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古尔教授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却是靠着楼梯走不动了。
一会儿,学生和老师们纷纷涌入实验室内。
“什么情况?”拉斯古尔教授沉声询问,表情上已看不出刚才的紧张了。
“您吩咐我做的实验,我做完了。”房间内的学生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弄出了乌龙,连忙解释道:“因为答案比较出乎意料,我没控制好情绪……”
何止是出乎意料,学生恨不得高喊一声:我怎么没想到。
他回头看了看实验桌,道:“我做了四组重复实验,然后用电泳做了验证,全部通过。”
“全部通过什么?说清楚点。”拉斯古尔小小的发泄了一下。
学生站直了,小声道:“我用PCR仪,就是您要求我做试验的这台机器,我是看说明书上的名字……总之,我用它做了四组实验,分别按照杨锐的论文,就是PCR的发明者采取的方法,严格进行,分别复制了两段DNA链,结果验证说明,复制成功了。”
“复制成功了?”拉斯古尔重复了一遍,忽然意识到什么,问:“四组全部成功?”
“全部成功,操作不是很难,容错率很高……”学生当然是以实验室的标准来说,简单说明以后,他拿起桌面上的记录本,道:“我做了实验记录,在这里。”
拉斯古尔“恩”了一声,专注的看起了实验记录。
比起学生的说明,他更喜欢实验记录的客观。
其他几名教授也是一般的想法。他们低声的询问了实验内容,就围在拉斯古尔身边看了起来。
过了一阵子,此起彼伏的叹声响起。
“原理很简单啊。”
“逻辑也很简单。”
“之前就没有人想着这样做一下?”
“肯定是觉得一定有人做过了吧……也不对,他用的几样技术,你看内切酶之类的,都是最近几年改进的,再早几年尝试,真不是那么容易的。”
“也是,要独立解决好几个关键问题。”
“效果也很突出。采用这种方法复制DNA,效率能够提高不少呀。”
“我们实验室里应该也能用得上……”
几个人围拢起来褒奖PCR,誉美之词不绝于耳,尽管他们是以“这项技术看起来不错”,或者“这项技术很有潜力”为基础做的评价,但还是聊的兴高采烈。
毕竟,这个时代,要想碰到一项“看起来不错”的技术,也是很讲究运气的。
“是中国人做的研究?”有人看完了论文,惊讶了一声。
伊文思教授再次为杨锐背书道:“这名作者就是前段时间在《CELL》做钾离子功能的中国人。”
“克隆突变基因分析钾离子通道的论文也是中国人做的?”立即有教授表示惊讶。
伊文思摊开手道:“同一个人,但是不同的实验组。”
他点了点署名的部分,道:“看样子是杨锐一个人做的。”
“一个人做的实验……唔,有点寂寞不是?”这位说着发出微妙的笑声。
几个人配合的笑了几秒钟。
伊文思耸耸肩,道:“也许是遇到信任危机了,谁知道呢,我最初看到这篇论文的时候,也以为是什么重复的研究呢,没想到完全检索不到相关的论文,他找到了一块新大陆。”
“至少是一座丰饶的岛屿。”
“说起岛屿,日本是在中国附近吧,今天也来了很多日本学者呀。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了解过相关研究,以前的华约国家都习惯在本国的期刊上发表论文,是否发表过类似的论文?”
“杨锐想在这次的会议上做报告,如果中国之前就有论文发表的话,他应该不会这样做吧。”伊文思总觉得有必要维护杨锐似的。
不过,他这么说,其他几个人倒是都赞同。
学术造假的很多,但聪明人一般都用聪明办法,容易揭穿的造假,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也是没人去做的。
“他是想就PCR仪来做报告吗?”拉斯古尔看完了论文,问了一句。
伊文思随口道:“大概是吧,他对PCR技术还是信心十足的。”
“当然要信心十足了,我如果做出了这样的技术……”拉斯古尔哈哈的笑了起来,没有说完,却道:“既然实验成果没有打折扣,这样的技术,介绍给大家也是很不错的吧。”
伊文思随意点头,他是组委会成员,提名算不得什么事,只是愿不愿意,有没有必要的问题。
……
607.第607章 酒桌
“国际遗传大会”的第一天彩旗招展,晴空万里,组织方得到了与会专家的多方好评。
然而,杨锐是一点开心都欠奉。
他手里的PCR仪送的只剩下一台了,但他并没有收到什么有用的回复。
当然,一天时间太紧张了,没有收到确定的回复才是正常的,可作为当事人,杨锐又如何甘心。
“国际遗传大会”总共就三天时间,第一天没消息,第二天再要是没消息的话,等第三天,各种演讲和做报告的位置都填满了,再得到某位大佬的推荐也是闲的。
杨锐是希望在公众科学家面前阐述自己的工作,并不是在某个大佬的支持下保护自己的成果。
他的论文内容翔实,前途光明,他用不着科学系大佬的保护,只要公开就是对他最大的保护。
可谁又能想到,公开论文也是一项困难的过程。
寄往《nature》的论文至今没有消息,杨锐既不能一稿多投,又不能通过普通媒体传播他倒是想要通过普通媒体传播,很多科学家都是明星科学家,PCR原版的作者穆里斯就是如此,此君爱冲浪喜美人,从来都是以另类科学家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
可就80年代大美国的环境,另类科学家只可能是白人种的,连黑种人都不可能,更别说黄种人了。
大美国的公众,根本不在乎美国以外的地球发生了什么事,对他们来说,地球中心要么是曼哈顿,要么是好莱坞,远东太远,完全没有必要去了解。
大美国的媒体的眼光要长远的多,他们通常能看到欧洲,对大西洋的关注与对非洲的关注一样多,至于亚洲和大洋洲发生什么事,关他们鸟事!
如果说学术界还能以成果论英雄,美国的公众媒体的价值导向纯粹就是偏斜的,自然没有苏联偏的那么厉害,但也偏的够厉害的。
天底下或许有什么办法能让杨锐通过普通媒体传播自己的名字,但杨锐完全想不到那些方法。
而且,他也不知道普通媒体的传播是否有用。
眼瞅着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大厅内的垃圾,杨锐站在中间,一筹莫展。
张大勇教授是看着杨锐整天来来往往的推荐自己,想想都替杨锐心酸,此时主动过来,开玩笑的道:“舍不得走啊,再不走,就赶不上晚饭了,美国人的饭可贵了,一个汉堡,和咱们的肉夹馍差不多,就敢要好几美元,吃一个还吃不饱。”
杨锐没心情说笑,只道:“您胃口真好。”
“我们那个年代过来的,谁的胃口能不好,我一顿吃一盆面,还排不到前面呢。”张大勇说着拉着杨锐的胳膊,道:“走走走,咱们先去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嘛。”
“不用安慰我,你们去吃饭好了。”
“你呢?”
“我……”杨锐迟了一下,道:“我想去周围的餐厅走走,看能不能再找到点什么机会。”
张大勇看着比自己儿子还年轻的杨锐,顿时心酸化为心疼,强拉着杨锐,道:“别去了,跟我们一起去吃饭,晚上我帮你找找关系,我认识几个老朋友都在美国了,请他们出面引荐的话,比你在餐厅里瞎碰运气好多了。”
在餐厅里拦住一名学者就毛遂自荐,这确实等于瞎猫碰着死耗子,遇到脾气好的还行,遇到脾气不好的,学者损人是不用带脏字的。
杨锐犹豫着道:“不用这样,我只是想再试试而已。”
“还试什么,咱们在实验室里试的够多了,难道做一个报告也要试来试去?”张大勇挺停了一下,又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要是我的话,我是不会追求一定做一个报告的,不过,你还年轻,你想做一个报告,说点想说的东西,我也愿意支持,咱们先吃饭,吃完饭,我就打电话,好不好?”
“张教授,不必这样。”
“你不要和我客气了,这事我愿意,我想帮忙,你不要拦着我。”张大勇用六七十年代的风格语言,表述自己主动帮忙的意思。
杨锐心中有暖流潺潺涌过。
打电话找人帮忙,需要什么样的人情,杨锐不知道,但他知道,就以自己与张大勇的关系来说,萍水相逢,人家能托人帮他引荐,那是很大的付出了。
然而,杨锐想要的却不是几个月以后的引荐,到时候,《自然》是否刊登的结果都出来了,时间也耗费掉了,再出国一趟也很难……
不过,这确实是一次机会。
几个月以后的事谁都说不上,《自然》拒稿了,不见得《JMC》就不拒他的稿子。
越是革命性的论文,其实越要小心谨慎,因为审稿人很可能是一个死脑筋。
如果因为认为学者是知识丰富的人,因此就是思维开放的人,那就与相信高官更有道德感一样可笑。
历史上的赛麦尔维斯就是一个很不错的事例,这位匈牙利人在维也纳发现了产褥热与“毒素”之间的关系那个时代还没有细菌的概念,造成产妇死亡的产褥热病被赛麦尔维斯认为是接生的医生在解剖尸体时带来的毒素,虽然认识有偏差,但赛麦尔维斯的决定是正确的,他命令所有给产妇接生的医生必须洗手。
听起来可笑,但在19世纪的欧洲,在那个相当于中国道光年间的时代,医生们不仅不洗手,他们甚至不洗衣服,以至于白大褂的围裙上沾满了血迹和碎肉块。
血迹的来源广泛,碎肉块的来源往往是尸体,学医的实习医生每天早晨解剖尸体并上课,下课以后就去产科帮忙接生,期间并不洗手,由此造成百分之十六的死亡率……
而在赛麦尔维斯的洗手令下达以后,他所在的产科的产褥热的死亡率从16%下降到了3%。
如此美妙的结果,在赛麦尔维斯发表了论文以后,却并未得到同行们的认可。
相反,赛麦尔维斯得到的是狂轰乱炸,自命神圣的医生们不能接受死亡是自己带来的这种理由,而他的解释方法也与欧洲一贯的医学理论不一致,当年的欧洲病理学是一种中医式的理论,他们认为每个人的疾病都与每个人的独特体质有关,所以诊断应该根据每个人的特异体质来进行,将一种复杂的疾病解释成是毒素,在当年的欧洲医生们看来是轻率且大逆不道的。
更何况,提出此点的还不是奥地利人。
最终,发表了革命性论文的匈牙利人赛麦尔维斯在维也纳找不到工作,只能返回自己的家乡,并在一番理论大战之后,被妻子送进了精神病院,惨死在精神病院看守的棍棒下。
杨锐倒是不担心自己被棍棒打死,但谁又能保证这一个下一个期刊社的编辑和审稿人是思想开放,神志清晰的明白人呢?
“谢谢你,张教授。”杨锐决定接受张教授的好意,付出的人情,来自再还好了。
尽管不是立即有效的措施,但至少是一份保险。
张教授的心情愉悦起来,笑道:“现在可以吃饭了?”
“吃饭。”杨锐笑着点头,放弃了去餐厅碰运气,或者说,自取其辱。
两人说着话,上了大巴车。
两辆大巴车拉着所有学者和管理人员,到某个偏僻的中餐馆坐定,就见川菜一并各种酒被端上了桌。
“茅台、伏特加和威士忌,谁想喝哪种就选哪种。我先说好,威士忌和伏特加都没有茅台贵哦。”负责招待的是当地领事馆的人员,两名很豪气的男人,用高脚杯装烈酒分给大家。
杨锐选了茅台,没怎么来得及品,就被碰杯了两次,干了下去。
尽管经常锻炼,身材强壮,四两白酒入肚,还是让杨锐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赶紧吃了两口米饭垫垫。
随着四两烈酒入腹,酒桌上的气氛也渐渐融洽起来。
许多学者要经费要项目,都是陪着官员喝酒喝出来的。在一名科技处的处长就能卡住教授脖子的年代,底层和中层的学者少不了要请客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