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当年上学时哪有这么累,记得整天玩。”
程文明回头笑了笑,把拐杖确切地说应该是手杖放到墙角里,打开柜子开始换穿警服。
身体恢复得不错,从下半身没知觉只能坐轮椅生活都不能自理,恢复到能拄着双拐站起来,恢复到拄单拐,再到拄手杖。在医生看来是奇迹,可他依然嫌慢,觉得每天拄着手杖一瘸一拐上下班,走在路上会影响人民警察形象,所以在外面全穿便服,到了单位才换上警服,且坚决不去办什么残疾证。
正科级侦查员,说白了就是主任科员。
这栋楼里那么多职能科室,正科级不要太多,副处级领导都好几位,但他这个正科跟其他正科不同,作为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模,不光厅领导对他有印象,公安部领导可能都知道他。
支队没给他安排繁重的工作,打扫卫生、打开水这种事个个抢着干更不会让他动手,值班民警麻利地搞完卫生,把开水打过来帮他倒上一杯,再次确认没什么可以帮忙的才回到门厅的值班室准备交班。
被当成一个残疾人的感觉真不好,但人家也是一片好心。
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之前坚持过自己干,但每次都争得面红耳赤,程文明不想搞得太矫情,干脆听之任之。
琐事小事无所谓,工作必须要干好。
领导没安排具体工作,只是让给重案大队帮忙,程文明不想成为支队乃至市局的“大熊猫”,主动揽过研究分析、指导侦破或组织侦破全市重大积案和疑难案件的活儿,把自己淹没在堆积如山的案卷材料里过得倒也充实。
“师傅,对不起,我又来晚了!”
刚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叠材料,一个身材高大、皮肤却很白皙,长得有点秀气的年轻民警气喘吁吁跑进办公室。
钟小明,刑院高材生,去年参加工作,原来在港区分局,支队领导觉得程文明一个人负责这么多事忙不过来,身体又不好,就把小伙子从分局刑警大队调机关来给他当助手。
老同志要传帮带,新同志要虚心学习。
跟其它部门一样,钟小明一调到支队就拜程文明为师,全市公安系统总共才几个英模,能成为英模的弟子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的,许多新同志羡慕不已,个个在背后说这臭小子运气好。
“不晚啊,还没到上班时间。”
程文明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放下案卷示意他先吃早饭。年轻人贪睡,不睡到7点半左右不会起床,眼前这位同样如此,每天上班都火急火燎,根本来不及吃饭,总是在路上买,带到单位吃。
钟小明不无尴尬地笑了笑,拉开塑料袋狼吞虎咽起来。
程文明,钟小明,名字里全带着个“明”。
人送绰号“大明”和“小明”,合称刑警支队的“二明”,两个当事人不知道,楼里的同事包括领导已经传开了。
“程大,早。”
周素英上班了,敲敲玻璃门跟“邻居”打招呼。
程文明突然想起一件事,起身笑问道:“周支队长早,周支队,打听个事,你有没有上星期我们聚餐的那个饭店订餐电话?”
“大福酒家,我没有,老陈应该有,他家离得近,有什么事全安排在那儿。”
“我等会问问陈大。”
“怎么,有喜事?”
“孩子还小,我家能有什么喜事。一个老战友早上打电话,说要送他爱人来市一院检查,那个饭店离市一院也不远,我打算中午请他们吃顿饭。”
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能让人淡忘许多事。
老领导调走才多长时间,除了当年技术大队的一些“老人”,现在能记得韩博这个名字的已经不多了。
周素英干脆走进办公室,跟起身相迎的“小明”点点头,靠在文件柜上好奇地问:“良庄的老战友?”
“他没在良庄派出所干过,不过跟良庄也有点关系,以前的思岗县局刑警四中队管良庄丁湖几个乡镇的刑事案件,他跟我一起在四中队干过几年,后来调派出所一直干到现在。”
“老同志啊!”
人的际遇真不一样,程文明感叹道:“我、王燕、小任这些后来调到良庄的人,沾韩局的光相继走上管理岗位。副科正科七八个,两个已经副处了,一个支队长,一个在县局当局长。今天来的这位没赶上,一直是普通民警,任劳任怨十九年,连警衔都雷打不动,十年前‘两毛一’,现在还是‘两毛一’,从参加工作到现在从来没挂过‘长’。”
公安晋升难,这样的情况很普遍,多少人干到退休连一个副主任科员都混不上。
周素英也有这样的老同事老战友,想想就不是滋味儿,立即岔开话题:“程大,老战友带爱人来看病,这事你应该给佳琪打个电话。她爱人田医生在市一院,有熟人跟没熟悉肯定不一样,能少做很多没必要的检查,能少花不少冤枉钱。”
公安晋升难,医生想混出头更难。
在家坐月子的李佳琪的爱人田学文,跟韩局一样是硕士,韩局已经正处级副局长了,他还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当普通医生,据说去年底才有资格给人开处方。
中国是人情社会,不管办什么事都想找个熟人。
程文明也不例外,嘿嘿笑道:“我没找佳琪,找的是赵主任。”
他找的人周素英有所耳闻,良庄老书记的儿媳妇,市人民医院的主任医师,跟老领导家的关系非同一般。
“差点忘了,有赵主任这个关系在,田医生还真要靠边站。”
周素英噗嗤一笑,饶有兴趣地聊起老领导:“对了,昨天给晓蕾打电话,她说和韩局一起去香港了。她比我还关心佳琪,说别急着让佳琪上班,搞得我跟黑心资本家似的。”
“她是佳琪的嫂子,跟亲嫂子差不多,当然关心。”
“也是啊,要不能让佳琪在滨江小区。”
正聊着,DNA实验室主任方海龙拿着两份检验报告匆匆跑了过来,跟往常一样依然是一身白大褂,身上依然是浓浓的消毒水味道。
“程大,周支队也在!”
“什么事,瞧你急的,慢慢说。”周素英笑了笑,站直身体。
方海龙递上两份DNA图谱,不无兴奋地说:“二位领导,刚来实习的小刘办事不认真,把一条无关的DNA信息上传进了公安部失踪儿童及其父母DNA数据库,没想到歪打正着比对出这个。”
“什么意思?”程文明看到这些,直接问重点。
“程大,这份是您去年从东山带回来的无名尸的DNA分型,这份是浙省一个失踪儿童父亲的DNA分型。”
程文明一愣,顿时欣喜若狂!
4.19案,当年“一竹篙”插出来的命案,为查清水漂尸体的身份,千里走单骑查大半年,结果历尽千辛万苦查清被害人叫蒋小红,却对破案没起到任何帮助,曾因为这件事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同志们的笑柄。
程文明定定心神,急切地问:“比对上了,是同一个人?”
“不是。”
方海龙指着图谱解释道:“这两份DNA分析有许多相似之处,从遗传学角度看他们应该有血缘关系。二位领导当时没调到支队,可能不知道我们实验室协助侦破过的第一起命案,设备刚到家时韩局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成功锁定一个杀人犯的。”
浙省有一个孩子失踪,极可能被人贩子拐卖了,所以公安机关采集其父母的DNA,便于寻找并确认被拐儿童身份。
失踪儿童很多,中国又这么大,建立“打拐DNA数据库”又很高,能不能通过这种方式找到孩子,让心急如焚的父母跟孩子团聚,真的靠运气。
但自2000年全国公安机关开展专项“打拐”斗争,建立“失踪儿童及其父母DNA数据库”以来,一共检验过几万样品,最终为233名被拐卖儿童找到了亲生父母。
这些并不重要,至少对此刻的程文明而言不重要。
困扰他几年,或许也一直困扰韩博几年的谜团此刻终于揭开了,他紧攥着DNA图谱,用几乎颤抖地声音说:“周支队,我以前好像跟你提过良庄派出所曾遇到的那起蹊跷的水漂案。从口音上分析那个带着蒋小红私奔,蒋小红遇害后却莫名其妙失踪的邹某应该是浙省人。从方主任的这两份图谱上我们能判定东山同行去年发现的那具尸骸也应该是浙省人,而当年在东山走访询问时了解到一个情况,邹某本来是跟另一个同乡一起走街串户弹棉花的,后来说那个同乡有事回家了,才找当时闲在家里没事干的蒋小红帮忙,才帮出感情一起私奔的。”
“邹某跟村里人说了假话,另一个弹棉花的没回家,真相是被他杀了,把尸体埋在被害人家附近!”
“所以他带蒋小红私奔之后一直鬼鬼祟祟,所以发现蒋小红失踪或遇害之后不敢报警,而是选择逃之夭夭。”
一个几乎让他得魔怔的疑案终于有了眉目,周素英打心眼为他高兴,不禁笑道:“案中有案,这个案子是挺蹊跷的。”
程文明越想越合理,越想越激动:“有这份东西在,我们能找到失踪儿童的父母,只要找到失踪儿童的父母,那么搞清邹某身份应该不难。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第718章 案中案(二)
这么大喜讯当然要第一时间跟老领导分享!
程文明顾不上韩博到底在什么地方,抓起座机直接拨通韩博手机,但拨通之后却发现自己太急躁了。
“韩局,我程文明,不好意思,你现在忙不忙,说话方不方便?”
他跟在丝织总厂看大门的姜科长一样,没特别重要的事不会轻易打电话,何况刚到香港,刚住进酒店,确实不忙,韩博回头看看正在窗前兴高采烈欣赏海景的妻子,笑道:“方便,说吧。”
“水漂案有进展,重大进展!海龙立了大功,帮了我们大忙!”
“什么进展?”
“事情是这样的……”程文明简明扼要介绍完,一个劲儿埋怨起自己:“两个人一起弹棉花,结果只剩下一个人,这么简单的事我早该想到的,结果先入为主,稀里糊涂钻几年牛角尖,一直以为是邹某杀了被害人蒋小红的丈夫耿国庆,或者耿国庆为报夺妻之恨杀了邹某。”
有些警察一生破案无数,有些警察一生只破一个案子,甚至无怨无悔的查一个案子结果一辈子都没能查出眉目。
作为市局副局长,不能光想着一个案子,但韩博却觉得真不能以破案多少论英雄,觉得作为一个称职的人民警察就应该有“程疯子”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
“何止你先入为主,我也一样。”
回想起警察生涯中遇到的第一起命案,韩博轻叹道:“当年我们确实太主观,以为邹某不住旅馆,不打电话,不去银行存钱,不去邮政储蓄给老家汇钱,是担心带着蒋小红私奔涉嫌重婚。”
“是啊,从当时掌握的情况上看,他跟蒋小红是有感情的,而且感情很深。如果知道蒋小红被人奸杀,他不可能不站出来;如果以为蒋小红只是失踪,也应该在柳下、良庄附近找找,不可能莫名其妙的一走了之。”
“归根结底,还是当时没经验。后来积累到一些经验,思维又因为之前的判断固化了,至少在这个案子上你我做不到旁观者清。”
“你我做不到旁观者清,别人又不管不问,不然绝不会让邹某逍遥法外到今天!”
“越说越远了,老程,你是老同志,已经走上管理岗位的老同志,应该清楚立案侦查要有依据,当时我们什么都没掌握,思岗县局和新庵县局怎么立案侦查?何况这起命案发生在东山,思岗县局和新庵县局对案件都没有管辖权。”
发了一句牢骚,老领导竟一针见血地指出接下来必须面对的事。
查这么多年,当年为查这个案子真是吃尽苦头,好不容易查出眉目,程文明想有始有终,不想就这么把线索移交给东山同行,看看对面的周素英,愁眉苦脸说:“韩局,我不好意思跟新庵县局开口了,也不好意思跟思岗县局提,你认为接下来该怎么查?”
韩博岂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禁笑道:“向领导汇报啊,老程啊老程,你怎么总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相信我,立即向局领导汇报,局领导肯定会支持你的。”
“真的?”
“不信我们可以打赌。”
抢功劳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这边一挂断电话,周素英便忍不住笑道:“程大,我全听见了,韩局说到对,查到这个份上,离成功只剩临门一脚,不管要花多少经费局领导都会支持你。”
“可是我们没案件管辖权。”
“领导说有就有,再说这个案子当年是思岗县局先立案侦查的。”
一级英模再立新功,锲而不舍地追查,破获六起年前的案中案,这么露脸的事局领导怎么可能错过。
钟小明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咧嘴笑道:“师傅,这是您的案子,全市公安系统谁不知道。”
“我试试,我先向领导汇报。”
……
正如韩博预料的一样,支队长听完汇报不仅当即同意立案侦查,同意从熟悉案情的思岗县局抽调民警参与侦破,而且第一时间向陈局汇报。
一个市局总要树立几个典型,总要破几起具有代表性的案件。
陈局听完汇报很高兴,亲自打来电话,热情洋溢说:“程文明同志,情况我刚了解,正应了那句俗话,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么多年一直没放弃,一直在锲而不舍的查,不容易。”
“陈局,其实我只是打打电话,留意留意相关线索。邹某极可能杀过人这个重要情况是DNA实验室发现的,我可不敢居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