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红三十岁左右,非常的文静秀气,脸色略显苍白,尽管和大家一样,穿着厚重的劳动布制服,却是干干净净,点尘不染。工作服穿在她身上,只见其美,不见其粗。把蓝领工作服穿出职业套装的韵味来,这女子当真有内秀。
宁红话语不多,对张阳的安排,基本上没有表示任何异议。
宁红望向张阳的时候,范鸿宇分明在她眼里看到了和赵歌相似的眼神,欣赏乃至钦佩。但赵歌的眼神之中,还多了几分崇拜。这是宁红的眼神中所没有的。
尽管如此,却也已经足够了。
赵歌说的情形,得到了很好的验证。
范警官号称“神探”,察言观色,捕捉别人脸上眼中细微的表情变化,乃是他的专长。
宁红和张阳,曾经是恋人。
一念及此,范鸿宇有刹那间的走神。
恋人的眼神,就是如此吗?
那赵歌……
“鸿宇,你对这安排,有什么意见吗?”
张阳笑着问道,打断了范鸿宇的神思。
“没问题,就这么定吧。你给我半个月时间来熟悉情况。半个月之后,我给你一份完整的改革方案。”
范鸿宇这回,把话说得比较满。
张阳的性格,很对他的胃口,他就没必要在张阳面前装模作样。有一种人,你和他面对的时候,是可以完全放松的,张阳无疑就是这种人。
张阳双眉扬起,又惊又喜:“当真?”
宁红也朝范鸿宇投来诧异的目光。
这样的话,范鸿宇还真敢说啊!
合着小范不是被“发配”,而是农机厂高薪礼聘的管理专家,专门来做“救世主”的。
范鸿宇微微一笑,说道:“军中无戏言。”
“好,太好了,我等着呢。”
张阳又兴奋起一拍桌子。
貌似张主任有这个拍桌子的习惯,要是不了解他的人,只怕会以为他在发火骂人。
范鸿宇果然不曾戏言,不到半个月,大约在第十二天上头,范鸿宇就真的将一份长达万字的改革方案,交到了张阳的手里,一手漂亮的硬笔行楷体,先就令张阳赞不绝口。
才子就是才子。
这报告不用看内容,单是这排版这格式这书法,就已经让人看得心旷神怡了。
范鸿宇这份改革方案,在农机厂引发了轩然大波。举凡后世行之有效的什么绩效考核,末位淘汰制等等方法模式,范鸿宇都用上去了。这在八六年,绝对是新潮得不得了的东西。
张阳几乎没怎么修改,就直接将报告提交给了厂党委的主要领导。
在张阳看来,范鸿宇这份方案,接近完美无缺,不但将他这些年苦苦思索的改革思路全部包含了进去,还有许多前所未有的创新,一些方式方法,张阳甚至从未想到过,一见之下,就感到茅塞顿开,细细研读,眼前豁然开朗,许多冥思苦想多时找不到合适答案的问题,范鸿宇都一一找到了解决的方案,原来企业可以这么管的?
张阳感到自己隐隐接触到了一方新天地。
只是张阳兴奋不已,厂里的其他领导,就未必有他这样的好心情了。
厂党委副书记办公室内,方文峰双眉紧锁,脸色铁青。他的面前,就摆着范鸿宇那份方案的“复件”。是复件,不是复印件。
八六年那会,复印机还是稀罕之极的物事。也许在沿海发达地区,这种高科技的东西已经比较流行,但在内陆小县宇阳,复印机是贵得离谱的高档办公用品。小小农机厂,可还购置不起。据说只有县委县政府有这先进玩意。
报送给厂领导的几份复件,全都是复写的。
范鸿宇早有准备,在最后誊清时,复写了好几份。
沉思良久,方文峰抓起桌面上的电话,给三车间办公室打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宁红。
“小红,张阳在不在?”
听出电话那头是宁红的声音,方文峰的语气变得很温和。
方文峰一般不发脾气,对谁说话都轻言细语。
“不在。你找他啊?”
宁红的语气也很温和,却透出一股淡淡的客气之意,有点不大像是妻子对丈夫说话的口气,更像是朋友,甚至还不是关系很密切的那种朋友。
“对,你帮忙找找吧。如果他现在有时间的话,请他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和他商量点事。”
“好,你稍等啊,我这就去找他。”
三车间调度员宁红同志接受了方副书记的命令。
听上去就是这种味道。
半个小时过去,方文峰已经很不耐烦,在办公室内踱来踱去,双眉拧成了一个川字,好几次想要拿起那份方案,直接去三车间找张阳,最终还是忍住了。
等方副书记的耐心差不多被消耗得一干二净之时,张阳才姗姗来迟。
一见到张阳,方文峰双眉立即舒展,脸上露出了柔和亲切的笑容,紧着请张阳落座,又亲自泡了茶水,对张阳的怠慢,似乎没有半点意见。
“对不起啊,文峰,车间比较忙,来晚了。”
张阳在沙发里一屁股坐下,笑着说道。
“说什么话呢?咱俩什么关系,十几年的老朋友老同事,你跟我闹这些虚的?来来……”
说着,方文峰掏出香烟,敬给张阳。
在外人眼里,方文峰和张阳,确实是最好的朋友,一起上学,一起下乡插队,一起回城,一起在农机厂上班,十几年形影不离。唯一的区别是,方文峰结婚了,张阳还是单身。但这并未丝毫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友谊,宁红在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方文峰往往会给张阳打个电话,请张阳过去一起享用,哥俩时不时喝个小酒。
两人抽着烟,扯了几句闲篇,方文峰便拿起茶几上那份复写件,说道:“张阳,请你过来呢,就是想和你聊聊这份方案……”
张阳抽一口烟,随口问道:“这方案有什么问题吗?我觉得完美无缺。”
“完美无缺?”
方文峰不由笑了,连连摇头。
“张阳啊,咱们是老朋友了,我就直话直说。范鸿宇幼稚,你也跟着幼稚吗?这方案,你觉得能行得通?同志们不会造反?”
说这话的时候,方文峰的语气依旧很轻柔,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
张阳一听,顿时挺直身子,随手在烟灰缸里熄灭了烟蒂,望向方文峰,瞪起了眼睛。
第31章 这个厂长,是你的了!
“这方案怎么就行不通了?怎么就幼稚了?你不要总是对人家范鸿宇抱着偏见。你以为他离开了地委机关,就是犯了错误?就算他在地委机关犯了错误,也不能说人家就没本事。只要他搞的这个方案有道理,对厂里有好处,为什么不能用?”
张阳是个直筒子脾气,朝着方文峰就开起火来。
方文峰脸色也凝重起来,有些不悦地说道:“张阳,就事论事,不要扯那么远。我怎么对范鸿宇有偏见了?我跟他无怨无仇,我怎么对他有偏见?简直是开玩笑。这样的话,也能乱说的?”
张阳毫不客气地一挥手,说道:“文峰,这办公室就咱俩,说话没必要藏着掖着。你是不是对范鸿宇有偏见,你自己心里有数。人家本来在人事股好好的,你非得让他下车间,做给谁看呢?怎么人家范县长在县里的时候,没见你们怎么样,范县长走了才几天,你们就这样搞,合适吗?这还叫没偏见?”
方文峰脸色变得很严峻,阴阴地说道:“张阳,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咱们是多年的朋友,你这话就在这说说算了,到了外边,千万不要乱讲。你是搞生产的,县里的大事,地区的大事,你知道多少?你不懂,还要乱说话,会惹大祸的,明白吗?如果今天是别人说这样的话,我就不谈了。倒霉闯祸,跟我没关系。”
“谢谢啦。要倒霉要闯祸,也是我自己的事!”
张阳一点都不领情。
从方文峰话里,他也听出了那么一点意思,似乎是上面有人要针对范鸿宇,方文峰和厂党委其他领导只是“奉命行事”。
但张阳不信。
范县长忽然调走,可以说是地区的领导对范县长有了看法。然而要说因此对范鸿宇有看法,张阳觉得简直好笑。人家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后生,刚刚学校毕业没几个月,招谁惹谁了,针对他干什么?这地委的大领导,是不是太无聊了?
心眼那么小!
估计是方文峰揣摩上面领导的心思,故意在农机厂给范鸿宇找难受,以此邀功。
这一点,正是张阳最不待见的。
什么玩意!
哪有这样子踩着人家肩膀往上爬的。若不是看在多年老朋友的份上,张阳就要开骂了。
眼见张阳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方文峰便不再提地区的“大事”,这样的事情,和张阳说不着。方文峰一直认为,张阳人是聪明,但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当个车间主任,管管生产,搞搞技术,就算可以了,想要做再大的领导,他根本不合适。
当大领导的,首先就是脑子要会拐弯,凡事要多问几个为什么。像张阳这样的,一根肠子通到底,稍微复杂一点的问题,他就绕不过去,会把事情搞砸了。这就是为什么乔书记坚决反对让张阳当厂长的原因。开玩笑呢,这么大一个工厂,职工家属临时工加起来好几百人,交给张阳去管,各种复杂的人事关系,他理得顺吗?更不要说和县里以及农机局的关系了,他连人家农机局局长家的门朝那开都不知道,怎么争取上级领导对农机厂的支持和扶助?
现如今这世道,光会搞生产搞技术,可当不好厂长。
尽管方文峰坚信张阳远远不如自己,但范鸿宇这个方案都端的厉害。也不知道这个范鸿宇长了个什么脑子,做出来的方案,还真像模像样。只要这个方案一在厂里通过,报上去,张阳在农机局和县领导眼里的分量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方案具体在农机厂能不能落实下去,且另当别论,至少眼光很准,紧跟潮流。方文峰很清楚,现在到处都在讲解放思想,深入改革,尤其国营企业的改革话题,眼下是大热门。张阳完全有可能凭借这个改革方案被县领导看作是难得的改革人才,加上他精通生产管理,精通农机厂的各项技术,转眼之间,在上级领导心目中的分量,就要超过他方文峰,这是方文峰绝对不能容忍的。
老吴厂长即将退休,这农机厂厂长的宝座,方文峰志在必得。
方文峰老早就筹划好了,当上厂长之后,要怎样改革,才能把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在自己手里。
有了权,就有一切。
这个道理,方文峰坚信不疑。
“张阳,你要想清楚了,咱们是国营工厂,所有干部职工,那都是有正式编制的。你看看你们搞的这个方案,什么绩效考核,什么末位淘汰制,这能行得通吗?哦,你把职工给淘汰了,淘汰到哪里去?不让他上班,不给他发工资,人家吃什么喝什么?这纯粹就是乱搞!”方文峰很不客气地说道:“被淘汰的工人,不找你算账才怪。”
张阳马上说道:“想要工厂有发展,有活力,奖罚制度就要分明。大锅饭一定要打破。不然,干好干坏一个样,老实一点的累死累活,游手好闲的家伙就一天到晚偷懒摸鱼,结果拿一样的工资奖金,谁还愿意好好干?这个方案,必须要实施,不改革,咱们农机厂没有出路。”
方文峰摆了摆手,说道:“张阳,我不跟你争了,我就想告诉你,这份方案,我不同意。乔书记和其他厂领导,也不会同意的。你真要改革,麻烦你拿份合理的方案出来,全厂干部职工都能接受的。你自己去弄,不要总是被范鸿宇牵着鼻子走。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车间主任,总调度,三十岁的人了,怎么会去相信一个二十岁的小后生?你觉得范鸿宇比你更懂生产管理?开玩笑嘛。既然你让他做统计员,那就让他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要总是不务正业,搞风搞雨。工厂是有规矩的,谁也不可以特殊!”
张阳“腾”地站起身来,说道:“好,你不想争,我也不想争。但我告诉你,这份方案,我一定要通过。至于范鸿宇该做什么,他现在是我三车间的人,由我来安排,别人就不用操心了。”
说完,张阳径直转身出门,头也不回。
“你……”
方文峰气得脸色铁青,眼里放出阴恻恻的光芒。
方文峰气得厉害,张阳气得更厉害,大踏步回到三车间办公室,将木板门碰得“砰砰”作响,整个车间刹那间都安静下来,工人们停下手里的活计,吃惊地望向那“空中阁楼”,接下来,所有人都不讲小话了,专心工作,本来躲在旁边抽烟,聊天打屁的几个小后生,也赶紧把手里的烟掐灭了,忙不迭地操起工具干起活来。
连本来在办公室的两个班组长和宁红,都起身离去。
张大炮又生气了,可不要惹他发火!
唯独范统计员依旧坐在办公桌边抽烟喝茶,好整以暇。
张阳一屁股在自己椅子里坐了,呼呼地喘粗气。
范鸿宇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拖着椅子来到张阳办公桌一侧,递给张阳一支烟,笑着说道:“怎么,和方书记怄气呢?他不同意这个方案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