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卢打好刚放下撑架的自行车,回头道:“走,去办公室。”
回到三楼,韩博先提出警务室成立党支部的设想。
正式党员3人以上、不足50人的基层单位,经上级党组织批准,可成立支部委员会。乡党委就是“上级党组织”,警务室主动向乡党委靠拢,不是向县公安局党委靠拢,这是好事。
发展三个党员,相当于把三个地方编民警变成乡里的事业干部,警务室从上到下服从乡党委领导,老卢求之不得,怎么会拒绝。
小事说完,说大事。
“……卢书记,总呆在良庄没什么感觉,走出良庄,走出思岗,接触到从良庄走出去的部队首长和地方领导,我真为自己是一个良庄干部骄傲。其实用不着走出思岗,在县里,在其它乡镇,别看一些人嘴上说我们良庄怎么怎么了,心里想的却另一回事。我们无债一身轻,我们干部教师和退休人员工资能按月发放,医药费基本上能报销。我们没那么多集资摊派,我们乡农民负担全县最低,在这些大前提下我们依然有余力搞建设,谁不服气,谁敢不服气!我们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为什么不能下点决心,走完最后一步。让拥有悠久历史的良庄,成为名副其实的‘良善之庄’。卢书记,对不起,我有些激动,遇到这种事我很难保持平静,因为我跟您一样热爱良庄。”
韩博言辞恳切,老卢一声不吭,阴沉着脸一根接着一根抽闷烟。
不是不知道各村有人买媳妇的事,是没重视,或者说一直没当回事。
换位思考,将心比心,这种事是让人痛心疾首。
问题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是把孩子爸爸抓进去坐牢,还是把孩子妈妈送回原籍,让好好的一个家庭妻离子散?
“小韩,我理解你的心情,只是这件事牵扯太多。工作没做好,法制宣传不到位,作为党委书记,我卢惠生有责任。要是深究起来,不光我卢惠生,公安局一样有责任。到现在没建派出所,老李一个人干十几年维持会长,一直干到得癌症住院,如果有派出所,如果多几个民警,能发生这种事?”
老卢猛吸了一口烟,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事已至此,我的态度是将错就错,历史遗留问题就让它成为历史。再说这种情况很普遍,不光我良庄。从现在开始一刀切,老光棍既往不咎,新光棍坚决不行。想娶老婆凭本事,谁再敢买媳妇,抓到一个处理一个!”
生怕年轻人热血方刚,一意孤行,老卢又循循善诱说:“小韩,凡事我们也要看到它积极的一面。三十好几甚至四十多岁的老光棍,从来没碰过女人,这日子怎么过,他会不会想?这种人就是不稳定因素,如果钻牛角尖,别说强奸,杀人都干得出来。有个媳妇,所有问题解决了。况且又不是他们去绑架的,没参与拐卖,说到底他们也是受害者。再说那些外地妇女,刚开始可能不太习惯,慢慢就习惯了。我们良庄经济不算发达,肯定比她们老家好。不信我明天带你去问问,让她们回去她们都不愿意回去。”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难怪别人说他是法盲。
原则性问题,韩博不打算妥协,不卑不亢地说:“卢书记,有句话叫法不责众,要是一碗水端不平,如果只处理新光棍,不处理老光棍,这个工作怎么做?我知道这让您很为难,可法律就是法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不光渎职,而且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臭小子,挺犟。
老卢急了,紧盯着他双眼问:“你让二十几个家庭妻离子散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只要做好善后工作,我问心无愧。”
“善后工作谁去做,怎么做,这种事根本没法善后!”
不是不会变通,来前已经想好了解决方案。
之所以这么坚持,是想将他逼得退无可退,跟讨价还价似的再来个退而求其次。
韩博故作沉思了片刻,抬头道:“卢书记,买媳妇花了钱也犯法,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在司法实践中,只要没虐待,没强奸,法院极少追究买媳妇的人刑事责任,就算判也是判个缓刑,不用坐牢。至于有没有强奸,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如果买来的媳妇说没有,说她是自愿的,那就是没有。”
那些外地媳妇,尤其有了孩子的外地媳妇,应该不会告自己丈夫。
至于一些归心似箭,跟买她的人没一点感情的妇女,留下也不是个事。今天不许韩博管,将来会有李博陈博。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们既然做了就要付出代价。
幸好不在“严打”期间。
老卢权衡了一番,低声问:“你打算先抓后放?”
“我只有权抓,到底移不移送检察院起诉,移送起诉之后法院会怎么判,我不敢也不能打保票。”
“牵一发而动全身,全县那么多买媳妇的,判一个他不能不判第二个,法不责众是有一定道理的。你想抓就抓吧,抓进去关几天也好,吓唬吓唬他们。以前对不起人家,吓唬一下以后能对人家好点,对那些妇女也算是一种补偿,经过这件事,她们在各自家庭会比现在更有地位。”
“谢谢卢书记支持。”
“什么支持不支持的,这种事就不应该发生,我有责任,不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我们现在掌握一条拐卖妇女的线索,极可能是团伙,我准备把这个团伙打掉,现在不能动手,以免打草惊蛇。”
没有人买就没有人卖。
反之,没有人卖,同样不会有人买。
那些家伙既害了无辜妇女,也害了急着找媳妇的光棍。
提起他们老卢一肚子火,咬牙切齿地说:“对人贩子绝不能手软,小韩,这一点我支持你,打掉他们,从严查办!”
第81章 “拜山头”
由于之前只有一个公安特派员,没那么多警力抓不过来,乡政府也不是很积极,收茧贩子肆无忌惮,从事非法经营活动几乎公开化。
买媳妇民不告官不究,不是几乎公开化,是完全公开化。
根据柳北村耳目反馈来的最新消息,那个四十一岁的村民竟然在收拾房子,买彩电买大床买新的生活日用品,借桌椅板凳锅碗瓢勺,约左邻右舍帮忙,准备搞一个隆重的“婚礼”,几个村干部全在受邀之列。
一群法盲!
破这样的案子,抓这样的现行,实在没什么挑战性。
其他联防队员不一定可靠,让老王和老米先协助安小勇,守株待兔,人贩子只要敢来肯定跑不掉。
红旗村鱼塘失窃是警务室挂牌以来遇到的第一起“刑事案件”,这个案子能否顺利告破直接影响到新任公安特派员和警务室全体民警在群众心目中的形象。
盗捕几百斤鲫鱼和草鱼,流窜作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百分之百是本地人干的。
红旗及红旗周边几个村,整天游手好闲,喜欢捉鱼摸虾的就那么几个。
要是换作李顺承或其他所队民警,才不会大费周章,直接把人铐到警务室,靠墙根儿跪下,老实交代,不交代就吊起来,警棍甚至电棍招呼。
反正那几个家伙不是什么好人,教训教训,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老百姓只会拍手称快。
以供求证,接触过的每一个民警几乎都对嫌疑人动过手。刑警队最厉害,用他们的话说:不打,案子出不来(破不了)。
这是不对的,执法人员不能知法犯法,不能刑讯逼供,更不能搞出冤假错案。
别人管不了,可以管好自己,管好手下人。
韩博不想那么干,没证据收集证据,没口供“零口供”办案。何况支离破碎的梦境中,司法部门对证据要求会越来越高,公安系统内部管理会越来越严。
吃完早饭,拿起对讲机爬上7号车。
小单也准备出发,将摩托车开到警车边,一脚撑在地上说:“韩乡长,柳下我熟,我陪你去吧。”
“不用,我不是自己查,是去请柳下派出所同志帮我们查。其实我一直想去拜访拜访,离这么近,以后少不了要合作,不应该这么老死不相往来。”
小单下意识看一眼刚跨上安小勇摩托车,正准备出发的米金龙,坏笑着提醒道:“韩乡长,联防队去柳下抓赌的事还没完呢!”
治安联防费之前被乡里挪用了,联防队员嫌工资低,前任特派员李顺承就让他们依法创收,抓赌抓嫖给奖金给提成。
良庄没休闲娱乐场所,抓嫖比较困难,只能抓赌。
农村,聚众赌博也很少,像建筑站干部玩那么大的实属罕见,所以对联防队而言,抓赌抓嫖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运气好碰上抓一下,运气不好回家种地,一碰上就使劲儿罚。
赌博一旦沉迷进去能让人倾家荡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抓抓没什么坏处,关键不能抓过界。
韩博长叹一口气,扶着方向盘苦笑道:“我不光是去拜访,也是去赔罪。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相信他们会接受我的歉意,会跟我们成为好朋友的。”
“韩乡长,这不关你事。”
“以前不关,现在关了。我不去难道让李特派去,难道让局领导去?”
柳南、柳中、团结和柳北几个村跟柳下镇仅一河之隔,几乎家家户户在柳下有亲戚,娶过来,嫁过去,一年至少有二三十个人的户籍要迁移。
人家那边户籍是派出所管,他们压住不办,老百姓就来找乡里,乡里又把户籍资料移交给了警务室,高亚丽因为户籍迁移的事不知道被群众喷过多少次口水。
这事总要有个了结,他是公安特派员,他不去谁去。
人肯定不会给好脸色,你自求多福吧,小单不再傻乎乎硬往上凑,手拧油门一溜烟跑了。
柳下很近,只有三公里,十来分钟便到了。
去江城讨债时经过一次,有事在身,没认真看看这个千年古镇。
镇区紧邻柳下河,通往江南的省道在镇东,客车货车南来北往,车流量很大,左转弯要等好久。沿省道有四几个丁字路口,东西方向有四条街,既是古镇也是大镇,镇区规模是良庄集市的几倍。
商场医院,宾馆汽车站,工商银行农业银行建设银行邮政储蓄,小学中学高中,应有尽有。街边商铺一间挨着一间,很热闹,仿佛置身于一个小城,难怪良庄人买什么东西全喜欢来柳下。
派出所在物资公司隔壁,同负责该片区的刑警队在一个院子里办公,门口挂着两块牌子。汽车站边上还有一个交警中队,三家各自为政,真想不通为什么不设个分局。
“宁所,思岗来人了!”
车在院子里挺稳,一个夹着包走出来的民警仰头朝二楼嚷嚷起来。
不用问,他认出了思岗县公安局的警车牌照。
“谁,哪儿来人?”
一个四十多岁的民警出现在二楼一个窗户边,韩博举手招呼道:“宁所,是我,良庄新任公安特派员韩博,离这么近,拜访一下,串个门。”
哎呀,正准备去找你们要个说法,居然主动送上门。
宁所长靠在窗边,没好气地问:“新任的,李顺承呢,好久没见,他怎么不来?”
跑人家地盘上抓赌就算了,竟把人家一个镇干部一起抓回去,在砖瓦厂办公室关了一夜,打电话让人亲属去交罚款。
谁要是跑良庄抓赌,把乡干部一起抓走,我也很生气。
韩博暗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解释道:“宁所,李特派住院了,在南港肿瘤医院照光(放疗),食道癌晚期,情况不太好。”
“搞创收搞的积劳成疾?”宁所长将信将疑,语气不加掩饰的讥讽。
“没骗您,真的,医生说可能撑不到春节。”
跟谁计较也不能跟一个快死的人计较,想到李顺承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宁所长点点头:“上来吧,上来说。”
第82章 登门赔罪
柳下只是一个镇,镇上居民却是名副其实的城里人。
小巷子里,家家户户升炉子,摇摇扇子,蓝色青烟飘老远。老人提着菜篮子走走看看,小孩跟在后面嬉笑打闹,拥有百年历史的鱼汤面馆里坐满吃早饭的人。
磨剪刀的、修鞋的、补锅的、弹棉花的、修理钟表的、修钢笔的、画遗像的、澡堂子里修脚的,剃头挑子一头热,守在挑子边给人剃头刮胡子掏耳朵的……
电影里能看到的各种营生,这里几乎全有。
再加上石板街两侧那一栋栋民国乃至清朝老建筑,身临其境,能让人感受到深厚的历史底蕴。
相比之下,良庄的城镇居民,只是拥有非农户口的农民。
所以一直以来,良庄人称呼柳下人为“街上人”,称来柳下为“上街”。柳下镇上的老居民,则称呼良庄人为“乡下人”,称呼去良庄为“下乡”。
事实上不光良庄是“乡下”,对柳下镇人而言现在的县城新庵早年一样是“乡下”。
宁所长是土生土长的柳下人,如假包换的“街上人”。
喝茶用的是紫砂壶,办公桌玻璃台板下,压着好几张参加新庵县乃至安乐市书法比赛领奖时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