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尚为政以前闻所未闻。自从出任省部级领导之后,他的秘书,从来都没有小于四十岁的。
范鸿宇没几分真本事,能获得尤利民这样的看重?
曹成,范鸿宇,郑美堂事实上就是代表着荣启高,尤利民和袁留彦留在调查组身边。至少说明范鸿宇能和那两位老资格的大秘书相提并论。
没来青山之前,尚为政就仔细分析过青山省目前的政治格局。荣启高态度不明,袁留彦不用担心,真正全力支持彦华国企改制工作的,就是尤利民。这也是尚为政点名让范鸿宇跟在他身边的主要原因。
尚为政很想搞清楚,尤利民范鸿宇他们到底有何应对之策。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没有摸清对手的底细,尚为政绝不盲目行动。一旦决策失误,就有可能深陷泥潭,难以自拔。一世英名,付诸流水。
现在张力华自动自觉代替他发问,尚为政自然不会阻拦。赤膊上阵,永远不是统帅应该有的动作。
“那,你怎么又回老家了呢?”
张力华疑惑地问道。
“我自己要求回来的。他们那个副总经理,我真干不了。让我给下岗的干部职工做工作,我怎么做?都是一起工作了多年的老同事,我怎么开口。难道说我自己心安理得拿着香港老板给发的工资,让他们回家领生活费?这个绝对不行,我干不出来。”
张力华眼神一亮,忙即问道:“这么说,你很反对他们这个搞法?”
“当然反对,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样子搞不行。你们要改革,可以,我没意见。公司不赚钱,老是要财政补贴,这不是个办法。但改革不能把这些老职工都给改回家去。有些人家里负担重啊,是半边户,一大家子指着一个人的工资过日子呢。把人赶回家,发那么点生活费,那怎么行?让别人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啊?要改革可以,不能把全民所有制改了,不能把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改了。就是这一点,我有意见。张局长,你们既然是中央来的调查组,我有个请求,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
“当然当然,我们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来的。”
张力华大喜。
这个犟老头,终于上道了。
“曾经理,你反映的这个情况,非常重要。国营企业的所有制属性,不能改。香港人这么干不合适。你们市委市政府在这件事上,是有责任的,没有处理好。忘记了最基本的原则。百货公司这么搞下去不行,必须要改回去。你的意见,是这样的吧?”
张力华“诱供”的嘴脸越来越露骨,笑眯眯的,态度变得十分和蔼。
曾冠青却瞪起了眼睛,连连摇手,说道:“不对不对,张局长,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
张力华愕然问道,有点莫名其妙。这个老家伙,是不是糊涂了,怎么说话颠三倒四的?刚刚还在义愤填膺地告状,转眼之间又变卦了?
“张局长!”
曾冠青严肃起来,坐直了身子。
“你完全理解错我的意思了。那位同志,刚才那段话,请你写清楚,不是我讲的,是张局长讲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话是冲着正在做记录的秘书说的。
张力华一张脸顿时垮了下去,眼里闪耀着愤怒的火苗。
曾冠青这是摆明说他在“作弊”啊!
简直岂有此理。
张力华何等身份,堂堂正局级干部,用得着在你一个泥腿子面前作弊?
薛益民双眉一蹙,缓缓说道:“曾经理,请你把话说清楚一点,我也听得有点糊涂。张局长只不过是在复述你的意见罢了。”
“不对。他的意见和我的意见不是一回事,概念不同。”
曾冠青毫不客气地否决了薛益民的话。
薛益民的脸色也变得很不好看。
这个老头子,怎么说话呢?
曾冠青毫不在意薛益民和张力华的神态改变,正色说道:“尚老,薛主任,张局长,我的意见很清楚,就两条。第一,彦华百货公司的所有制属性不能变,不管怎么改革,还得是国营企业;第二,原先的干部职工不能随便下岗,必须妥善安置。”
“对啊,这不就是……”
张力华说道。
曾冠青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说道:“不是,你听我说完。我没有说百货公司不应该改革,而是说改革的方式应该再商量。但是,改是一定要改的,不改不行。我们以前那个搞法不对头,年年亏损,年年要财政补贴,这是个大问题。再不改革,财政也负担不起了,迟早要倒闭。那个香港老板黄文越,脾气是不好,自以为是得厉害,但他确实有本事,这一点不得不承认。他一接手,没两个月,百货公司就扭亏为盈,不但不要财政补贴,还能给政府交税。我在百货公司工作了三十几年,还没见过做生意这么厉害的人。按照他的办法,百货公司就搞活了,这是好事,我们不应该反对。改革的方式不完全正确,可以商量,加以改正,却不能因此全盘否定。要是再回到以前那样,那就不是几个人下岗了,是所有人都没饭吃。”
“你……”
张力华差点被曾冠青绕晕了,双眼瞪得老大,半晌说不出话来。
“张局长,看得出来,你们是想要彻底否定百货公司的改革,这个不行。人家干得好,就要肯定。黄文越一个香港人,跑到我们彦华来干什么?当然是为了赚钱,他又不是党员,用不着为人民服务……”
“曾冠青同志!”
这一回,是张力华打断了曾冠青,神色变得十分严厉。
“你不要胡乱猜测中央调查组的来意,要犯错误的。很严重的政治错误!你身为党员,说话要注意,要负责任!”
曾冠青凛然不惧,嘿嘿一笑,朗声说道:“张局长,你也不要给我扣大帽子,我不怕。我一辈子行得正站得稳,坦坦荡荡。我们执政党人,最讲究的就是实事求是。当年那些红军拎着脑袋闹革命,为的是什么?就是让全国的劳苦大众都有饭吃,有衣穿,过上幸福的好日子。所以,凡事都要一分为二来看,要用辩证唯物主义的眼光来看,不能断章取义,乱扣帽子。这样就不是实事求是了……”
张力华大怒,猛地站了起来,怒视着曾冠青,一字一句地说道:“曾冠青,你还没资格教训我。这些话,谁让你说的?”
很显然,张力华认为,曾冠青还没这么大胆子,敢于当面教训他这个正局级领导干部,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他这么干。
必须把这个人揪出来。
曾冠青也站了起来,正要说话,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五阿婆忽然开口了,说道:“张局长,这些话不是他说的,是盛书记说的。”
“盛书记?哪个盛书记?”
张力华又转向五阿婆,怒气冲冲地问道,一张脸涨得通红,明显被气坏了。
五阿婆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指向屋里,说道:“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当年,盛书记到我们这里搞土改,就是住在我家里……住在那间房,住了好多天,他就是这样和我们讲的,某某党人,最讲究的就是实事求是……”
“哪个盛书记?”
张力华又是一声喝问。
范鸿宇摇摇头,低声说道:“张局长,稍安勿躁。你真的记不起来了吗?当年,最高首长在这里工作过……”
第475章 杀一儆百
最高首长!
张力华血红的脸色“唰”地变成苍白,神情尴尬无比。
对曾冠青的调查,明显进行不下去了,再也没想到,这栋古老的土砖屋里,竟然隐藏着那么巨大的“惊天秘密”,当年的盛书记,曾经是五阿公和五阿婆的“房客”。
难怪五阿婆气度安详,对任何人的态度都是一视同仁。
盛书记教导的啊!
张力华本来窝着一肚子的怒火要发作,被范鸿宇一句话给堵在喉咙里,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实在憋得难受,慌慌张张地扭过头去,连连咳嗽。
马崮区的一帮干部不敢笑出声来,也憋得很难受。
曾冠青却很认真地继续说道:“尚老,凡事要一分为二来看,那个香港老板黄文越,虽然是个资本家,有些事做得不地道,但也不见得是个坏人。他答应我,凡事我们树亭坳生产的竹席,百货公司全部包销。前不久,他还专程到过我们这里,对我们说,我们编织竹制品的工艺太落后了,式样太老气,花样也太少,这样子挣不到大钱。他建议我们搞个加工厂,多些花样,多在竹制品上下点功夫,销路他去想办法,能多赚钱。我觉得他这个意见还是很有道理的。”
尚为政笑了笑,对曾冠青的话不置可否,站起身来,对五阿婆说道:“五阿婆,盛书记当年住在哪个房间啊?”
五阿婆指着堂屋右侧的一间厢房,说道:“盛书记就住在那个房间。当年,我家老头子是赤卫队长,又是农会会长,盛书记和他一起商量我们树亭坳的土改政策,两个人很谈得来。”
五阿婆说着,满是皱纹的脸上闪耀着兴奋的光泽,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革命如火如荼的岁月。
“嗯,好,好……”尚为政满脸含笑,说道:“五阿婆,能不能带我们大伙参观一下啊?”
既然盛书记曾经在这里住过,尚为政自然要瞻仰。
五阿婆笑哈哈的领着客人们进了厢房。
这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式农家厢房,虽然是大白天,因为只有一个采光的窗户,屋子里光线比较昏暗。房间的一隅,摆放着一张老式的木板床,浆洗得发白的蓝布床单下面,露出干稻草。
一切都很简陋。
“当年盛书记住在这里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那时候穷啊,什么都是破破烂烂的,盛书记一点也不嫌弃。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县里的领导,从来没见过这样和气的大官……”
五阿婆絮絮叨叨地向大家述说着当年的一切。
尚为政等人的神情变得非常严肃,带着虔诚的敬意,默默地参观这间小小的老式厢房。
参观完毕,尚为政没有急着离去,但也没有再向曾冠青询问有关彦华百货公司的情况,让曾书记将树亭坳的支书和村长都请了过来,开了个小型的座谈会,了解村里的近况,勉励他们要努力工作,等上面的拨款下来之后,带领村里的群众,早日将道路修通。
随后,一行人在五阿婆的挽留之下,留在曾家用了中餐。菜肴都是各家各户送过来的。曾家的光景,似乎不是十分富足。
范鸿宇便有些奇怪地问道:“曾经理,你的爱人和小孩呢,没跟你住在一起?”
曾冠青笑着说道:“她和小孩住在市里,要带孙子,走不开。再说,她自小就是城里长大的,也不习惯农村生活。爷娘年纪都大了,我回来尽尽孝……哎,范书记,刚才更你说的那个事,怎么样?你能不能帮忙借点钱,我们要搞那个加工厂,可是没钱啊。放心,一定还的。别的不敢说,我老曾这一辈子,就没有欠债不还的。到时候真要是赚不到钱,我个人认账,不管怎么样,都会还钱。”
座谈会已经结束,大家各自闲聊。一旁的村支书便凑过来,说道:“范书记,我叔可是个好人。他以前在市里上班,村里谁家要是有个急事缺钱用,都是他借的。这么多年下来,村里人欠他的钱,没有三千也有两千七八。我们就想着,要是这个竹制品加工厂能搞起来,大家手里有钱了,第一个就还我叔的钱。你看他工作了一辈子,我五阿公家里,还是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五阿公五阿婆八十多岁了,一辈子没享过福,我们这些做晚辈的,看着心里头难受……”
范鸿宇不由肃然起敬。
以眼下和过去的工资水平,三千块绝对是个大数目,曾冠青和爱人也不是什么大干部,工资收入不高,这么多年要养家糊口,自己生后也挺不容易的。给村里人借款三千,只能从自己牙缝里挤。所作所为,确实堪称是“好人”。
“曾经理,曾支书,办竹制品加工厂的事,我支持。但办工厂没有那么简单,不仅仅是买几台机器就能搞起来的,需要全面筹划。这样吧,我回去之后,跟枫林的顾书记和卢镇长打个招呼,请他们企业办派两个人到你们树亭坳来实地考察一下,你们仔细商量商量,看看怎么搞最好。这加工厂不办则已,要办就要办好了,不能出问题。”
范鸿宇认真地说道。
以树亭坳的底子,他们实在是亏不起。难不成到时候真的让曾冠青自己来赔钱?
“如果能这样,那就太好了。范书记,谢谢谢谢……”
曾冠青顿时喜出望外,握住范鸿宇的手,连连摇晃。
他相信以范鸿宇在枫林镇的威望,既然这样说了,那这事基本就是板上钉钉,枫林镇的顾书记和卢镇长,肯定不会驳范书记的面子。
范鸿宇说道:“曾经理,办加工厂不但要原材料,要场地,要机器,还要电力供应。树亭坳还没有通电吧?这个事,得先办,和修路一起办。电通了,路通了,才好谈到办厂的事。”
“对对,范书记说得有道理……”
曾冠青又一迭声地说道。
张力华冷眼旁观,眼里闪耀着愤怒的火苗。
千辛万苦跑到这山旮旯里来,再也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
张局长心里头一股邪火,不知道该冲谁发泄!
用完中餐,尚为政客客气气地跟五阿婆道别,又和曾冠青,曾支书等人一一握手,这才在大伙簇拥之下,踏上了那条山路。
……
“这样搞不行!”
晚上,彦华宾馆,薛益民住的房间,张力华像头困兽一般,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气愤愤地叫道,脸色十分难看。
“陆月那个混帐小子,他提供的什么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