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张建勋的手放在胸前,安抚着狂跳的心脏,勉力道:“先把钱打过去,不要拖了,你再找一下杨锐的课表,我去教室找他,实验室人太少,咱的面子不够,多送点。”
张建勋边说边笑了出来,笑的极苦。
小吴抿嘴说“是”。
张建勋一眼看出他的表情不对,厉声道:“说,这时候还瞒什么?”
“卢部长早上来了,账本之类的,他都要走了。”
“你怎么不早说?”张建勋眼睛里瞬间已是血丝密布。
“卢部长不让说。”
“我去见他。”张主任举步欲走。
小吴忙道:“卢部长去外交部了,说今天都不在。”
“不在?”张建勋呵呵的笑了起来,前两天,他就是用这个理由搪塞来要钱的孙汝岳的。
想到此处,张建勋的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我什么都没做啊。没错,我是把钱压在账上,没有拨过去,但我是有理由的,盘账没做完,晚两天也正常啊!我何罪之有?”
绝处逢生的念头一起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张建勋一把推开小吴,跌跌撞撞的就往外去。
他的直属上司卢部长,就在走廊的尽头。
张建勋重重的敲了两下门,一把将门给推开了。
“卢部长!”张建勋大喝一声,似有阵前叫将之意。
卢部长并不意外的抬头看看张建勋,起身将门关好,又回到办公桌后,道:“老张来了,坐,什么事?”
张建勋涌到嘴边的话,却是吐不出来了。
“报纸的事。”张建勋说完,又道:“美国大使的事。”
“这个事情,对喽,你今天要是不来,我还准备找你呢。”卢部长语气平淡的道:“我询问了有关部门,没啥大事,这些个美国人,就爱无事生非,你不用担心,我都处理好了。”
“没事了?”张建勋惊疑不定。
卢部长点头,又道:“没事了,不过,你最好还是避避风头,对不对?”
“啊?哦。”
“学校的意思是这样子,后勤上正好缺个会计,你去帮几天忙。”
“会计?”张建勋的脸都垮了下来,他以前虽然做过会计,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20岁的年轻人做会计,不怕苦不怕累,有的是机会熬出头,40岁的中年人做会计,图个什么劲?何况,他早就熬出头了!
卢部长脸色平静的道:“二食堂的账目有点乱,你去给他们帮帮忙,等风声过了,就回来。”
张建勋惨笑:“回来哪里?”
“回我这里来,我再帮你安排。”
“再安排到一食堂去?”张建勋见过太多太多的领导许诺了,他自己放出去的诺言,都不知道多少。学校里的好位置就那么些个,自己让开了,又如何再等得到?
卢部长脸色一整,道:“老张,组织上的安排,你理解要服从,不理解也要服从!”
“我不理解,卢部长,您要处理我,就大大方方的处理我,阴人算什么本事。”张建勋怨气冲天而起,去食堂当会计,这比一撸到底还重!干部即使被免职了,总归是要出个文件的,日后也有官复原职的希望,不清不楚的从办公室主任调到食堂当会计,连办公室都呆不住了,还有什么希望。
卢部长却是比他厉害,先拍了桌子,气势惊人的道:“张建勋!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建勋一下子蔫了,半晌,又将刺激自己敲门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卢部长,我是压了那笔美元一阵子,但这件事,我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您也是知道……”
“我不知道。”
张建勋愣了一下,道:“行吧,不管您知道还是不知道,就算我压了这笔款子几天,那又怎么样,我何罪之有?学校凭什么处理我?”
卢部长听着缓缓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有道理?”
“所以,学校也没有处理你啊。”
“这还不叫处理?卢部长,你拍着胸膛说句公道话,我做错什么了?”
卢部长摆摆手,来到张建勋面前,道:“老张啊,你的心思我明白,不过,你明白人家的心思吗?”
“谁?”
“杨锐。”卢部长的声音压的低低的。
张建勋沉默不语。
卢部长再道:“你压杨锐的钱,用的是什么理由?”
谈工作,张建勋是不怕的,他朗声道:“我这是正常的工作流程,盘账耽搁时间,再正常不过了,什么理由都不用。”
卢部长微微点头,贴着张建勋的耳朵,道:“没错,莫须有!”
……
530.第530章 说理
张建勋不甘心就此沉沦下僚。
给食堂做会计甚至连下僚都算不得,以前的食堂根本就没有专职的会计,这个位置,分明是给他专人而设的,可以说是毫无意义。
学校有学校的会计,后勤有后勤的会计,食堂的会计又摆在什么位置上?
20年前,张建勋在乡公社做会计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乡民还会称他一句“张干部”。
张建勋回想当年,反而是心情激荡。
十年蹉跎,十年奋斗,一朝成空,张建勋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找卢部长没用,他就去找管总务的副校长,找这位副校长没用,他就去找另一名副校长,若非校长出去开会了,他恨不得找到校长家里去。
而在学校里找人没用以后,张建勋又开始找教育部高教司的领导,到了这个程度,就是标准的上*访了。
张建勋却是已无所谓,都到这个程度了,若是连破釜沉舟的勇气都没有,不如去食堂做会计!
然而,并不是砸了锅,凿了船,就一定能了接下来的战斗。
或者说,如果有战斗的话,还会好一些。
张建勋却是根本得不到战斗的机会。
高教司综合处的处长程裕,正是景存诚当年的老朋友,且与杨锐的关系甚好,随口吩咐两句,就让张建勋连门都进不去了。
再闯再拒绝,第三次闯的时候,门卫直接将之扭送派出所,铐在暖气片子上,让单位来领人。
眼瞅着同靠在暖气片子上,流里流气的小混混,张建勋恨的仰天长啸,:“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
“你再喊的话,我就上手段了啊。”倚着门的警察不知是不是临时的,凶神恶煞的踹了张建勋一脚。
张建勋顿时偃旗息鼓,心里默念,好汉不吃眼前亏。
刚刚进门的卢部长却是看的一笑,他稍等了半分钟,才敲敲门,进来了,道:“我是北大总务处的卢雄,您好。”
“北京大学的?”警察看了卢雄的工作证,站了起来,批评道:“这么好的大学,怎么也出无赖,你们自己的人,管好一点嘛,要是有病就治,不要拉出来害人了,教育部这样的单位是能瞎闯的……”
不管有的没的,民警先是一顿训,然后再放人。
卢部长笑眯眯地受了,张建勋的脑袋则几乎垂到了裆里。
反而是旁边同拷在暖气片上的小混混儿,享受的对旁边人笑道:“你说读书有个卵用,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关进来。”
“下次再进来,我就没这么好说话了。”民警教育了几分钟,又警告了张建勋一遍,才放开他。
张建勋忙不迟疑的离开了这混乱的环境。
卢部长默默的办好手续,跟着他出去。
“我就是想找个说理的地方。”张建勋走在半路,突然又叫了起来,我就不信,天底下还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了。”
卢部长诧异的看向他。
张建勋心力憔悴的垂着头。
他以前喜欢穿的夹克灰扑扑的,显得破旧不堪。棕色皮鞋更不用说,鞋边都毛掉了,此时几乎看不出原色。
曾经喜欢抹头油的张主任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三七分的发型,依稀能看出一点样子。
“才几天,就这个样子了。哎,你这样子,究竟图个啥啊?”卢部长第三次叹气。
张建勋茫然抬头,一会儿,再次坚定道:“我不能不明不白的去食堂做会计。你们要免我的职,我认!你们要开除我,我也认!你们出红头文件,上党委会,我要堂堂正正的接收处理,不能就这么淹死在食堂的泔水里。”
“然后呢?”卢部长站住了,拉着张建勋来到路边阴凉的地方。
“我就是要个说法!”张建勋的眼神亮若星辰,浑身充满了干劲。
卢部长像是不认识他似的看着他。
继而,在张建勋明亮的眼神下,卢部长败退了。
短暂的几秒钟后,卢部长干脆拉着张建勋坐了下来,谈心似的道:“老张,你记得周教授吗?”
张建勋脸色微变,道:“你想说啥?”
“老周当年做的项目怎么样,我不清楚,那是你亲自经手调查的,是不是浪费了,够不够得上反革*命,都是你说了算,他找你说理了吗?”卢部长的话,如刀子一般的插入张建勋的胸口。
张建勋昂扬的脖子耷拉了下来,片刻后,道:“老周不是平反了吗?”
“平反的时候都65了。”
“这也不是我一个人弄的。”张建勋气势一弱,又升了起来:“那时候和现在是两码事。”
卢部长没有争辩,又道:“李子宽你还记得吗?”
张建勋的脸色变了又变。
“陶伟呢?”
“卢部长,你什么意思?”
“陶伟的项目资金被你压了三个月,等项目做出来的时候,正好晚了人家两个月,三年准备,两年辛苦全白费了,他找着说理的地方了吗?”
“卢雄!”张建勋直呼其名,道:“你自己也不干净,这事儿,你不知道吗?你没落好处吗?”
“我知不知道不重要,我就想给你说,你做的了初一,别人就做得初五,你闹有什么用?你闹,你能落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