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开到医院之前,范鸿宇基本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搞明白了。
那个天通物流公司,以前跟云湖县江口销售公司隔着老远,本来双方相安无事。今年年初,在吞并了好几家大型物流公司之后,终于将触角伸到了江口销售公司的面前。
于是,麻烦就来了。
天通物流公司派出代表,要和江口销售公司谈判。起初,只是向江口销售公司提出来,江口销售公司的所有物流业务,要交给天通物流公司办理。但提出来的价格很不合理,比其他物流公司要高得多。老周毫不犹豫拒绝了他们的合作要求。
原以为天通物流公司会就此偃旗息鼓。谈生意嘛,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各干各的呗。条条大路通罗马。
不料这个天通公司还真的是“百折不挠”,再次上门和江口销售公司谈判,而且胃口更大,不仅仅要求江口销售公司的物流业务交给天通物流公司办理,还要求和江口销售公司合资经营,按照四六比例分成。
老周当时就好像听天方夜谭一般,但还是很耐心地给对方解释,告诉他们,江口销售公司不是私人企业,也不是集体企业,而是政府部门的派出机构。江口销售公司直接向云湖县政府负责,销售的也全是云湖县的农林渔副特产,所有收入,都要归公的。
而且江口销售公司早就形成了一条龙的产业链,压根就不需要跟谁合资经营。
销售公司不缺钱。
在老周想来,解释得这么清楚了,对方应该会死心。你一个私人搞的物流公司,和政府部门搞什么合资啊?我们不同意。
谁知天通物流公司的代表张嘴就说,看中的就是销售公司不缺钱,摆明告诉老周,这江口是我们的地盘,在我们的地盘上做生意,而且做得这么大,这么风生水起,我们就要分一杯羹。你们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老周觉得他们简直就是疯了,敲诈勒索敲到政府部门头上来了,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再没有兴趣和他们啰嗦,冷冷地把天通公司的代表给请出了门。
真是莫名其妙。
然后,就发生了这起流血事件。
面包车里,忽然变得十分沉静,范鸿宇双眉微蹙,抿嘴不语。其他人便谁也不再说话,连叶友道都不吭声了,眉头皱得紧紧的,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
“组织很严密,有很强的行动力……”
冷不丁的,叶友道冒出了这么一句。
合着这位不是顾忌官场上的礼节,而是在都天通物流公司进行逻辑推理分析。
“三个地方同时下手,目标非常明确,直接对负责人老周下手,掐住物流站和仓库,全面瘫痪销售公司的运作,逼我们就范。”
叶友道不顾其他人诧异的眼神,自顾自将分析结果讲了出来。
黄伟杰说道:“现在销售公司确实已经瘫痪了,所有工作基本停摆。但是,很多货车都已经在路上,这几天陆陆续续会运到,我已经通知南方销售公司,让货物临时卸在他们那边,不要运到江口来。”
这也是权宜之计。
江口这边的销售公司已经瘫痪,如果短时间内不能恢复运转,大批鲜鱼生猪运到,不能迅速销出去,又缺乏储存点,那就是大麻烦,会造成巨大的损失。
范鸿宇依旧没有表态。
叶友道也沉默起来。他虽然彪悍,却也知道,在江口这地不能硬来。他和张大个强煞也就是两个人,如果不能取得江口市公安机关的配合,绝对难以和天通物流公司这样“大组织”对抗。简单分析一下也能知道,天通物流公司和幕后老板李天然,不是普通的街头混混,有着十分严密的组织和强大的行动力。要对付这样的地下团伙,单凭悍勇压根就没有取胜的希望。
面包车开到医院,范鸿宇等人前去看望老周和小陈。
令人欣慰的是,老周已经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见到范鸿宇十分激动,挣扎着想要起身,向范书记表示感谢,被范鸿宇制止了。老周便很惭愧地向范鸿宇作检讨,说自己警惕性不高,没有及时发现天通物流公司的狼子野心,更没有安排任何应对的措施,以致销售公司遭受重大损失,请范书记严厉批评。
看得出来,老周的检讨是发自内心。
云湖县的大部分“军校学员”,只要得到了提拔重用的,无不对范书记心怀感激。当初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在原单位都不怎么被领导待见,像黄伟杰这样主动要求陪同香港专家团考察调研的实权区长,绝无仅有。大部分都是被原单位硬塞过来的。大家都害怕犯“路线错误”,就让这些不招待见的家伙去陪香港人吧。万一出什么问题,也有人顶缸。
这些学员的沮丧自不待言。
然而情势的发展,却让无数人掉落一地的眼镜,几乎所有“军校学员”,都得到了提拔重用。所以,只要是“军校学员”,无不以范书记的嫡系亲信自居,对范鸿宇的忠诚度极高。
目睹这样的结局,不少人悔青了肠子。
老周深感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好做到位,害得范书记千里迢迢赶到江口来为他收拾残局,心里头很不是个滋味,觉得自己辜负了范书记的信任。
范鸿宇自然不会批评他,安慰了一阵,让他安心养伤,公司的事不必操心。等伤愈之后,公司还是要请他回去管理的。
平心而论,老周这两年在江口干得真是不错,为云湖县经济的高速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天通物流公司的事,也不能怪他。对于老周这种刚到江口工作不过两三年时间的内地干部,哪里能想象得到,江口的地下势力,已经发展到了如此“壮大”的地步。
大凡政府干部,一般都比较相信政府的权威,对小混混嗤之以鼻。哪怕是江口的小混混,亦不例外。
昨天发生在销售公司的暴力一幕,并未吓住老周,益增痛恨罢了。
在医院看望过老周和小陈,范鸿宇一行回到销售公司。虽然已经收拾过,但各种打砸痕迹依旧十分清晰,看上去一片狼藉。行人见到这个样子,纷纷绕道而行,站在远处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言论。销售公司的职员则是神情沮丧,惊惶不安。
叶友道目光阴沉,张大个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的,咯咯直响。
范鸿宇背着双手,慢慢在销售公司里走了一圈。江口销售公司成立之初,范鸿宇亲自来过一趟。江口是全国改革开放的桥头堡,对于云湖县而言,江口销售公司也是经济大发展的桥头堡,其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
“伟杰,把公司的同事都召集起来,我们开个会。”
稍顷,范鸿宇吩咐道,声音平静,脸色也恢复了平静。
“好的,书记。”
黄伟杰随即招呼留在公司的员工,让大伙到公司会议室开会。销售公司总部的员工并不太多,也就十几个。除了老周小陈住院和两名在医院陪护的员工,其余的都坚持在公司上班。
很快,大伙便围着会议桌坐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坐在主席位置上的年轻县委书记。这些员工,少数是从云湖县派过来的,多数则是就地招募。江口本地人一个都没有,均是全国各地跑到江口来淘金的下海一族和打工一族。
十几年前,江口仅仅只是一个小渔村,所谓正宗的本地人,原本就少得可怜。手握着大额的土地转让费和房屋出租金,哪里还会给人家打工?
就算小陈,也是从临近的县里跑到江口来淘金的。
招募的员工,对县委书记并不是十分敬畏,于他们而言,县委书记是一个相当遥远的概念。但范鸿宇的年轻还是让大家十分吃惊,这个年轻人是大老板的上司,他们也是知道的。
现在公司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却不知范书记能有什么妥善的解决办法。
范鸿宇召开这个会议的本意,自然是为了安定军心。
“……同志们,发生了这样的事故,大家都意想不到。这个责任不在你们,在于我们这些领导干部,没有把工作做好。委屈大家了,对不起啊。”
范鸿宇很诚恳地给与会人员道了歉。
“事故已经发生了,但我们的工作不能受到影响。现在大量的货物正在路上,源源不断地向我们这里运过来,我们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必须马上恢复公司的正常运转,越快越好。”
“范书记,要是那些人再来怎么办?他们是流氓混混,不讲道理的,见人就打。”
一名胆大的员工当即提出了疑问。
范鸿宇微微一笑,说道:“没关系,这个问题,我们会处理好的。”
“可是,这里是江口,不是云湖。那些流氓混混,都很有背景,不是那么容易处理好的。”
那名员工显然对范书记这样轻描淡写的“保证”并不相信,再一次提出了异议。
“不管是江口还是云湖,总归是执政党的天下。任何黑恶势力,都不能长久存在。”
范鸿宇淡然答道。
一抹锋锐的寒芒,在他眼里一闪而过。
有人已经激起范书记的斗志了。
第857章 前恭后倨
江口市公安局办公大楼,八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副局长阚文清正坐在待客沙发区,悠然自得地泡上一壶功夫茶。
阚文清四十几岁,肚子凸起,身材明显发福。作为老资格的市局副局长,又是分管治安工作,阚文清在市局颇有实权。这么些年,阚文清也没想着要再往上爬。江口市公安局的局长和副局长,看上去只差了一格,实际上这一步的区别,天差地远。
市公安局副局长,还是属于业务干部范畴,公安局局长,却可称之为“政治家”了。作为改革开放的最前沿,江口在国内的地位,举足轻重。因为对公安工作的重视,江口市公安局长一般会进市委班子,有时候还是由市委政法委书记兼任。
作为计划单列市的市委班子成员,其受重视的程度,有些时候并不下于直辖市的班子成员。
阚文清可以凭着自己的才干资历和一定的靠山背景在公安系统内部,一步一步升迁到副局长的高位,然而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出现,接任公安局长的可能性基本为零。自江口建市以来,几乎每一任公安局长都是从其他岗位上调任,多数是从区委书记调任或者从省厅下派。江口市公安局内部工作人员,顶天就是升到副局长,尚未有过直接升任局长的先例。
这也没什么,阚文清已经看淡了,很享受眼下的生活。
阚文清端起一杯黄橙橙的茶水,喝了一口,秘书忽然敲门进来,向他汇报说:“阚局长,有一位客人,自称是青山省云湖县县委书记,姓范,想要见你……”
阚文清顿时愣怔了一下,略感诧异地反问道:“青山省云湖县县委书记?”
“对。”
秘书点了点头,见阚文清有些愕然不解,便解释了几句。
“阚局长,我估计是为了昨天坤长街那个事,就是天通物流公司砸的那个内地销售公司,好像就是云湖县的。”
阚文清恍然。
这样的治安案子,一般来说,压根就不至于惊动市局。事实上,昨天销售公司也是向公安分局报的案。但公安局内部,谁都知道天通物流公司的特别之处,一方面敷衍云湖的人,一方面将这个情况上报了市局。既然涉及到了天通物流公司,公安分局还是不要自专的好。
惹不起啊!
“人已经到了吗?”
“到了,在会客室等着,你要是觉得不想见的话……”
阚文清举起手来,止住了秘书的话语,沉吟着说道:“既然是县委书记来了,还是要见个面的。不然就太不礼貌了。”
虽然说内地的县委书记,在江口压根就不算回事,好歹是个正经官身,正七品地方长吏,千里迢迢从青山赶到江口,登门造访,就这么将人家晾在外边,避而不见,也不是那么好。
见见无妨,反正主动权完全在自己手里握着,阚局长底气十足。
“你请他过来吧……对了,姓什么来着?”
阚局长不是本地人,听口音是北方人。
江口大开发,依靠一个小渔村的原住民,明显不靠谱,国家从全国各地调集了无数的精英人物,填充这座新城,创造了举世瞩目的“江口速度”。江口是共和国最典型的移民城市。
“姓范,模范的范。”
“啊,好。”
阚文清点点头,又转身喝茶,气度沉稳异常。
不一会,副局长办公室的房门再度被推开,秘书比较客气地说道:“范书记,请进。”
范鸿宇大步进门。
阚文清依旧端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并不回头,直到秘书报告了一声,才缓缓扭过头来,风淡云轻地说道:“范书记,欢迎欢迎……”
下一刻,阚文清职业化的微笑便僵在了脸上,露出无比诧异的神情,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
“是你?”
秘书顿时大感诧异,莫非这两位还是老熟人?
怎么阚局长如此表情!
“阚局长,你好。”
范鸿宇微笑颔首。他也没想到,市公安局阚副局长,就是他多年前见过的那位。当时,范书记还只是枫林镇的镇长,因为洪州卷烟厂厂长付德臻的老婆女儿在江口被卖衣服的摊贩敲诈一事,与阚文清在派出所见过一面。隐约记得,那个敲诈付婷婷的衣服摊小贩,是阚局长的小舅子。阚局长娶了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嫩老婆。
那一回,是李春雨委托省里一位老领导给阚文清打了个电话,将矛盾化解了。
此番前来拜会江口市公安局副局长,虽然听说也是姓阚,范鸿宇未曾料到,还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