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的功夫,那位瓜子脸女子聘聘婷婷下楼来了,满头的珠翠,浑身的绫罗,走起路来仪态万方,周嘉睿眼睛都直了,刘彦直却心不在蔫,坐立不安。
一番简单的寒暄,先生是苏州人,名沈小红,会说苏州话和北京官话,在四马路开书寓有两年辰光,平日里接待的都是豪绅富商,文坛雅士,穿洋装的新派人士还是头一回接待。
“这位是我兄弟刘彦直,太后亲封的正六品蓝翎侍卫,我们想找一个叫林素的人,可在先生这里?”周嘉睿问道。
“哦,这位小哥就是素素口中的赵子龙了。”沈小红美目顾盼,瞄了刘彦直一眼,“人是在我这里,不过已经签了卖身契了。”
“多少钱,我给。”刘彦直道。
“给钱还不行,我出三个对子,你能对得上来,才让你上楼。”沈小红吃吃笑道,拿起一个精致的水烟壶,点火抽烟。
刘彦直一个粗人,哪里会吟诗作对,从怀里掏出柯尔特左轮枪拍在茶几上:“我不会对对子,它会。”
恰好龟公奉茶上来,惊得差点打翻托盘,沈小红也吓得花容失色,她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这位爷如此的不解风情,如此风雅有趣的事情,这么一闹大煞风景。
“好好好,我这就叫她下来。”沈小红赶忙起身,亲自上楼去请人,没走两步就看到林素在上面楼梯口垂泪而立。
林素和二姨太款款下楼,双方见礼,时隔不过一个月,林素变化巨大,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神中的柔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坚韧和执着。
人都到齐了,周嘉睿开始揭开谜底,他是教师出身,口才没的说,将这段传奇经历加上一点演绎娓娓道来,大家听得入迷,沈小红手拖着腮帮,雾蒙蒙的大眼睛看着周嘉睿,看得他心猿意马,调整心神接着讲,不过把自己又神话了一番。
龟公跑来添茶,听的说的天花乱坠,比评弹还过瘾,茶壶里的热水溢出了茶杯还在不停往下流,引起一阵笑声。
得知老爷官升一级,老管家喜极而泣,林素也忍不住哭泣,二姨太性情中人,更是眼泪啪啪的往下掉。
“都是喜事,哭什么,今晚我做东,大家不醉不归,嘻嘻,醉了也不用归。”沈小红笑道,风尘女子洒脱豪迈,更有一番韵味,周嘉睿五迷三道,怕是已经将小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众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又谈起林素加入书寓的事情,说来二姨太和沈小红是多年的交情,两人本都在苏州为妓,这次来上海也是误打误撞,按说上海的长三书寓是有很严格的规定,先生必须会唱昆曲,弹琵琶,而且要能说一口流利的吴语,二姨太勉强及格,林素是湖南人,又在京城长大,琴棋书画没问题,唱曲儿和说吴语就难为她了,所以实际上沈小红真是收留她,并没打算让她出来陪客。
刘彦直大为感激,拿出慈禧太后赐给他的翡翠扳指奉上:“先生,身无长物,这个扳指还值些钱,就当是林小姐和二姨太叨扰几日的费用了。”
沈小红只是瞄了一眼,淡然道:“翡翠物件我这儿多得是,不稀罕,你要真想感谢我,就做一件事。”
“上刀山下油锅,一句话。”刘彦直道。
“我出三个对子……”沈小红狡黠地笑道。
第八十章 红罗帐
刘彦直连连摆手:“小红姐姐,刘某一介武夫,对对子是万万做不来的。”
沈小红笑道:“现在想起来喊姐姐了,刚才还掏枪吓唬人家,不行,绝对饶不了你,对得出也得对,对不出也得对。”
周嘉睿帮腔道:“西桑,别难为刘侍卫了,有什么冲我来,别说对对联了,作诗也是可以的。”
林素也帮着刘彦直说话:“姐姐,三个对子太多了,少些吧。”
沈小红笑眯眯道:“你们都帮伊说话,好吧,就出一个对子,对得出就饶了你,对不出晚上多吃一坛老酒。”
刘彦直见躲不过,硬着头皮道:“出吧。”
沈小红不慌不忙,从老妈子手里接过火折子,优雅地吹了一口,火焰明亮了许多,她点燃水烟袋,吧嗒吧嗒抽了几口,高深莫测道:“阿拉先要问侬一件事体,答得出,对子才能出。”
“请讲。”刘彦直心里七上八下直打鼓,这回怕是要出丑了,晚上一坛子黄酒躲不过去。
沈小红道:“侬知道什么叫自来水么?”
刘彦直哑然失笑,自来水对于清朝人算是先进玩意,对自己来说就是身边的寻常事物,沈小红煞有介事的,莫非要在这上面做文章。
“知道一点。”刘彦直道。
沈小红说:“十几年前,杨树浦有一间英国人开的自来水厂,水管子通到全城,只要拧开水龙头,清水哗哗的就流出来了,不分早晚,随时都有,我出的这个对子呢,所以叫自来水,阿拉出的这个对子,就和自来水有关,刘侍卫,侬听清楚了。”
所有人都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沈小红清脆的声音响起,同时傲视众人。
果然是绝对啊,林素也是饱读诗书的高门千金,平素也能吟诗作对,她自忖这个对子自己对不出,一双秀眉不由得皱了起来。
刘彦直低头做苦苦思索状,其实暗自偷笑,他刚苏醒那阵子每天上网,恰好看过这个对子,沈小红难不倒他。
周嘉睿跃跃欲试,想在佳人面前露一手,但是沈小红不给他这个机会,看刘彦直半晌不说话,这才道:“其实这个对子不光你对不出,上海滩的这帮文人雅士也对不出。”
刘彦直抬头道:“你需要几个答案?”
“哪能?”沈小红一愣。
只听刘彦直中气十足的念道:“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山东落花生花落山东,山西悬空寺空悬西山,西湖垂柳丝柳垂湖西,黄山叶落松叶落山黄,怎么样,够么?”
“侬是武夫?呸,我看是状元郎吧,特地跑来消遣人家。”沈小红怔了几秒钟,随即恢复了常态,挥舞着手帕娇嗔道,但是可以看出,她深深被刘彦直的文采所折服。
林素也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心上人如此文武双全,看来自己的担心真是多余。
唯有周嘉睿心中暗骂刘彦直无耻,靠百度来的东西抢了自己的风头。
有了这段小插曲,气氛变得更加融洽,傍晚时分,一个小厮拿着纸牌子回来了,满脸的不高兴,原来每到初一十五,沈小红都会派人去码头等候刘彦直,今天喜出望外,忘了把人叫回来了,刘彦直当场赏了小厮一枚银元,于是皆大欢喜。
沈小红推掉了当晚所有的局票,闭门谢客,只招待京城来的贵宾,附近饭庄送来一桌上好的合菜,两坛陈年花雕,大家欢聚一堂,开怀畅饮。
书寓的餐具极其精美讲究,象牙箸,说不出名堂的瓷器晶莹剔透,刘彦直只认识喝酒的杯子,敞口浅腹,杯壁上绘着雄鸡引吭高歌,只是不清楚是明代成化年间的鸡缸杯,还是清代仿造的杯子,总之拿到现代,拍卖个几百万应该不成问题。
沈小红这种书寓先生平时应酬的宾客非富即贵,自然长袖善舞,极会调节气氛,周嘉睿当了半辈子教书先生,满腹经纶找不到倾泻的出口,如今有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在旁边烘托着,他自然精神抖擞,夸夸其谈,一番高论把沈小红听的倾心不已。
“这是真正的国士啊!”沈小红心中暗想,她平素结交的那些人虽然也有些才情,但仅限于经商为官吟诗作赋,哪有周嘉睿这样天文地理军事政治无所不通,更令人称奇的是他说的一口流利的英文,更让沈小红艳羡不已。
“周大人,侬教我洋文好不好?”沈小红娇滴滴地哀求道,身子凑到周老师身旁,香风都快把他熏醉来。
“好说,好说。”周嘉睿扶了扶眼镜,“洋文也分很多种,英语法语俄语德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我懂得不多,只会说八国的语言,看你想学哪一国的?”
沈小红想了想道:“咱们这儿是英租界,就学英语吧。”
周嘉睿卖弄道:“这儿不是英租界,准确的说是International Settlement,公共租界,美国人也占一半的,你是要学英国伦敦牛津腔呢,还是学美国波士顿口音?”
沈小红佯怒道:“让你教个英语,哪有那么多花头,不学了。”
周嘉睿忙道:“那就英国牛津腔,大不列颠贵族说话都这个调调,美国人虽然有钱,终归是暴发户,没底蕴没涵养,就是一帮乡窝宁,拿不出手。”
刘彦直和林素相视而笑,两人对话不多,交流都在眼神里,老管家在旁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老爷因祸得福,不但官升一级,还得了个乘龙快婿,可谓双喜临门,那姓周的师爷若是知道,不得把肠子都悔青了。
沈小红忽然指着刘彦直道:“状元郎,你得多喝几杯。”
周嘉睿道:“这么好的酒都便宜了刘侍卫可不妥,不如咱们来划拳,谁输谁喝。”
沈小红拍手赞道:“好,有一个算一个,不许退席,也不许代酒的。”
大家兴致勃勃,酒意正浓,猜拳行令,喝的痛快,除了老管家不胜酒力喝了几杯就去门房睡觉之外,其余人等一直喝到深夜,菜也凉了,酒也残了,沈小红酒量过人,又命人添酒回灯重开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刘彦直是铁打的硬汉,低度数的黄酒喝再多也不上头,其他人都已醉意朦胧,沈小红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她早就看出来刘彦直和林素郎情妾意,借着酒劲嚷道:“今晚趁着长辈在,就帮你们把婚事定了,兰姐,你说呢?”
兰姐就是二姨太,她一个妾室,出身又卑贱,哪有什么发言权,不过这回林家遭遇大难,大姨又跟人私奔了,是她护着小姐找到安身之处,虽然是处书寓,但总比流落街头来得强,所以自以为立了大功,索性装一回大,娇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爷不在,妾身就善作主张了,你们一对璧人情投意合,不做夫妻老天都不答应哩。”
沈小红道:“对,兰姐做主,我做大媒,挑日子不如碰日子,就今天了,林小姐喝醉了,状元郎,春宵一刻值千金,还不扶新娘子上楼去。”
林素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三从四德牢记于心,可是最近经历的事情太多,下狱,逃难,沦落风尘,各种悲欢离合交织折磨下,人的心境总会潜移默化的改变,再加上喝了一些酒,满面绯红,半推半就,虽然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沈小红使了个眼色,老妈子和丫鬟上前将林素搀扶上楼,她媚眼如丝看着刘彦直:“状元郎,你不去找林小姐共度良宵,难不成看上姐姐我了?”
“哎,刘侍卫不是那种人,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周老师赶忙打岔。
“我……”刘彦直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想说这进度也太快了吧,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周嘉睿伸过头来,满嘴酒气道:“傻小子,装什么假正经,这儿可是青楼,就是干这个买卖的地方,上去吧,生米煮成熟饭,给你老丈人弄个外孙子。”
“不好吧。”刘彦直嗫嚅道。
“你不上去我可去了。”周嘉睿连推带拽,硬是把刘彦直推上了楼梯,二姨太是个有眼力价的人,推说不胜酒力也退席了。
酒桌上只剩下周嘉睿和沈小红,红烛摇曳,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脂粉气。
“周大人可愿做我入幕之宾?”沈小红幽幽问道。
“求之不得。”周嘉睿道,“只是在下身负重任,不日将随李中堂北上与洋人斡旋,怕是在上海耽搁不了几日。”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沈小红道。
虽然知道对方只是逢场作戏,但周嘉睿也不免动情,低低道:“西桑……”
沈小红轻轻将螓首埋在周嘉睿怀里,周老师软玉温香在怀,忍不住低下头去啃佳人的俏脸,桌上的红烛善解人意的晃了两下,灭了。
与此同时,刘彦直正在二楼绣房里束手无策,南方的房间格局小,一张架子床就占了小半面积,檀香木的家具古意盎然,窗外一轮弯月似美人的眉毛,红罗帐中,那个酷似甄悦的女孩子侧卧着,睫毛忽闪,肌肤吹弹可破,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装睡。
是做一回禽兽,还是禽兽不如,刘彦直陷入矛盾中。
第八十一章 他的角色扮演游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万籁俱寂,连弯月都拉过云彩遮住了面纱,刘彦直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到了床边。
其实林素已经醒了,只是在装睡而已,她早已看到刘彦直一副百爪挠心的样子,其实自己何尝不是犹豫纠结,她对刘彦直早已倾心,此生非他不嫁,可是既然尘埃落定,又何必急于一时,坏了自家的名节。
刘彦直走到跟前,拉过锦被盖在林素身上,转身出门,掩上房门,下楼去了,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林素既失落又欣慰,她的心上人不但文武双全,更是堪比柳下惠的正人君子。
次日清晨,林素早早起床,看到刘彦直赤着上身趴在院子的地上做奇怪的动作,他肌肉结实,线条分明,阳刚健美,动作有力,和那些淮江两岸拉纤的苦力截然不同,这样的男子,才是中国的象征,华夏的未来。
林素不由得看痴了,丝毫没发觉二姨太来到身畔。
“这是……昨晚上没够啊。”二姨太戏谑道,她本是风尘中人,回归主场,胆子不免大了许多,也敢和林小姐开这种不荤不素的玩笑了。
林素虽然未经人事,但到底是大姑娘了,能听出二姨太话里的意思,清者自清,她丝毫不做辩解,只是淡淡一笑:“姨娘,早。”
“早。”二姨太回了一声,又招呼刘彦直:“刘侍卫,您这是忙乎什么呢,地上有洞么?”
刘彦直爬了起来,接过龟公递上的热毛巾,随手赏了一枚铜圆,笑呵呵道:“这叫俯卧撑,可以锻炼胳膊上的肌肉。”
“明明是人,怎么胳膊上长鸡肉呢?刘侍卫真会说笑。”二姨太吃吃笑道,她料定刘彦直会成为林家的女婿,和这一对儿搞好关系,自己虽然永远扶不成正室,但在府里的地位也会更加牢固。
“肌肉就是人身上的瘦肉,瘦肉多了才有力气。”刘彦直一本正经的解释着,扭头看看林素,后者脸上绯红,低下了头。
二姨太看在眼里,更觉得昨夜肯定发生了什么。
时候尚早,但沈小红和周嘉睿还没起床,搞不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在二姨太的强烈建议下,刘彦直邀请林素去逛街,游览外滩和南京路。
二十世纪初的上海滩,黄包车才刚从日本引进,还被称为东洋车,四马路本身就是繁华所在,街上车水马龙,三人各叫了一辆东洋车,先沿着外滩兜风,然后又去大马路上购物,绸缎庄,银楼,卖西洋玩意的店铺,逛了一个够,直到中午才满载而归。
沈小红和周嘉睿才刚起床,浓睡不消残酒,两人脸上还带着倦色,可见昨夜没少折腾,不知道是逢场作戏还是真动了感情,沈小红对周嘉睿温柔细心,宛如新婚妻子一般。
“今天我就得去衙门找李中堂报到了。”周嘉睿道,“毕竟我是太后钦点的和谈钦差之一,彦直,你也别急着去美国,先容我在上海打听一下,这个乔治坎宁安到底在不在中国。”
“那就有劳周兄了。”刘彦直一拱手,接过龟公递上来的水烟袋,学着沈小红的样子,就着火折子抽了几口,他在努力让自己融入这个时代,但是在旁人看来,他依然是个异类,更像是长着中国人面孔的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