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真能考上。”许静的眼泪顺着大脸就流下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许父摸摸女儿的辫子,道:“爸也是为你好,大中专是分配工作,可要多上三年学的,到时候,你都24了……”
归根结底,他认为许静即使能考上,也是考一个大中专。
这其实并不奇怪,因为全县每年也就几个人能考上大专和本科,而这些学生,在中考的时候,就能拿到全县前列的名次,许静没有考上县一中,再参加高考,原本就是奔着大中专去的。
大中专分配工作,这其实就相当于公务员考试,在不存在私企,甚至户口限制不能随意流动的年代里,这种考试的诱惑力比后世的公务员考试还要强。
许静一个劲的流眼泪。
许静母亲在旁说了一句:“不到二十四,也就是二十三!”
“二十三也大了,到时候,怎么给你找婆家啊。你秋叔家里认识人,你嫁过去,他想想办法,给你找份工作,不是省了三年的时间。”许父确实是权衡过利弊的。现在的大中专,除了能分配工作以外,其他待遇和高中是一模一样的,两者的学历也是相当的。所以,如果家里能有办法给找工作,谁都不会去读大中专的。
许静却是被父亲劝说的泪流满面,抽泣着道:“我不嫁人,我想上学。”
“你得为你爸考虑一下子不是?你读三年的书,你爸你妈,你家里人,又都得熬三年……”秋叔笑着说话,语气却是有点不耐烦了。
许静带着哭腔道:“我不用家里的钱,杨锐说了,锐学组给奖学金,学校还给发生活费……”
“这锐学组还能养你一辈子不成?姑娘,别倔了,听叔的一句,早嫁人,早生娃,早安生,早点过自己的小日子,啊?”
“呸,你骗得了我爸,你骗不了我。你要是有门路给人找工作,你儿子怎么还当着农民,你儿子要是有工作,你会来我们家提亲?”许静和杨锐等人呆的久了,说话的逻辑是下一层挨着一层的。
秋叔被问住了,也没话反驳了,但他有的是土办法。
只听秋叔“啪”的一跺脚,乔怒道:“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实话实说,我没给小雷找工作,那是小雷没拿到初中毕业证,你要说我没本事给人找工作,我秋叔把脸搁在这里,谁家要找工作,晚上来找我,我白给他跑一次腿。老许,这门亲事没法谈了,咱们各回各家吧。”
他的话半真半假,却在后半截,点亮了好些人的眼睛。
在塔前村民的眼中,穿皮鞋的秋叔是一等一的能人,他要是真愿意给大家跑腿找工作,没有一个人不动心的。
给国家工作,可是旱涝保收,稳定又体面的好事儿,提着猪头拜不到庙门的村民,可是多了去了。
许父则被秋叔的以退为进给打动了,他回头看看五大三粗的许静,又想到她前两次高考失败的颓然,不禁命令道:“许静,你去里屋呆着去。”
许父喊了两个妇女,要把许静给劝进去。
许静不走,妇女们用力拽,也是没拽动。
两人增加到四人,四人增加到六人,最终,是八个妇女抬着手脚,把熊壮的许静给抬进屋里去的。
“喝水,喝水。”许父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许静在房子里被关了一天,第二天也没被放出来,反而闻到了久违的油香味。
那是许母炸馒头给秋叔吃。
两个馒头,切成片,在浅浅的油里炸了,略微撒点盐,又香又脆。
不过,许家很久没有这么奢侈了,自从……自从许静读高中开始,就比以往,比邻人更加的节衣缩食。
许静的嗅觉带来汹涌澎湃的记忆佝偻着身体的母亲,捶着腰锄地的父亲,摘榆钱充饥的弟弟……
是啊,弟弟也读初中了。
许静一边想,一边哭,鼻涕泪水,沾了满脸,怎么擦也擦不完。
院子里,秋叔坐在长椅上,吃着油煎的馒头,脖子仰望天空45度说:“你别看我们家小雷身体不好,手上灵活的很,做点木匠活什么的,容易换油腥。等结婚了,我在乡政府给他找个活,再给你们家许静找个工作,再生个大胖小子,这小日子就红红火火了……”
许静的父母吃着蒸热的白馒头,在两边赔笑。
一会儿,昨天来的亲戚,又陆陆续续的赶到院子里,开始讨论更多的细节。
许静母亲进到房里,试着劝说许静。
许静呆坐在床上,两眼无神,既不说话也不动。
许母也不是个会说话的人,劝上两句,不知道说什么了,不得不请亲戚女人进来帮忙。
于是,房间里很快充满了女人们的声音:“这样多好啊……”
房间外也充满了秋叔的声音:“我给你们说啊……”
混乱,持续到了中午。
就在房间里的人疲倦欲死,房间外的声浪破翻天的时候,村里的大喇叭,意料之外的“咔嚓咔嚓”的响了两声。
“喂,喂喂……”
“喂你妈啊!”被惊到的村民笑骂起来。
许静却像是只粗壮的幽灵似的,艰难的站了起来。
“我村长许三坝啊,通知个事啊,许静,许静你的信来了……”
……
256.第256章 鹅父
许静站在窗户跟前,像是雏鸟似的,盯着不远处的树丫上的喇叭看。
许静偶尔和朋友寄信,都是寄到学校的。西堡中学虽然偏僻,总不会有塔前村的偏僻。
而若是有人给家里寄信,也总不会用许静的名字。
所以,只要这么想一想,许静的心脏,就怦怦的狂跳起来,像是刚刚进行了百米赛跑似的。
然而,没等许静出门,院子里的许父,忽然丢下碗筷,冲了出去。
许静的房间开窗向着村子中间的菜地,没几秒钟,就见到了许父狂奔的身影。
别看许父从来都是木讷和老实的,他跑起来的速度却是飞快,只是动作有点古怪,他跑步的时候,不像是学生们在体育课上学到的双手虚握拳置于腰部的摆动姿势,而是两只胳膊竖直,手掌撑开的来回摆,像是一只低垂着翅膀的大鹅在狂奔。
许父的同龄人没少因为许父的姿势而笑话他,年纪大些,许父就很少再奔跑了,做什么都是慢悠悠的走。
可是今天,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忘记了,就用自己最快的步伐去跑,就像一只拼命的大鹅似的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后,许父如同大鹅似的身影再次出现,他的手里拿着一份信,两掌宽的信,随着他的身体摆动。
许父的身后还有村长、会计,以及几个在村部里聊天的闲汉。
村长、会计和闲汉们也跑,但他们的速度比许父来说,实在太慢了。
许父跑上小坡,穿过空地,直奔自家的小院,经过村子中央菜地的时候,他一脚踩了进去,却当没看见似的,深一脚浅一脚的跑了出来,压坏好几株菜也顾不得了。
许静两只手紧紧的捏着衣角,不注意就攥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信!看信。”许父气喘吁吁的奔入小院,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滴地往下掉。
“丫头,来看信。”许母将许静从房间里拉了出来,她不认识字,也急切的想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许父用三根手指紧紧的捏着信,像是捏着一只黄鳝似的,生怕它就此溜走。
许静做了一个深呼吸,轻轻的拆开信。
信封内,共有三页纸。
最上的一张,像是被叠起来的奖状,印着几行简单的通知:
许静同志:经批准,你被北京师范大学物理学专业录取,请于1983年8月27日报到。
许静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只怕自己看漏了某点,弄错了什么。
信封内的另两张纸,分别是学校和专业的简介,这在80年代初,已是一种创举,从而方便考生了解自己即将报到的学校和专业是什么样的。
许静贪婪的阅读着它们,脑中幻想着自己在校园内生活的一幕又一幕。
“里面说什么?”许母再忍不住,问了出来。
许静眼中含泪的抬起头来,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声嘶力竭的喊道:“考上了,我考上了……”
“考上了,真的考上了?”许母抓着女儿的手,用袖子给许静擦眼泪鼻涕。
许静点头再点头,不停的说:“考上了,考上了。”
“考上了!许老四行啊,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熬出头了。”亲戚们也替许静高兴,一个个漂亮话,不要钱似的丢出来。
许父脑门上大滴大滴的落汗,腿脚也微微颤动起来,再也站不住了,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后倒。
一个后生“呦”的一声抱住许父,笑道:“四叔太欢喜了。”
许父还是说不出话,嘴唇颤了两颤,在对方的搀扶下,缓缓跌坐在自家门槛上。
秋叔和他带来的人有些不好意思。秋叔递了一支烟给许父,笑道:“许老哥能耐,总算让您给熬出头了。我看这样好了,许静去读书,我们家出钱供她去读,等毕业了,她要是分配回平江或者南湖了,咱们就办喜事,要是去了外地,我就认个女儿,大中专三年,也不耽搁……”
“老秋。”村长刚就进门了,这时候坐在了许父旁边,搂着许父的肩膀,笑道:“大中专的录取通知书,不是这个时候发的。”
“啥?”
“老四家的娃子,考的是大学,不是大中专,明白了吧。”村长许三坝从腰后面掏出旱烟杆,在门槛上使劲敲了敲,说:“你们家那个病秧子,娶人家大学生,你没病吧你?还要你出学费?我们塔前村几百口子人,还供不起一个大学生?”
“啥?”秋叔懵了,那装出来的镇定和世故,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村长嗤笑一声,道:“小静,你考的是啥学校,给咱秋叔说道说道。”
许静抬起一张哭花的脸,有点羞涩,有点骄傲的道:“北京师范大学。”
“北京的大学!”
“这是要去北京上大学呀!”
“老四家娃娃,以后要做首都人啊。”
随着许静的话音,不要钱的好话再次成堆送来。
此时,村里听到喇叭声,看到许父狂奔的村民,也都好奇的上了门。
过去这些年,除了债主讨债,许家何曾有过如此多人上门,许母高兴的不知所措,满屋子的打转。
左邻右舍也不藏私,一同陪着许母高兴,并将家里藏起来的瓜子糖果,一股脑的拿到许家来,招呼村民。
村长更是拍着许父的肩膀感慨,说:“北京师范大学,厉害,厉害。”
许父似乎缓过劲来了,别扭的捏了一支烟,道:“您给我说说,这个学校怎么着?”
“让你家丫头给你说。”村长招收喊:“小静,给我们说说你这个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