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宝才四十来岁,身材瘦小,肤色黝黑,满脸皱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有点小老头的样子了,和范鸿宇脑海之中的村支书形象,大相径庭。
后世曾经有一段顺口溜说:厅局级是跑出来的,县处级是送出来的,村级则是打出来的。
厅处层级,范鸿宇接触不多,不敢妄议,但“村级”范鸿宇就见得多了,说是打出来的,不无道理。反正村支书也好,村长也好,几乎都是当地一霸,就算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家里必定兄弟众多或者很会拉拢人,有一帮“马仔”为其效劳。
没这个底气,不要说镇得住镇不住场子,你压根就没机会当支书村长。
这位范宝才,却不知有何种能耐,能够做到村支书。
当然,八十年代的农村“政治生态”,和二十一世纪也有很大的不同。有些老支书,一当就是二三十年,主要是讲正气,办事公道,村民们都服气,也不一定就是能打。
“欢迎,欢迎高镇长,欢迎范秘书!”
范宝才接到卢书记的电话之后,得知镇长要来西龙村,心里便紧张起来,亲自赶到路口的一户人家家里,一边和那家的婆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品尝茶水,一边伸长脖子往大路上张望。
高镇长这还是头一回大驾光临西龙村,可怠慢不得。
西龙村地处偏僻,范宝才对于镇里的“政治斗争”,所知不多,也不大清楚目前高洁在镇里的艰难处境,他只是听说,高镇长原先是地委宣传部的干部,下到枫林镇来锻炼的。
这就很了不得。
以前也有一些地区和市里的年轻干部,来枫林镇锻炼,后来一个个都走上了更高的领导岗位,副市长级别的都有两位了,市里和地区局机关的负责人,那就更多。
至于范秘书,卢书记尽管在电话里提了一嘴,但语焉不详,范宝才暂时还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或许是镇里新来的干部。
眼见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从大路上走过来,范宝才估摸着,可能是高镇长和范秘书。
高洁是春节过后出任枫林镇镇长的,镇里的“三级干部大会”,去年年底就开过,过完年,范宝才还不曾去过镇里,却是不曾与高镇长谋过面。
范宝才心里有点拿不准。
瞧这两位的气度,确实是“人上人”,很明显是城里来的,西龙村可见不到这般人物。只是太年轻了,怎么着也不大像是“大领导”啊。
在范宝才心目之中,一镇之长,那可是充满威严。
待得高洁和范鸿宇走近,范宝才更是“踌躇”,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打招呼。
这也太那个了……不但年轻得不像话,而且漂亮得不像话。
这能是镇长吗?
比电影电视里的女明星还好看。
而且,卢书记刚在电话里说,高镇长是自己开车来的,范宝才没看到车。
“你好!”
见此情形,高洁主动跟范宝才打招呼。
“你好……”
范宝才机械地点着头,满脸狐疑之色。
高洁微笑着进行了自我介绍:“我叫高洁,是镇里的干部,这里是西龙村吧?请问你们村支书范宝才同志,住在哪家?”
“高洁……高镇长?”
范宝才吃了一惊,忙即反问道。
“对,是我,请问你是……”
“哎呀,我就是范宝才啊……哎呀,高镇长,你好你好!”
范宝才的反应还算敏捷,略一愣怔之后,立即便回过神来,顿时满脸笑容地朝高洁伸出了双手。
“你好,范支书。”
“哎呀,高镇长,我刚接到卢书记的电话,说你会来我们西龙村,我马上就到这里来等着……不过,怎么没看到你们的车呢?卢书记在电话里说,你们开车来的。”
范宝才只是和高洁搭了一下手,就赶紧放开了。
高镇长的手滑腻腻的,轻轻一碰就说不出的舒服,只是范宝才哪里敢握住不放了。
这可是一镇之长,真正的领导。
高洁苦笑一声,说道:“车子在路上坏了,我跟范秘书走路过来的。”
卢卫东还主动打电话通知了西龙村,却不知是何种用意?
“车子坏了?哎呀,这个这个……”
范宝才便连连搓手,叹息不已。这位范支书,似乎特别爱说“哎呀”,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听了高洁的话,这才意识到,还有一位范秘书在,连忙扭过头和范鸿宇打招呼。
“你好,范秘书!”
“你好,范支书!”
这一回,范宝才倒是狠狠握住范鸿宇的手,猛烈地摇晃了一阵,似乎要在范鸿宇身上,“找补回来”,以便“曲线”向高镇长表示自己的敬意——我不是不尊敬你,我是不敢握你的手太久!
“高镇长,范秘书,两位大驾光临,我代表西龙村广大群众对两位领导表示热烈的欢迎……”
范宝才嘴里说着客气话,邀请两位领导去他家里小坐。
高洁和范鸿宇边走边打量着西龙村的环境。
西龙村的规模不是太大,高洁到任之后,阅看过枫林镇几乎所有行政村的基本资料,对西龙村的基本数据还有些印象,这个村庄大约有八九百人的样子,在枫林镇数十个行政村之中,人口数量属于中等。卢卫东老家所在的村,人口近两千,乃是第一大村。
西龙村的住房,多数都比较老旧,其中还有不少土砖房。当然,大路两边的房子,多数是瓦屋,部分是新建的。改革开放好几年,西龙村尽管地处偏僻,也还是有一定的变化。
沙石公路并不直接通过西龙村,而是在村外经过,眼下这条“大路”,已经是村里的土路,只是比田间小径要略宽一些,吉普车勉强能够开得进来,但要“驳车”的话,那是想都不要想。不过,在西龙村,也不存在需要驳车的情形。
村里哪来的机动车?
“范秘书刚刚到镇上工作吧?老家是哪里人啊?也是我们彦华的吗?”
范宝才在一旁领路,主动和范鸿宇攀谈。他心里还是有点怕高洁,这女子不但是镇长,实在生得太俊俏了,范宝才情不自禁的感到紧张。
范鸿宇笑着说道:“范支书,我是宇阳范庄的,我爸爸是宇阳的县长范卫国。”
高洁就瞥了范鸿宇一眼。
貌似范秘书这是主动在打“大牌子”了,好像与范鸿宇平日的表现,不尽相同。
范鸿宇便朝高洁微笑点头。
说起来,范鸿宇亦是有意为之。
不管怎么说,范宝青死了,不说整个西龙村的人对镇上的干部都有偏见,至少范宝青的亲属们肯定不待见他和高洁。单单范鸿宇孤身前来,倒也罢了,范二哥可不是怕事之人,真要是情况不对,范二哥也有把握能“突出重围”。但和高洁一起过来,那可就不一样了,绝不能让高洁受到任何伤害。
范鸿宇深知,在这种偏僻的山村,政府的招牌,有时候可未必管用,反倒是“宗族”更有凝聚力。越是偏僻之地,村民的宗族观念就越是浓郁,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
“哎呀,宇阳范庄?你……你是宇阳范—县—长的小孩?哎呀哎呀,范秘书,咱们是一家人啊……”
果然,范宝才大为惊讶,“哎呀呀”地连声叫唤起来,又禁不住伸出手来,要和范鸿宇相握,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就透出十分的亲热。
范鸿宇微微一笑,再次和他握手。
范姓在整个彦华地区的人口不少,分布很广,其中宇阳范庄是范姓人口最集中的,全地区范姓的宗祠,就建在宇阳范庄。可以说,宇阳范庄乃是彦华地区范姓的“正溯”,每年都有范姓宗人,前往宇阳范庄拜谒范姓宗祠。
只是没料到范宝才也听说过范卫国的大名。
“一家人一家人……范支书,我是光字辈的,不知道西龙村用的族谱,和我们范庄是不是相同?范支书是什么辈分?”
范鸿宇笑着说道,他记录在族谱之上的族名就叫范光辉!
如同蒋中正先生的族名,叫蒋周泰!
“哎呀,是一样的一样的,我是宝字辈,嘿嘿,惭愧惭愧,比范秘书小了两辈,你是叔公!”
范宝才更加热情了,笑着说道。
范卫国一房,在宇阳范庄就是“老幺”,辈分极高。放眼全地区,所有和范鸿宇年纪相当的范姓族人,几乎全是他的晚辈。
“哈哈,少年叔侄为弟兄,范支书太客气了。”
范“叔公”便略带一点矜持地说道,把出了“叔公”的架子。
第97章 内情
这一家伙来了个叔公,范宝才益发的客气热情起来,也益发的谨慎。
倒也不是说,“范叔公”真有偌大威力,农村人宗族观念虽重,但彦华和宇阳分隔两地,五百年前是不是一家都很难说,关键宇阳范—县—长非同小可,范宝才都听说过名声的。乃是整个范家大族走出去的最大的官,是老范家的骄傲,范宝才以前和人谈到范姓宗族之时,会很自豪地提起范卫国的名头。如今范卫国的儿子忽然大驾光临西龙村,范宝才不胜之喜。
范宝才的家,也是新建的大瓦屋,亮堂堂的,颇有气势。
毕竟他是支书。
范鸿宇暗暗点头。
看来范宝才远不如他的面相那么“忠厚老实”,也是个有本事的,和这个时期常见的“穷先进”支书有所不同,不然也建不起这么簇新的大瓦屋。
这就很好。
只要范宝才在西龙村的掌控能力没问题,今天的西龙村之行,该当没有什么大风险。他原本是没打算让高洁过来的,准备自己单独行动。但高洁坚持要来,范鸿宇也拗不过她。
高洁平和的时候是真平和,犟起来也是真犟。
范鸿宇内心深处,有点“怕”她。
“哎呀,高镇长,范……叔公,请坐!”
范宝才笑呵呵地将两位贵客请进屋里,一迭声地说道。
范鸿宇笑着说道:“支书,叔公还是免了吧,我听得心里头乖乖的,哈哈……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哎呀,那怎么行呢,怎么行呢?你是实实在在的长辈啊,这个可不是开玩笑的。直接叫名字,那不是折杀我了,要折寿的……老婆子,来客人了,快,上茶水……”
范宝才就连声吆喝起来。
却并没有一位“老婆子”出来待客。
“哎呀,你瞧我这记性,老婆子不在家呢,在……嘿嘿……”
范宝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住嘴不言,眼神里闪过一抹不安之意。
范鸿宇微笑道:“支书,嫂子是在范宝青家里帮忙吧?这丧事,办着呢?”
范宝才便有些尴尬,点了点头,说道:“是啊是啊,哎呀,高镇长,范秘书,真是对不起啊,宝青家里的人不懂事,昨天去镇里闹,我也拦不住……这宝青也确实有点冤枉。”
范宝才终于还是改回了原先的称呼,毕竟范鸿宇过于年轻,开口“叔公”闭口“叔公”的叫着,不要说范鸿宇不习惯,就是范宝才自己,心里头也别扭。如今是新社会,终究不是过去了。倘若是在过去,哪怕范鸿宇再年轻,是抱在手里的娃娃,该叫叔公还得叫叔公,这辈分,可乱不得!
高洁便严肃起来,说道:“范支书,范宝青那个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能给我们详细谈谈吗?我们今天来,就是想要现场调查了解一下情况,好好解决问题。”
语气很是诚恳。
高洁很清楚,自己年纪轻轻,初来乍到,威望未著,在群众和基层干部面前摆架子,明显是很不合适的做法,首先必须得让下面的干部群众接受自己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