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灵君虽在现场却有如一具行尸走肉,屠杀过后狂欢又起,她不知道大雍还能不能够承受这一次折腾,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方才有人过来引领她,将她带到薛胜景的身边。
这是一间单独的宫室,除了他们兄妹之外,室内再也没有其他人,薛胜景亲手点燃灯烛,此时薛灵君方才意识到浑浑噩噩之中已经度过了一天,在她指证薛道铭和李沉舟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薛胜景点燃烛火之后,望着跳动的橘黄色的火苗,微笑道:“你还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偷偷溜出皇宫观灯的情景吗?”
薛灵君抿了抿嘴唇,那时的她是单纯而快乐的,那时候的二哥在她心目中是温暖亲近的,然而时过境迁,一切都已发生了改变,她缓缓摇了摇头道:“时间太久,完全不记得了。”
“你虽然不记得,我却记得,那年的上元节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你真正的笑容,过去我始终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方才知道……”
“你住口!”薛灵君用尽全力发出一声惊人的尖叫。
薛胜景也被她的这声尖叫吓住了,愣了一下,然后小眼睛中流露出些许同情的光芒,叹了口气,在桌旁坐下,望着憔悴了许多的妹子,感觉她似乎在一日之间老了许多。
薛灵君似乎也被自己吓住,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跪了下去。
薛胜景的身体向前微微倾斜了一下,本想做出一个搀扶的动作,可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轻声道:“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薛灵君道:“请陛下赐我一死!”
薛胜景道:“我还不是皇上,就算有一天我登上了皇位,你也无需下跪,在我心中你始终都是我嫡亲的妹子。”
薛灵君道:“我在这世上早已没有亲人了,皇上其实也是一样。”
薛胜景愣了一下,他缓缓摇了摇头道:“其实我还有一个女儿。”
“早晚也会失去的。”
薛灵君的话让薛胜景心生不悦,他皱了皱眉头,然后转过脸去望着跳动的烛火:“母后在咱们兄妹三人之中其实最偏爱得始终都是大哥,知子莫若母,她一直都了解我的头脑和能力。”
薛灵君道:“所以她看出你不肯久居人下……”
“不!我从未想过去当皇帝,从未想过跟大哥去争什么!”薛胜景的声音开始变得激动起来,这件事是他永远绕不过去的沟壑,每当提起这件事,他都会无可抑制地激动起来。
“是他们逼我!为了防止我和他争夺皇位,大哥竟然安排一个歌姬给我,当我爱上那个歌姬,她也喜欢上了我,为我生下儿女,然后他再将此事密报给父皇,让父皇对我失望透顶!”
薛灵君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当真喜欢自己的妻子儿女,为何不敢跟他们一起走?你不是怕死,你是舍不得那份名利,你是舍不得大雍的皇权!”
薛胜景冷冷望着薛灵君,他的双手却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他在竭力控制自己心中的愤怒。
薛灵君此时却站了起来:“其实你心中最在乎的始终都是皇位,只是一直以来你都在欺骗自己,不停地告诉你自己,你是一个受害者,你是一个好丈夫,你是一个好父亲,是大哥把你逼到这种地步,是父皇和母后把你逼到这种地步,其实所有一切都是你想要夺权的借口罢了。”
薛胜景的目光阴冷至极,他忽然桀桀笑了起来:“想不到你居然还在维护那个畜生,看来当年他对你做过的那些事并非强迫。”
薛灵君宛如内心深处被狠狠抽了一鞭,她竭力咬住嘴唇,嘴唇已经被咬破,鲜血沿着唇角流下。
薛胜景的内心中非但没有感到不忍,反而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他低声道:“母后一定知道这件事,可是她非但没有给你主持公道,反而奉劝你忍辱负重,家丑不可外扬对不对?”
薛灵君充满仇恨地望着薛胜景,原来人性可以如此丑恶:“你为何不杀了我?”
薛胜景道:“大雍的国土虽然很大,容得下千万人生活,可是却只容得下一个皇上,你和我只不过是家族的弃子!”
薛灵君惨然笑道:“你已得偿所愿,为何还要跟我说这些?我对你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
薛胜景点了点头,对她的这番话表示认同,沉思片刻,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母后当年诵经的那串念珠在什么地方?”
薛灵君从颈上取下悬挂得一颗念珠,递给了他,然后道:“这一颗我一直贴身佩戴,剩下的一百零七颗全都在我府上,藏于凤栖梧桐的屏风内。”
薛胜景接过那颗念珠,小眼睛的光芒变得明亮起来。
薛灵君道:“能否赐我一死?”
薛胜景短粗的手指摩挲着那颗珠子,轻声道:“等我找到所有的念珠。”
“我死之前还有没有机会见李沉舟最后一面?”
薛胜景手上的动作突然停顿,他有些迷惑地望着薛灵君,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他在靖国公府!”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李沉舟成功逃出皇宫的时候是这样想,他以为至少大雍南部水师仍然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只要自己能够逃出雍都,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然而当他感到整个右肋开始变得酸麻渐渐失去知觉的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中毒了,难怪独臂人和石宽没有追踪。李沉舟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慢,剑宫邱闲光率领一众弟子追踪而至,不过他们并没有急于靠近,一直将他追逐到靖国公府的李氏宗祠内。
毒性开始渐渐发作,李沉舟望着宗祠里面的牌位却始终不敢进入,就这样站在院落中任凭风雪吹打,他感觉周身都开始麻痹,力量和温度被一丝丝抽离出自己的身体,终于他的双腿再也承受不住身体的力量,在雪地中跪了下来,面朝宗祠的方向,光线黯淡,他看不到祖宗的牌位,可是一个个先祖的名字却在脑海中闪光。
功亏一篑,如果当初自己再果断一点,再狠心一点,或许结局绝不会是现在这样。李沉舟不甘心,他不甘心就此死去,可现实却已经没有机会了。
脑海中浮现出父亲慈祥的模样,父亲忍辱负重,背井离乡数十年到最后落得如此凄凉下场,大康已经将他下狱,大雍又将他定为奸臣,忠心为国却连一个公平的说法都没有,大雍的历史中,父亲或许永远都要背负这样的屈辱。
自己本想背水一战,逆转乾坤,唯有掌控大雍的权力方才有拯救父亲的机会,然而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却断送在薛道铭的手里,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父亲再也没有机会了。
李沉舟的眼前变得朦胧起来,他似乎看到一个白色的倩影向自己走来,看到单薄的衣裙,看到苍白的面孔,融心!他的内心骤然紧缩,几乎就要脱口叫出来,可是那白色的衣裙却又在他的视野中突然变成了红色,血一样的红色。
李沉舟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他用力摇晃着头颅,拼命想看清眼前的一切,可是他的视线却变得越来越模糊。
脚步声提醒他来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他闻到了熟悉的体香,薛灵君?她,她又怎么有脸来见自己?难道她是要来耻笑自己,看自己的笑话?是要亲手杀死自己向朝廷表露她的忠心?李沉舟的手中握紧了匕首。
薛灵君望着英雄末路的李沉舟,内心中涌现出难以名状的悲凉,是她一手将李沉舟造就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也是她一手将李沉舟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八百五十八章【物似人非】(上)
薛灵君在李沉舟的对面跪下,她发现李沉舟的目光如此淡漠,甚至不愿看她一眼,泪水沿着薛灵君皎洁的面庞缓缓滑落,她颤声道:“沉舟,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李沉舟依然紧握着匕首,已经变得青紫的嘴唇倔强地抿着,他的声音也如同这天气一般冰冷:“我已经看不见了。”
薛灵君的手颤抖着伸了出去,在李沉舟的双目前晃了晃,却没有看到他有任何的反应,顿时泪如泉涌。薛灵君的双手不顾一切地捧起了李沉舟的面庞:“沉舟……”
李沉舟手中的匕首却抵住了她的胸膛,匕首的锋芒轻易就刺破了她的外衫,刺破了她娇嫩的肌肤,然而薛灵君非但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期望这匕首能够继续深入下去,刺穿自己的心脏,夺去自己的性命,就让自己这样死去也好。然而匕首却在她的肌肤内停顿下来,并没有继续深入的意思。
李沉舟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他低声道:“我落到如今的地步,你满足了,你走吧!”
薛灵君摇了摇头,小声道:“你之所以落败,并不是因为你的智慧和能力不如他们,而是因为你不如他们狠心。”
李沉舟道:“我错就错在信错了人!”薛灵君的背叛对他打击深重,而这次的背叛让他一败涂地,再无翻身之日。
薛灵君道:“我是个不干净的女人,其实我早就该死,不然也不会害了那么多人。”
李沉舟冷冷道:“这些话你没必要对我说。”
薛灵君道:“你知不知道最后坐在皇位上的那个是谁?”
李沉舟心中一怔,她为何这样说?难道最后坐在皇位上的不是薛道铭?旋即心中暗自苦笑,自己都到了这步田地,谁坐在皇位上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明年今日应该就是我的忌日。
薛灵君道:“我二哥,你知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情?”她低下声音,附在李沉舟的耳边,小声将其中的缘由告诉了他,李沉舟的内心震撼到了极点,他万万没有料到皇室之丑恶到了如此的地步,内心中极其矛盾,他不知应该说什么,薛灵君将这样的事情告诉自己,足以证明她对自己的信任,可是她现在说出来又有何意义?
就在李沉舟心中纷乱如麻之际,薛灵君握住他的右手,轻声道:“沉舟,你怪不怪我?”
李沉舟没有回答,落到如今这种地步,怪与不怪又有什么意义?他的肢体已经麻痹,他的精神何尝不是一样。
薛灵君望着宛如一尊塑像般麻木的李沉舟泪眼婆娑,无论她怎样伤心绝望他已经看不到了,薛灵君点了点头,握紧了李沉舟的手,然后猛然扑了上去,匕首穿透了她的胸膛,深深刺入她的心脏。
李沉舟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闪避回撤的动作,直到薛灵君的血染红了他的手掌,直到血的温热让他业已麻痹的肌肤恢复了些许的知觉,他方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要放开匕首,可是他的手指已经僵硬,无法从匕首上移动开来,冷漠木然的面孔因为痛苦痉挛扭曲。薛灵君的身躯软软倒在了他的怀中,李沉舟抱着她的娇躯,他想要呐喊,却发不出一丝的声息,唯有紧紧抱着她,空洞的双目中没有泪,也没有悲伤,然而他的一颗心却在此时已经支零破碎。
雪一片一片落在李沉舟的身上,被他的体温融化,从他的眼角腮边滑落下去,夜色中水晶般璀璨,就像是悲伤的泪水。薛灵君的身躯却已经冷却,长裙如火,肌肤比周围的积雪还要苍白,雪地上触目惊心的血已经凝固,随之凝固的还有李沉舟的内心,他只是紧紧抱着薛灵君,感受不到薛灵君身体一丝一毫的温度,也感受不到来自这世界一丝一毫的温情。
他的视觉似乎恢复了,他看到自己和薛灵君携手荡舟湖面的情景,看到草色青青的湖畔,看到漫山遍野的桃花。如果人生真的可以重来,他宁愿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他看到一个男童在花丛中嬉戏,那孩童似乎在花丛中迷失了方向,脸上阳光般的笑容渐渐收敛,有些惶恐地呼唤着:“大伯,大伯……”
男童的身后一个面孔狰狞的男子缓缓向他走来,李沉舟张大了嘴巴,想要提醒他逃走,可是他发不出声音,李沉舟抓住了那柄仍然深深刺入薛灵君胸膛的匕首,猛然抽了出来。
薛灵君的娇躯已经在雪中僵硬,即便是这样的动作也不会带给她任何的痛苦。
他的耳边不停传来孩童惊恐的呼救声,可是他的眼前却重新归于一片黑暗。
李沉舟一手抱着薛灵君,一手用匕首抵住了自己的咽喉,心中默默道:“灵君,我来了……”
正当他积蓄全身的力气准备完成这一动作的时候,有人却抓住了他的手腕,体内的毒性让李沉舟无法抗拒,他想不到这种时候,为何还会有人过来救他,可很快李沉舟就意识到对方阻止他绝非是为了救他。
因为对方抓住他的手腕,硬生生折断了他的手臂,剧痛让李沉舟颈部的青筋暴出,然而他却紧咬嘴唇,一声不吭。
他看不到对方的样子,忍过这最难捱的时刻,方才低声道:“你是谁?”
“你杀了我的父亲!”
李沉舟的心中充满了迷惘,他这一生杀了太多的人:“谁?”
“你的岳父,简洗河!”
李沉舟点了点头,没有流露出任何对死亡的惧意,他的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看在融心的份上,给我一个痛快……”他听到了刀声,还有鲜血喷出断裂的脉管尖锐的呼啸声,然后他就抱着薛灵君的遗体缓缓倒在了地上。
一滴鲜血沿着荣石手中长刀锋利的刀锋流淌下去,迅速来到刀尖之上,长久的停顿,直到下一阵风吹来的时候,血珠方才随风低落,落在雪地之上宛若梅花绽放。
薛胜景听完手下人的禀报,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喜悦,皱了皱眉头,低声叹了口气道:“葬了!”说完之后马上又补充道:“把他们葬在一起吧。”
“是!”
薛胜景摆了摆手,示意手下人赶紧退出去。
那人刚刚离去,一道黑影宛若游魂一般走了进来,赫然正是玄天馆主任天擎,他右边的袖子空空荡荡,那条手臂正是在大康皇宫龙灵胜境内突袭胡小天的时候丢掉,今日这场宫变,薛胜景集合了任天擎、剑宫、石宽多方力量,方才一举成功。
任天擎的脸上并没有他人那种对薛胜景的敬畏和尊重,淡然道:“恭喜你了,一举将所有心腹大患全部铲除,现在的大雍已经无人能够与你抗衡了。”
薛胜景叹了口气道:“何喜之有?北疆告急,尉迟冲当众自杀,董天将落荒而逃,前往督战的那个假皇帝身份已经被识破,如今北疆军团近三十万人已经全部表示要追随霍胜男。”
任天擎对国家大事显然没有太多的兴趣,不屑道:“三十万人缺衣少粮,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你让他们自生自灭就是。”
薛胜景摇了摇头:“这些事你不懂的。”
任天擎呵呵笑了起来,他向前走了两步,复又停下脚步道:“我的确不懂这些事,也不关心,不过有件事我却知道,若是再找不到天人万像图,你只怕在这个位子上坐不太久。”
薛胜景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起来,任天擎说中了他的痛处,他的生命并没有期望中长久,除非能够找到《天人万像图》,才能改变这一切,他手中的天人万像图只有半册。
任天擎道:“我已经查到还有半册《天人万像图》在胡小天的手中。”
薛胜景的目光顿时变得明亮起来,可马上又变得黯淡,即便是查到了那半部的下落,胡小天又岂肯乖乖将之交给自己?
任天擎道:“也不是没有机会!”
薛胜景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来,主动走向任天擎,压低声音道:“愿闻其详!”
任天擎道:“有人找石宽合作,让石宽帮忙杀掉李沉舟,石宽把李沉舟给了他,只可惜他终究还是嫩了一些。”他说得这个人就是荣石。
薛胜景道:“你又怎能知道胡小天肯为了他将《天人万像图》交给我们?”
任天擎呵呵笑道:“荣石乃是简洗河的亲生儿子,简融心现在是胡小天的女人,他绝不会对大舅子的性命坐视不理。”
薛胜景眯起那双小眼睛,沉吟片刻,仍然摇了摇头道:“荣石还没有重要到这种地步,而且,我现在选择跟他为敌并不明智。”现在的大雍不比过去,薛胜景虽然成功将心腹大患一并清除,可是历经内乱的大雍而今已经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薛胜景若想安安稳稳多当几年皇上,必须要谨慎处理好和周边列强的关系,对胡小天采取要挟显然是极不明智的做法。
任天擎虽然学究天人,武功高强,可是在国家大事方面,他远远比不上自己,斟酌之后,薛胜景道:“此事我来处理。”
任天擎道:“希望你能处理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