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哎,多谢飞哥你体谅咱的难处。这世道,咋就说变就变了呢,日的。”老牛是个不得志的,军队转业后一辈子就呆在门岗上。虽然有个正式编制,但始终难以提拔,这牢骚话也就多,嘴上还总是带着些零碎儿。
一边啰嗦着,一边打了电话汇报。上级回话了,让周东飞进来,先在会客室等一下。而另外一项安排,则让老牛有些脸青。“还签回执条子?!”
“让你做你就做,废话那么多干什么!”电话那边是一个副秘书长,语气也很硬。当初周东飞在市委大院里横着走,这副秘书长就总是面带笑容。如今变了天了,这人也就开始“讲原则”了。或许,他判断出周东飞完蛋了,甚至连他老丈人也要被牵连。现在和周东飞划清界限,或许正是时候。
电话挂了,那老牛恨恨的推过来一叠类似发票模样的条子,骂骂咧咧:“装什么狗形!飞哥,没见过这条子吧,新鲜吧?日的,上面让你签回执条子呢。”
一般人进海阳市委,都要签一个小单子,上面备案着约见市委某某人,约见时间,所带车辆等等。而且等约见结束后,还要约见人(比如这次是新市委书记)在条子上签字,出门的时候再交给门岗。门岗见了签过字的条子,才将人员和车辆放行。
这么做是为了安全,也是正常程序,但以前周东飞却从来没签过的。所以,老牛问周东飞是不是“新鲜”。
“确实新鲜,嘿。”周东飞拿起笔,刷刷刷写下了内容。字很漂亮,也是老牛第一次见。
“飞哥,我不知道你是啥脾气,换了我是忍不了!日的,搞毛啊这是!”老牛满腹怨气的撕下了半联,交给周东飞。
周东飞却笑道:“正常程序嘛,没啥。对了,我车里面还有条儿新来的特供烟。你知道我只抽红塔的,那条烟我给你拿去。”
“别……”老牛一把拉住周东飞,“你寒碜老哥是不是?今天都搞成这模样了,你再给我烟,这不是打我脸么!”
周东飞笑着在他胳膊上拍了拍,“老哥,关键时候看交情。就凭你这情分,兄弟就感激。至于上面要求怎么做,也不是你能做主的嘛。”
说着,周东飞把那条特供取回来扔给了老牛,和梅姐一同进去了。好烟,估计值上千的。
身后,老牛撕开了烟。他随手掏出了好几盒,扔给了身边的一群小子,“瞧见没?人家这份肚量,才是干大事儿的。以后都给老子记住了,哪怕飞哥出了事,哪怕他就是去要饭了,到咱们这里也得烟酒伺候着!做人,得讲个道儿!”
几个小伙子笑着,其中一个说:“牛叔你开啥玩笑。人家周董那是大户,再不济也不至于混成你说的那样。”
“哎……”老牛叹了口气,默默的抽着烟,依旧口无遮拦,“你们懂个屁啊!没看这大院里头,已经变了天么……”
……
确实变天了。
其实就在今天早会上,代书记李开元就在会议结束的时候,附加一句直接点出:要整顿工作作风!以前有些做企业的,自持有点身份有点钱,出入市委市府如入无人之境,那是不行的!不就是一个商人?到了党委和政府大院就得老老实实,装什么人模狗样的!今后,谁要是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物在大院里说闲话、侃大山,直接处分了。不管对方是什么背景,那背景也有不稳的时候,你们这些都是官员,有什么好怕的!
这些话就是是在说谁,大家都心知肚明。能在两大院如入无人之境的,有强大背景的,又有钱有身份的,没几个。而且话里面透露出那腾腾的杀气,让人都感觉出这世道儿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啊!听那话音儿,似乎连李省长都要受牵连了?真是变幻莫测。
而副书记、代市长邵世芳又把李开元的话补充了一遍,又强调了一番。
这两人都是军旅出身,一股子军人的强硬。哪怕这邵世芳是女的,同样很坚挺。
新来的两个主要领导抱着这样的态度,那么下面的人都很知趣。今后见到周东飞和梅姐,躲远点儿,越远越好。
两大院,新书记,新市长,新气象哟!
……
周东飞和梅姐一同进了市委办公大楼,发现气氛同样有些不对劲。以前不少认识的,如今见了面就只是简单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有几个干脆大老远就避开了,假装没看到周东飞和梅姐。
“瞧见这世态炎凉了吧?”梅姐冷笑着,低声对周东飞说,“人啊,最是无情的东西。像门岗上老牛那样的实在人,如今是越来越少了。”
“哥也实在,一如既往。”
“实在你个大头鬼呀!”梅姐笑骂道。
周东飞笑了笑,说:“不信?好吧,证明给你看一看。”
“咋证明?”
“他们看来,咱这不都快不行了吗?咱即便都快不行了,但是对以前这样‘老朋友’们,还是要保持一如既往的热情和温度啊,嘿。”说着,周东飞一个闪身儿走进了旁边一间办公室。笑眯眯的,进去就打招呼。
梅姐先是一愣,继而心中大乐:这货,人家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你,你还往人家身上贴,这不是祸害人么!
第689章 唯一的朋友,何等凄凉
这间办公室,是市委组织部的大办公室。以前周东飞常来,和里面的人都熟。
果然,周东飞一进这间办公室,当即见人就散烟,“兄弟们,好久不见了啊。咦,王主任,以前不是也抽咱的红塔么,今儿这是咋了?”
“哦,哦哦,刚掐了,没那么大的烟量。”那王主任惴惴不安的说。
“开玩笑,上次我带来的极品黄鹤楼,你一上午就干了一盒嘛。来,整一根儿。”周东飞无耻的笑着,“还有小黄,你小子给哥倒是倒杯水哇。这孩子,眼力劲儿是越来越不地道了,上次喝酒的时候还就数你倒水倒酒最勤快,哥还夸你呢。”
一群人头大如斗。这要是被新来的领导看到了,不会被冠以“周东飞死党”的帽子吧?!
最终,那王主任终于忍不住了,干咳了一声,说:“周董,今天组织部有些事,我们还得忙着。这个……”
“哦,忙啊,不早说。你们忙着,回见。”
回见?回头再也别见啦!日的,大家险些被你坑死。一群人头皮发麻。
出了这间办公室,周东飞低声对梅姐笑道:“瞧,咱可是不忘老朋友的,实在不实在?”
“真实在——实在的要遭雷劈了。说不定,人家一个个肚子里暗自骂街呢。”梅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周东飞无耻的笑了笑:“今天哥发飙了,必须将实在的优良传统发扬到底!”
虽然笑着,但梅姐感觉到了周东飞心中的一抹苍凉。是啊,换做任何人遇到这情况,都会心中不好受。昨天还是朋友,还在酒场上觥筹交错,今天就这样子了?别看梅姐也在笑,但笑得心酸。
听到周东飞要“把实在的优良传统发扬到底”,梅姐当即张大了嘴巴:“你这是……”
周东飞回头一笑,“没啥。以前谁跟老子最热乎,今天老子就走访一遍!挨个儿问候一声,免得说哥厚此薄彼!”说罢,大步前行。周东飞下了“死决心”,今天至少走访二十间办公室!日的,老子就跟你们耗上了。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梅姐在后面苦笑着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这倒霉孩子,一旦上了倔劲儿,简直就没药救了。
连续转了十几个办公室,一个个都像是敬神一样敬着周东飞——敬瘟神。不敢得罪,也不敢亲近,就那么不冷不热若即若离。梅姐跟在身边,看着那一个个蛋疼的表情,仿佛看到了戏台上一张张脸谱儿——没一个是真玩意儿、好玩意儿。她淡淡的笑着,但是心里头却想哭,没来由的。这就是以往的那些个朋友?朋友个毛呀!真正落难的时候,反倒是地下世界的那帮朋友靠得住。周东飞不用说,包括吕奉笙、败家林、阴大姐、母蝎子他们,梅姐只要落了难,他们拼了死也会站在一起的。
唯一的一个例外,出现在市政法委。政法委书记的职衔不低,副厅级,而且是手握实权的市委常委。而现任的政法委书记李刚,当初就是海阳市公安局的局长,也是清芳的老上司。年龄不小了,而且在公安系统的时候,就和当时的市长李正峰平辈论交。虽然官场上是上下级,但私底下见了面,李正峰还是要求清芳喊李刚为“李叔”。由此平时交往的时候,李刚也就成了周东飞的长辈。
人家年过五十了,喊声叔也不丢人。
刚才周东飞在旁边办公室咋咋呼呼的时候,李刚其实已经听到了。看到周东飞和梅姐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正在批阅文件的李刚抬起头,放下笔,和往常一样冷峻——这是职业习惯。“你都成了瘟神了,看不出来?还祸害那些人干什么,很搞笑吗!”
“看着他们哭丧着的脸,我就觉得解气,嘿。”周东飞笑眯眯递过去一根红塔山,李刚倒是接下了,抽了起来。除了刚才在组织部办公室硬发了一轮,剩下的周东飞没有强行发,只是递过去。人家不接,周东飞就收回来。于是十几间办公室串了一遍,起初的大半包如今还剩下十根左右,可见周东飞的人品值下滑到了何等悲剧的程度。看李刚抽了自己的烟,周东飞笑道:“李叔,你就不怕咱这瘟神给你带来一股子瘟疫?”
“自己人,说什么风凉话。”李刚毫不在意的把桌子上一盒小熊猫扔了过去,“玩儿了好多办公室了吧?还要继续折腾?继续折腾你也没烟了,要不拿我这盒?”
李刚说话连捎带打,明明是损周东飞的。哪知道周东飞掏出自己那盒红塔山,倒转了开口处让李刚看了看:“多着呢。瞧,转了十六间办公室,还剩下这么多呢。敢主动接我这烟的,您是第二个。前面那个接了也没敢吸,夹在手里吸也不是扔也不是,好像拿着根烧红的铁棍子,你说乐不乐?”
李刚本想着劝一劝周东飞,不要这么意气用事。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这么搞。但是看到周东飞手中那死活都散不出去的红塔山,李刚自己的心也凉了。周东飞这样的人物,何曾被一群人这样打脸?以前,谁能接到周东飞的烟,那是荣幸;现在,这些人一个个的跑开了,思想有多远就特妈逃避有多远。
李刚叹了口气,啥也没说,默默的把脑袋转到了一边。
“李叔有感触了?”周东飞笑道。一旁的梅姐扯了扯周东飞的袖子,示意他别折腾了。难得遇到一个不避讳自己的真朋友,别把气氛搞得这么惨烈。
李刚转过头,仔细看了看周东飞和梅姐,说:“‘人’这玩意儿,其实最不是玩意儿,这点你该懂。你看你早晨门庭若市车马簇簇,指不定晚上就门可罗雀形单影只。为啥?太史公说得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家不奔着一个‘利’字,谁会那么费心的相处?想开点,这王八蛋世道儿就是这个鸟模样。”
一会儿文绉绉的,一会儿又粗浅无比。李刚是老警务,但又是曾经华夏警官大学的高材生。一腔深厚的文化底蕴,搀和着一身刚直的警察气质,而且还有干基层警务时候留下的一些草莽气,结果就成了这样的语言风格。
“懂。”周东飞嘿嘿一乐,“本想着再去祸害几间办公室,不过听李叔你这么一说,那就算了。对了,前阵子不是说要省公安厅一个常务副厅长出缺了,准备调你去的吗?据说都考察了你了,咋没了结果?正厅级啊,别耽误喽。”
“上头的事谁知道?让我去我就去,不让去就在这里呆着。”李刚笑了笑,但有点苦涩。看得出,中间肯定出了点岔子。李刚不贪图那个高一级的官职,主要是想回到警务岗位上。那是老本行,干了大半辈子了,有感情。“还是先处理你自己的事情吧,熬过这一关再说。熬过去了,当天晚上叔给你摆压惊酒。在家里,一个外人儿也不喊,就叫你婶儿陪着。”
“那你要是到了正厅级,我也给你摆庆功酒。也没外人儿,只有梅姐和清芳。”周东飞哈哈一乐,“回头我帮你问问,看看是哪里出了岔子。”
周东飞所谓的“问问”,其实更确切的意思是“跑跑”、“活动活动”。
李刚笑骂道:“你小子都自身难保了,还操哪门子闲心!按常理说,市委书记、市长其实不敢轻易动你,你该明白。既然敢动手了,那上面还是有来头儿的,别掉以轻心了。”
“得嘞,走一步说一步。您忙着,我去会一会李‘代’书记,嘿。”周东飞故意把那个“代”字着重强调了一下,莫名显示出了一种信心,让李刚有点愣。
李刚点了点头,“嗯,去吧。对了,把你那盒红塔山留下。”
“要它做什么?”
“这盒烟,比一百条名言警句还能激励人,激励人自省自励呵!”李刚苦笑着接过来那半盒红塔山,仿佛是说给周东飞听,又好像是自言自语,“人到盛时需谨慎呐!这盒红塔山,有味道……”
周东飞和梅姐都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因为他们已经深切的体会过了。
而据说从此以后,李刚无论工作岗位变了,还是办公室变了,一个开了口的半盒红塔山,始终在他玻璃书橱的醒目位置上静静放着,一直到退休。期间很多人觉得古怪,还有胆大的询问其中的缘由,但李刚始终不曾说明。
也有人说,平稳退休的那天,本已经戒了烟的李刚,竟然一上午抽完了半包烟,而且是已经彻底发黄的红塔山。身边人都不知道是啥意思,但李刚却说这盒烟是这辈子抽的最有味道的烟。
……
出了李刚的办公室,梅姐感慨:“偌大一个办公楼,就只找到一个敢抽你烟的,心酸不?”
“能找到一个,已经出乎预料了,爽快!”周东飞说着,来了感触,忽然大笑一声,“爽快啊爽快!”
偌大的楼层,唯一的朋友,何等凄凉,你爽快个毛?也不知道这货爽在哪里,反正一层办公楼都能听得到。
梅姐拍了他一下,“好了,该去那位李代书记的办公室了。被你折腾了大半个小时了,估计他也等急了。”
“等急了才好,磨磨他的性子。”周东飞笑着咬牙,忽然又提高了一些声腔儿,“他姥姥!走,老子也去瞧瞧,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明下了凡尘。”
大道前行,旁若无人。
几间办公室的人都听到了,这周东飞肆无忌惮的笑声和骂声。一个个战战兢兢,没有人敢随便讨论。
而身后的梅姐看了看周东飞的背影,忽然觉得这犊子一旦霸气侧漏,还别有一番新的味道。跟在这犊子身边,心里就是踏实。
梅姐眨了眨眼,小跑着跟了上去,满面春风。
第690章 同为军痞,不分男女
一路昂扬,风尘吸张。
周东飞自有一番目中无人、胸中无敌的气势,为的就是去直面那两个未曾谋面的所谓狗屁领导。保持这样的气势,是因为这不是会见普通的官员。因为对方,同样来自军队。说到底,这是一个现役军人和两个刚退役军人之间的碰撞。
没有最强硬,只有更强硬。
梅姐走在他的身后,竟然莫名的被感染。原本小而碎的步子,如今竟然迈大了些,相当的配合。
这一次,是一男对一男,一女对一女。因为那个代市长邵世芳,竟然是个女人。周东飞甚至心想,上头派来了一个男书记和一个女市长,是否就是为了和梅姐及周东飞这一对黄金组合针锋相对呢?有时候,一个男人面对一个女人,在某些事情上不好下手,因为要顾及男人的自身做派,要保持女士优先、尊重女性的狗屁规矩。而对方也派来了一个女的,难道就是和梅姐针尖对麦芒?
陈洪的书记之位尚未撤掉,其办公室也不能收拾。代书记李开元的办公室在另一个楼层,恰在陈洪办公室的楼上那一间。这是个强势到不留情面的设置方式,将来让回来收拾东西的陈洪情何以堪?但是,李开元显然不管这些。
打开了李开元的门,看到那张大办公桌的后面,坐着一个腰板儿笔直的男子。平头,虎背熊腰,一米八五的个头儿让他坐在那里显得相当占地方。一股悍气横生,笼罩在那张原本就刚毅的脸上。他本就该是一个天生的军人,坐在市委书记的椅子上实在是投错了胎。而且周东飞隐约感觉到,这人的格斗实力也应该很猛。放在军中,也当是一把好手。
竟然派来了这样的人做书记?难怪这么强势。
旁边一张宽大的沙发上,孤零零坐着一个面容冷毅的女人。和李开元一样,也已经四十多岁。身高一米七左右,脑后挽着一个简洁的发髻。高高的鼻梁上,带着一副用来装点的金丝眼镜。是平镜,没有一点度数。周东飞也能看出,这样一双锐利的眼神,不可能有任何的问题。这女人的皮肤不白,有点健康的小麦色。手掌却很长,长的没有美感。这不是一双弹琴的长手,更适合抓握兵器。虎口处,还有一层不易被注意的老茧。
这个女人,就是代市长邵世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