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黎阳地区是一个纯粹的农业地区,城市人口占的比例很低,尤其是像南部几个县更是国家级和省级贫困县,每一年都不得不依靠扶贫资金和上级财政补贴才能勉强熬过。
但即便是这样,作为这一千零六十万人口的主宰所在,黎阳地委在黎阳地区老百姓心目中依然是神圣威严甚至还带有一丝神秘感的,而黎阳地委组织部则更是黎阳地区干部们心目中的圣地,能够结识像高英诚这样的角色,自然是无数像陆为民这样初来乍到的角色梦寐以求的。
第二十六节 再遇
有些失落的陆为民索性就直接去了车站,原本打算还要去二姐那里打一头的他,干脆就直接到南潭报到。
“咦,又是你?你也去南潭?”苏燕青惊喜的扬起眉毛看着这个提着包大摇大摆上车的家伙。
“嘿嘿,可真是巧啊,莫非你也是要去南潭?”陆为民也有些高兴,甭管怎样,在路上能够碰上一个熟人,哪怕只是一个一面之缘的熟人,也比在这闷热的车上百无聊赖的呆上一上午好得多。
“嗯,我也去南潭,看你这副模样,倒像是毕业刚分配回来的大学生啊。”苏燕青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比一般刚毕业大学生多了几分沉稳大度的家伙。
“真还有些眼力啊,猜得没错。”陆为民相当客气的和坐在苏燕青旁边的一个大婶交换了座位,很自然的坐在了苏燕青身旁,“我听你口音好像不像是我们曲阳这边的人啊。”
“我是昌州人。”苏燕青淡淡的道。
觉察到自己这个问题似乎触动了对方某些敏感的情绪,陆为民立即转开话题,“我是南潭人,毕业了就回南潭,今天正好回县里去报到。”
“分到哪里?”苏燕青有些好奇的问道:“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岭南大学。”似乎是觉察到对方有些惊诧的目光,陆为民耸耸肩,“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别用这种眼光看我行不?我没犯过什么错误,这也不算是发配。”
“嗯,岭南大学毕业的,直接分配回县里边,弄不好还得下乡啊。”苏燕青瞥了对方一眼,“我可是听说南潭今年县里有要求,新分来的大学生都要下乡镇呢。”
“哦?”陆为民也听到了这个说法,下乡就下乡,走到这个地步,难道说自己还怕下乡?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下乡可能性不大,高英诚已经很明确的告诉了自己他会留在县里,可能会是在县委办或者组织部。
“我也是道听途说的,当不得真,不过是有这个说法。”苏燕青笑了起来,“还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呢,当知青不就是要下乡么?我觉得你好像很怕下乡呢?”
“谁说我怕下乡?”陆为民笑着反问,“本来就是乡下长大的孩子,难道说还怕回家不成?”
和漂亮且聪慧的女孩子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甚至陆为民都有些遗憾今天这辆班车怎么会如此顺畅,甚至连中途停车的时候都很少,一百四十里地,竟然只用了两个半小时就到了。
陆为民第一次感觉到有些意犹未尽的味道,下了车,当这个女孩子含笑站在他面前准备和他道别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甚至连对方叫什么名字以及在哪里工作都忘了问。
“对了,还没有机会问你的姓名和工作单位呢,我觉着你应该是在南潭工作吧?”陆为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才合适,很罕见的有些腼腆的站在对方面前问道。
“我还以为你真打算一直不问我名字,就这样喂喂称呼我呢,我叫苏燕青,在农业局工作。”苏燕青伸出手来,陆为民很享受一般的握了握对方的手,“我可以知道你怎么会到南潭工作的么?”
“和你一样,大学毕业分配。”苏燕青脸色稍稍变得冷淡了一些,语气中也略带讥诮的口味。
“大学毕业?”陆为民有些疑惑,难道说人人都像自己这么倒霉,可是苏燕青是昌州人,她不应该分配到南潭,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哪个大学?”
苏燕青嘴角嘲讽之色更浓,“这个问题很重要么?”
“不,不,不重要,我只是想要确定我的感觉。”陆为民悠然回应。
“是么?人大,我比你高一届。”苏燕青说完,便挥手示意:“我有事先走了,再见。”
中国人大?去年毕业的?本来就有些明白过来的陆为民立即心如明镜,“好,燕青,我可以这样称呼你么?多联系。”
看着对方那翩跹如蝴蝶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自己眼帘中,陆为民神色复杂的叹了一口气。
去年毕业的,从昌州到南潭,除了去年春夏之交那场风波的牵连影响,还能会是啥原因?
自己当时不也是热血沸腾,要不是父亲专门打电话来一阵臭骂让自己冷静下来,没准儿自己也会要犯些不大不小的错误呢。
想起昔日那一切,陆为民就禁不住心潮澎湃,现在,一切都将从来。
和其他市县并无二致,南潭县委、县府、县人大和县政协都在一个院子一幢大楼里办公,只不过这幢所谓的大楼依然和陆为民印象中一样的陈旧破败。
两辆伏尔加、一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212摆放在打扫得很干净的车库里,一辆浅青色的上海牌轿车正在缓缓驶进院子里。
虽然桑塔纳已经开始在上海汽车厂生产,但是在陆为民印象中,至少南潭县里边在92年之前似乎还没有购买价格高达十几万的桑塔纳的实力,伏尔加和上海还将作为县里主要领导们的主打坐骑继续持续一两年时间。
上海牌轿车在大楼门前停了下来,副驾上迅速跳下来一个年轻人,动作灵活的拉开了后座车门,一个中年男子从车后座下来,年轻人眼明手快的接过中年男子手中的包,然后紧跟在中年男子身后,亦步亦趋的进了大楼。
陆为民远远的看着那个中年男子和年轻人,他都还有些印象。
中年男子是县长王自荣,而那个年轻人应该是他的秘书,陆为民的初中同学郭怀章。
郭怀章和陆为民不算熟,初中三年陆为民是在南潭中学读的书,当时陆为民住校。
郭怀章家是县城里的,父亲在县劳动局工作,母亲好像在县医院上班,家庭条件很好,而住校生大多来自城郊,所以通校生和住校生关系不太好,所以陆为民和郭怀章关系也很一般,谈不上什么特殊,不过前世陆为民分到东陂乡的时候还是和郭怀章有些联系,但仅限于工作上的普通联系而已。
大楼实际上只有四层,依然带着浓郁的计划时代风格,进门就是一个前厅,然后就是略显狭窄的楼梯,水泥地显得不那么平顺,在水磨石地面已经开始风行的时候,这里显然还没有沐浴到这股潮流。
县人大和县政协都在四楼,而县委部门则独占三楼,至于一楼和二楼则是县政府各部门,劳动人事局、审计局、统计局、科委这些寒酸的小部门都集中挤在这政府大楼里办公,一个单位份上三五间办公室也就成了,而像公安局、财政局、税务局、交通局这些人多衙门大的单位自然不可能和政府聚在一起,他们都有着各自的码头地盘。
第二十七节 报到
陆为民去了在一楼的劳动人事局报到,下午天气炎热,办公室里的吊扇吹得呜呜作响,办公桌上的报纸文件都是哗啦啦时起时落,一个衣着朴素的小女孩正忙得满头大汗的分配着文件,在另外一间办公室里两个中年大婶正有一句每一句的闲聊着昨天晚上《渴望》放映的剧情。
陆为民不忍打扰小女孩,走到另一间办公室,“同志,我想问一件事情。”
两个中年女人显然不想让外人打扰她们关于刘慧芳命运的探讨,连眼角都没有瞥一下的自顾自的继续讨论,“刘慧芳可真是傻,可遇上王沪生这种男人你又能说些啥呢?”
“那不是咋的,宋大成这种人中国早就绝种了,至少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另外一个面目平庸,嘴唇粗厚的女子也是抚掌叹息,眉毛稀疏却用劣质眉笔粗糙的画了两笔,就像两条黑毛虫爬在额际。
陆为民耐心的等待着她们的探讨告一段落,才又问道:“同志,我想打听一件事情。”
那个手中还拿着毛线签子的矮胖女人这才有些不情愿的道:“啥事儿?”
“呃,我是今年的大学毕业生,想问一问毕业分配的去向,在哪里报到。”陆为民满脸堆笑。
“嗯,新分来的大学生?”矮胖女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陆为民,这才点点头,“小孙!”
隔壁的女孩子应了一声,“你帮忙看看,他说他是新分来的大学生,看分到哪个乡镇?那分配计划就在我的桌子上第二个抽屉里。”
陆为民道了谢,然后去了隔壁。
“你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女孩子一边熟练的从靠窗一张办公桌抽屉里拿出用夹子夹好的分配通知书,“叫啥名字?”
“陆为民。”陆为民含笑回答道。
眼前这个女孩子长相挺普通,但是全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子伶俐劲儿,一看就属于那种做事利索干脆的角色,扎着两个小辫子,就这么一会儿,办公室里的文件都已经被分配成了好几块,陆为民注意到文件上都有一张小字条,分门别类的备注着行文机关和签发人名字,估计是在对文件进行分类存档。
“这两年你们这些大学生运气可不大好,从去年开始所有大学生一般都要求下基层锻炼,不过听你口音是咱们南潭人吧?你是哪儿的?”小女孩一边翻阅着分配通知书存根,一边随口问道。
“嗯,我老家是韦庄的。”听得女孩这样一说,陆为民也有些吃不准自己会不会分派下乡了。从去年之后,整个昌江省的大学生分配都受到了一些因素的影响,一律下基层锻炼,留到市县机关的很少,除非有特别需要。
“韦庄,我看看,韦庄去年分配有大学生去了,今年没有,咦?怎么这分配通知书里没有你的呢?你叫什么?陆为民?真的没有啊。”女孩又找了一遍,依然没有找到,“对不起,我去问问马姐。”
“没有?怎么会没有?都在里边儿啊。”马姓矮胖女子有些不悦的放下毛线签子,站起身来,“小孙,做事仔细一点,他叫什么名字?”
“马姐,真没有,他说他叫陆为民。”在生人面前被批评,女孩脸有些红,脸上神情也有些懊恼和不甘。
“哦?陆为民?”马姓矮胖女人想了一下,“今儿个上午县委办周主任拿了一份分配通知书走,说今年他们县委办要留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你?嗯,我看看。”
马姓矮胖女人很快就核实了这一问题,的确是县委办把陆为民的分配通知书拿走了,原本陆为民是分配到东陂乡,但是今年县委办需要留下一个人给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沈子烈担任秘书,所以就在大学生里挑选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就选中了陆为民。
对陆为民的目光和态度一下子就有了一些变化,马姓矮胖女人原本有些悻悻的表情一下子就变得热络起来,笑眯眯的招呼陆为民稍等一下,她打电话落实一下,然后要亲自送陆为民过去,弄得陆为民都有些不好意思。
“坐吧,小陆。”直到周瑜明消失在门外,徐晓春的目光才收回来放在眼前这个很有些不卑不亢的青年身上。
当县委办主任也有三年了,每年分来的大学生也不少,如流水一样在徐晓春面前过,在他目光下局促不安者占绝大多数,极少数中有倨傲不群的,有故作深沉的,有外强中干的,都逃不过他这双眼睛,能做到眼前这个家伙这样不卑不亢的模样,还真不多见。
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沈子烈缺个秘书。
原来从南潭中学借调来一个青年教师到县委办跟了沈子烈一年时间,沈子烈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但是当自己问及办理调动的时候,沈子烈却不置可否,徐晓春自然知道这是沈子烈不太满意的表示,所以很果断的将那个教师退回了南潭中学。
不过到县里来染了一水,跟了沈子烈一年多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徐晓春出面做工作,南潭中学还是给了那个教师一个政教处副主任的位置。
不过在为沈子烈安排秘书的事情就有些费周章了,原本徐晓春想要让县府办去为沈子烈物设秘书,毕竟沈子烈是县政府的常务副县长,但是有了这个教训,县府办那边打死也不愿意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沈子烈是去年初从省委宣传部下派到黎阳地委宣传部担任副部长,半年后又到南潭挂任常务副县长,下来已经一年多时间了,按照惯例还有小半年时间就要回省里去,这个时候安排谁给沈子烈当秘书都不太合适,毕竟这秘书当半年领导就要走人,他不可能把秘书也带回省里去。
所以这个秘书弄不好还得替其他领导继续服务,而其他领导听到你曾经给某某当过秘书,只怕也未必喜欢,心里有了这个隔阂,这秘书的分量和发展前途也就大打折扣了。
“你是岭南大学毕业的?”
“是。”
“历史系?”
“是。”
“有什么爱好和特长?”徐晓春突然问了一句。
陆为民愣怔了一下,没想到对方突然问这个问题,想了一想才谨慎的道:“徐主任,我不知道您所说的爱好和特长是指哪一方面的。”
“嗯,比如写东西怎么样,字写的怎样。”徐晓春突然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还有就是酒量如何。”
第二十八节 落足
沈子烈酒量很浅,可南潭的酒风极盛,这要开展工作若是在酒量上没有两刷子,那基本上也就宣布了你要想推动工作缺了一大法宝,这也是沈子烈在南潭县里受到很大影响的一个具体因素。
在来南潭工作的第一天,沈子烈就被县里四大班子领导干部弄得酩酊大醉,第二天起不了床,后来又有一次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再度喝醉甚至送到县医院洗胃输液,至此以后沈子烈在饭桌上便是滴酒不沾,可这也使得大家想要和沈书记喝一杯的兴趣更浓,弄得沈子烈见到饭局就头疼。
陆为民真还没有想到这位县委办主任问的问题如此与众不同,如此直白而实际。
“徐主任,我字写得一般化,能勉强见人,写东西这个不好说,您也知道学校里学的东西和现在工作需要写的东西有些不大一样,不过我在大学学生会是宣传干部,我想我可以在最快时间内熟悉日常需要写作的东西,至于酒量,徐主任,我冒昧问一句,这怕不是衡量一个秘书是否合格的标准吧?”
陆为民最后一句问话让徐晓春有些不悦,这个家伙似乎有些放肆了,不过转念一想,自己问的问题本来就没有按照规矩来,也难怪这个家伙的回答也有些走偏了,更何况这家伙是高部长打过招呼,多少也有点底气了。
“呵呵,小陆,问得好,酒量的确不是衡量一个秘书是否合格的标准,但是那也需要看特定人和特定环境。”徐晓春笑了一笑,却没有深说,把话题转到一边:“高部长和我说了你的情况,你也知道今年我们南潭大学毕业生一律下乡镇,沈书记需要一个秘书,县委办本来打算在年轻干部中选一个合适的,但是考虑到你是重点大学毕业生,我看了看你的履历,在学校里就入了党,历史清白,又是文史专业毕业的,很符合我们县委办选人的条件,所以就把你留下来。”
“谢谢徐主任的关爱。”陆为民很恭敬的站起身来鞠了一躬,“我会努力工作,尽快进入状态。”
尽快进入状态?徐晓春微微愣了一下,略作思索,若有所思的点头,这句话很有些意思,状态这个词儿含义也很丰富,看来这个年轻人虽然有些性格,但还算是知道分寸礼节。
刚从大学毕业的学生,要么是不通世事,书生意气,要么就是畏首畏尾,小心翼翼,眼前这个家伙表现尚可。
“沈书记到地区开会去了,可能要下午晚一点才回来,他是下派干部,一个人在这边,就住在后边县委招待所里,小陆,你住哪里?”徐晓春想起什么似的,“你如果也没有住的地方,可以让周主任帮你联系一下机关事务办,我记得好像这背后平房院子里应该还有几间空房,都住着你们这些分配回来的大学生。”
推开有些老旧的房门,咯吱一声,一阵灰尘随着门撞击在墙上纷纷扬扬,陆为民谢过门卫送过来的行李,上下打量着这一处实在太过偏僻的所在。
后院的几间单间都已经住满了,除了几名前几年分来的大学生已经结婚却没有房子依然住在那里外,还有就是一些家在农村但是又无法每天回去的机关工作人员住着,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房子。
后来还是机关事务办的田主任在徐晓春亲自过去交涉的情况下才恍然大悟般的想起了似乎在这个角落旮旯里还有一间原来用作搁杂物的储藏室,现在放在里边每年节假日和开会用的红旗彩旗以及用来投票的票箱这一类东西已经专门放在了办公楼里的一间保管室,这间房子也就空出来了。
因为要绕过办公楼的厕所边上侧门,才能走到这一间孤零零挂在平房拐角处的小储藏室。
这里显得很偏,一路走来,干死的青苔有些发黑,卷曲成一团,黑糊糊的,干涸的水沟里一只不知道死了多久的死耗子尸体,角落里一小撮作为老鼠毒饵的麦子零散的洒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