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商务局的办公楼出来,再出了省政府的院子,再绕到一条偏街,四下无人,杨峰才问:“出事了?”
“路被人堵了。”杨锐深吸一口气,缓缓的将杜邦、捷利康以及PCR相关的话题一一抖落,间中插播加尼卡公司的和解协议,以证明自己了解美国的诉讼体制。
杨峰听的半明半白,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抬头望天。
“怎么了?”杨锐问。
杨峰继续望着天,说:“没想到世界变化这么大。”
杨锐给逗的好气又好笑:“老爸,现在不是发这种感慨的时候吧。”
“不发感慨怎么办,我是弄不懂你们这些东西了。美国的法律我不懂,你说的公司我也不懂,你说的屁贼呀我也不懂。”
“PCR!”
“屁贼啊,你老爹我也没有抓过贼,你的这个外国贼,我就更弄不清楚了。”杨峰同志双手背在后面,走了几步,道:“你老爸我啊,跟不上时代喽。”
“看您说的。”杨锐咳嗽两声,将满心的情绪压了下去,喘口气,道:“老爸,国际公司的国际范儿,我也玩不转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要您乡党委书记的经验帮忙。”
“乡党委书记的经验?做什么?”
“我要坑了捷利康的西捷工厂。”杨锐一路上早就想好了,此刻说出来,就像是老便秘治好了一样顺畅。
杨峰的乡党委书记,在早几年是叫公社书记的,作为曾经的公社书记,杨峰听到“坑人”两个字,不仅不反感,反而跃跃欲试,问:“西捷工厂是捷利康和国医外贸合作的吧,你坑了他们,不怕他们报复?”
公社书记范儿,就是不问怎么坑,先问后果是什么。
杨锐也仿佛找回了熟悉的感觉,轻松许多的道:“如果说杜邦掺合了进来有什么好处的话,这个就是了。”
“哦?”
“杜邦要求捷利康停止对我的分红,是基于他们的目的,对PCR的诉求。捷利康在这个过程中,没有直接的利益,所以我想,捷利康欠我一个人情。”
“外国公司就这么好,愿意欠你的人情?”
“说法而已,总之,捷利康违约在先,我坑他们一把,之后寻求谅解什么的,应该还是有机会的,最起码,不会闹的不可收拾。”
“这可说不上。”杨峰并不是很赞同杨锐的判断,但还是道:“国医外贸呢?”
“国医外贸也没拿到分红。”杨锐撇撇嘴,道:“捷利康还是要点脸皮的,最主要的是,他们估计也防着一手,所以没有明目张胆的违约,只是拖着分红不付的话,我即使告他们,最多也就是限期支付分红。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捷利康是连国医外贸的分红一起拖着了。”
杨峰点头:“但国医外贸家大业大,不在乎被拖几天,反正,都不是自己的钱。”
“如果是这样的话,家大业大的国医外贸应该也不在乎西捷工厂怎么样了。”杨锐耸耸肩回答。
杨峰沉声道:“风险很大。”
“无路可走了。”杨锐摇头道:“我的想法,是说服国医外贸,在捷利康支付红利以前,直接将西捷工厂停工以示抗议。”
“停工?西捷工厂日进斗金,国医外贸怎么肯停工,而且,你靠什么说服?”
“我找了北京的关系,有一定的希望。”杨锐说的正是景存诚,后者的关系网密布,而国医外贸作为专业的出口型央企,与境外企业以不同的方式磋商亦是常态,加上杨锐给出的“经费”充足,只要精密化工处的海处长同意,此时就能办下来。
杨锐略作解释,又道:“我其实并不是要西捷工厂真的停工,对捷利康声称停工以后,西堡肉联厂可以继续生产。”
西堡肉联厂是西捷工厂的生产企业,当初,西堡肉联厂的合同就是如此签署的,西堡肉联厂负责生产和生产中的管理工作,同时提供厂房、编制和当地支持。
国医外贸负责国内的政策支持,对外出口,并以销售方的姿态出现。
捷利康是资金和设备的提供方,同时签署合同按照一定的价格收购辅酶Q10。
香港华锐公司则是技术提供方,提供技术解决方案,然后按比例分红。
就像是四角桌一样,这样的合作模式,在顺利的情况下,是很稳当的,但若是有一方变动,就会变的不够稳固,两方变动的话,就会变的摇晃起来。
杨峰很快理解了过来:“你想让西堡肉联厂生产了辅酶Q10,交给国医外贸去卖?他们愿意吗?”
“海处长愿意就行了。”杨锐停了一下,道:“我答应分他两成纯利润。”
“西堡肉联厂呢?”
“他们还不知道,我想您帮我去说,我的想法,一成或者两成利润都行,给谁都行。我还可以答应,再帮他们新建一间辅酶Q10的工厂,帮他们培训员工,调试仪器。”一间工厂建起来是很麻烦的,西堡肉联厂没有药企的因子,虽然看着西捷工厂眼热,也始终没有下决心自建工厂。
新建工厂是集体好处,分红利润就是个人的好处了。杨锐以前是不太愿意如此赤果果的行贿,现在却是管不着了,反正,做医药企业的少不了要有第一次。
杨峰思索着道:“你等于是用捷利康出钱建的工厂生产,然后不给捷利康钱,而把给捷利康的分成,给了海处长,还有西堡肉联厂的某人?”
“差不多这个意思吧。”被说的如此直白,杨锐有些脸颊发热。
杨峰同志却是一点不舒服的情绪都没有,他很有兴趣的踱步思考,一会儿笑道:“还坑的挺有水平的。你小子,到了乡里,少说能做个党政办主任。”
杨锐哭笑不得。
“你就不怕他们甩了你自己做?”杨峰忽然又问。
“西堡肉联厂的人不认识国医外贸的人,勉强认识,也没有信任感的。捷利康那边什么情况,他们也不知道,再说,不是有您在嘛。”杨锐笑呵呵的恭维道:“您是地头蛇,他们在溪县的地盘上干活,总不能给老杨家一口残渣都不留吧。”
“你要的哪里是残渣。”杨峰笑笑,又问:“这个产品好卖吗?国医外贸有没有门路卖出去?”
“大不了卖便宜一点。辅酶Q10在国际市场上是供不应求的,捷利康刚刚把日本公司打残,市场价格也提起来了,让海处长找两个医药掮客,留足利润,卖掉应该不难。”
杨峰颔首:“海处长拿两成利润,应该会很积极。”
“这么说,您答应了?”杨锐松了一大口气。
杨峰微笑:“答应,为什么不答应,咱们地盘上的工厂,咱们自己生产点东西卖卖,谁管得着。”
虽然经过了省政府的历练,然而,杨峰同志说到地盘云云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露出一脸公社书记独有的匪气。
……
644.第644章 我就是法
西捷工厂外,几辆工程车紧锣密鼓的砌墙、挖沟、埋设管道、重修道路。
西捷工厂内的工人不明所以,出来放风的时候打量一下,转头就回去了,工厂内的规章制度极其严格,不是国企能相提并论的,当然,薪水也是给的够高,加上先进的设备,使得西捷工厂的产量在国内工厂中始终排列前茅。
西捷工厂内负责管控和管理的香港经理管慎却是有些气急败坏,他将流水线上的管理暂交给宁民和田世昌等人,就冲了出来,站在挖掘机后面,用最多三分相像的河东粤语高喊:“你们立即停下来,西捷工厂是高科技工厂,你们这样做,会造成粉尘污染的。”
“管经理,管经理……”西堡肉联厂早等在这里的后勤主任王元胜走了过来,笑着给管慎递烟,道:“管经理,你别着急了,我们就做一个白天就走了,不耽搁你们什么。”
“怎么不耽搁,西捷工厂的洁净车间是有标准的,你们在车间外面大兴土木,里面的结晶体就可能废掉一大批。”管慎简直是气疯了,怒道:“我要告你们,这一批货就要几万美元,你们必须赔出来。”
“要赔也不是我赔,上面早就通知了让你们停工的,你们自己不听而已。”王元胜是杨锐的大舅段华的小舅子,这种复杂的关系在小镇生活中随处可见。段华是当地人,娶的老婆是当地人,小舅子自然亦在当地工作,互相提携,同在跟前效益最好的西堡肉联厂上班,再自然不过了。
管慎从香港过来,与西堡镇的居民们处不到一起,平时亦是独来独往,他升职不知道王元胜的职位是什么,只是大声道:“我没有接到停工通知,现在应该停工的是你们!你们立即停工,否则我保证,我会让你赔的裤裆都没剩下的。”
“管经理,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做我自己的事。”王元胜懒得多说,回头指挥了一下,挖掘机继续开动。
王元胜一只手勾着挖掘机的座舱,半个身子站在那里,志得意满,在西堡镇这样的地方,挖掘机可是绝对的新鲜玩意,要不是跟前有条国道,运都运不过来。
不过,上面布置的工程量也很大,王元胜趁着人来人往的时间炫耀了一番,就将精力用在了砌墙铺砖上。
也就是一天的功夫,西捷工厂被彻底的围拢了起来。
管慎被迫停工检修设备。
普通人购买辅酶Q10的时候,只能看到辅酶Q10的含量,但工厂出货的时候,结晶体的大小是很重要的指标,不同规格大小的结晶体的价格区间虽然没有钻石那样夸张,但含义是差不多的。
管慎的工作就是品质管理,人事管理都是交给西堡肉联厂方面负责的,职责所在,眼看着流水线上出产的辅酶Q10的结晶水平不断下降,他也只能停工。
对于西堡肉联厂的行为,管慎则是极其愤怒的,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捷利康中国区,压抑着怒火,要求对方解决问题。
捷利康中国区的工作人员转了两手电话,话筒到了某位经理手里,后者认真的问:“你确定是西堡肉联厂要求你们停工吗?”
“当然,西堡肉联厂的车,西堡肉联厂的人,他们把大门都堵起来了,现在工厂已经不能正常开工了,我命令工人现在检修设备,希望你们能在检修设备的24小时里解决问题,否则,损失会很大。”管慎管理的西捷工厂的产能增长的很快,每个月的产能轻松突破400万美元,比建厂之初增加30%都不止,这些钱在刨除生产成本以外,带给大股东捷利康150万以上的利润,平均到每天,就是5万美元的利润。这还仅仅是给捷利康的利润,它同时还带给其他股东相应的利润,怎么能轻易停工。
电话另一头的经理有些沉默,道:“我担心我们短时间内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我需要向上面报告。”
“报告?报告什么?你们应该警告西堡肉联厂,他们只是生产企业,他们这样做,难道不想要分红了?不想要加工费用了?我们可以依据合同扣他们的钱!”管慎肩膀上的压力巨大,情绪更是糟糕。
对面的经历沉默片刻,道:“问题就在于,我们现在正扣着他们钱。”
“什么意思?”
“我们暂时没有支付第二季度的分红……程序问题。”
“你们没有给西堡肉联厂分红?”管慎眉头紧紧的皱起。
“只是因为公司的内部核算出现了一些问题,你可以向西堡肉联厂方面解释,我们很快就会完成结算,到时候就会按照合同支付分红给他们……”
管慎问:“你为什么不和西堡肉联厂谈?”
“我们谈过了,对方显然还是有一些疑虑的,公司方面希望你能利用以往的关系,尽可能的解决我们之间的误会……”电话另一头的尽力扒拉扒拉的说着话,语速快而制式。
管慎没有暴怒起来,已经是强行压抑的结果了。
“这是你们的问题,你们最好尽快解决。”管慎停了一下,又道:“我会和他们谈谈,有什么效果,我不敢保证。”
管慎结束了电话,气的在办公室里狠狠的踹碎了一个花瓶,然后重新拿起电话,打给他认识的几名西堡肉联厂的官员。
他不喜欢河东省,更不喜欢溪县和西堡镇的气氛,如果不是工作原因,管慎终身都不回跨足于此,想当然的,管慎与西堡肉联厂的官员们也未能建立相互信任的朋友关系。
同样的,西堡肉联厂的官员们,也不喜欢管慎这个香港人,作为骄傲的国企人,他们的收入原本是镇上普通居民的数倍,是周围农民收入的十倍,但和管慎相比,他们却只拿人家的百分之一,再加上管慎一口怪孜孜的粤语腔,大家谈不到一起实属平常。
管慎临时抱佛脚,现在找西堡肉联厂的官员,自然是什么用都没有。
第二天,管慎检查了设备检修情况,听着工厂外叮叮咣咣的声音,对是否复工犹豫不决。
门口,却有“咣咣”的大力敲门声。
管慎心中一凛,走出办公室,就见钢板楼梯下面,一群人走了进来,打头的正是昨日所见的王元胜。
“王经理……”管慎勉强露出笑脸来迎接。
“主任,叫王主任就行了,经历不敢当啊。”王元胜哈哈一笑,却是一挥手道:“管经理,不好意思,我们是送您回家的。”
“回哪里?”
“爱回哪里回哪里,回香港最好,不乐意的话,就随你便了。”王元胜说的很随便,又吆喝着道:“都把你们的成品收起来哦,西捷工厂停工了。”
“停工了,为什么停工?”工人们不明所以,议论纷纷。
王元胜昂声道:“英国的捷利康公司背信弃义,拒不支付今年二季度的分红,几经追讨无效,我们现在根据合同,将捷利康的西捷工厂停工!”
说完,王元胜就让人将管慎抓了下来,道:“你把生产出来的辅酶Q10带走,给我们签字画押,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
管慎争取不得,咬牙道:“我要封存机器!”
“谁有空给你干这个,机器就放这里了,你们啥时候给了钱,啥时候回来用,小李子,带他去仓库数物资,别到时候说我们给他偷了。”
“你们这是违法行为,我要告你们!”管慎挣扎着不走。