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织总厂不用,效益好,产品供不应求,职工几年如一日三班倒。车间有人,仓库有人,办公楼有人,外贼一般不敢进来,失窃点什么东西基本上全是内贼干的。
尽管如此,韩博仍里里外外转了一圈。
去办公楼,同值夜班的生产科许副科长聊了一会儿天。
同许副科长一起去车间认识了一下几个值夜班的车间主任和副主任,直到12点小夜班和大夜班交班,给没见过的上下班工人讲了一下交通安全和人身安全才回宿舍。
白天想得太多,晚上休息得太晚,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清晨,宣传科同往常一样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一楼没水房,水池和水龙头安在花坛边,几个干部肩搭毛巾,手捧牙缸,站在门口排队洗漱聊天。
杨小梅起得早,已经从食堂吃完早饭回来了。打了个招呼,跨上自行车去大门口换岗。女同志,科里对她比较照顾,只有白班,不给她安排夜班。
洗完漱,端起搪瓷盘准备去食堂,身后传来一阵摩托车引擎声。
回头一看,韩博惊问道:“姐,姐夫,你们怎么来了?”
“不放心,我来看看。”
韩博急忙将韩芳扶下车,埋怨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是不让你坐摩托车么,万一出事怎么办。”
“她非要来,我要是不送,她自己开轻骑来,那更不放心。”生怕小舅子责怪,李泰鹏忙不迭推卸责任。
“怎么进来的?”
“昨天来过,门卫认识,挺客气的,不用登记,让我们直接进。”
“先进屋,吃饭没有,没吃我去食堂打。”
“吃过。”
韩芳瞄了一眼宿舍,拉着他袖子兴奋地说:“小博,其实我是来看房子的。咱家在一楼是吧,我想去认个门。泰鹏反正闲着没事干,现在能装修,就让他开始装。爸昨晚在电话说了,缺什么材料他托人从东海往家带。”
“装修?”
“新房子一样要装修,不装修怎么住?”
韩家没分家,在韩芳心目中,县城的房子一样是自己的房子。
装好了,将来星期天带孩子到县城玩,中午有吃饭地方,下午不用急着回家。放暑假可以来住一夏天,跟城里人过一样的日子。她眉开眼笑,从笑容中能感受到她此刻心情有多么高兴。
在思岗县,装修离老百姓太遥远。
在大多人的意识中,装修是宾馆酒店的事。厂里那么多人要房子的,没一家想过装修,顶多买几件新家具。韩家是靠装修吃饭的,天天给别人装,哪能不给自己家装。不仅要装,而且要装好,装修出档次。
有条件自然要住舒服一点,又不是厂领导,用不着低调。
韩博想了想,欣然笑道:“装就装,你们在宿舍歇会儿,去百货大楼转转也行。我先去食堂吃饭,吃完饭上班,等忙完手头上的事去基建科问问。已经封顶了,我们家在一层,应该没多大问题,中午休息时一起去看看。”
“我们去周围逛逛,中午再来,在门卫那儿等你。”
宿舍没电视,坐一上午能把人坐傻,韩博也不强留,打发走姐姐姐夫,吃完早饭来到保卫科,勤杂工已打扫完卫生,送来两瓶开水。
两张办公桌,四把椅子,一张旧沙发,一个茶几,一个文件柜和一个报架。
办公桌上一部内线电话,拨分机号能打进来,但拨不出去。报架上报纸不少,加起来有八九种,不过全四五天前的,其它办公室的人看完才会轮到保卫科。估计是放在这儿装装样子,上厕所还不用到处找手纸。
左边这张办公桌是昨天从楼下搬来的,好歹是副科长,不能没办公的地方。只是桌上空空荡荡,什么没有,对面姜科长桌上文件不少。
熟悉情况,就包括看文件。
有厂办的,有县政法委的,有县综治办的,有县公安局的,有城西镇的……全红头文件。落款时间最近的十几份,全是关于“严打”。
“严打”是党委政府和公安机关的事,还是先学习学习《经济民警管理工作规定》。
刚看到第三章第十三条,经济民警应当遵守和执行公安人员八大纪律十项注意,维护社会主义法制,做遵纪守法的模范,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报告”声。
“请进。”
以为是来参加挂牌的班长,没想到跃入眼帘的是一个公安干警。二十七八岁,一米七五左右,国字脸,皮肤有点黑,头戴大沿帽,身着警服,腰杆挺得笔直,右臂夹着一个档案袋。
“高,高指导员,坐,快请坐!”
丝织总厂分来一个大学生,应该是他,高长兴摘下帽子,不无拘束地问:“你是韩科长吧。”
“韩博,保卫科副科长。姜科长应该快到了,你先坐,我给你倒杯水。”
二十出头的顶头上司,人家是大学生,学生党员,一毕业就是国家干部,不服气不行,高长兴放下档案袋,拦住他道:“韩科长,不用倒水,我不渴。”
这时候,一个丫头风风火火跑过来,扶着门槛笑道:“韩科长,如果公安局……原来到了!高长兴同志是吧,丁书记不在家,钱主任正在忙,领导让你去工会,走廊西边第二间,刘主席正在等你。”
“我就是,我这就去。”涉及个人前途,高长兴一分钟不敢耽误,急忙拿起档案袋去工会。
小丫头没送他一起去,反而走进来关上门,一脸鄙夷地说:“公安局解决不了编制,就跑我们丝织总厂来,当我们这儿什么地方。”
昨天见过,厂办李素红,父亲在缫丝二厂,母亲是总厂四车间挡车工,如假包换的丝织总厂子弟,职业中学一毕业直接进厂。
韩博好奇地问:“小红,是不是有什么内幕消息?”
厂里大学生不多,像他这么帅,这么有钱,这么有前途的更少。
钱主任昨天说有机会帮着介绍,想到办公室同事开得那些玩笑,李素红芳心一颤,凑到他耳边神神叨叨地说:“公安局解决不了,我们厂一样解决不了。领导说现在是厂长负责制,以后不再接收人事局和民政局安排过来的人,韩科长你是最后一个。”
姜科长昨晚也说过,吃大锅饭没前途,厂领导在内部搞改革,要在车间推行绩效工资,要把三个缫丝分厂承包给个人。同时在跟县里及丝绸公司讨价还价,要对车间主任以上干部施行聘任制。
韩博并没有感到奇怪,反而很欣赏厂领导的做法。
全县那么多企业,倒的倒黄的黄,丝织总厂能一枝独秀,很大程度上与这届厂领导班子有关。有魄力,敢改革,会变通,尤其侯厂长,堪称改革开放的弄潮儿。
“解决不了什么意思?”关系到自己的指导员,韩博忍不住打听起来。
国家分配来的跟被硬塞进来是完全不一样的,虽然同样刚进厂,但在大多职工心目中他属于丝织总厂的人,发工资时大学四年算工龄。
高长兴完全属于外人,羡慕丝织总厂待遇好的外人,李素红窃笑道:“领导说按规定办,按照规定提拔干部要先考察,要和本人谈话,要考察工作能力和组织能力,要向职工了解本人道德行为,生活作风问题,征求群众意见,然后再党委集体研究决定。他刚来,谁知道有没有工作能力组织能力。职工对他不了解,群众意见这一关过不去。同我一样,先从普通职工干起,提拔的事明年再说。等到了明年,政策不知道又会变成什么样。”
丝织总厂是县里的龙头企业,一年给政府创造多少效益,给国家创多少外汇,带动全县多少农民养蚕致富!
侯厂长比丝河镇砖瓦厂的王厂长厉害多了,一直以为是正科级,昨晚才知道人家早不正科,已享受副处级政治待遇好几年。
全国人大代表,车牌号是县委的,江E80012,县委12号车。想见书记县长直接去县委县政府,乡镇一级领导看见他要客客气气。如果不是正值“严打”,公安局哪有资格往丝织总厂塞人。
可怜的高长兴,乘兴而来,估计要败兴而归。
上班时间,小丫头不敢再磨洋工,零距离接触了一下意中人,意犹未尽走了。他前脚刚走,姜国平拿着一鼓囊囊的信封走进来。
“小韩,买警服的经费批下来了。本打算管车队要辆车,去公安局把警服拉回来,结果司机全出去了。钱主任听张庆民说你会开车,让你准备几张照片,把身份证拿楼下复印,厂里帮你办证。”
姜国平放下钱,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车钥匙,满脸兴高采烈。
韩博不解地问:“姜科长,这是做什么?”
“7号车钥匙,你开,又不是不会。东西挺多的,不去辆车不方便。警服一人两套,二十一个人就是四十二套。帽子,皮鞋,武装带,几根电警棍,还有经济民警分队的牌子,一车拉回来多好。”
“我现在没证!”
“在县里开怕什么,没人查你有没有证。就算查到又怎么样,警服一穿就是自己人。开慢点,我帮你盯着,只要不出事就行。”副手会开车,以后用车方便多了,姜国平很高兴。
“可是,可是我只会开小车。”
“7号车就是小车,面包车,卡车要送货,你想开都没得开。”
第9章 小看天下英雄
厂办没正式送过来之前高长兴不算保卫科的人,姜国平一心把经济民警分队的事忙完好请假回家盖楼房,工会那边到底谈得怎么样他才懒得去管。
昌河面包,车况不错,开上三四分钟就熟练了。
县城不大,公安局不远,路上没什么车,刚熟练一会儿便到了。
保安服务公司不大,在公安局西门,总共三个柜台。经济民警的帽徽警服警衔同公安一样,只是臂章有所不同,是“经济”两个字,不是“公安”。
人家早准备妥当,就等丝织总厂送钱来。一套夏常服一百多,一套冬常服好几百,不是一两点贵,好在单位掏钱,不用个人掏腰包。
全部装上车,韩博又管营业员要了两副手铐。
公安要多少钱,厂领导就批多少,一分没得多。手铐钱自己先掏,保安服务公司开发票,等有机会再找厂里报销。
“95式警衔真没92式好看,一条杠两条杠三条杠,搞得像少先队的小队长中队长大队长。”姜国平穿了十几年军装,对穿不穿警服真没什么感觉,竟吐糟起刚换两年的警衔。
“姜科长,我是什么警衔?”韩博拉上侧门,爬上驾驶座好奇地问。
提起这个,姜国平眉飞色舞:“昨天开会时,他们打算授予你一级警员,一杠三星,比学员和二级警员高一点。虽然没什么用,但多条杠好看,我就跟他们摆事实讲道理。”
“你怎么讲的。”
“我问他们,警衔是不是跟着职务走,他们说不完全是。不完全是就表示差不了太多,我们思岗县国营丝织总厂至少能对应正科级单位,厂长高配副处,中层干部对应副科,副科都低了,跟我一起转业的好几个书记镇长。你是保卫科副科长,兼任经济民警分队长,手下二十几个兵,派出所才几个人,至少是正股。我问他们派出所长一般什么警衔,他们说有三级警司,有二级警司,也有一级警司,但不多。我说高不成低不就,取个中间的,所以你的警衔就是两杠两星,二级警司。”
韩博扑哧一笑:“警衔能讨价还价?”
“经济民警又不是公安民警,我们没当回事,他们一样没当回事。回去换上警服拍张照片,过几天把警官证办了。”
姜国平对车的兴趣远大于经济民警分队,拍着储物箱感叹道:“你会开车,许多事就好办了。去几个分厂开车就走,不用跟我一样要么骑半天自行车,要么去汽车站坐中巴。最怕坐中巴车,现在承包给私人,在县里转来转去,不带满客不走,时间全被他们耽误了。”
厂里规定,保卫科每月至少要去各分厂查四次岗。
县城两个分厂近,查十次都没问题。下面三个乡镇的缫丝分厂太远,查四次就等于要往乡镇跑十个来回。
他请假之后这些事全搁自己身上,韩博沉吟道:“开车没问题,关键车要烧油,我们开多了,厂里会不会有意见。”
“送货开卡车,领导坐轿车,这面包车没人用,开没什么问题,不过你说得对,开多了,烧油多了,领导肯定会有想法。”
“领导这么抠门!”
“就这么抠门,不然能跟那个高……高长兴扯皮?一个干部,在职期间工资多一两百没什么,就怕生病,就怕他退休。将心比心,领导有领导的难处,退休干部职工太多,负担太大,去年光医药费两百多万。”
“如果我们自己解决油钱呢?”
“那就没人说了,不过为单位办事哪能自己掏钱。”
“姜科长,我不会自己掏钱,我是这么想的……”
韩博将收夜市卫生打扫费的事简单提了提,姜国平乐了:“小韩,其实我想过,想得比你更全面。之所以没干,一是我当这么多年保卫科长,抬头不见低头见,个个认识,实在拉不下脸。二是人言可畏,要是我牵头,别人以为我姜国平得了红眼病,看人家发了,自己也想捞。这把年纪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干几年退休,图个耳根子清静,不会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你是说不能干?”
“我不能,你可以。你刚参加工作,老家在丝河,谁认识谁,没那么多顾忌。并且谁都知道你家条件好,一来就要房。不像我干一辈子,积蓄加起来只够盖一栋二层楼。别人不会认为你想捞钱,会以为你想干一点事。”
推心置腹,韩博打心里庆幸自己能够遇上这样的好顶头上司。
昨晚回家跟一个从丝河镇嫁过来的邻居打听过,他父亲在东海市搞工程,一年赚的钱顶人家干一辈子。姜国平对白抽他的好烟没任何心理压力,又点上一根玉溪。
“按你那样搞不行,厂里的地皮,厂里要有收益。不收钱没关系,一收钱厂领导就会有想法。所以要给厂里一点好处,比如承担几个勤杂工的工资。工商要考虑到,他们好打发,一个月两三百块钱,相当于工商管理费。这么一来,等于把夜市变成农贸市场,合理合法收钱。你说的收费标准也不科学,市口好的要多收,市口不好的少收。为抢占一个好市口好位置,那帮个体户没少打架。同厂里说定,跟工商协调好之后,把他们召集到一起开个会。在纸上画几十个摊位,让他们自己选,有人抢的摊位比出价,谁出钱多给谁,定下来一年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