活的房子。
金彩飞能做销售,自然也是个机灵的,眼见毛建鑫的“假大空”不受欢迎,上台后赶紧也学着沈茉儿,给大家许诺了一些实际的好处,于是也获得一片掌声。
毛建鑫表情不太好看。
他原先在南省绣衣厂是干工会的,搞搞文化娱乐活动,开展开展学习什么的,习惯了对着工人喊口号,绣衣厂的工人在轻松的文娱活动之余,也不介意听听这些,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基层群众是这样的,一点面子都不给。
沈茉儿是不知道他的想法,要是知道,就会告诉他,别说他了,就是各个大队的大队长,开会的时候讲这些虚头巴脑的,也没人愿意捧臭脚。
没见周满仓每次开会都是简单说两句上头的风向,然后马上就会讲回到大家关心的粮食、猪肉问题嘛,不然就没人听了。
大队长都是这个待遇,车间主任还能好哪里去?
毛建鑫不太高兴地宣布散会,工人们各就各位,进车间干活。
毛建鑫从台上下来,一眼在人群中瞅见沈建设,顿时又高兴了起来,他出声把沈建设喊住,对着沈茉儿说:“沈副主任,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咱们厂里这次招工,还招进来两个你的亲戚。来来来,这位是你二叔吧,还有一个好像是你堂哥,沈建设同志,你说说,你这侄女多优秀!”
他这话一出,沈建设顿时沉默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茉儿嘴角抽了抽,倒是有些明白毛建鑫为什么招沈建设进来了,敢情是以为沈建设是她二叔,寻思着在厂里放个她的“长辈”来压一压她呢?
老实说,如果沈建设真是她长辈,厂里多这么个人,确实多多少少会影响她的威信。
毕竟换了哪个领导,在单位成天被个长辈叨叨,都会给其他人以一种“领导也是人,你看他在长辈面前还不是跟咱们一样跟个孙子似的”的想法,从而潜移默化地,就不会多尊敬畏惧这个领导了。
可问题是,沈建设跟她是同辈啊!
哪个堂哥有底气对着当领导的堂妹叨叨?
沈茉儿看了眼毛建鑫笑呵呵的脸,没吭声。
正当毛建鑫觉得自己总算是小小地扳回了一城的时候,就听见沈建设心虚的声音:“毛主任,我跟沈副主任是同辈,我才是他堂哥。”
毛建鑫一怔,觉得不可能,他是见过沈茉儿的父亲沈绍元的,这个沈建设看上去比沈绍元还要老,怎么可能跟沈茉儿是同辈?
他脑子一时有些乱,不知怎么的,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沈敏兵呢?”
沈建设:“敏兵喊沈副主任姑姑。”
毛建鑫:“……”
第88章 一更
毛建鑫确实存着招个长辈来恶心恶心沈茉儿的想法,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终日打雁倒是被雁啄了眼。
招工考试之前他其实并没有注意到沈建设他们,是招工考试之前, 一个温柔和善的大妈突然拦住他, 跟他说了一番话。
那个女人说她是沈茉儿的长辈,对沈茉儿成天在外面抛头露面, 跟男人争长短的行为非常不满,所以有心想让家里人进厂子来约束一下沈茉儿, 免得沈茉儿做事太出格。
正好毛建鑫觉得沈茉儿在挂牌仪式那天抢了他的风头,对沈茉儿十分的不满,于是就在报考人员中随意抓了两个杨柳大队的人了解了下情况。
在听说沈茉儿家跟叔伯家关系很差,她叔伯家的孩子甚至还偷过她家的砖头后, 毛建鑫就愉快地把这两人招录进来了。
那女人口口声声说, 这俩人一个是沈茉儿二叔, 一个是沈茉儿堂哥,绝对都是能让沈茉儿喝一壶的角色。
现在沈建设却告诉他,他们俩一个跟沈茉儿同辈,一个还是沈茉儿的侄子, 见了沈茉儿都跟鹌鹑似的?
那他招这俩人进来做什么!
毛建鑫就跟吞了苍蝇一样的难受。
被骗了, 他竟然被那个女人骗了!
尤其他现在还不能直接把这俩人给退回去,找不到退人的理由, 总不能说自己是被他们忽悠了吧?
毛建鑫一言不发,心里气得快要爆炸, 脸都涨红了, 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呵呵,原来是这样,沈副主任的辈分倒是还挺高。”
*
第九车间第一批生产任务是绣片, 绣图是沈茉儿和陈嘉华商量着定下来的。
厂里原有的订单其他车间都已经在生产了,所以第九车间目前生产的东西,都是原定生产计划之外的,是准备拿到秋季广交会参展的。
据陈嘉华的经验,这种图案繁复华丽绣片是很受外商青睐的,他们会把这些绣片缝制到华丽的衣裙上。
原本以国内的审美,大红大绿色差鲜艳的东西就是最美的,哪怕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倡导朴素之风,但是大姑娘小媳妇儿们背地里其实还是喜欢花红柳绿的,上供销社买根头绳,大家都喜欢挑红的。
沈茉儿却不太能欣赏这种搭配,她跟陈嘉华争论了半天,最终选了一款以素色为主带暗红纹路的绣图。
当然,这幅绣图其实也是很好看的,哪怕厉新梅她们的眼光,也觉得这款绣图虽然整体素净了些,但是也非常好看,看着就隐隐带着几分贵气。
生产这块是沈茉儿全权负责,金彩飞倒是嘀咕过沈茉儿选的这个花色怕是不好卖,不过她也只敢背后说。
毛建鑫作为男同志,对花色这种东西就更是一窍不通了。
不过他是相信金彩飞的判断的,金彩飞原先在总部就是采购科的,采购和销售都是各个国营工厂最见多识广的一批人,金彩飞可是去过广省,见过不少洋人的,怎么说,也比沈茉儿这个乡下长大的姑娘眼光要好吧?
俩人暗地里都觉得这批产品不行,但是一来生产不归他们管,二来也存着点看热闹的心态,所以对生产工作不置一词。
但凡这回的生产任务出点纰漏,之后沈茉儿在车间里就再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话语权。
沈茉儿倒是不知道这俩人的想法,他们不管生产的事情,她是巴不得的。
车间里热火朝天地投入了生产,同时卫新雨那边又过了一遍政审,然后就把结果报给了毛建鑫。
毛建鑫其实早知道沈敏兵偷东西的事情,只是沈敏兵偷不偷东西跟他有什么关系呢,这人是沈茉儿的亲戚,回头出什么问题,难道还会有人怪到他头上来,多半是以为沈茉儿这个分管人事的副主任给他开了后门,有什么责任自然也是沈茉儿去担。
沈敏兵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打了份清白的证明,以第九车间目前的忙碌程度,毛建鑫以为卫新雨是不会再一个个去核查的,没想到她还真去核查,并且真的把沈敏兵给揪出来了。
“人事是沈副主任管的,沈敏兵又是她的亲侄子。”说到亲侄子的时候毛建鑫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也是先入为主了,看沈敏兵跟沈茉儿年纪差不多,下意识就以为他们是平辈。
停顿了下,毛建鑫说:“这事你还是问沈副主任吧。”
卫新雨笑道:“沈副主任的
意思,反正之前招聘的时候就说好了有半年的考察期,现在人也上班没几天,直接辞退就行了,不过她说人是您招进来,让我还是请示一下您。”
毛建鑫勉强露出个笑容:“你们照章办事就行了,之前也是不知道他有犯罪前科不是?”
卫新雨点点头:“好的。”
下午沈敏兵就接到了他被辞退的通知。
“是不是沈茉儿,是不是沈茉儿让你辞退我的?!”
沈敏兵原本正靠在仓库的办公室里跟他的二叔沈建设在侃大山。
仓库管理的工作清闲得不得了,换了原来在村里,这个时候他就得去下地干活了,现在却能坐在办公室里,既不用风吹日晒,又不用刨地干活,这样舒服的日子,沈敏兵从前简直想都不敢想。
而且,谁都知道,管着仓库那就管着物资,这里头的油水可大着呢。
沈敏兵正做着一边领工资一边在仓库捞油水的美梦,哪知道卫新雨就来传达了这个噩耗,他根本不能接受,他那张证明还是找大队长周满仓的孙子、他的狐朋狗友周勤帮忙偷了钥匙盖的,有大队的证明,政审怎么可能通不过?
哪怕车间里也有几个杨柳大队的人,可谁闲着没事会去告发他?
只可能是沈茉儿。
沈敏兵挥舞着双手就要去找沈茉儿算账,沈建设还想劝他,反倒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不过他想找沈茉儿是不可能的,卫新雨领着保卫科的人一起,保卫科的人直接就把沈敏兵摁住了。
沈敏兵被保卫科的人押着送回杨柳大队后,周满仓拎着棍子追着周勤在村里跑了三圈,直接把周勤打得下不了床,还在村里开大会批评沈敏兵和周勤,给这俩人安排了最繁重的工作,把沈敏兵整治得再不敢在村里骂一句沈茉儿。
毛建鑫本来以为把有过偷窃经历的沈敏兵放在仓库,怎么的也能给沈茉儿找点麻烦,哪知道一下子就被沈茉儿给撅回去了。
他接连给沈茉儿使绊子失利,心里非常郁闷,尤其最近绣衣厂那边已经在挑选去广省参加下半年广交会的人选,有人给他送消息,说厂长是属意他去的,但是秦副厂长一直不同意,坚称要派个懂刺绣业务的人去。
第九车间总共三个领导,金彩飞因为是管采购和销售工作,到时候肯定是要去的,剩下他和沈茉儿两个人肯定得有一个留守。
毛建鑫虽然觉得他们第九车间现在生产的产品怕是无法打开外销市场,今年这届广交会想有多少成绩是不可能的,但是毕竟是国家倾力打造的对外贸易平台,每年参加广交会的各部门领导和各地厂商简直犹如过江之鲫,这种场合,哪怕本单位产品销售不理想,光光是人脉资源也是不得了的财富了。
毛建鑫原先不在核心业务部门,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参加,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是势在必得的。
这天,毛建鑫下班以后留在办公室里打了几个电话,都是打给省城的,一方面联络感情,一方面也是打听情况。
在听说厂里还没有拟订最终名单的时候,毛建鑫暗暗松了口气,从厂里出来的时候还在心里琢磨,怎么才能给沈茉儿再找点什么麻烦。
天色已经很暗了,毛建鑫心不在焉地走过一个小巷子,突然眼前一黑,被人套了个麻袋,他刚想呼喊,嘴巴里就被塞了只滂臭的袜子,来人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对着他就是一顿揍。
毛建鑫被打得脑袋都嗡嗡的,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了句“不敢打沈茉儿我还不敢打你吗”,说着那人又踹了他几下,然后毛建鑫就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远去。
毛建鑫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半天缓不过神,许久才掀开了脑袋上套着的麻袋。
他喘着粗气坐在地上,脸色阴沉地想了想,爬起来去派出所报了案。
*
这几天天气热,沈茉儿吃饭的时候就没什么胃口,她之前在大凉的时候其实就这样,天气一热就苦夏。
去年倒是吃嘛嘛香,什么苦夏不苦夏的,能吃饱就不错了。
今年家里条件改善,沈绍元慢慢地把外面打的饥荒都给还掉了,傅明泽每个月领到的补贴几乎不用,统统都交到了沈茉儿手里,家里的财务状况日益好转,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好吃好喝了。
吃得好了,沈茉儿十几年锦衣玉食养刁了的胃口好像也回来了。
傅明泽现在已经摸清了她的脾性,傍晚从村里回来的时候带了些黄瓜、菌菇和鞭笋,下厨做了凉拌面。
白嫩的鲜笋丝、褐色的菌菇丝和绿莹莹的黄瓜丝铺在面条上,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浇上一勺酱拌匀,不管是面条还是浇头,都均匀地裹上了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的酱汁,吃一口,简直又香又清爽。
沈茉儿正满足地吃着面,忽然房门被人敲响,傅明泽放下筷子去开了门,门外两个穿了制服的公安,面容严肃地问:“请问沈茉儿同志在吗?”
沈茉儿站起来走到门口:“我是。”
公安点点头,说:“我们这里接收到一起报案,南省绣衣厂第九车间车间主任毛建鑫在路上被人套麻袋打了,需要你跟我一起到派出所配合一下调查。”
沈茉儿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被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