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的意思,老爷子难道要退休……”温谅抛开脑海里纷纷杂杂的念头,顺着宁夕的话头问了下去,她说“爷爷老了”,岂不正是有这层意思?
“爷爷应该还在考虑,毕竟退不退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也不是宁家一家一姓的事,更不是某一系某一派的事,其中盘根错节,牵扯太多的东西!”宁夕低垂着头,她的侧脸因为寒冷变得有几分不自然的苍白,声音如同从空寂的山谷深处传来,听在耳边,朦胧又遥远。
“但我太了解他了,这次演习前后一年的时间,上面经过了多次博弈,将各方势力都搅合进来,为了就是能打破宁系在军方独大的局面。而宁系这边人强马壮,从者如云,不可谓筹码不多,可最终还是失去了主动权,吃了一个闷亏,爷爷因此有点心灰意冷,恐怕到了明年十五大,会主动要求退下来!”
温谅的脑海早紧紧的绷成了一条线,心思电转,结合前后两世的所见所闻,似乎隐隐捕捉到了什么:宁老爷子未必是心灰意冷,从那个年代一步步走到人生巅峰的大人物,心智何等坚定,不可摇移,怎么也不会为了根本没有伤筋动骨的一次小挫而妄言进退,更大的可能,是他经过这一次的失利看明白了对方的崛起已经不可避免,此消彼长,你进我退,即成定局,与其等到十五大重新洗牌,不如尽早抽身,还能藉此谈一个好的价码,为以后东山再起制造机会和时间。
还是那句话,政治从来不争一时一地的得失,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对温谅来说,想清楚这些并不难,但问题在于,宁夕跟他开头聊起的,并不是宁家,而是那个相亲的杨纵!
为什么会从一个小小的杨纵,延伸到宁家的未来?
宁夕从不是思维跳跃、没有主题、随口随说的小女孩,她抬起头,凝视着温谅,就那样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望着,静静的,沉默不语!
饶是温谅如今的城府深不可测,却也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让手指关节颤抖的不那么厉害,口中似在安慰宁夕,也似在安慰自己,道:“其实不必担心,就算老爷子退了,你父亲,还有你的叔叔伯伯们都在军中身居高位,对整个宁家而言,老爷子在不在位,不会有太大的波动。况且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只要人还在,权势就在,有没有头衔并不重要!”
他顿了顿,似乎想要活跃下气氛,笑道:“还记得你当初给我说的话吗?如果将共和国比喻成一座天秤,宁家以及它所代表的集团就是秤中间的那个支点,谁上谁下,不过是在秤的两端加减着筹码,可要是没了支点,也就没了共和国!”
宁夕眼眸中升起浓浓的温情,显然想起了跟温谅的那些曾经往事,才不过小半年的时光,可此时想来,却如同很多年很多年般的漫长!
她低声道:“是啊,我从不担心这些,正像你说的那样,爷爷退下来,宁家怎样那是我大伯三叔他们该操心的事,几千年来哪有长盛不衰的世家,就算从此散了也没什么可惜,不过……”
温谅心口一跳,道:“不过什么?”
“我姓宁!”
她那绝美的脸上掠过一闪而逝的悲伤,道:“温谅,我姓宁,享受着宁家的荣华,也背负着宁家的荣耀,我以为自己可以特立独行,不被家族束缚,可事到临头,我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没有人逼你,而是到了某一个时间点,必须有一个人出现在那个位置上,我们因家族而生,自然也可以为家族而死!”
温谅当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手猛的紧了一紧,默然片刻,道:“非要如此吗?仅仅为了一次微不足道的小失败?”
这一次事件对整个宁系的影响确实不算大,可给宁老爷子敲响了警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对任何一个大家族而言,崛起的过程中可能要经过无数次的考验,可倒坍的源头,却往往都是一次不被重视的小缺口。
宁老爷子这一退,宁家必然要蛰伏一段时间,可能一年,两年,也可能五年,十年,这就需要一个有力的保障,让手下不至于离心,让盟友不至于离德,让那些背后放冷箭的人,浑水摸鱼的人,试图取而代之的人不至于群起而攻之。纵观历史,玩以退为进这套把戏,首先要把握的度,就是既得让人觉得你退了,还得让人感到你退了之后仍然不好惹,这样才能进可攻,退可守,以时间换空间,伺机而动!
而雷家,就是宁家最好的选择!
多年以来,雷宁两派有过多次合作,也有过多次对抗,但两者并没有根本利益上的冲突,所以到了需要助力的时候,彼此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于是,联姻这一古老却又让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法,在宁夕归国之前,被悄悄的提上了日程!
宁夕摇摇头,道:“跟雷家联姻,并不是针对这一次演习,而是这一次演习所暴露出来的危机,那才是真正让人感到惊惧的所在。”
温谅终于从她口中听到了“联姻”两个字,心头开始少有的烦躁起来,道:“宁家那么多女孩子,为什么偏偏选你?”
“还有什么,能比宁家最有名气的宁夕更能表明己方的诚意?”
温谅没法说反驳的话,道:“那杨纵呢,他不姓雷,在雷家的地位连前五十都排不进去……”
“因为杨纵,已经是长辈们看来,最适合我的那个人!”宁夕的笑容从来没有今天这样让温谅看了心疼,道:“你要知道,家族虽然选了我,但也希望我能过的幸福一点!”
“幸福?”温谅站起身,突然狠狠一脚踹在栏杆上,道:“为了可能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的所谓危机,不管你愿不愿意,宁家就要葬送你一辈子的幸福?”
宁夕嘴角浮上淡淡的自嘲,道:“我的幸福,从来都没有掌握在我的手中!”
温谅,遇到你之前,我对爱情从来没有过幻想。
遇到你之后,我才知道,爱情远远比幻想更加的甜蜜!
我本以为,给你足够的时间,以你的聪明和抱负,我可以幸福的等来相守一生的机会和权利!
但我终于明白,对命运无法掌控的我们,一生相守,太远,也太不真实!
不过你有句话说的不对,我的幸福,并没有因此而葬送。
因为,
曾经爱上你,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第五百四十三章 你的幸福,我来掌握
温谅目光明灭,眸子深处不见波澜,从口袋里拿出纸巾,仔细的擦去栏杆上刚才用力印下的脚印,然后重新坐了下来,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在想些什么,或许愤怒,或许迷茫,更或许有种弥漫到心肺间的挫败感——这可以理解,任谁面对宁、雷这样的庞然大物,都会有温谅同样的感觉。
也就是说,换了任何一个智商比白痴强一点的人在这里,都会为春日凌晨寒风中的那抹萧索背影感到深深的悲哀和无力,与高高在上的宁雷两家相比,温谅的存在如同蚂蚁之于恐龙般的渺小。
这不是小聪明和小智慧能解决的问题,也不是用蛮力和刀枪能解开的枷锁,宁夕看着温谅的脸,心口被千万道利刃一寸寸的割开,然后撒上盐,浇上油,放了一把足以焚毁骨肉和灵魂的业火!
五年前,她十五岁,对情爱懵懂而无知,直到许庭远去关山,自己流放国外,本以为那个时候已经尝尽世间情爱之苦;
五年后,她二十岁,偶遇温谅,乍起涟漪,才知道情之一字,究为何物,当年之痛仿若婴儿无病嚎哭,深不及肺腑,伤不过皮毛,哪里赶得上今日之万一!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宁家是不是知道我?”
温谅突然没头没尾的问了这样一句话,宁夕却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轻叹道:“知道不知道,现在都无关紧要了!”
“那就是知道了,”温谅其实早就猜到了答案,追问这一句不过是为了理清思路,道:“别说这次来京城跟你联手坐庄炒股,如果有心,在青州的那些投资也瞒不过宁家的眼睛,所以我到京城的当晚,你就派了两个我直到现在都还没见过样子的保镖来一直保护我,对不对?”
来京之后发生的许多事,突然都变得清晰起来。为什么宁夕始终小心谨慎,可以说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除了第一次到自己租住的公寓有了短暂的亲密接触后,哪怕在任何地方,两人单独相处都不会露出一点一丝的破绽,自然是因为联姻的缘故,家族那边给了她太大的压力;
为什么自己的身后始终若隐若现的跟着两个人,从那天早晨朱子萱到四合院,然后在同泰碰到宁夕时,她却早已知道自己带了根猪尾巴,再到前段时间引着雷雨逛吕祖宫,宁夕更是了解的一清二楚,她不是神仙,能无所不知,当然是因为有了耳目!
“我知道瞒不过你,”宁夕微笑道:“对了,我一直忘了问,那天水蔷薇的人去找你麻烦,你是不是知道我派的人不会袖手旁观,才那么有底气一个人欺负人家一群?”
温谅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就那几个还没断奶的孩子,我至于狐假虎威吗?”
笑声稍歇,两人间又陷入短暂的沉默,宁夕抬起头,眼神凄婉而决绝,道:“温谅,别再问了,你那么聪明,当然知道该如何取舍,人力有时而穷,别难为自己,也别难为我!回青州吧,做水厂也好,做餐饮也好,做保健品也好,用心去做,慢慢去做,你不是久居人下的人,我期待着我要高高的仰起头,才能看见你的那一天!”
温谅却捉住了她的手,摊开掌心,研究起了手相,笑道:“看着爱情线不像会夭折的人,不过看生命线,这辈子说的谎话不少!所以我猜猜看,你知道要跟杨纵相亲,绝不是回到京城之后才得到的消息,可这半年来你一直跟我呆在青州,就是上个洗手间的工夫也离不开我的视线,怎么就会知道了呢?”
宁夕身子微微一颤,俏脸含笑瞪了他一眼,道:“呸,早知道我上洗手间你也在偷窥,早一刀子剜了你的眼。”
“剜不得,剜了的话,多少美女要可惜生了一副好皮囊却无人欣赏啊。”温谅口中说笑,脸上却跟宁夕的笑靥形成了鲜明对比,凝重,肃穆,从没有一刻,温谅的脸如此寒冷如冰。
他一字字道:“宁夕,是雷方偷偷给你带的讯,对不对?是他和朱子萱来青州的那一次,那天晚上我跟安保卿留在大世界谈事情,你们先回了别墅,他将京城宁、雷两家的密约偷偷告诉了你,也是那一晚,你……你把自己交给了我!”
温谅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一晚的宁夕会那样的怪,抛开所有女儿家的矜持和自尊,毅然而然的以身相许。他本以为是因为回京在即,她的压力过大,可怎么也没想到,原来那时候的她已经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可想而知,那一晚,当自己还沉浸在男女间的欢愉时,宁夕的心究竟有多痛!
温谅突然抬手,给了自己重重的一耳光,以他的手劲,脸颊瞬间浮肿起来,唇角溢出一道鲜红的血丝。宁夕痴痴的看着他,纤长的手指缓缓拂过他的脸颊,从唇边抹去那一道触目的红,然后轻轻的摇头:“傻瓜!”
“我真是一个傻瓜!”
“我真是一个傻瓜!”温谅握着宁夕的手,紧紧的贴在自己脸上,语气恍惚的重复了一次,低声呓语道:“我总以为自己是聪明人,算无遗策,掌控人心,可没想到连心爱的女人受了多大的苦也没有丝毫的察觉……我算什么聪明人,我他妈的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蠢驴!”
“在青州,自以为是,以为你那一晚的失态是近乡情怯;在京城,自以为是,以为你异乎寻常的紧张是谨慎过度,”温谅苦笑道:“其实昨晚你非要分我三个亿的时候,我就应该明白,你哪里是在分钱,根本是在安排后事……”
“宁夕,虽然我这个傻瓜明白的晚了点,但你一定要记得,不管是不是你的家族拿我来威胁你,还是你真的愿意为了家族去做出牺牲,你都要记得!”
“你的幸福,不握在你的手里,也不握在宁家手里!”
“你的幸福,由我来掌握!”
第五百四十四章 一片伤心画不成
宁夕的心口涌过一道暖流,温谅明知道他说这样的话将面临多大的压力,却依然一无所惧的做出了山重海深的承诺。她俯身过去,额头轻轻的相抵,感受着男孩的体温和呼吸,两行清泪顺着绝美的脸颊缓缓流下,打湿了鼻尖,打湿了红唇,打湿了这仿若一场梦般的相识和相爱!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唇瓣微触即分。
宁夕坐直了身子,明眸含笑,婉转娇媚,说不出的亮丽动人,道:“谅,听你说这样的话,我很开心!”
不过顷刻之后,她的容颜渐渐失去了光彩,将头扭到别处,低声道:“可我更开心的是,你可以安然无恙!”
温谅冷笑道:“你爷爷果然拿我来威胁你对不对?”
宁夕摇摇头,道:“我是他的孙女,让我生或死,都不过一句话而已,何苦威胁那样的下作……”
思绪不由回到了两个月前,在得到雷方偷偷带来的消息后,她知道不能再留在青州,不然温谅肯定会有数之不尽的麻烦,正好坐庄一事启动在即,以此为借口没让温谅起疑心,毅然决然的回了京城。
宁老爷子独居在京城三家湾胡同17号,从外面看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四合院,唯有院落中的老槐树伞盖蔽日,高耸入云,显现出一点不同于凡俗的气派。时隔五年,宁夕再一次踏入这个院子,想起过往的那些悠悠岁月,突然间仿佛沧桑了许多,就算她明明知道,不管是跟院中的这棵树,还是跟树下的那个人相比,自己的经历都如同幼稚园儿童和诺贝尔得主的差距,但还是没来由的一阵萧索和心灰意冷,归途中的忐忑和决绝,进门前的勇气和挣扎,都随着老人那已经微觉佝偻的背影而烟消云散。
老人在下棋,纵横十九道,生死黑白间,挡、并、顶、爬,关、冲、跳、飞,东汉马融做《围棋赋》,说“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意思就是指围棋之道,在乎两者争斗!
而树下的老人,他却在跟自己下!
入局破局,只握于一人之手!
宁夕走到他的身后,眼光落在棋盘之上,静站无声。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三十分钟,也许一个小时,直到她连双腿都开始感觉到麻木的时候,老人手捻白子,举棋不定,突然回头笑道:“小夕回来了,来,看看这个子该怎么下?”
宁夕懂棋,不是略懂,而是非常的懂。都说少年不成国手,众生无望,宁夕四岁跟爷爷学棋,从《仙机武库》到《玄玄棋经》,从《四子谱》到《血泪篇》,古往今来的棋谱多有钻研,后又多次和当代著名的国手对弈,更是引起惊艳一片。不过棋乃小道,不是宁夕兴趣所在,到了十岁便彻底放开,虽然棋力不再寸进,但毕竟水平还在,听爷爷一问,思索片刻,纤长的玉指指了一个位置。
老人微微一笑,将白子放在宁夕所指的位置,道:“一旦走尽无余味……”
宁夕低垂着头,双手恭敬的交错在身前,静静的道:“宁失几子不失先!”
这些都是围棋的术语口诀,可听在此时此地的爷孙两人之间,却仿佛别有深意。老人又捻起一枚黑子,盯着棋盘片刻,把黑子随手一扔,棋局立乱,叹道:“可惜了好好的一局……小夕,来,坐到爷爷身边,让爷爷看看出去五年,是不是变的更漂亮了些?”
宁夕心中的惊讶跟她脸上的镇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样的家常话可以出自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口中,却绝不可能由眼前的老人说出来。跟那位隔了几个胡同的总设计师不同,总设计师喜欢孩子,人尽皆知,不仅养自己家的,连亲戚家的小孩子也接到住处,长大了放出去,然后再换一个小不点进来,谁也不明白那样一个严谨的人,怎么会喜欢孩子的吵闹和折腾,但那样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家庭,却是宁家许多小孩子从小都羡慕的流口水的奢望。
宁老爷子持家甚严,对宁夕的父辈这一代人尤其严苛,几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到了孙辈们好一点,偶尔也会抱到膝上,逗乐一番,可他那张不苟言笑、严肃到可怕的脸,却极容易把小孩子吓得淘淘大哭。
海晏河清,朝乾夕惕!
宁海,宁晏,宁河,宁清,宁朝,宁乾,宁夕,宁惕,宁家七龙一凤,只有一个宁夕,从小都不怎么害怕爷爷!
所以五年前,她毫不避忌的追逐着许庭,一点不懂得策略和手段,导致懵懂无知的少女情怀刚刚萌发了一个嫩芽,就被残忍的扼杀在了摇篮里,也是那一次,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哥哥们曾经感觉过的畏惧和压力!
所以五年后,她不能不小心翼翼的保持着跟温谅的距离,压抑着自己的好感和情潮,虽然最后还是陷进了那该死的温柔和笑容当中,但至少比起当年,已经成长了无数倍。
也正因如此,她绝不能让当年的一幕重演,她不仅要守护自己的爱情和幸福,也要认真的守护着那个男孩的安全和未来。
为了这两点,她不惜一切,哪怕,
哪怕一死!
这个念头,从回京的那一晚开始,就一直在她的脑海里盘旋,如何应对,如何措辞,如何两全其美,如何皆大欢喜,但在看到爷爷之后,看到他的笑容,听到他的叹息,宁夕突然明白,爷爷老了!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宁虎臣,老了!
宁虎臣本名宁狗子,后因骁勇善战,深得太祖赞许,誉为“军之虎将”,又言狗子这名字太粗糙,便以“虎臣”赠之。
这两个字出自《诗经?常武》,有“进厥虎臣,阚如虓虎”之句,宁虎臣从此喜欢文辞墨章装文化人的毛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来的。
接下来的对话进入了普通老百姓的模式,宁虎臣饶有兴趣的问了问国外的生活和见闻,时不时的还跟宁夕说笑两句,这要搁在以前,恐怕整个宁家都要乱起来了,生怕老爷子是不是得了什么癔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